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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淮固手上并没有符箓朱砂等痕迹。
蔺承佑检视一番,径自回到桌后:“我记得你上次被人施咒害过,不过李将军好像一直没去大理寺报官?”
李淮固轻声答道:“因为阿爷暂时不想报官。这些年阿爷在江浙任上时,因为一心为民得罪了不少当地鱼肉百姓的豪强,阿爷说,报复李家的很可能就是这批人,只是目前对方并未留下太多破绽,即便报案,充其量也只能抓到一两个顶罪的,而等这件事平息后,幕后主使还会出手,所以阿爷想等对方露出更多破绽,再请大理寺正式介入此事。”
严司直诧异看了一眼蔺承佑,这位李三娘不但口齿清晰,还颇有一份见微知着的本事。
蔺承佑问:“自那件事之后,贵府最近有没有再遇到过异事?”
李淮固摇了摇头:“我最近一直在书院里念书,没再碰见过异事,听爷娘说,家中也是整日太平。”
蔺承佑没接话,他隐约有个感觉,尽管凶徒都懂邪术,但对付李家的,和今晚谋害武大娘的是两拨人。
对付李家的凶徒用的是最恶毒的咒术。不但要李三娘死,还要整个李家倒霉。
今晚的凶徒的手段却和缓许多,而且目标明确,只对付武缃一人。
“最近武缃可说过什么奇怪的话?或是在书院里与谁发生过矛盾?”
李淮固谨慎地摇了摇头:“这个我不清楚。”
“好了,没什么要问的了,你可以走了。”
李淮固一走,严司直疑惑地问:“蔺评事,这位李三娘你以前见过吗?”
蔺承佑忙着在脑海里整理几个人话里的线索,听了这话漫不经心道:“哦,见过。”
只不过一直没留下什么印象,直到上回滕玉意提醒他,他才记起曾经见过这么个人,顿了顿,他转头问道:“严大哥为何这样问?”
严司直哑然,李三娘原本从容大方,蔺评事一近身却明显失态,那种局促的、隐秘的羞态他曾经在新婚的妻子身上见到过,这种情愫是藏不住的,一旦面对自己的心上人,就会不经意流露出来。
假如没有帷帽做遮掩,一定会泄露更多,李三娘也仿佛也很怕被人瞧出来,只一瞬就恢复了常态。
他本想直言“那位李三娘好像很喜欢蔺评事”,话到嘴边又咽回去了。
这种事对女子来说关乎名声,况且他也不是十拿九稳,蔺评事现在眼里似乎只有一个滕娘子,这一点在先前蔺评事问滕娘子话的时候就能瞧出来,如果他擅自说出自己的疑惑,对那位李三娘来说似乎不大厚道。
他只好硬着头皮转了话题,笑说:“哦,刚才听你问李三娘李家遭人暗算的事,本想多问几句,既然眼下忙着找凶手,那就等有空的时候再问吧,我们下一个传谁?”
“传杜娘子吧。”
杜庭兰上来了。
严司直发问了:“滕娘子说今晚最后一次见到武缃时,武缃对她说过一句话:‘你阿姐说你去临水斋取定好的首饰了’”……所以武缃出事前你们见过面?”
“见过。”杜庭兰,“我和弟弟原本在菊霜斋等妹妹,期间同窗们陆陆续续都出去玩耍了,弟弟说要去放许愿灯,我们就出来了。也就是那时候,我们在附近碰到了武大娘,她手上拿着新买的绢花,很高兴的样子,我问她要去何处,她开玩笑说要办一件大事,她看阿玉不在我身边,就问阿玉去哪了,我和她说了几句话就分开了。”
“一件大事?”严司直,“她可说了是什么大事。”
“她没说,我也没问。”
蔺承佑忽道:“当时武缃身边都有什么人?”
杜庭兰审慎地说:“好像只带了几个婢女。”
“没有同窗相伴?武氏兄妹也不在身边?”
杜庭兰摇摇头。
蔺承佑问:“今晚你可在菊霜斋碰到过武缃?”
