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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皇帝的丧仪上,恭王妃姚文秋可能是除了新平公主李长忆以外哭得最惨的人了。
她哭得嗓子都哑掉了还在掉眼泪,跪在地上宫人搀都搀不起来,和长忆姑嫂两个拉着手头碰头一起“呜呜呜”,好不容易停下来喝口水,一听“大行皇上”几个字两人又抱头哭得天崩地裂。
温贵妃叹为观止,对着姚文秋她亲婆婆德妃咬耳朵:“小四媳妇这么实诚的,好神奇啊,她认识皇帝老……认识大行皇上才几天啊,居然是真哭啊。”姚文秋气鼓鼓地扭过头去,江皇后赶紧摸摸她的头说:“小四媳妇是个孝顺的好孩子,姚大人教女有方。”
姚文秋之所以哭得这么惨,实在是因为她受的是忠君爱国正统教育,自小就是听着明皇帝的光辉事迹长大的。
姚文秋的祖父回家养老前官至大理寺卿,明皇帝交给他最要紧的一件事,就是重核愍帝一朝许氏当权那三十一年遗留的大小两百余宗冤案。明皇帝公正严明,数十位被无辜流放的官员重返朝堂,本人已死子孙犹在的赐金安抚,便是那年代久远全家都死绝了的,明皇帝还要下旨昭告天下为他们平反昭雪。
姚老大人经手昭雪的冤案不知几何,但姚家满门其实差一点点也成了冤死鬼。昔年明皇帝还是太子时,姚文秋的祖父任凤翔郡长史,凤翔郡太守姓许,是许太后的侄子,亲妹子还是赵王妃。他本人不太识字,二十出头就做了一郡父母官。
“了不得吧?官没法做!”天气热的时候,祖父摇着葵扇在院子里纳凉,就爱跟他们讲当年的事,“他连第十二房小妾的外甥的好友要抢人家祖上传下来的院子都能让祖父去帮忙料理一下,祖父怎么办嘛!”
这位许太守强掳了一位年轻举子的妻子到府里做妾,那女子一头碰死了,举子去讨说法,竟被许太守一声令下活活打死。好好一对佳偶,双双做了枉死鬼,两家人也算当地富户,哪肯罢休,联名写了状子到京兆府告状,可巧得很,京兆尹恰好也姓许。两家人白花了许多银子,到头来还落一个“诬告朝廷命官”的罪名,举子的父亲被一顿毒打,回来的路上就死了,岳父被关进大牢里,生死不知。
许太守本以为此事就此了结,乐呵呵又纳了两房小妾。却未料到文人也有真义气,这举子一帮同窗旧友洋洋洒洒一篇长赋递到沈丞相门下去,立刻就有人下来查。
姚文秋她祖父一向憎恶许太守的做派,朝廷的人一来他乐得像深闺怨妇见了离家许久的郎君,恨不得扑上去抱着人家的胳膊咬一口骂一声“死鬼你怎的才来”,主动配合积极合作,提供了大量许太守鱼肉百姓的铁证,然后……然后这强抢民妇,草菅人命的罪名,连带着凤翔郡五十万两银子的亏空,最终居然落到他老人家自己头上。
“祖父枷都带上了,秋秋知道枷么?二十斤重的大木板子,套着祖父的脑袋和两个拳头,祖父就跟后厨准备切了做菜的大冬瓜一样,被塞进囚车里送大理寺问罪。”
姚文秋每次听到这里都觉得很恐惧,祖母还要把细节告诉她:“祖母和你阿爹、大伯父一起被锁在囚车里,祖母走得慢一点,天杀的衙役就抡起水火棍掼在祖母后腰上……秋秋没见过,十月天下着雨,只穿着一件单衣啊,你姑姑姑父抱着你表哥,跟在后面哭啊哭,我说妞妞你回家去,她喊着阿娘,喏喏喏,祖母心都碎了啊。”
祖母讲故事绘声绘色,表情扭曲,肢体动作极其夸张,姚文秋每次听到这就哇的一下哭出来。
进了京,审案的大人还没问就先把祖父一阵毒打,一家子收在监狱里,以为不是砍头就是流放,结果过完年太子亲自问此案,仗义执言据理力争,把他们救出来了。
“十九岁,过完年才十九岁,长得又好,想得又周到,去牢里问话还给我们带了伤药和夹袄。有的人啊生下来就是要做大事的。”祖母夸起明皇帝总不忘损自己儿子一嘴,“你伯父跟他同岁,吓得发高烧做噩梦,全靠我和你爹照看他,哎呀真是一点用都没有,跟你祖父一样的。”
明皇帝帮姚家人翻了案,罢了草包许太守的官,又力陈祖父在凤翔郡七年谨小慎微为官清廉,请旨给祖父补了青州别驾。这一年姚文秋她爹才十岁,明皇帝送了他一方端砚,跟祖父说:“此子聪明伶俐目光端正,来日必成大器。”
十年后,新科探花郎正是姚家的小郎君,琼林宴上,明皇帝对新任大理寺卿半年的姚大人玩笑道:“姚卿,昔年朕说此子可成大器,今日果然,朕可能算得上铁口直断?”
那方端砚如今还在姚文秋她爹的书案上,姚文秋每次去书房都绕着它走,生怕自己笨手笨脚一个不小心把它磕着碰着了,一家子都能捶地痛哭。
除了听祖父讲姚家旧事,频频上她家串门的温丞相也能在三杯两盏淡酒下肚两眼发直之际开始哭天抹地忆苦思甜。姚文秋长得乖巧,很得长辈喜欢,温丞相一来,祖父就让她偷偷背着祖母给他们拿酒,借着送酒的机会,姚文秋跟听说书似的,把那些陈芝麻烂谷子的事听了一遍又一遍。
温丞相中进士时不过二十五岁,沈老丞相看他人品端方,有心抬举他做自家的东床快婿,奈何这位新科进士不识抬举舍不下糟糠之妻,从此不说飞黄腾达,根本就是哪里穷哪里远哪里乱让他去哪里。每每他花了大力气将辖地治理得有些起色,就有后来人来“乘凉”,他这个前人自然又被挪个地方继续“种树”。
“贵妃娘娘刚生下来,狄人已打下了天水安昌”,温丞相喝到半醉时,说起自家女儿都忘不了尊称,“我夫人生个孩子的功夫,西平郡守郡丞长史拖家带口的已经都不见了。我与我夫人说,食君之禄忠君之事,我是只有殉城一条路了,她赶紧带着孩子们回陈留投奔我兄长去……”
“我夫人说她不走,西平到陈留路途遥远,若路上有个好歹,我没死她们母子先死了,到时我娶个年轻貌美的把她忘了岂不是血亏。不如留在西平,狄人来了她先杀了孩子再自尽,一家人死在一起。我怎么劝也不听,女人有时候真是不讲道理……”他这么嘀嘀咕咕的,在姚老大人“你也就在我这里过嘴瘾”的嘲笑里故作镇静地嘿嘿嘿,“万幸国运昌隆,狄人几位王子自己打了起来,就退兵了……”
经此一事,温丞相心有余悸,把妻儿送回陈留老家,此后他一人辗转于穷山恶水间,郁郁不得志。直到明皇帝当了太子,天知道是生了怎样一双慧眼,竟将这颗蒙尘明珠挖了出来委以重任。温丞相苦尽甘来,与明皇帝君臣相得二十年,一贯是忠心耿耿两袖清风,曾有同僚问他为何连房妾室都没有,温丞相答曰:“一则家里穷,养不起。二则家有贤妻,妾纳来作甚?”那位同僚多喝了两杯酒,还要问温夫人如何贤惠,温丞相抹着眼泪从当年自己俸禄微薄靠夫人接绣活养活全家说起,当场把许多官员说得痛哭流涕。
他这么明晃晃往满朝文武嘴里塞狗粮,明皇帝听了很欣慰,亲自组织百官向他学习:“若尔等能人人似温卿,为官忠谨,齐家有方,朕何愁天下不治!”
姚文秋听着这些事长大,对明皇帝天然一股好感,每次陪祖母去上香都不忘认认真真给菩萨磕三个头“求菩萨保佑皇上无病无灾长命百岁”。明皇帝将她指给皇四子恭王做王妃,她接了旨说的第一句话是:“皇上怎么知道我聪敏娴静的!皇上真的好英明啊!”
姚文秋她娘被她傻得直叹气,回自己房里就冲着姚文秋她爹发火:“你平日里莫不是跟皇上说过秋秋?怎的就挑了秋秋做王妃?她傻成这样怎么做王妃!”
