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渭水之间多有台塬,这些台塬高低不等,俱都是关中平原的一部分。而在三辅之内,名气最大莫过于灞上,后世又被称为白鹿原。
郭敬的残部,其中一部分逃出了上洛,眼下便驻扎在灞上西南边缘地带、蓝田县内靠近终南山的位置,在郭敬从子郭春的统率下暂得苟延残喘。
王师西征阔行,给郭敬所部胡众带来了毁灭的打击。在上洛遭受进攻之前,郭春便与郭时决裂,自引卒众近万向三辅退来,可是很快就被气势如虹的王师前锋追上。
这近万卒众几无一战之力,几乎是一触即溃,沿途既有被斩杀,又有溃散、俘虏,最终跟随郭春抵达此境的,不过堪堪两千军众,军力较之早前盘踞上洛时缩水十数倍!
郭春眼下这个落脚点堪称荒凉,周遭几十里区域内无有城邑,军士们驻扎在一个早已经荒废多年的村落遗迹中。
一些高不盈尺的断墙残骸根本不足遮风挡雪,又因追兵随时都有可能出现,这些疲惫惶恐的军众们也根本不敢就地修筑营舍,军中仅剩的一些营帐、毛毡之类御寒之物,甚至就连一些兵长将领们分用都有不足。
昨日一场暴雪,寒风呜号竟夜,郭春抱甲半卧帐中,也是冷得根本睡不着觉。为了避免招引来强大的敌人,军士们夜中也都不敢大起篝火,待到早间醒来巡营,不乏军士数人拥抱浅沟中冻毙当场,那些纠缠在一起的尸体半掩于积雪之下,望去令人触目惊心。
清晨时分,郭春怀抱瓦瓮靠在火塘旁,瓦瓮里盛着煨得半生不熟的马肉,吃在口中味同嚼蜡。但就算如此,这些许吃食仍然勾引得那些饥寒交迫的军众们争抢不已。
随军司马满脸冻疮,抽着冷气汇报昨夜暴雪之后的伤损,一夜之内单单收捡的将士尸体便达近百具之多,若再算上一些失去了战斗力的伤员、病员并趁着风雪遁逃之众,这一夜之内整支队伍又削减了数百人众。
“主公,已经将要熬不下去了……”
那司马语调不乏悲怆,抬头看一眼周遭积雪遍布的苍茫景色,满眼中都是绝望神色。寡弱之众,士气已经跌落到了谷底,衣食都已告罄,后方乃是势不可挡的王师追兵,前方则是心怀不善的关中群豪,如此处境,已经是一个十足的绝地。
“还不如早前留在上洛,纵使当时便横死,也能免于之后这一段亡命挣扎而不得脱身的折磨……”
怀揣这种想法的不独一人,甚至就连郭春自己都难免偶作此想。过往这些年,他也不乏凶极姿态将人逼入绝境,可是当自己真正临于此境的时候,当中滋味如何他才深有体会,前路黯淡无光,活着本身便成了一种折磨。
“着人传告蒲氏,我愿引众受其号令,让其部速速安排接应……”
京兆南面,乃是氐人蒲氏的活动范围,位于蓝田境中便有其部所控制的几座坞壁。早前晋军王师前锋追入蓝田,就是因为受阻于其部,郭春及其残部才能暂保性命。
原本在郭春眼中,是不怎么看得起那些出身略阳的杂胡氐众,他本意是要西入长安,联络那些三辅豪强。可是现在凭他所部实力并处境,甚至连着区区氐胡的封锁都已经冲不过去。
“让蒲氏先送一批谷米酒肉……”
虽然目下实力已经微弱到了极点,不得不寄人篱下而作保全,但郭春也知自己这千余卒众在蒲氏眼中也是一股令其颇为垂涎的力量。
蒲洪其人虽有几分用力狡黠,但无奈早被迁离族地,其族众这些年来也多有离散,以至于被三辅豪强压制得连长安都不得入,只能在三辅边缘游荡求活,正是渴求助力的时刻,所以自己引部去投,对于其人而言也是一个极大诱惑。
无论投靠蒲氏是否一个好的选择,但也总算是一个去处,好过在这寒荒之中无处依存。而也确如郭春所料,信使离开未久,旋即便传回了消息,蒲洪对于郭春的投靠表示出了极大的热情,不独派遣其弟蒲侯亲自前来接应,更是解下佩刀来当作信物着蒲侯送给郭春。
蒲氏主力眼下主要还在长安城西南侧的鄠县与羌人姚弋仲互有攻伐,至于蓝田等地的布置,主要是趁着三辅豪强各自据境自守的时候,游荡于其乡境边际之间搜罗流民游食以补其军势。
诚如郭春所料,其部虽然实力大损、所余不过千余众,但对于蒲氏而言仍然是一股颇为可观的力量。