杜庭兰:“没有。今晚同窗们虽是约着来青龙寺戏场游玩,但几乎一来就各自散开了,接下来要么结伴去看百戏,要么结伴去放许愿灯,鲜少有齐聚在菊霜斋的时候,多了谁或是少了谁,压根没人在意。”
杜庭兰一走,蔺承佑忽说:“不觉得奇怪吗,武缃在‘暗算’完邓唯礼后,好像一整晚都没回过菊霜斋。”
严司直仔仔细细核对着每个人的答话,未几,怔了怔道:“还真是。”
他点了点上头的记录:“邓唯礼这边,据她自己说,每回出来玩她动身都比别人晚,今日也不例外。原本约好了酉时初在菊霜斋碰面,但她直到酉时中才到青龙寺门口。
“结果一下车就碰到了武缃,武缃说有位新朋友要介绍邓唯礼认识,要邓唯礼去拱桥上等她,邓唯礼出于对武缃的信任,就带着婢女过去了。
“在这之后,她一直没能见到武缃。
“滕娘子和杜娘子分别碰到过武缃一次,但都是在楼外碰到的,别的同窗除了一开头在菊霜斋见到过武缃,过后就再也没见着过了。
“至于武氏兄妹。武元洛买了糖人进去寻两个妹妹,却只看到了二妹武绮,武绮说大姐同她一起进了菊霜斋,然而一坐下就去找阿兄了,郑霜银和柳四娘是第一批到的,两人均可证明这一点,后来武绮就留在菊霜斋与同窗们玩耍,但一直没见到姐姐回来。这样算下来,一整晚武缃只在开头的时候进过菊霜斋。”
蔺承佑点点头:“武缃迟迟不回菊霜斋,原因无非有两个:自己不肯回,有人不让她回。
“若是前者,她算计了同窗邓唯礼,因为心虚不敢回。谣言这种东西,传得越广越好,武缃一来怕邓唯礼与她当面对质,二来也怕发酵的时辰不够多。只要当事人没反应过来自己被人暗算了,自然不会主动澄清,待到邓家作出反应,满长安的人都会认定邓娘子与我幽会过。那么武缃的目的也就达到了。”
严司直迟疑:“但是纸包不住火,即使今晚武缃没出事,只要明日邓唯礼当众一对质,大伙都会知道这件事是武缃搞的鬼,到时候武缃别说再参选太子妃,整个武家也会因此而蒙羞。”
蔺承佑一笑:“是,这种毫无益处的事,傻子才会做,所以我猜武缃也被人算计了,她或是与人打赌,又或是受人所托,总之她照原话传给邓唯礼,却不知道这样做会给邓唯礼和自己带来天大的害处。那么她不回菊霜斋只有一种可能了——有人故意不让她回。因为那人知道,只要武缃和邓唯礼打照面,武缃就会顿悟自己被人陷害了,她必然会当场说出今晚是谁给她传话,继而在同窗面前揭穿那人的真面目。”
“结果没等两人碰面,武缃就被害了。”严司直有些发懵,“如果这是凶徒事先算计好的,未免也掐得太准。不对啊,武大娘出事前一直神志清醒,怎样做才能让她不回菊霜斋?”
蔺承佑:“法子很简单,武缃出事前曾说自己要办一件大事,这件‘大事’说不定就是凶徒下的钩子。两人约好了没办完之前不能回菊霜斋,所以滕娘子见到武缃时,武缃手里拿着好些小玩意,假设都是今晚临时买的,显然武缃已经在外头闲逛好一阵了。”
“武缃身边不是有婢女吗……”严司直精神一振,“把婢女叫来一问不就知道那人是谁了?”
结果找来武缃的几名婢女一问,严司直当场就傻眼了。
婢女们也不知道自家大娘说的“大事”是什么。
今晚武家姐妹到了菊霜斋,武大娘一坐下就说要去接邓唯礼,让二妹在店里等别的同窗,自己则领着婢女们出了楼。
然而一到外头,武大娘就说要先去寻武元洛商量事情,让婢女们一柱香之后去河边等她,说完这话便只身离开了。
等到大娘再出现,已经是一柱香之后的事了。
在这一柱香的工夫里,大娘见了什么人,说过哪些话,婢女们统统不知道。
事后她们听说大娘引诱邓唯礼去拱桥,也是大为惊讶,因为自家娘子不可能做出这种事。
蔺承佑一哂:“你们娘子独自一人离开,你们就不担心?”