姚侍郎捂着耳朵躲到女儿身后委屈巴巴:“我几时跟皇上说过秋秋?皇上是问过我家里孩子都多大了亲事定了没有,我总不能欺君吧?皇上前天刚夸过恭王,我看挺好的。”
阿娘拿着帕子开始哭:“皇上自然是好皇上,可恭王什么样谁说得准,万一他对秋秋不好,我想替秋秋出头都出不得……”
姚侍郎一向怕她哭,一见她哭就赶紧蹭过去,转来转去转了两圈也不晓得该说什么,憋了半天才说:“恭王饱览群书,为人谦谨,不会欺负秋秋的。”
他话才说完就被姚夫人瞪了,瞪得他很委屈:“你瞪我做什么?难道要我说恭王一定会对秋秋不好?哪有你这样不讲道理的……”
姚夫人气得要把他赶出房门,还是姚文秋拼命拦下来,姚侍郎缓了半天才想明白夫人在担心什么:“恭王口碑一直很好,都说他少年老成为人勤谨,品貌才学都是第一等的,不是我不向着自家孩子,说来倒是咱们秋秋不大能配得上他。他跟太子也处得很好,咱们关起门小心说一句,想来不会有什么夺嫡祸事。”
姚夫人心才放下一半,又开始担心宫里娘娘们嫌姚文秋傻气,整天紧张兮兮地念叨,满怀自信的姚文秋被她念叨得有些发憷,仔细想想她其实啥也不会,只在养花上有些心得,后院小花房里几十株牡丹就是她亲手伺弄的,年年都开得很好,可惜皇上不是要她去当花匠的。
万一被皇上嫌弃了可怎么办,想想都很难过。
姚夫人开始零零碎碎给她科普宫里的事。江皇后一向慈悲贤德不会为难秋秋的,恭王的亲娘德妃,温老夫人说了也不是刻薄人。林贤妃呢,她跟阿娘有旧交,秋秋见着她记得帮阿娘给她问声好。温贵妃……
“秋秋记住了,千万别在贵妃娘娘跟前说谁绣花绣得好,明白么?你只管夸贵妃娘娘绣花绣得最好看就完事了。”
这个小道消息是温贵妃她亲娘温老夫人亲自透露的,温贵妃自小随着母兄住在陈留郡伯父家。温老夫人因着丈夫长年不在身边,三个儿子读书全靠她亲自督促,对小女儿未免就管得不大严,见她喜欢刺绣还很欣慰,把自己的好手艺都教给了她。万万没料到,所谓德容言功,温贵妃前面三项丢得干干净净,三句话离不开一个“绣”字。
“到了十二三岁,绣得就比我好多了,隔三差五缠着我要到城南绣庄去,我原不想太拘着她,想去就让她去,谁知她在那拜了好几个师傅呢。”温老夫人痛心疾首,“脾气犟,她两个哥哥都没她犟。她堂姐跟她合不来,说有哪家的姑娘绣得比她好,她就非去看看人家姑娘怎么绣的!”
温老夫人以为她是年纪小争强好胜,等温丞相把一家子接到京城来,才发现女儿哪里不太对——京城繁华她半点没放在眼里,整天忙着批评府里的绣娘并提供业务指导:“这绣的都是什么?这配色也太难看了,这鲤鱼的眼睛一点活气都没有。这里针要这么下才对……”
温老夫人试着鼓励女儿参加社交,譬如护国公家的六姑娘十五岁生辰给温家也下了帖子,不如备份礼物去交个朋友,然而温贵妃只顾埋头绣鲤鱼:“阿娘,你别闹我,眼睛这里不太好绣——去哪?陈家六姑娘?不去。上回她来咱们家,我见她身上的荷包还没我绣的好,问她家可还有别的绣娘,她说我怎的没学好规矩。嘁,学个鬼的规矩!”
温贵妃沉迷绣花,就算收了她的绣架罚她抄书,她抄完看见温老夫人只会说:“阿娘,你襟上这朵兰花绣得怪呆的,把衣服换下来我改一下好不好?”这样如何嫁得出去!温老夫人愁得直掉头发,温贵妃还雪上加霜地安慰她:“阿娘放心,我不会嫁人的,我把我绣的活计拿去绣坊卖一样能养我自己,活到老绣到老,等绣不动了我不活了就是了。”
“这是说的什么话,哪有姑娘老死不嫁人的,一大家子的名声要不要了呢……后来选秀进了宫也好,就是我整天提心吊胆的,生怕她哪天张口说皇上的龙衮花纹配色不好要改一改”,温老夫人拍着姚夫人的手臂,“你放心吧,我看秋秋比媛媛靠谱,咳,我是说秋秋很招人喜欢的,你只管放心好了。”
姚夫人听得瞠目结舌,瞬间觉得自己的担心全是多余的,等见着姚文秋蹲在花房里一边修剪牡丹花的枝条一边跟那株花说悄悄话:“我很快就能见到皇上啦!我好紧张怎么办!”姚夫人就觉得万事还是要防患于未然:“秋秋,你进王府先别带着花去,跟恭王商量他同意了再来家拿——你可千万别跟花说话了!人家听了以为你是傻子呢!”
姚夫人显然对自己的女儿认识不足,姚文秋不用带着牡丹花出嫁也差点被恭王当成傻子。
新婚之夜,恭王把姐夫弟弟都喝趴下了,自己也被顺王泼了一整壶酒在身上,回房跟姚文秋打了声招呼就先去洗漱。原本候在姚文秋身边的下人得了王爷的眼色,恭恭敬敬全退下去了,徒留姚文秋一个人沉浸在“皇上的儿子也太好看了”的惊诧里。
恭王真的很好看,唇红齿白,形貌昳丽,早先念却扇诗时声音朗如清泉,只是板着一张脸,姚文秋有些怕,行撒帐合卺礼时没多看他两眼,一整天后悔得直挠头。现在他喝了酒回来,脸色微有些潮红,看上去好像也没那么严肃了。
“咿呀,他好好看呀”,姚文秋对摆在小几上的桔子小声说,“太好看啦,穿裙子一定比我漂亮多了。唔,他要是不那么高我就可以把我的新裙子送给他啦。”
那四个桔子摆在房里,原取的是大吉大利的好意头,被她用嫩生生的手指头挨个儿戳呀戳,迫不得已听了她一箩筐悄悄话:“我本来可担心了,阿爹说王爷跟他一样都是美男子,我都要吓死了,阿爹那么胖,除了我阿娘谁要啊。还好还好王爷不像他。”
“你们说以后我们熟了,我给他穿裙子他会不会答应呀!他也太好看啦!他的嘴唇不涂胭脂太可惜了……”
她嘁嘁喳喳说得高兴,背后传来一个没有感情的声音:“你在说什么?你在跟谁说话?”
姚文秋吓得身子一软往旁边一翻直接滚到地上,挣扎着想站起来又被层层叠叠的嫁衣绊倒又摔了一跤,偏偏头上花冠太重,她的脑门直接磕到紫檀床腿上,几个桔子被她打翻在地,骨碌碌滚了几滚滚进了床底下。
一切发生得迅雷不及掩耳,恭王给她吓得眼睛都直了,冲上来扶住她的脑袋,一只手想去揽她又不敢:“你你你,你没事吧疼不疼?”
姚文秋疼得眼泪都出来,湿着眼眶陪着笑点着头:“没事没事,不疼不疼。”
恭王大约担心她磕傻了,把人拉到床上坐好捧着她的额头研究:“坐着别动,我看一下……到底是疼还是不疼?对不起对不起,我不好,我吓到你了是不是?”
别人的洞房之夜是怎么过的姚文秋不知道,反正她的洞房之夜恭王忙着拿冰帕子给她捂头。德妃娘娘派来伺候的大姑姑以为恭王新婚夜打老婆,看他的眼神明晃晃地写着“你居然是这样一个禽兽”。恭王惭愧得仿佛自己真的动手了一样,垂头丧气跟姚文秋赔礼道歉:“娘子,对不起,我不知道在你背后说话会吓到你,只此一次以后不会有了。”
姚文秋见他全不计较自己想给他穿裙子涂唇脂的事,心想着莫非此事有戏?遂大着胆子问:“那王爷,我明天帮你点个唇脂好吗?那个颜色你点上一定很好看的。”
恭王耳朵尖不知是不是喝了酒有些红,俯下身子直视她的眼睛,放轻声音跟她讲道理:“第一,古人云,礼仪之始,在于正衣冠,所以此事不许再提。第二,你我已经完婚了,你应该叫我夫君。”
他一本正经讲道理的样子也好好看哦!好看得姚文秋丧失理智想打个滚,一抬头不小心脑门磕到恭王的额头上,夫妻两个一起捂着脑袋龇牙咧嘴,恭王拿冰帕子按着她的额头把她整个人都摁在枕头上:“娘子消停点吧,本就不甚聪明,再多磕几次就更不甚聪明了。”
他们闹了一晚上,第二天进宫觐见自然就晚了,去永安宫见皇上时恭王收获了来自亲爹的调侃:“长慎,朕听说长怀昨夜喝了太多酒,回去吐了三回,半夜去了你三皇姐那里要跟阿瑾比武,被你三皇姐捆在柴房,太子下了朝才去把他救回府——怎的你这个新郎官没醉倒?”
这么好笑的事,姚文秋拼命咬着唇不敢笑出声,恭王却回话回得很平静:“父皇,新郎官另有要事,万万不能醉倒。”他说这话时回头看了姚文秋一眼,看得姚文秋一头雾水,皇上却笑了,骂了一句:“混小子,娶了媳妇什么话都敢说了。”
他招手叫姚文秋上前去,姚文秋激动得几欲落泪,瞪大眼睛冲他笑,也忘了行礼,傻乎乎地冲他摇胖爪子:“皇上,我祖母常说您长得特别好看,今日一见她果然没骗我啊。”
恭王急得扯了一下她的袖子,皇上却摆手不以为意:“你祖父祖母身体可还康健?你祖父祖母俱有风骨,身陷囹圄受了重刑犹不肯攀诬旁人,朕一向很钦佩的。”
姚文秋拼命点头“是啊是啊我也很钦佩的”,傻得惨不忍睹,恭王摇着头,拼命抿紧的嘴角却抖得厉害,分明就是在憋笑。皇上也笑:“既做了我李家妇,就不必拘谨,若长慎欺负你,你只管来告诉朕。”说着他转过头去拍恭王的肩膀,“你媳妇年纪还小,性子天真,你少拿子曰诗云那套拘着她。”
恭王沉声应了,就跟姚文秋行了礼退出来,姚文秋依依不舍回头去看,看见皇上背对着他们仰头望天,极轻极轻地叹了一口气。
后来宫里赐下来皇上亲手写的一幅字,写的是“琴瑟和鸣笙磬同音”八个字,笔势凌厉,纵肆奇险,姚文秋觉得应该把它挂在床头,自己和恭王醒后睡前看一看,不要辜负皇上的期望。恭王只吐出两个字:
不,行。
为什么不行呀?