略阳氐胡虽然是一股颇为强大的势力,达十数万众,但却并非尽归蒲洪一部统率,而且因为早年被汉赵迁出略阳乡土,蒲氏部族在整个略阳氐群体中都不算最强。
如今蒲洪部下虽然也达数万之众,但这些部众多是趁乱掳掠集合,讲到凝聚力和战斗力,甚至还比不上早前华阴境内被晋军一战击垮的弘农郡中那些乡徒乌合之众。
真正能够投用作战的兵力不过五千余众,剩下的绝大多数只是圈养于京兆南面几个县境坞壁中耕桑渔猎,为其军提供给养而已。
所以郭春这千数战卒整部投靠蒲氏,给其军力带来的增长是非常巨大的。有了蒲氏控制下的坞壁沿途提供的给养补充后,郭春所部经过数日跋涉,总算是平安抵达了蒲氏大本营所在的鄠县。
对于郭春的到来,蒲洪并未因为其众途穷远来而有怠慢,反而给予十足礼遇,率领宗亲子侄远出数里之外相迎。
蒲洪其人身高臂长,虽然已是年近六十,但神态举止仍然不乏威武,眼见郭春行近,远远大笑迎上,拱手说道:“往年一别,郭侯英姿我是久久难忘,今日再得重逢,实在是快意大喜。”
听到蒲洪这么说,郭春又不免想起早年他家在关中盛态,类似蒲洪这种胡酋,都要仰仗他家鼻息才能过活从容,可是如今他已经成仓皇丧家失众之犬,还要仰仗对方庇护才能得全,一时间不免更加神伤。
“败军失势之徒,不能守于家声旧业,尚需托庇卑流求活,我真是耻于自夸英姿……”
郭春此叹,不过感怀自伤,随口道来,可是听在蒲洪并其身畔从人耳中,则不啻于一种羞辱,什么叫作托庇卑流求活?分明就是看不起他们这些氐族勇士!
因是郭春话音刚落,蒲洪身侧一名年轻人已经拔刀在手,怒喝道:“狗贼败军自辱,穷途来投还敢再作狂态?我父子惜你家声才宽容包庇,你道我就不敢杀你!”
此言一出,蒲洪身后一众部将族人们也都大笑起来,望向郭春的视线更是充满了不屑与凶恶。而蒲洪也只作矜持冷笑,有心要看一看郭春对此会作何反应。
听到这些辱骂,郭春已是满脸的羞愤,可是再看到身后那些衣衫褴褛、面有饥色的部众们,一时间也算是明白到了什么叫做虎落平阳被犬欺。
眼见那些氐众逼近上前,渐渐将成围拢之势,他只能低头将牙一咬,继而俯身跪在蒲洪脚边结霜的冻地上,涩声道:“愚奴岂敢不敬主上,只是念及家众多为晋众所杀,不能搏命报仇,痛不欲生……”
眼见郭春如此,蒲洪脸色才渐有缓和,弯腰拉起了郭春,拍着他肩膀笑语道:“我与郭侯,同受赵王旧命,本有同殿之谊,又怎么会坐见危亡不救?郭侯既然已经至此,便请安居在我帐下,只要能够保全性命、养足气力,报仇之期也是未远。”
而后郭春所部兵众便被安置在了蒲洪大营东侧一处河谷之间,虽然环境也谈不上好,但总算也是有营垒遮蔽,有了一个落脚点,不至于再号寒郊野、走投无路。
鄠县虽然是蒲氏的大本营,但此境也并非尽为蒲氏所控制,县境之中便还有几家豪强坞壁的存在。
这些豪强坞壁主们单独而论,或许不如蒲氏那么强大,但各自也都坐拥千数以上的部曲乡徒,兼有高大坞壁作为依仗,彼此守望相助,攻一而众援。
因此蒲氏对于这些乡宗坞壁也都无计可施,不愿折损耗费太大兵力将之彻底铲除,只是偶尔盘剥取用,只要这些坞壁各自安分,便也能够保证相安无事,互不侵扰。
此前迎接郭春的时候,率先拔刀的那个年轻人名为蒲健,乃是蒲洪膝下第三子。蒲健此人原名蒲罴,早年石赵伐灭汉赵,乃是如今的赵国天王石虎率军进入关中,当时蒲氏近居京兆,率先归降,为了避讳石虎外祖名称,蒲洪便将这个儿子改名蒲健。
待到返回自家军帐后,蒲健仍是怒气未消,愤声道:“阿爷对这郭贼也实在太过纵容抬举,他还道此刻仍是他家威霸关中之时,一个被穷追痛杀的狗贼罢了,依我看来就该直接擒杀斩首,凭他那些残弱老卒又能如何!”
另一席中,蒲洪的另一个兄弟蒲安也说道:“三郎所言也有道理,晋军王师西来,赵国这些边将全都无力招架,无能再守关中。为此区区千数残众的助力,却要冒上见恶晋国沈大将军的风险,实在有些不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