为首的婢子直摇头:“奴婢们以为这是大公子的安排。大公子听说书院会放假,早就说今晚要带两个娘子好好玩一玩,大公子最不喜欢下人们打听主家的事了,婢子们就没敢跟上去。”
蔺承佑沉吟,早先他已经问过武元洛了,武元洛一整晚都没见到大妹妹,直到事发听见尖叫声循声找过去,才发现出事的是自家妹妹。
而且,武大娘如果只是去找自家哥哥,没必要连身边的婢女都支开。
可若是去见外人,今晚到处都是耳目,武大娘不可能不知道私自见外人会引出什么误会,能叫她这样的名门淑女单独去相见,必然有某种特殊的缘由。
他随即道:“你们娘子回来后可说过什么,神色可有异常?”
婢子:“娘子好像有点失落。”
蔺承佑脑中闪过一道亮光,笑着换了个问法:“你们知道今晚太子会到青龙寺附近来?”
婢女们目光一颤,忙摇头道:“婢子们不知道。”
但闪烁的眼神已经说明了一切,这对蔺承佑来说已经够了。
问到现在,团团迷雾中总算窥见了一点真相。
想必武家人提前打听到今晚太子会来青龙寺戏场,便将这件事告诉了大女儿,这是个制造太子与武大娘单独相处的绝佳机会,为了让太子青睐武大娘,武家必定会使出浑身解数。
武家人口众多,这事总会走漏风声,或许有人利用这一点,以太子的名义,把武大娘引到了某一处,与此同时,又利用某种方法让武大娘引诱邓唯礼去拱桥。
武缃给邓唯礼传过话之后,便满怀希冀前去赴约,不料没能见到太子,白白跑一趟,回来后难免有些失落。
如此一来,一切都说得通了。
所以婢女们说辞破绽百出,而武元洛和武绮明知大娘没回菊霜斋,却一直不急着找寻。
兴许他们都以为武大娘那会儿与太子在一处,如此良宵美景,年轻男女同游戏场,自然会暗生情愫,只要太子动了心,武大娘就是当仁不让的太子妃人选。
这对武家是光耀满门的喜事。
谁知这一切只是个陷阱。
到头来邓唯礼被人暗算,武缃莫名背了黑锅,就连他也被人耍了一道。
打探太子的行踪是大忌,婢女们说死也不可能承认的,蔺承佑笑了笑,突然转移了话题:“所以这次你家娘子回来,胳膊上就多了一块油污?”
婢子们怔了怔。成王世子好像非常关注这一点,打从事发起就一再追问大娘的衣裳是何时弄污的。
“没有。”婢子们在别的事上丝毫不敢隐瞒,“那么大的一块油污,婢子们绝对不会瞧不见的。奴婢们敢确定,娘子直到出事前衣裳都是干干净净的。记得娘子回来后有点失落,但也没说什么,一边带我们四处闲逛,一边时不时地会朝河边瞧一瞧,半路若是碰到同窗,娘子总会停下来寒暄几句,大约逛了半个时辰,就说要去河边放许愿灯,结果刚走到拱桥附近就出事了。我们也是直到娘子抽搐倒地,才发现她胳膊上多了一大块油污。”
严司直点点头,看来油污就是凶手动手时留下的。
“事发那一刻你们可闻到什么怪味?”
几位婢女面面相觑。
蔺承佑提醒她们:“烧焦的气味,或是油腥味什么的。”
有位婢女一愣:“想起来了,有闻到一股焦味,但婢子们很快就发现娘子不对劲,也就没顾得上找寻那焦味的来源。”
看来这应该是烧符的味道了。
蔺承佑又道:“事发时有没有书院里的某位同窗靠近你家娘子?”
婢女们茫然道:“没看到。”
“那你们可看到一个手中提着荤肉的人?”