因为自己的房间应该挂自己写的字。
恭王这么说着,把御赐的墨宝收起来:“请娘子磨墨铺纸”,他端坐在书案后,凝神静气一笔一划地写,姚文秋伸头看,见他写的是,“宜言饮酒,与子偕老。琴瑟在御,莫不静好”。他的楷书法度严峻,端庄雄浑,真真字如其人,偏偏写的是这样缠绵悱恻的诗句,写完还波澜不惊地对姚文秋说:“这个才应该挂在床头。”
姚文秋看着他的脸,不死心地又问了一次:“王爷,夫君,既然要与我偕老,我送你条裙子当谢礼好不好?”
恭王睨了她一眼,后面的事就是闺房之乐不足为外人道了。
恭王整天叮嘱姚文秋“娘子,嘴巴合上别傻笑”,宫里娘娘们却没人嫌姚文秋傻,江皇后看她的眼神就跟看四公主小长忆一样的,每次见了她都要往她怀里塞一碟糕点一盏牛乳:“秋秋来了,乖拿去吃,别不好意思,你还小呢,多吃一点能长高。”她就跟小松鼠一样,跟长忆康乐两位公主一起坐在一边你吃一口我的我吃一口你的,听娘娘们聊天取乐。
说来姚文秋一直担心自己早晚要面对恶婆婆寻衅滋事这种千古无解的难题,她婆婆还有点多:江皇后是恭王嫡母,德妃是恭王生母,贤妃又一直跟德妃共同教养恭王,几乎可以算得上养母,恭王对“贤母妃”也一直很上心,特意吩咐姚文秋也要多去给贤妃请安。姚文秋本以为自己单是在三个宫之间行走周旋就能累成狗,万万没想到娘娘们大多数时候都聚在未央宫一起玩。
亲婆婆德妃仿佛不敢相信自己居然真的娶了儿媳妇似的,每次姚文秋去给她请安时,她都要拉着姚文秋的手左瞧瞧右瞧瞧:“啧啧啧,我家秋秋真好看是不是啊,啧啧啧这么好看的小姑娘是我儿媳妇是不是啊,啧啧啧还这么乖天天来看阿娘是不是啊,啧啧啧啧啧啧,你们看看,我家阿慎真有福气是不是啊……”
德妃娘娘年近四十犹带着妩媚娇娆的风流,天生是当妖妃魅惑君王的好苗子,然而满口的啧啧啧让她的气质瞬间沦为街头巷尾与人闲谈的村妇,根本魅惑不起来,简直是口头禅改变人生的经典案例。
宋婕妤会偷偷把话本子先给姚文秋看:“秋秋偷偷看呀,不许跟你母妃讲,她前日说我女儿太作,不道歉休想看新章。”她写的每个话本子女主角都是她女儿,男主角都是她儿子。姚文秋实在不知道哪个做娘的会这样绞尽脑汁机关算尽,既要撮合自己的儿子女儿,又要他们各种误会争吵虐得人肝痛。
“咱们就从来不吵架,对不对?”姚文秋捧着话本问恭王,“你书房里有没有一个楚楚可怜的丫鬟呀?她是不是救了你被你收留在府里的呀?”
恭王自从娶了她,叹气的次数就越来越多,他把话本从姚文秋手里“拔”起来,两手把姚文秋的脑袋扳过来正对他的眼睛:“你说你要写一幅字送给我,写了没有呢?”
姚文秋大字一向写得不大好,被他这一问瞬间泄气,只好老老实实去摹恭王的字。
王美人对姚文秋尤其好,总是拉着她的手问在王府好不好,跟恭王好不好,家里好不好,祖父祖母阿爹阿娘哥哥弟弟都好不好,隔不了几天都要问一次的。王娘娘厨艺精湛,知道姚文秋喜欢吃螃蟹,还费心给她做蟹酿橙,金灿灿的橙子顶盖一掀开,蟹肉咸鲜橙肉香甜,姚文秋跟长忆姑嫂两个吃得高兴还要来一壶桂花酒,唯一一个理智尚存的小康乐左边劝一句“嫂嫂别贪多”,右边劝一句“阿姐你不能再喝了”,末了只好叫人去备醒酒汤。
王美人连责备她一句都没有的,看着她满眼都是笑意,在姚文秋跟她道谢时摸摸她的头,声音轻轻的:“秋秋还有什么想吃的尽管跟我说就好啦。”她这么说着,把她按下来坐好,“刚刚跟长忆闹得两鬓都松了吧?坐好,我替你抿一抿啊。”
她这样细致入微,姚文秋有句话就脱口而出:“娘娘,您跟我娘似的,我在家也这样,追着我弟弟打,头发松了总是我娘第一个瞧见。”
王美人替她抿头发的手一顿,轻轻笑道:“我哪有你阿娘那样的好福气啊。”
贤妃娘娘也喜欢姚文秋,阿娘跟姚文秋说过,贤妃从前在闺中时,与姚文秋她姨母是手帕交,常到姚文秋外祖家玩的。贤妃一向有威仪,姚文秋有些憷她,见她没说自己也不敢问,想着她多半忘了。有一日姚文秋跟温贵妃吵架时,贤妃却突然笑出声来:“你倒跟你娘一个性子,从前我跟你姨母聊天顾不上理她时,她就要骂我作甚要抢她阿姐。”
姚文秋跟温贵妃吵架简直是家常便饭,温贵妃哪都好,还给姚文秋做了好几条裙子,然而她人再好骂皇上也是不能忍的,姚文秋每次都要因为温贵妃一句“皇帝老儿”气得瞪眼睛:“娘娘,是皇上,要叫皇上,皇上一点都不老!”
温贵妃大半辈子脾气就没改过:“不管,就是皇帝老儿!”
“皇上公正严明,雄才大略,你不可以说他老!”
“我说他老怎么了?我还要说他坏呢!皇帝老儿一张骗人的嘴,负心薄情!”
“不可以,皇上善用人才,严肃法纪,是好皇上!”
“他负心薄情!”
“皇上抚定内外节俭为民,是很好很好的好皇上!”
“他负心薄情!”
……
她们两个都吵得气呼呼的,德妃指着温贵妃笑得合不拢嘴:“啧啧啧你说你,多大的人了是不是啊,啧啧啧干什么啦,我家秋秋真厉害啊是不是啊,啧啧啧,你还瞪我?你自己吵不过怪我啦,是不是啊,秋秋来阿娘这里,不跟她吵架。”
温贵妃差点被她们婆媳气哭,江皇后赶紧安慰她:“好了好了,不气不气,咱们不说他了不说他了,当着孩子的面不说他了……诶,你绣的这只鸳鸯脑门上怎么有个白点……”
温贵妃赶忙去看她的鸳鸯,贤妃悄无声息凑到姚文秋近旁,一字一顿轻声说:“好孩子,不是怪你,以后休再跟你温母妃吵这个了,没用的。”
姚文秋看向贤妃,她却不多解释了,只是说:“你们都没错,你们说的不是一个皇上。”
这话听起来怪瘆人的。
姚文秋还想再问,却有宫人来问贤妃娘娘冬至的章程,她跟江皇后便一起去前殿了,贤妃轻轻咳了好几声,江皇后说叫太医来看看,贤妃娘娘说议完事再看也使得……姚文秋看着她们一红一蓝两道背影喁喁私语着走远了,忽然就想起阿娘跟她说的贤妃娘娘的一些事。
林贤妃出身大将军府,她父亲林大将军原是世家子弟,祖上也煊赫过,到他这一辈早就没落了,不过林大将军少年勤勉,精通兵法武艺高超,很得许太师赏识。许太师领兵打仗原是天才,曾九战九捷大胜北狄,奈何他的儿孙本事平平,唯一一个可担大任的次子又英年早逝,因此便格外提携林大将军。林大将军不负许太师所望,领兵出征少有败绩,奈何他这人有个毛病——贪花好色贪到没谱,后院的姬妾数量之多,来路之丰富简直世所罕见。
林贤妃她亲娘出身不显,与林大将军相识于微时,也曾恩爱过,家中美人越来越多,林夫人病也越来越重,终于撒下娇儿稚女归天去了。后来林大将军再娶,新夫人是许太师夫人的娘家外甥女。这位新夫人性子暴躁又少智谋,大将军府后院乱得全京城都在看笑话,林贤妃彼时不过七岁,两个哥哥有父亲师傅带着习武识字,她却没什么人管,长成后来这样是谁也想不到的。
“阿娘比她小了六岁,跟她也不大熟,你姨妈是跟她很好的,你外祖母跟她娘算是表亲,所以她常上我们家来玩。”阿娘说起贤妃娘娘时总是很感慨,“跟你姨妈一样,说话喜欢说一半留一半,她们自己明白了,我听不懂她不管。她厉害得很呐,不到十三岁吧,将军府上下就由她当家了。”
“谁也别想着糊弄她——她见得多了!林家上下,她继母弟妹,还有别房的什么伯母婶子哪个不听她的。全家上下都要按着她的章程来,好便相安无事,但凡敢作妖闹事,她爹的姬妾她说罚就罚!我记得有一回她家宴客,大将军新纳的歌姬跟人吵了两句差点闹到前面来,她当着人娘子长娘子短地哄两句叫人扶下去,回头宴刚散就把人卖了。”
林贤妃小小年纪就管着一大家子,也只有来找姚文秋她姨母时才能松快一些。
“我记得她下棋下得很好的,你姨母整天在家看这个棋谱摆那个残局,次次跟我说,这回肯定能赢。等她来了随便落两子你姨母就输了。”
“她一到我家来就爱卸了钗环歪着跟你姨母聊天,还要哄我喂她吃糕点,我笑她懒,她说,她一到我们家骨头就软了……后来有风声说她们家跟许家要结亲,她一说起这个事就发愁。”