婢女们再次摇头。
“整晚都没看到过?”
“没有。”
蔺承佑待要追问,宽奴手下的一名随从跑上来复命,匆匆走到蔺承佑身边,低声说:“小人们已将卢兆安扣下了,但他手上并无荤肉,而且事发时他正与几位友人喝酒,这一点桌上的人都可以作证。”
这可说明不了什么,即便卢兆安与此事有关,他也不会傻到亲自动手。蔺承佑低声道:“可抓到一个手提荤肉的人?”
随从摇头:“没抓到。坊门早已关闭,附近的不良人全都调集起来了,街口一一堵住,谅那人逃不出去,宽奴还专门派人在河边守着,只要有人往水里扔荤肉,立即将其抓起来,但说来也怪,一直没瞧见一个手提荤肉的人。”
蔺承佑眼皮一跳,难道不是荤肉?
他看过那位乾坤散人写的取魂术秘籍,施行此术少不了两样东西:引魂符和锁魂囊。
但引魂符与寻常的符箓不同,阔达数寸,符上涂满了尸油,只此一张,必须反复使用,而且点燃后不会当场化为灰烬,而是会燃几息再熄灭。
而锁魂囊上头系着镇魂铃,因为囊中聚满了怨气,铃铛时不时会发出响动。
所以要在大庭广众下施行此术不难,难的是事后销赃。
任谁看到某个人手里拿着一张燃烧的符箓都会起疑心,听到铃铛声更会觉得奇怪,但今晚事发后却没有一个人发现周围有异。
凶徒施法后,一定马上把符箓和锁魂囊藏起来了,因为藏得够及时,甚至还可以装作路人大大方方在旁看热闹。
藏在衣裳里是不成的,因为符箓会把衣裳点燃。
藏到灯笼里也不行,因为灯笼只能帮着遮掩燃烧的符箓,却挡不住锁魂囊的铃铛声……
所以他一度怀疑那是一块荤肉。凶手作案后把符箓和锁魂囊塞入荤肉里,再若无其事提着肉离去,所以现场没一个人起疑心。
从武缃身上出现了一块硕大的油污这一点,完全可以证明他这个猜测。经仵作查验,上回那个死在楚国寺的李莺儿的脚底和右手掌都有油污。
这是两桩取魂案最大的相同点。
那符箓对凶徒来说很重要,不到万不得已,绝不可能扔弃。
所以他一赶到现场就派人将周围堵住,继而挨个排查可疑之人,但各方人马都已经都到位了,依旧没找到疑凶,婢女们也说整晚都没见到提着荤肉的人。
难道他的思路错了?不是荤肉的话,还有什么东西提在手中不起眼。
低头一想,蔺承佑目光倏地一凝:对了,酒瓶或是水囊。
只要在酒瓶里装满水,不难掩藏燃烧的符箓和铃铛。
蔺承佑心口猛跳,转头对随从说了几句话,随从急匆匆走了。
随从走后,蔺承佑脸色慢慢冷了下来,凶手似乎非常清楚他的办事风格,竟连他都提前算计进去了,若非两桩案子里都留下了那显眼的油污,他的思路也不会被凶手引得歪到荤肉上去。
希望还来得及。
武家的婢女走后,严司直细细回顾众人的口录:“利用武缃陷害邓唯礼的人,与利用邪术暗算武缃的人,并非同一拨。前者是为了败坏武缃和邓唯礼的名声,后者则直接取走了武缃的魂魄,假如凶徒是同一个,何必这样费事,完全可以同时将两人的魂魄取走。”
蔺承佑暗忖,不对,一定是同一个人。凶手在布局时完全不怕武缃事后同自己对质,显然已经预料到武缃今晚会丢失魂魄。
这是一个完整缜密的局。
严司直接着分析:“前头那个人能让武缃如此信任,一定是书院里的某位同窗,踢掉了最有希望当上太子妃的武缃和邓唯礼,轮到她的机会也就大了。”
他说着,提笔将名簿上的“郑霜银”、“柳四娘”重点圈了出来。
蔺承佑瞧了瞧,顺手将“彭花月”、“彭锦绣”、“邓唯礼”、“陈黛儿”等一系列贵女的名字都圈上。
严司直愣住了:“这——”
蔺承佑一笑:“踢去了武邓两家,郑柳二人的确是最有可能选上的,但严大哥别忘了,凡是书院里的学生都在候选之列,太子妃的人选一日不公布,就意味着人人都有机会争一争,至于邓唯礼,鉴于今晚这事当场就说破了,她名声算不上受损,反而把自己摘得干干净净,所以她也不能排除嫌疑,而且依我看,那人未必是同窗,要让武缃毫无防备,只要是武缃信任的某个人就能做到。”
严司直费解:“不对,还是不通,既然太子妃人选没公布,凶徒何必急着动手呢,万一害错了人,岂不是白忙一场?我还是维持原来的看法,那人如果是想扫除障碍,大可以将邓武二人的魂魄同时取走。”
蔺承佑摸摸下巴:“如果有传言说太子妃定下了是武大娘呢?”
严司直哑然。
蔺承佑望着条案想,这段时日他和圣人为了试探彭家究竟在朝中安插了哪些人,时不时会放出一些风声。
例如上回在骊山上,伯母为了考察书院学生的心性,特地用一位受伤的农妇来试探众人。
结果返回去找农妇的,只有滕玉意、杜庭兰、郑霜银和武缃四人。
彭氏姐妹对此全不知情。
从这一点来看,彭家尚未能在宫里安插进自己的人,而当伯父故意将这件事透露给尚书省时,彭家很快就有了反应。
除了彭家,那回在骊山武家应该也未得到消息,不然返回去的不会只有武缃,她妹妹武绮也会返回。
从这一点来看,武大娘是真正心善之人。
过后有人听到这件事,当然会认为未来的太子妃人选会在这四个人里面选。
可杜家如今式微,滕玉意明显志不在此,那么剩下的就只有郑霜银和武缃了。
没多久进了书院念书,副院长刘夫人又因为与武夫人私交不错多次抬举武缃,开学没几日,就送了好些武缃作的文章进宫给伯母瞧。
武缃文采出众,伯母自然大加赞赏。
这几点加到一起,足够让人以为太子妃会定下武缃了。
再拖下去这事会成定局,所以背后的那股势力忍不住出手了。
严司直依旧对这个害人的理由表示怀疑:“蔺评事别忘了,这凶手还在楚国寺用同样的手法害了李莺儿,李莺儿可是庶民之女,这辈子都不可能跟皇室扯上关系,至于上月被害的胡季真,他可是男儿身。这两人都不可能去当太子妃,但也都被人取走了魂魄。”
蔺承佑没吭声,这也是让他最想不通的一环。
几桩凶案的作案动机,显然并不一致。
严司直又道:“除了这个,武家的婢女在事发时也并未瞧见书院的同窗,我记得蔺评事说过,这种取魂术是当年无极门留下的,取魂无非有几种目的:摆阵法,帮挚亲招魂。或许凶徒想利用邪术达到某个目的,所以在大街上找寻合适的下手目标,前面撞上了胡季真和李莺儿,今晚又无意中撞上了武缃,这几人的魂魄都符合他的要求,所以他趁人多下手了。”
蔺承佑抱臂思索一阵,笑着说:“今晚一事发就关闭了坊门,如果不出意外,半个时辰之内就能抓到凶徒,到时候一审就知道了。这边已经问得差不多了,去瞧瞧凶手可有着落了。”
严司直合上笔簿,匆匆同蔺承佑下楼去帮着抓捕凶手。
***
武大娘一出事,宽奴就在蔺承佑的指派下带人围住了青龙寺戏场周围,凡是有手提大块荤肉之人,都需当场扣下。
不一会衙役们和不良人们也奉命赶来,一拨在街上四处巡逻,一拨负责将青龙寺附近的整条河域都看住。
这一查就是大半个时辰,结果一个手提荤肉的人都没瞧见。
眼看迎面走来一个手提酒壶的醉汉,宽奴上前把人拦住,那人坦胸露背,趔趔趄趄说着醉话,宽奴上上下下盯着醉汉瞧了好几眼,确定这装束绝没有藏荤肉之处,然而捉住那人胳膊闻了闻,却闻见了一点油腥味。
宽奴为求万无一失,便仔细搜了一遍身,可是连鞋底都搜过了,连只蚂蚁都没藏。
醉汉打了个酒嗝:“你们这是要做什么?我、我可是良民,你们无故在大街上拦人,还有没有王法了。”
宽奴被醉汉口里的油腥味熏了一脸,下意识把头往后仰了仰,不用说,这人一定是吃了一顿酒肉,难怪身上有油腥味。
“没事了,请走吧。”宽奴摆摆手。
醉汉笑嘻嘻走了。
醉汉刚一走,衙役们寻来了,一来就附耳对宽奴说:“世子说了,那人未必是拿着荤肉,兴许是酒壶或者水囊。”