那会许太师的病显见是不能好了,林许两家联姻势在必行,怎么联却大有说头。许太师想的是将长房嫡长女许婵芳嫁给林贤妃她哥哥,许皇后却觉着不如让许家三公子把林贤妃娶进门,到底谁娶谁嫁,大家各怀心思,而林贤妃满腹心事,却连个商量的人都没有。
“我爹自然是想着让我哥哥娶许家姑娘进门的,前天我在书房听见他说,太师年纪大了,我估摸着,他更想把我塞给太子做妾。”
姚文秋她娘彼时不过六七岁,林贤妃喜欢把她团在怀里当揉面一样揉着解压,姚文秋她姨母脾气温和,听了这话忍不住叹气:“那你怎么想的?太子儿女都好几个了,要我说,还是许家好一些,好歹是做正头娘子。”
林贤妃给姚文秋她娘编了辫子又解开,编了又解开,小姑娘给她烦得不得了要跳下来,又被她一把捞回来:“也就当个正头娘子强一些了,许三那一屋子妾室通房不少还是我爹送他的呢。但凡他们家有个上进的子弟,可怜老太师也用不着这么瞻前顾后的。”
后面她开始嘟嘟囔囔地论证起来,姚文秋她娘年纪太小,听得不大明白,只记得她后来说:“……我的事由不得我,我爹说了也未必作数。我只担心我哥哥,我们家这样,没个有手段的少奶奶撑不起来,许家姐姐我是挑不出她一点不好,你看满京城哪个不夸她?可就是太好了,我见她总有些怕。”
既是太好了,她又怕什么呢?她也说不出为什么,后面的事却出人意料,林贤妃的准嫂子转眼成了新太子的良娣,她自己的亲事却没半分着落。林大将军送了个庶女到许家去,说起嫡长女的婚事却只是打着哈哈:
“我家阿宁年纪还小呢,她娘去得早,我一向心疼她,实在还想多留她两年。哎,生女儿就这点不好,捧在手心上疼个十几年就到别人家去了。哎,我一想起来就舍不得。”
大将军说到此处还要抹抹眼泪,姚文秋她姨母听说了很感动:“阿宁,你爹对你还真不错啊。”
林贤妃歪在榻上都快睡着了,闻言感叹道:“你听我一句,你也在议亲了,选个门第简单自己上进的嫁了就是了,你这个脑子,要是换到我家,都活不过三个……半个月。”
姚文秋她姨母闻言要去挠她,两个女孩子倒在一起笑,笑累了林贤妃才说:“我爹是眼见局势不明,才搁下我的亲事,连我两个哥哥他都说再看看。但凡他确定赵王明日要登基,今夜亥时都能把我塞进赵王的后院里……”
她自嘲地摇头:“我原是最烦妾室通房的,我爹后院那些,我几时拿正眼瞧过她们?只愿我娘在天有灵,别叫我也落个与人做妾的下场。”
“我记得第二年春天你姨母就出阁了,当时议亲的除了你姨父,还有宣平侯赵家的庶长子。你姨父家跟我家是世交,却已无人在朝中为官,离京城也远。宣平侯府世代簪缨,宣平侯世子又是沈丞相的得意门生,你外祖母自然觉着宣平侯家好。你姨母请娘娘拿个主意,娘娘说,离得近有什么用,无辜送命时家里人连哭都不敢哭。离得远怕什么,平平安安的比什么都强。”
“得亏听了她的。后来赵家可不就险些出事了吗?你姨母如今在淮阴好好地当她的太守夫人,虽不能见面,总归是安安稳稳的。你姨母出阁后,她来我家就少了,进东宫前来过最后一回,我那时十岁,她比你姨母小一岁,是十七,坐在我房里,问了很多你姨母的事。我问她,妙姐姐,我怎么觉得你不高兴?她说,有什么高兴不高兴,皇家的妾再尊贵也是妾。没奈何,不能做个贤妻,就只能做个不生事的好妾。”
她私下这么想,但又有传言说,她进东宫前强压着把她爹几个最不安分的姬妾送到庄子上,其中有一个刚生下儿子,林大将军有些不忍心,她却只管把那孩子交到她继母手上。她继母只生了两个女儿,跟林大将军又近乎反目,得了这个孩子眼泪汪汪的,宫里来接人时哭肿了双眼。
姚文秋在家听贤妃娘娘的故事,就觉得这个娘娘真厉害真吓人,最初进宫在她跟前连腰都要挺直一点,话也不敢乱说。不料当年杀伐决断的一个人,如今再没人比她周全守礼和善的了。
姚文秋把这番感叹跟她娘一说,她娘也难免唏嘘,从此但凡淮阴有姨母的家书送来,姚文秋就按着她娘吩咐的,把姨母的近况讲给她听。
“难为你这样有心”,康乐公主坐在贤妃娘娘脚边的小杌上,贤妃娘娘一下一下替她梳着头,“你姨母棋下得不好,还不肯让人说,总叫我等着,总有一日要赢我的。”
她摇摇头,拿帕子捂着嘴咳了好一阵才笑着摇头:“许氏自戕以后,我已许久不与人对弈了。不知如今与她下一盘,她能不能多走十个子。”
姚文秋小日子过得有滋有味的,自然忘不了跟她的宝贝牡丹花有福同享,回家想把几十盆花一起搬到王府,遭到姚夫人的强烈反对:“秋秋,这花不是你一个人种的,你小时候还是阿娘亲自教你怎么分株的,你个贪心不知足的你好意思全部拿走哇!”
姚侍郎一贯不大识相,居然试图给她们讲道理:“一人一半不就完事了吗?你们怎么这样多事!”
他无所谓的语气激怒了夫人,遭到“嫌弃我们就找别人去你个糟老头”这样一通抢白后摇头叹息,到底还是陪着女儿去后院花圃一盆盆挑。姚文秋每一盆都喜欢,非常难以取舍,对着两个食指一盆盆问过去:“你们谁想跟我走呀?”姚侍郎和姚夫人倒也由着她,整个花圃转下来,姚侍郎似有感叹:“最初那两株若还在,比秋秋还要大好几岁呢。”
姚夫人听到这个就撇嘴嘲笑他:“谁叫你浇那么多水来?亏得我早早给分株了,你才年年有牡丹可赏。当初有人还不领情咧。”
姚侍郎忆及往事赔笑作揖:“是是是,夫人英明,多谢夫人。”
姚文秋把花搬回家,恭王忍着笑听她喃喃一整天“不知道别的花会不会想我,会不会怪我偏心”,把她抱起来坐到书案上,姚文秋个子小,坐在上面两只脚晃晃悠悠的够不着地,恭王两手撑在她两侧:“她们自己不能聊天吗?为何一定要有你陪着?”
姚文秋答得很骄傲:“因为会跟花说话的花有很多,会跟花说话的人只有我一个!”
恭王给她逗笑了,额头抵着她的额头轻轻说:“你这样说,我倒想起一个,唔,一个志怪故事。”
难得他想起的不是古人说的某句话,姚文秋眼睛亮晶晶地听他讲。讲的却是从前青州有位姑娘,种了一院子牡丹花,每日悉心浇灌,视之如命。其中有一株花比别的不同,格外有灵气。姑娘浇水时,那株花会晃晃叶子以示感谢,姑娘赏花时,那株花会故意伸出枝条勾住她的衣裙不让她走。
原来那株花是被上古花神附身了,那花神受了仇家重创,不得已附身在这株花上慢慢修养,花神得知姑娘每夜都梦见自己被恶鬼追杀,就释放元神入她梦里,化作一个锦衣少年为她劈妖邪斩恶鬼,慢慢地,两人就在梦里生出情愫来。
“这个花神竟是个男的!”姚文秋听得眼睛溜圆,“他一定一开始就不怀好意!”
恭王一本正经地反驳:“古人说,窈窕淑女君子好逑,怎么能说不怀好意呢?”
他亲亲姚文秋的额头,继续给她讲:后来那姑娘被她父亲送给了一位亲王做妾,离家千里之遥,再也见不到自己亲手种的满院牡丹花。花神伤重未愈,没法子离开那个院子,二十年间,那姑娘噩梦缠身,却再也见不到她的锦衣少年。她在深宅后院里蹉跎岁月,终于病得要死了,临终之际混混沌沌,又看见那个锦衣少年向她伸出手来……
姚文秋哭得都要断气,闹着要从书案上跳下来,恭王不慌不忙把她摁在怀里继续讲:“后来,花神就带着她的魂魄回了天上的百花洲,把她也养在一株牡丹上。过了一百年,那株牡丹结出一个硕大的十二色花苞,风一吹,花开了,第一缕月光照到它身上,它就不见了,当年那个种花的小姑娘从枝头上走下来。上天封她做牡丹仙子,她从此就跟花神永远厮守在一起。”
姚文秋靠在恭王肩上扯他的头发,想了半天才看着恭王认认真真地说:“夫君,什么一百年,天长地久,都没什么意思,倒不如我们一辈子几十年守在一起,对不对?”
恭王点点头:“我想说的不止这个……我想说”,他说到这,再也绷不住一脸板正,把她抱起来往卧房走,“我想说,娘子已经嫁了我,有话要对我说,不必跟花说。不然不小心惹上桃花债,有花精花神找上门来,我就只好把你的花拔掉了。”
这个人好凶残!姚文秋给他气得难得变聪明了:“你读圣贤书,不是说子不语怪力乱神的吗?”