宽奴一惊,忙对人说:“快把那醉汉拦住。”
却见醉汉大摇大摆走到了堤岸附近,仿佛察觉后头有人追来,干脆停下来伏到河边大肆呕吐,吐着吐着,顺手将手里的酒壶扔到了河里。
附近的不良人早被醉汉呕出的东西熏了个半死,再说扔的是酒瓶又不是荤肉,也就没有留意。
那酒壶落入水中,发出砰的一声响,蔺承佑赶来正好看到这一幕,右臂撑住堤坝,翻身跳了下去,口中喝道:“把他扣下。
醉汉冷不防被人缚住,瞠大了一双醉眼骂道:“你们、你们要做什么?来人呐,杀人啦!”
宽奴等人惴惴望着河面,酒壶被水一冲,自会朝下游流去,除非有什么特别好的法子,一下子怕是捞不回来了,醉汉似是料定了这一点,闹得越发凶。
谁知没多久,蔺承佑就从底下上来了,胸口以下全湿透了,手里却拿着一个酒壶。
“世子。”
蔺承佑一嗤:“是不是以为把东西扔进水里,就死无对证了?”
当众打开酒壶盖,把里头的几样东西倒出来,果然是符箓和锁魂囊,蔺承佑虽然早有准备,仍些有些意外,静静打量醉汉一番,点点头道:“行了,带走。”
***
翌日滕玉意起来没多久,就听说谋害武缃的凶手抓到了。
据说凶徒住在义宁坊的一位医工,名叫霍松林。行凶后先是把那宝贝法器藏在酒瓶里,再装作醉汉预备逃走,顺利逃过了众多关口的盘查,结果被赶来的蔺承佑逮住了。
霍松林曾是一名无极门的学徒,当年朝廷查禁邪术时,此人侥幸逃过了追捕。此后隐姓埋名,靠行医渡日,日子虽然寒鄙,但也能过得下去,怎知去年他女儿突然得了怪病,眼看活不成了,霍松林就想起当年学过的那套旧把戏,无极门的邪术威震四海,只要摆阵法将几人的魂魄拼凑在一起,就能做出一个空有魂壳的傀儡代女儿死去。
至于为何选中武缃等人做取魂人,也都是有讲究的,胡季真与他的女儿同月同日生,李莺儿则与他女儿相貌相似,而武缃则是命格贵重。按照这邪术的要求,越是贵重命格之人的魂魄,越能为女儿添福添寿。霍松林为了选择合适的贵女,特地到香象书院附近蹲守了几日,有一回武家的犊车从他面前经过,碰巧武缃掀起窗帷,霍松林看她面盘丰腴,料定她命格贵重,从此就盯上了武缃。
赶上浴佛节出游,他就伺机下手了。
听说大理寺的官员连夜在霍松林的家中搜到了不少物证,香象书院附近店肆的店主奉命到牢里看过后也作证:霍松林前几日曾在附近转悠过。
霍松林的女儿的确重病在床,此前屋里也的确有过作法的痕迹,再加上几月前霍松林就开始筹备此事,因为留下了不少物证和人证,日子时辰都对得上,绝不可能临时作伪。
武家人得了消息,自是催心剖肝,捧在掌心里长大的,如珠似玉的宝贝女儿,居然被这样一个无赖给谋害了。武家人连夜把女儿送到青云观,清虚子道长却爱莫能助,胡季真和李莺儿是取魂超过了七日,武缃则是魂魄随着酒壶被丢入了水中,河水一冲灵根大损,便是神仙在世也没法子了。
武中丞如今急怒攻心,武夫人干脆一头病倒,武元洛和武绮悲怒交加,整个武家都乱了。
同窗们谈论此事时,除了替武缃惋惜外,言语间满是对蔺承佑查案之能的钦佩。
滕玉意在旁听了半晌,始终没听到卢兆安的名字,暗想,不对吧,三桩案子卢兆安明明都在场,罪名却全落到了那个霍松林一个人头上?