恭王依旧不动声色:“子不语,不是我不语。一介凡人,怎敢事事跟圣人比较。”
四月里,贤妃娘娘已经卧病在床,姚文秋种的粉牡丹开了,虽不是什么名贵品种,却修剪得很好看,花也开得很好,姚文秋就带上两盆到宫里请娘娘们赏花。娘娘们放着御花园里“洛阳锦”“醉酒杨妃”“青龙卧墨池”这些名品不看,围着姚文秋送来的这两盆花夸个不停,王美人尤其喜欢,拉着姚文秋绕着两盆花转过来转过去,青葱食指在叶子上小心翼翼点一点就放下了:
“想不到,我还能见到咱们秋秋种的牡丹花啊。”
姚文秋可骄傲了:“嗯,我从小跟着我阿娘一起种哒!娘娘莫看这花不名贵,我阿娘说,这花还是从前我祖父在青州任满回京时,一位故人送我阿爹的呢!可惜原株叫我阿爹浇太多水浇没了,不然娘娘就可以看到比秋秋年纪还大的牡丹花啦!现在这些都是从前我阿娘给分株种下来的。”
王美人听了又细细去端详那两盆花:“你阿娘真好啊。”
“嗯,养花很费心思的,您看这一朵”,姚文秋抱着王美人的胳膊,指着一朵花跟她说,“老早就打花苞了,我等了她好久都不开,急得我一天去看她三四回。所以种花要一心一意,像我阿爹,嘴上说着喜欢喜欢,一天到晚事那么多根本顾不上,这些花还不是要靠我和我阿娘来照顾。”
王美人伸手想摸摸那朵花的花瓣,手伸到一半倒放下了,拈起一块云片糕塞到姚文秋嘴里:“咱们秋秋真好,你阿娘人好,把你教得也好。”
她这一开口夸姚文秋,连靠在榻上咳着的林贤妃都跟着夸:“正是说呢,秋秋连花开了都不忘带进宫给咱们看。花是易得的,孝心却难得,咱们小四有福气。”江皇后和德妃一左一右坐在榻边,也是笑眼盈盈的,姚文秋就不好意思起来,一时脑子抽了,就把恭王讲给她听的故事讲给娘娘们听。
她讲得声情并茂,最动情处险些掉眼泪,娘娘们听着听着却都瞅向宋婕妤,故事讲完了,宋婕妤一脸茫然:“这个故事,不是我写的吗?”她转向德妃,“你儿子不是只读圣贤书的吗?我当初讲这个故事他不是说子不语怪力乱神的吗?如今居然拿它去哄媳妇?”
温贵妃表示理解:“他都有媳妇儿了还要脸做什么。”
不要脸的恭王事务繁多,无暇常去看沉疴日重的贤妃娘娘,姚文秋就三日两头往她宫里凑趣儿。贤妃娘娘一只手支着头,一边咳一边指点她和康乐公主看账本,姚文秋原也学过,管恭王府也算管得凑合,可经贤妃娘娘指点起来,又觉得自己都不配提一个“管”字。
腊月里,林贤妃咳都咳不动了,整日伏在枕上微微喘着,姚文秋替她顺着胸口,康乐公主坐在一旁念阖宫上下月俸该发多少,念完了贤妃眼皮子都没抬一下:“尚寝局的错了。”
康乐公主手忙脚乱去翻账本,贤妃娘娘就笑她:“这也要翻,尚寝局九月里,一位典设得了恩典出宫去了,一位司苑调去了未央宫,都没选人补上去。尚寝女官上月不是还在未央宫说,她那里还空了两个女史,要等开春了一并补上。怎的发下的月钱还跟去年一样?”
康乐公主面有愧色,趴在榻边垂头丧气:“孩儿还是不仔细。”
贤妃伸手拍拍康乐公主的头,“你既主动在皇后娘娘跟前领了这个差,就要做好——这不是银钱的事。皇后娘娘待宫人不薄,年年腊月、正月给的都是两倍月俸,还不算除夕夜的红封,这点钱算什么——只是不能任她开这个头。银子,主子赏多少都使得,自己使手段欺瞒主子从公中昧下来万万使不得。”
她拉过姚文秋和康乐公主的手,轻轻拍了拍:“你们自己当家,心里一定要万事有数,你若心里没谱,她瞒你一次瞒过了,以后就会瞒得更多,旁的人有样学样的,早晚要惹出祸事。”
康乐公主大约越想越气,鼓着嘴说:“嫂嫂且陪着阿娘。阿娘,孩儿这就去尚寝局问她!”
林贤妃叫姚文秋把她扶起身来坐着:“说了多少次要沉住气,气呼呼地做什么?叫人传个话,让她们重新算就是了——你去问她什么?不是什么大事,不用亲自去问。”
“御下之术,讲的是张弛有道。太松了不好,太紧了也不好。譬如她们收底下人孝敬的事,你当阿娘和皇后娘娘不知道?水至清则无鱼,你总得让人有点利可图。尚寝女官进宫多年,诸事妥帖,在宫里有些体面,若是敲打敲打就能让她消停,给她留着体面又如何?此事原也不大,你若亲自去问,反把它闹大了。你记着,凡是能一句话就解决的,一定不要多说第二句。”
姚文秋听得津津有味,见娘娘停下来赶紧举手发言:“娘娘,那要是这个女官非说她没算错怎么办?”
这道题康乐公主会:“过完年就可以把她换了!随便找个什么由头换!”
姚文秋感受到了学渣的自卑,低头嘟囔道:“我过完年就把府里的事再好好理一遍,他们不会一直在骗我吧。”
贤妃娘娘就笑了:“想来不会,恭王府里几位管事都是我亲手挑的——不过你和小四若用着不好,该换就换了。”
姚文秋眼里全是星星,重复了好几次“娘娘真厉害啊”,康乐公主看着她直乐,贤妃娘娘招手让姚文秋和康乐坐近一些,靠在枕头上轻轻咳了一阵才说:“秋秋,你是不用我担心的。康乐要记住,我死了以后,你若有什么事拿不定主意,就去问一个人。”
“皇后娘娘。”
“世上聪明人多了,当年许德妃在闺中时无人不敬服,清华端丽气度翩翩,任你多刁钻任性的人,到她跟前都心甘情愿听她的。她是谋大事的人,被困在闺阁里,犹能不折手段与你父皇隔空过招,你父皇如今想起她来估计也怕的,可有什么用?”
“敏慧皇后心比比干多一窍,事事瞧得明白想得通透,当初在东宫,许婵芳日日来找我下棋意图离间,敏慧皇后却能全心全意信得过我。她是拣尽寒枝不肯栖的,腌臜的事她学不来,偏偏身边尽是这样的事,偏偏她又看得清清楚楚骗也骗不过,只能是芳年早逝。”
“她们的聪明,一个伤人,一个伤己。皇后娘娘的聪明跟她们不一样,皇后娘娘是干脆把这份聪明丢得干净,乐得自在做个傻子,论守愚藏拙,我就没见过能比得过她的。”
“康乐记着阿娘的话,阿娘死了,你要听皇后娘娘的。”
贤妃娘娘故去后,康乐连着大半年都病歪歪的,江皇后忙于操持太子和长忆的婚事,德妃就把康乐接到自己宫里住着,姚文秋去看她时,见她烧得昏昏沉沉的有些糊涂了,嘴里翻来覆去念念有词的,仔细听来说的是:
“……独处险境,莫多说一句话,莫多走一步路,莫有好胜心,阿娘我记住了……”
德妃轻手轻脚地探一下她的额头,替她搭上一条凉帕子,掖一下本就捂得紧紧的棉被,摸摸她的脸又掖一下被子,轻声对姚文秋说:“秋秋,没娘的孩子就是好可怜的,是不是啊?”
姚文秋摸摸自己的肚子,看着婆婆由衷地点头,德妃把她揽到身边第一百遍地嘱咐:“所以你要对自己好一点是不是啊,甜的凉的就不要吃了,不开心该骂小四就骂是不是啊,啧啧啧女人啊,有了孩子最重要的就是开心,不开心伤身体啊是不是啊……”
其实她是有些多虑了,恭王把德妃总结的“照看孕妇心得一百零八点”学习得很透彻,为了哄姚文秋开心,就把德妃强行向皇上传授从给孩子换尿布到陪孩子做游戏系列育儿知识的事当睡前故事讲给她听:
“……阿娘还教我跳索,说是强身健体,有次父皇来了顺嘴夸我跳得好,阿娘一整顿饭都在追着问‘皇上真的不想跟小四学跳索么,父子一同跳索能传为佳话的’,父皇最后都笑了,对阿娘说‘朕不想传为佳话,朕只想好好把饭吃了’。”
姚文秋抱着肚子笑得在床上打滚,听个睡前故事听得精神奕奕,彻底睡不着:“那父皇后来学会了吗?”恭王把她按在怀里,拍着她要她快睡觉:“自然是没有,阿娘后来也不跟父皇提这些了。父皇日理万机,小时候莫说是我,就是太子也不能时时见他的。”
“当皇上真是好辛苦”,姚文秋摸摸肚子,抓住恭王的手,“夫君,等宝宝生下来,你跟我陪他跳索好不好?”
恭王明明是笑了一声,嘴上却淡淡的:“看他乖不乖吧。”
大约是想他阿爹能多陪他玩,这孩子乖得很,姚文秋很轻松,什么孕吐啦、水肿啦通通没有,六七个月了还照常给牡丹花修剪枝叶,进宫去找娘娘们聊天,跟太子妃婉婉偷偷讨论皇上的八卦。被第三胎折磨得胆汁儿都吐干净了的三姐姐嘉乐嫉妒得面目全非,对恭王说:
“小四,我生那两个秃小子时也跟秋秋一样安逸,可见秋秋怀的也是个秃小子。唔,阿姐如今这样辛苦,一定会生一个顶好看的小姑娘,你羡慕吗?你说两句好听的,我就把小闺女借你抱一抱。”
她明艳张扬的眉目里写满了得意洋洋,姚文秋瞬间给她带偏了,低头还真有些沮丧,恭王对这个姐姐嘴上就没客气过,闻言连眼睑都不抬:“阿姐,古人云生男生女看缘分,横竖秋秋生的我都喜欢。再说我家秋秋鬓发如云,就是生个小子也不会秃的。”
三姐姐气得抱着盂盆又吐了一回,非要三姐夫打恭王一顿,姚文秋见势不好捂着嘴装吐,把恭王唬得要叫太医。三姐夫替三姐姐拭着额角的汗,看向恭王的眼神全是揶揄:“我倒是头一回见恭王慌成这样,甚是难得——没有人要吐了是捂着嘴嗷嗷叫的,王爷给王妃拿杯水润润喉吧。”
姚文秋和恭王的长子出生时,院子里的牡丹花开得喧喧嚷嚷,恭王很专业地把孩子横抱在怀里,虎口小心翼翼托着孩子的脖颈,对姚文秋说:“我昨夜梦见牡丹花丛中跑出一只青色幼麋,不如乳名就叫青麋好不好?”