但以蔺承佑之能,绝不会抓错人,况且卢兆安尚未入仕,又有何德何能让霍松林这样的人替他顶罪?难道真是凑巧。
这一整天,同窗们的谈资都是这件事,每回说起武缃,总会有同窗流泪叹气。
过了两日,武绮被武家人送回来了,听说她说死不肯再回来上学,武中丞却说书院的名额是皇后指定的,不回来上学等于拂逆皇后的懿旨,枉她在家闹了几日,硬是被武夫人亲自押来了。
出了这件事,书院比从前管理得更严格了,学生们不许再结伴私自出游,凡是送入书院的东西,一律需经过几位女官察看把关。
每晚简女官过来巡视时,滕玉意都会瞧瞧简女官手里的东西,可是自从第一回之后,简女官再也带过书信和点心,想来蔺承佑忙着查案,绝圣和弃智则是没法把话传到书院来。
滕玉意琢磨着,即便她询问案情进展,蔺承佑也未必会理会,因此每次简女官问她“如何”时,滕玉意都回道:“安好。”
又过了两日,眼看快到端午节了,书院的氛围总算稍稍轻松些,同窗们偶尔聚到到一起闲聊时,也不再一味的愁眉不展。
下午上完课,同窗们便在一块讨论明日过节的事,前几日绷得太紧了,聊着聊着才觉得觉开怀,有人拿出自己编的长命缕展示,有人说拿出家里送来的粽子分给大家吃,渐渐气氛越来越活跃,同窗们坐不住,干脆到园子里去玩耍。
园子坐落在书院东北角,离学生们住的自牧院很远,这一玩就玩到了晚上,谁也不肯回屋,直到女官过来巡视,滕玉意和杜庭兰才依依不舍跟同窗告别。
回到屋子,杜庭兰接过滕玉意手里的长命缕望了望:“你也编得太快了,一下子编了五六条,这线头有点粗糙,明日这里得拆了重新编,编这么多长命缕,都要送给谁?”
滕玉意打了个呵欠,她还没想好,不过这可是她亲手编的东西,要送也得是亲友。
她夺过那粗糙的长命缕,把头靠在杜庭兰的肩膀上:“阿姐,我困了。”
杜庭兰看看夜漏:“是不早了,梳洗了就睡吧。”说着让后头的红奴和碧螺去打水,自己拉着滕玉意进了东厢房。
滕玉意每晚都要在对屋放百花残的机关,所以自进书院以来都挨着阿姐睡,杜庭兰刚要说话,滕玉意忽然一把拽住了杜庭兰:“等等。”
杜庭兰一愕:“怎么了?”
滕玉意死死盯着面前的某一处:“不见了。”
“什么不见了?”
滕玉意声音有些发凉:“我牵在房中的那根头发丝不见了。”
杜庭兰心里仿佛刮过一阵狂风,自打进了书院,妹妹不只在对屋仔仔细细设机关,还会顺手在她这边做点动作,但因为重点放在那间房,这边往往只随便在房中绑一根头发丝。
门窗都紧闭着,那根头发丝不会被吹走,所以这是——
“有人来过了。”滕玉意一动不敢动,这不对,那人的目标明明是她,为何会潜到阿姐的房中来。
碧螺和红奴吓得不敢动弹,哆哆嗦嗦说:“那个贼会不会是跑错屋子了?”
滕玉意拉着杜庭兰小心翼翼朝后退了几步,一转身,慢慢挪到对屋,警惕地推开房门一瞧,窗边和床边的头发丝都完好无损。
几人愣住了。
滕玉意静静望着自己屋里的机关,没人来过,这个人就是冲着阿姐来的。
可到底为什么?
阿姐近日可没做过什么引人注目的事,而今书院又加强了戒备,这贼不可能是外头进来的,只能是里头的贼。
“娘子,现在怎么办?”红奴紧紧攥住杜庭兰的胳膊。
杜庭兰尽量让自己镇定下来,很快把妹妹拉到自己身后:“别怕,阿姐马上去告知院长,就说房里进了贼,请她老人家做主。”
“不行。”滕玉意,“院长一查,整个书院都知道了,没弄明白那人的目的之前,绝不能四处声张,你们留在这别动,记得别动房中的任何东西。”
杜庭兰忙拽住妹妹的手:“你要去做什么?”
“我去找简女官,让她给蔺承佑送信。”
“这么晚了?”杜庭兰大吃一惊,这个时辰蔺承佑绝不可能赶过来的,妹妹又不让通知院长,难道要担惊受怕一整夜吗。
滕玉意心里也没底,但这是她和蔺承佑说好的,而且这是她眼下能想到的最稳妥的法子了,毕竟蔺承佑知道如何捉贼,而她好不容易等到贼现身了。
“试试总没错,我去去就来。”
从简女官处回来,主仆四人一动不动坐在中间的起居室里。
碧螺和红奴大气不敢出,滕玉意和杜庭兰则是生怕破坏那人留下的线索。
滕玉意思来想去,始终想不通那人为何突然瞄上了阿姐。
“阿姐,你最近可遇到过什么奇怪的人?”
杜庭兰只顾摇头。
红奴颤声说:“都说青龙寺的许愿灯最灵验,这才几日,怎么就被贼惦记上了呢。”
滕玉意脑中白光一闪,是啊,她怎么忘了,浴佛节那一晚,阿姐身上明明发生了一件引人注目的事,太子不但陪阿姐游乐,还给阿姐买了一碗蒸梨。
只不过因为出了武缃的事,这件事才没有在书院里激起半点波澜。
但当晚人那么多,没人讨论,不代表没人瞧见。
那人就因为这件事盯上了阿姐?滕玉意越想心越凉,在一遍遍设想那人的意图时,心中一个埋藏了很久的念头,如同雾中的孤岛一般,冷不丁露出了嶙峋的一角。
重活回来的这几月,她一直在想自己遇害的原因,这一刻,她好像终于接近了真相。
或许,前世那个黑氅人要杀她,并不是冲着阿爷书房中的那封信,也不是因为她是滕绍的女儿,而是因为不想让她当太子妃。记得前世自从大明宫中碰过面太子就一直很注意她,皇后当众赐她罕异的名香,而且阿爷去世后,有传言说太子会在她出孝后娶她。
这个人杀她,也许是仅仅是因为太子倾慕她,而且从这几日发生的事情来看,这个人可能就是她的某位同窗。
前世最后是谁做了太子妃?
她无意识地攥住了矮榻的扶手。
滕玉意发怔的同时,杜庭兰等人也是半点不敢松懈,起先还能听到各屋说话的声音,慢慢就寂静下来了,几人的心颤巍巍地悬在腔子里,每一个瞬间都漫长得像过了一整年。
“要不我们就在这屋睡吧。”杜庭兰对蔺承佑过来并不抱什么希望,怕妹妹着凉,就要把自己的披风解下来。
红奴和碧螺勉强挪动脚步,忽然听到矮榻后的窗口“笃笃”轻响,声音不大,像是树枝刮过窗棱的声响。
几人一愣,滕玉意让红奴等人从榻上起来,倾身摸索着打开窗口,就见一个人抓住窗棱,翻身跃了进来。
红奴和碧螺又惊又喜,杜庭兰吃惊地看了看蔺承佑,又看了看屋里的夜漏,来得也太快了,这才、这才过了半个时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