这个名字遭到恭王他五弟顺王的大肆嘲笑:“哈哈哈哈哈哈,四哥,你还不如管你儿子叫四不像算了,麋不就是四不像嘛,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皇上虽卧病已久,听到顺王管他的长孙叫四不像,还是撑着一口气当着恭王和姚文秋的面骂他一顿,让他给青麋赔礼道歉,青麋在姚文秋怀里咯咯笑,顺王一副吊儿郎当的模样:“大侄子,五叔跟你打个商量,你要是喜欢叫四不像就笑一笑?哎!笑就对了!咱们就叫四不像!多好听啊!”
皇上素来拿这个儿子半点办法都没有,只是冷哼一声:“混账东西!独你最不让朕省心!来日你儿子若跟你一个德行,朕看你还笑不笑得出来!”
然而皇上没能看见顺王娶妻生子,他都没等到青麋学会喊“祖父”,姚文秋每次想到这里就很伤心。
婉婉怀了孩子,姚文秋跟她聊到先帝随口说了一嘴,婉婉一边把梨片咬得咔嚓响一边说:“秋秋,咔嚓咔嚓,你怎么就这么喜欢先帝啊,咔嚓咔嚓,我姨母要不是倒了血霉嫁给先帝,咔嚓咔嚓,如今必定也是儿孙满堂了。”
“所以我阿娘说啊,男神是用来仰视的,不是用来仰慕的。”平阳郡新贡上来的梨甘甜香脆,婉婉自己吃着还要塞一片给姚文秋,姚文秋的吃相比婉婉好多了,并没有发出那么大的咔嚓声,“先皇是天子嘛,不是人啊,嫁人嫁人,嫁的当然得是个人才好。”
婉婉心悦诚服:“你阿娘说得有道理,咔嚓咔嚓,我阿娘就很不讲理,非说,咔嚓咔嚓”,她拿帕子拭了一下嘴角的汁水,又拈了一片梨,“非说也是我姨母不争气,咔嚓咔嚓,不过我阿娘很厉害,把我阿爹弄瘸了,咔嚓咔嚓……”
姚文秋一听这等高门秘事眼睛立刻亮了,把那盘梨片推到一边:“别吃了,先说你阿爹阿娘的事!”
婉婉说起这事也觉得很好玩:“等一下,咔嚓咔嚓咔嚓咔嚓,唔,就好多年前,我阿娘怀着我大哥呢,我阿爹是我太外公的得意弟子,沈家有人犯了事,就是,就是那个汴州粮仓贪腐案呀,我阿娘的不知道哪门子叔叔,跟大老鼠一样,把汴州粮仓都贪空了,下了好大的雪呢,百姓没吃没穿的,先皇把他抓起来。我阿爹还要帮忙给这个坏蛋说情,你说我阿娘气不气了。”
气!好气!根正苗红的姚文秋愤愤不平:“应该把他关进大理寺狱!他一定有同伙!我祖父一定可以全部问出来!”
婉婉笑得像只小狐狸:“不用劳烦你祖父啦,他的同伙就是我阿娘的亲伯父亲叔叔哦,他贪的钱有一半都送到沈家哦——”
难怪一听人说沈老丞相高风峻节,祖父总似笑非笑的。
“我阿娘让我阿爹别管了,我阿爹说她妇人之见,我阿娘就恼了,一簪子扎在马臀上,那马受惊把我阿爹掀翻在地,我阿爹瘸了一条腿,在床上躺了三个月,等他上朝时那只大老鼠已经叫先皇砍了脑袋啦!”
“先皇英明!”姚文秋叫到破音,婉婉不高兴了:“你怎的不夸我阿娘!”
姚文秋赶紧夸宣平侯夫人大义灭亲,真是当世女子之典范,婉婉这才满意:“我阿爹后来也是这么说的,他说多亏我阿娘当机立断,不然就不是瘸一条腿的事了。”
“要是我姨母有一点点像我阿娘就好了,我姨母被我外祖父宠坏了——也不能怪我外祖父,他身体不好,成婚好几年才得了我姨母一个,一家子本来都很疼我姨母的,人变了脸真是丧心病狂。外祖父不肯将我姨母嫁给先皇,可他没有入仕么,说话也没有人听。不过我阿娘说,姨母要是不嫁给先皇,搞不好死得更早。”
“为什么啊?”姚文秋听故事一向很配合。
“这事可长了,我姑祖母,就是我娘的姑姑,就是愍皇帝的沈贵妃,哎呀就是我外祖家本来有女儿在宫里的,后来没了,连她养的四皇子也没了。听我阿娘说,是因为二皇子弄死了许太师最出色的儿子,许太师没了这个儿子,一夜之间头发全白了。我二姨,就是我伯祖父女儿,是四皇子良娣,你猜后来怎么了?”
她在姚文秋耳边问得神神秘秘的,姚文秋毫无波澜:“肯定是没了啊。”
“秋秋,你还挺聪明啊!”婉婉的夸赞跟侮辱人似的,姚文秋就忍不住自证聪明:“这算什么,我以前……听我祖父说过一嘴嘛,不过我听说的是,许家子弟抢了一位校尉的军功,还把人打死了。那位校尉人很好,手下几个生死兄弟给他报仇,不知道为什么正好杀了许家二爷。”
她也学着婉婉鬼鬼祟祟的样子在她耳边问:“你知道吗,听说,杀了许家二爷的人里,有一个是南阳侯。”
“就是就是啊”,婉婉拼命点头,“就是这个!反正许家查了好几年,后来查到四皇子头上了,我外祖也是伤筋动骨的。听我娘说,许太师死前那几年,大房三房每天都很紧张,外祖父还跟我阿娘说,以后可能不在长安住了,要回江南老家去呢。”
“那怎么没回去啊?”姚文秋听得也好紧张。婉婉这个死丫头却又去“咔嚓咔嚓”地啃梨,啃完才继续说:
“唔,许太师恰到好处地死了呀!他死了,办着丧事呢,许家人就开始吵架。许家的女儿要守孝,不能嫁人,就有好几位亲王到我家,要娶我姨母。他们的王妃都是许家人,我外祖父哪里舍得!死都不肯的,可是大房三房的人说,家里的女孩子就我姨母最大,不能让大家白疼了我姨母吧。后来先皇也来了,他还没娶妻呢!而且他小时候在沈贵妃那里养过两天,我姨母见过他的,后来我姨母就嫁给先皇啦。”
“听起来好感动啊!”姚文秋开始抹眼泪,“先皇去提亲的样子,一定很帅!”
“一开始挺好的,我阿娘说,他陪姨母回娘家,我阿娘才十岁的样子,头上带两个银铃铛,先皇就对我姨母说‘娇娇儿,你小时候也戴过这个你记得吗’,姨母说她不记得,先皇说,‘那回家我给你戴,你跟小妹都戴着,我给你们画幅画’。把我阿娘高兴坏了,每天都坐在台阶上等姐姐姐夫上门。”
“后来就惨了,先皇娶了许婵芳许大妖怪嘛!不过我阿娘说许德妃是女中豪杰,男人都比不过她,姨母遇见她挺倒霉的。”
姚文秋浑身上下每根汗毛都激动得嗷嗷叫:“你阿娘见过许德妃啊!我知道她!温娘娘说过的!她害死了好多人!诶你先别吃了行不行!”
行是不可能行的,又一阵咔嚓咔嚓,婉婉接着说:“我娘见过她两次。第一次是我姨母的长子,就是长平大哥,糊里糊涂死了。我阿爹那会还跟着先皇呢,他说,长平大哥养在许大妖怪那里,她装模作样问先皇要不要抱孩子,先皇也要装模作样说抱孙不抱子什么的。有一次先皇难过得在京郊纵马,我爹为了追他都累坏了。后来长平大哥没了,我阿娘跟着外祖母去陪姨母,就遇到许大妖怪……你等一下我再吃一片。”
“你莫不是学过说书呢!一到关键地方就停!”姚文秋自己气呼呼地也去吃,吃完婉婉开始一人分饰两角:
“许大妖怪知道我外祖母和阿娘去看我姨母,怀着孩子还过来拜会,我外祖母见了她又害怕又生气,把我娘和姨母挡在身后,骂她‘你怎么还敢来,你杀了我的小外孙——’”
“许大妖怪就截住她的话头:‘沈夫人一定是太伤心了,害死小皇孙的是我那鬼迷心窍的从姐,业已伏诛。说来也是我们许家的罪过,妾在这里,给夫人赔罪。夫人万万要养好身体,太子妃娘娘刚经历丧子之痛,不能有别的伤心事了。’”
“我娘气不过,就说,‘你不认你害死小长平,可把他从我姐姐身边带走你要认吧?你就是妒忌我姐姐’。你知道她说什么?她说,‘我从来都没有害你姐姐的心思,从来不害人。我只是想做一些事,正好遇见你姐姐罢了。妒忌?一个孩子有什么好妒忌?沈五姑娘,我劝你,女孩子,别老盯着争宠生子那点破事,站高一点,很有趣的’。”
“听起来好厉害啊……好想当面听她说啊!”姚文秋一时对这个人竟很神往,婉婉往她身上一拍:“你听我说完呀!”
“第二次是长安哥哥过生日,阿娘进宫去贺喜——也是最后一次,那时我阿娘已经很厉害啦,大房三房觉得我姨母又不听话又不好用,一直想送人进宫,我外祖父气病了,我们这一房一直是我阿娘当家。太外公就派我阿娘和另外两个女孩子去看我姨母,然后她们两个进不去哈哈哈哈哈哈。姨母跟阿娘说以后不许再来看她……后来她们真的没再见——我娘说,我姨母是怕她真的也被困在宫里了。反正就是这次,我阿娘出未央宫就遇到许大妖怪了。”
“许大妖怪那会已经很惨了,许家好多人都被查了,先帝的兄弟们不是娶了许家的女儿吗?有两个亲王说他们的王妃和嫡子女暴毙了。吓不吓人吧,娘家出事,丈夫先把你和孩子弄死——其实过不了两个月许大妖怪就要进冷宫了,但是许大妖怪心态很好,还跟我娘打招呼,说她长大了。”
“我阿娘就问她时至今日后不后悔,她说,‘后悔?沈五姑娘,这有什么好后悔的?’”
“我娘说:‘当初你要是,不嫁给我姐夫,嫁给别人,你,我姐姐,都不会是今天这个样子。’”
“许大妖怪就嘲笑我娘,‘你姐姐今天这样,已经最好了。我不嫁给皇上,他也会娶别人,你姐姐照样伤心。她要是嫁给别的王爷,在我那些堂姐从姐手下讨生活,可能早就已经死了。她们才是专门对女人下手的。’”
“我阿娘说她也没少害人,许大妖怪说我阿娘说得对,‘我手上是不干净,可我不下贱。我动手是为了跟男人斗,不是为了为难女人。沈五姑娘,你姐姐有几分傲骨,我很喜欢她,这不是没法子么。’”
“我阿娘就说,‘你说你只是跟男人斗,不为难女人,那你嫁我姐夫干什么?他跟我姐姐情投意合,偏你插进来。’”
“许大妖怪说,‘我嫁给李修,跟他是不是你姐夫没关系。是,我是被他骗了,不过这不丢人,输给他没什么丢人的。假如是你,有个男人——’”
“‘他隔三差五在你姑母的宫门口偶遇你,只打招呼不多说话就走,你派人去查,发现他怀里揣着你三年前丢了的旧手帕,怕帕子丢进炭炉里还烧伤了手掌,你不觉得有趣吗?你发现他能力超群只是时运不济,明明对你情,根,深,种,却始终克制守礼。有人在背后说你家不行了你早晚是个落魄贱人,他为了你跟人打了一架,明日见到你还是只问一句好。这时,你家里人在想,把你嫁给谁才能保住他们的利益,那个男人是废物也无所谓,最好你一生儿子你丈夫就死了……你说,换做你,你会不会想着不若嫁给那个心里有你又有韬略的男人呢?’”
“‘我许婵芳不喜欢当棋子,要下棋,我自己下,输了也认了。’”
“我阿娘说,她什么都说不出来,她是觉得有哪里不太对,可她给绕进去了,居然觉得她挺厉害挺不容易的。”
姚文秋张着嘴听得目瞪口呆嘴角流涎水,这个时候回过神来:“不对啊,她是很厉害很不容易,可她害人也不对啊?”
婉婉点头:“我也是这么跟我娘说的。我娘说我不会被她绕进去,可见得天生就不会当坏人。遇见她我姨母可真倒霉,她只会琴棋书画诗词歌赋,只想跟心上人双宿双飞,做个讨饭婆子也可以……唔,我阿娘说我姨母傻乎乎的。”
姚文秋不同意:“怎能说是傻,要是我夫君时运不济不幸沦落到去讨饭,我也愿意跟着他!”
婉婉也点头:“我也愿意跟着长思哥哥去讨饭,不过他得只喜欢我,他要是喜欢别人,我砸碎他的讨饭碗!拗折他的讨饭棍!打断他的狗腿!”
谁能想到温婉明媚娇羞可人的皇后娘娘内心这么残暴呢,真真是远看一朵牡丹花,近看一只母老虎。
她们这里聊得热火朝天,就听见皇上爽朗的笑声:“小婉婉要打断谁的腿?”
皇上比恭王还要高一些,是他们几个兄弟中最像先皇的,却比先皇多了几分风流跌宕的超逸,含笑时如日光灼灼,不笑时又如朔风烈烈。恭王跟他比未免略显古板,顺王跟他比则失于轻浮,眼看他们三兄弟一起进来,姚文秋还是要在心里高声呐喊:先皇的儿子都!好!好!看!
皇上毫不避讳凑到婉婉身边抓起她的小手亲一下:“小姑娘做什么不好要打断人家的腿,就不能喊我帮你打么?”婉婉除了单独跟姚文秋相处还是很讲仪态很要脸的,红着耳朵尖瞪他一眼,叫宫人奉茶:“两位哥哥快坐。”
恭王一板一眼给婉婉行礼:“多谢娘娘,臣还要与内子到母后那里接青麋,就不多叨扰了。再说”,他拉过姚文秋的手,“想来眼下未央宫不宜有旁人。”
他们兄弟姐妹很爱打嘴仗的,皇上剑眉轻挑以牙还牙:“皇兄这话说的,像是不想带嫂嫂回府?也罢,不若嫂嫂和青麋且在德母妃处小住几日,皇兄去礼部把本次制科相关事宜安排妥当了再来接人?”
恭王正想说什么,顺王瘫在座上一声哀嚎:“差不多就行了!你们有没有把我当兄弟,昂?我是真的没招了,你们都是怎么娶上媳妇的,怎么到我这就这么难呢!”
皇上撇向他的眼神中满是幸灾乐祸:“五哥,我说下旨给你们赐婚你又不肯,现在还待怎样。”
顺王一甩他鬓边一缕呆毛:“拒绝盲婚哑嫁拒绝包办婚姻从我做起好不好!赐婚,娶个媳妇还要靠赐婚,我李五爷丢不起那人好不好!”
他靠两句话就能同时羞辱皇上和恭王,真是十分有才,恭王一言不发拎起他的后领要把他丢出去,万万没料到顺王的莲花落张口就来:“一面后生一面老,能有百岁作弟兄。凡事兄弟须要和,莫做英雄起干戈……”
他捏着嗓子忽高忽低地嚎,每唱一个字都要在喉咙里转出九曲十八弯来,曲不成曲调不成调,说是鬼喊鬼叫都侮辱了鬼,恭王吓得手一抖就把他扔地上。
婉婉捂着耳朵缩在皇上怀里笑得直抽抽,皇上帮婉婉盖住耳朵:“五哥,你再唱一句我就算你弑君!”
恭王忍无可忍拉着姚文秋逃出未央宫,到了江太后那里还心有余悸,抱着三岁的青麋仔细叮嘱:“为父不求你有甚作为,只求你万万不要像你五叔!”
温贵太妃和宋太妃击掌哈哈大笑,王太妃都要急哭了,拉着姚文秋的袖子跟她打商量:“秋秋,小四,你们看,你们看,小五是个傻孩子,他是真喜欢张御史家的姑娘,你们看这可怎么办?”
姚文秋身心俱疲:“娘娘,真的尽力了,三姐姐昨日都气疯了。好容易办个品茶会请张家姑娘过府,五弟生怕吓不死人家,非要给我们舞剑助兴,把张姑娘的头发削下来好大一缕……要不是两个妹妹拦着,三姐姐真的就打他了!”
温贵太妃笑得更厉害了:“打吧打吧!拦着干什么,我家小五真是没用得清新脱俗不落窠臼。”
王太妃愁眉紧蹙:“可他要是真的娶不到张家姑娘,会很伤心的。”
她垂眸叹息,像是强忍着哭意,姚文秋看着就很难过:“太妃别担心,我们再想想办法就是了。”
办法很难想,三姐姐只想打顺王一顿,康乐一个月来已经请张姑娘过府三次了,实在想不出名目了。而姚文秋还没有忘记七天前请张姑娘来恭王府观赏早就过了花期的牡丹那青翠欲滴的叶子,顺王一见心上人激动得语无伦次,张口就说:“来福,你最近好像胖了些,还有点黑了!”
你问他为何要给人家姑娘起个小猫小狗一样的外号,他还很无辜:“贱名好养活呀,她身体不大好,老是生病,她嫂子又老说她没福气克死未婚夫。我想叫她来福,来福来福,这个名字一叫什么福气都会来的好不好!”
三姐姐恶狠狠一指头戳头他额头上:“你比羊肠子还能绕!这会子会说话了!当着你心上人的面怎么不说呢?”
“阿姐,嫂嫂,我说句不中听的话,张家姑娘没准以为咱们是为了张御史弹劾五哥的事,故意羞辱她呢。”康乐摇头叹气的,“五哥也怪痴的,绕这么大弯子就是要等人点头说一句愿意,再把人娶进门。”
三姐姐骂道:“他就是太怂,比我差远了!当年我对你姐夫就直说,江怀瑾,我看上你了,你可看得上我?看上看不上给句痛快话。他说,不光看得上,还看上很久了。你们看,这不就完事了吗?哪有他这么缩手缩脚磨磨叽叽的。不就是怕人家不答应吗!他也不想想,他那张脸,但凡举止正常一些,早就把人娶回家了!”
长忆进了一次宫,出来后主动请缨,并拍胸脯表示这次肯定能解决。
姚文秋发自内心地怀疑她只是想再炫耀一回她那张虎皮。韩少将军英武勇猛,随皇上围猎时三箭射杀一只大老虎,长忆把虎皮铺在花厅的琉璃榻上,一国长公主往上一坐颇有几分山大王的气息。
“今日请阿菱姐姐来,没有旁的事”,长忆大大的眼睛像璀璨的星星,说起瞎话来连睫毛都不动一下的,“就是好久没见阿菱姐姐了,甚是想念啊甚是想念。”
张大姑娘单名一个菱字,坐在长忆身边像只受惊的兔子,笑得非常勉强:“长公主说笑了。”
真的是说笑了,阿菱其实比长忆小四岁,这次“小聚”是她们本月第五次小聚,三天前姚文秋和三位长公主刚刚眼看她被削下来一大缕头发。
大家都已经知道了阿菱喜欢樱草色爱画画不太喜欢吃甜食,喜欢荷花和芭蕉,家里小侄女很可爱……姚文秋搜肠刮肚真的不知道该聊什么。经过削发一事阿菱又高度紧张,不自觉就伸出手抱一下头,眼珠子老往门外飘。三姐姐还在生气,一句话不肯说,康乐问了三次“阿菱几时带令侄女一起来玩”后沮丧闭嘴,全屋里只剩下天才小长忆面不改色地尬聊:“阿菱姐姐可知道近来新出什么话本子没有?啊你平日不出门不看话本子的?张大人真是家风严谨。怪不得我皇兄如此敬仰……其实新话本不看也罢,还是从前的话本子经典,打虎英雄武二郎,就是经典中的经典……你知道这个故事吗?我给你讲一遍啊。”
康乐偷偷拍胸口长吁一口气,三姐姐偷偷拽着姚文秋:“那傻子什么时候过来?快晌午了,再不来我们还得留人家吃饭!”姚文秋肩一耸手一摊嘴角一抿表示自己啥也不知道,三姐姐撸起袖子就出去了。
长忆讲完故事开始讲她的虎皮毯子:“阿菱姐姐过来我这边坐,坐下呀,你看,这是我家韩大郎送给我的,要不是他当初答应我会给我打个大老虎,我才不嫁他呢!你摸一摸摸一摸……诶阿菱姐姐,要为你做什么才能娶你呀?打个老虎可以吗?”
姚文秋萎靡的精神为之一振,跟康乐同时坐直了身子齐齐扭头看向阿菱,长忆笑得一脸天真无邪,仿佛她只是随口问了一个很可爱的问题,张氏阿菱笑得很警惕:“长公主,嫁娶之事,全凭家里人裁度,我没想嫁给什么人。”
长忆伸手去摸她的额头:“别这么紧张嘛,嗯,我问你,你是喜欢老实稳重的,还是喜欢潇洒不羁的?喜欢相貌普通的,还是风流俊美的?沉默寡言的,还是欢蹦乱跳的?勤于上进的,还是好逸恶,我是说,享受生活的?唱歌唱得不太好听的话,你介意吗?”
……原来还可以直接让她做选择题来确定匹配对象的吗?这种事不用让本人亲自来问的吗?
康乐凑到姚文秋耳边:“一定是宋母妃教的!”
阿菱被一串问题问得目瞪口呆,长忆咧着小白牙,脸上满是无辜:“我们本来想慢慢来的,但听说有官媒上你家去了。我觉着她们给你说的人家都不好,不是太老就是身体不好,配不上你。不如你告诉我你喜欢什么样的,我帮你找?”
缓过神的康乐加了一剂猛药:“我们也知道,因着你从前定过亲的事,连你家里人也看轻你,那些话原是胡扯,你从前那个未婚夫一生下来就病歪歪的,大夫早就说了他活不久,逝者已矣,那些原与你无关。”
姚文秋:“对对对!你快说吧,活蹦乱跳的美男子在等着你!”
她们一个比一个真诚,阿菱在这样暖心的气氛中终于红了眼圈,张口才要说话就泪如泉涌,离席许久的三姐姐去而复返,把顺王把阿菱跟前一推:“喏,快哄!”
顺王愣了半天,居然……居然眼圈也红了:“你,你不要哭,你喜欢什么样的,跟我说,我去帮你找就是了,你别哭了。”
“夫君,咱们去看一看嘛!”姚文秋抱着恭王的手臂摇:“不知道他们说得怎么样了。三姐姐三姐夫在屋顶看,长忆和韩少将军在窗外听,我们在这里晃悠多吃亏啊!”
恭王不为所动:“你怎么不说康乐和温二公子已经回家了呢?古人云,非礼勿视非礼勿听,这种事有什么好看的?”姚文秋还朝着花厅那边伸脖子,恭王一只手按住她的头顶,一只手把她的肩膀扳过来:“好看的你不看,看那些没用的作甚?傻。”
他们两个在这闹,长忆拉着韩少将军跑过来:“四哥,嫂嫂,五哥开窍了!他见了阿菱姐姐吞吞吐吐说不出话,居然拿了封情书当面交给人家!那情书比一本论语还厚!”
恭王斜眼看了韩少将军一眼:“哦?这么天才的办法是谁教他的?”
韩少将军长得黑,尬笑龇出一口大白牙:“四哥,我是看长怀实在痴情嘛……嘿嘿嘿,他就是太紧张了,死活说不出话,我想那让人家姑娘当面看信也是一样的嘛。”
长忆不高兴地噘嘴:“你都没告诉我!我好想看看他写了什么啊!”
韩少将军回忆了一下打了个冷战:“没什么好看的,就,就什么阿菱卿卿,什么你是人间明月光,什么今日是遇见你的第四百六十五天……长怀那个人说话你还不知道啊,他就是吃亏在当面说不出来话而已……”
长忆伸手去挠他痒痒:“你还知道什么?快告诉我!”
韩少将军魁梧英武,却不捉住长忆只是跑给她追:“你抓住我再说……真的没什么别的了,好了我说我说……长怀自打认识了张家姑娘,每日都要为她画一张小像,再提上一首诗,画册还没拿给人家看呢。”
长忆和恭王双双愣住:“他还会写诗?”
一语未了,三姐夫扶着三姐姐踉踉跄跄走过来,活像一对中箭的大雁,三姐姐嘴里骂骂咧咧:“特么小五脑子是不是不好使,人家阿菱看了他写的情书不好意思,他居然问你脸这么红是不是生气了?生气了……还要让人家看他画的画像……我要是他我逮上去就亲了啊!这种时候亲一下比什么都好使!阿瑾你说对不对!”
三姐夫红着脸故作镇静:“当着你弟弟妹妹呢收敛一点……长怀画像画得好好的,为何非要题一首诗?什么卿是蒹葭我是霜,卿是雎鸠我是江,我听了这两句直觉着他这亲娶不成了……”
三姐姐耸耸肩骂“活该”,长忆摇头:“我听见阿菱姐姐说,多谢五哥喜欢她,她得回去想一想。我看阿菱姐姐应该有几分动心的,不然直接说不了不是更省事吗。”
长忆果然是对的,此后顺王的追妻路就正常了许多,两人以画传情,第二年开春顺王成功迎娶张氏阿菱为顺王妃。王太妃高兴得直抹眼泪,抱着宋太妃的肩膀语无伦次:
“我好高兴啊……”
阿菱脾气温和又羞涩,笑的时候多说的时候少,善画青绿山水,顺王府的日常是阿菱在画画,顺王在画阿菱,画好了一起挂在书房里,彼此都觉得对方画得更好看。
三月江太后过四十岁生辰,正值新婚的顺王夫妻送上两幅画,一幅画的是千里锦绣江山,另一幅画的是母后托腮含笑。江太后连连夸画得好,顺王就飘了:“母后母后,这么多寿礼是不是我家来福,呸,我家阿菱,画的这幅画最好?是不是是不是?”
江太后对稀奇珍宝不感兴趣,送寿礼就成了一年一度才艺展示大赛。姚文秋和恭王每年都送两盆牡丹花一幅字;皇上和婉婉亲手刻了两枚和田玉印章;三姐姐亲自下厨三姐夫亲自烧火,做了一碗带着烧焦味还坨了的寿面;长忆送的一对鹦鹉,夫妻两个调教了三个月只学会说一句“恭喜发财”;康乐夫妻手抄了一本佛经,远在边关的福王长念叫人送来的手写百寿图,江太后每样都很喜欢,一时选择困难症发作陷入沉思。
婉婉刻印章伤了手指头,皇上全程都握着那只食指,眼看顺王要挑事,笑得阴恻恻的:“不如五哥来详细点评一下这些寿礼?”
三姐姐开始有条不紊地撸袖子,恭王不动声色把姚文秋和青麋往怀里塞了塞,康乐已经忍不住开始笑,长忆兴致勃勃地添柴:“五哥快说一说,今年谁送的最出彩?”
顺王一对多面无惧色,气势汹汹,说书一样一拍桌案:“那就听爷给你们说道说道!”
“五爷是不是有些醉了?”阿菱轻声细气,伸手去拉顺王的袖子,顺王歪脑袋瞧她,她也歪脑袋瞧顺王,瞧了半天,顺王把人往怀里一带,手捂额头闷声说:“对!爷醉了!不说了!”
满堂人人掌不住,太后太妃们搂着笑成一团,恭王侧过头去佯咳了好几声;三姐姐笑得把桌案都推倒了,三姐夫眼疾手快伸手捞住她闪到一旁了;康乐伏倒在温二公子怀里,温二公子一边笑一边拍着她的背;长忆拉着韩少将军跑到顺王跟前伸出一根手指在他跟前晃:“五哥你真的醉了?这是几?快说这是几?”
顺王自己也不好意思,死活不肯说,皇上忍着笑问阿菱:“五嫂,你说我五哥醉了他就醉了,算不算惧内?”
“皇上明察秋毫,定知道我们夫妻不是欺君。”阿菱说完跟顺王对视一眼,彼此从脸到脖子都是红的,倒跟真的喝了许多酒一样。
人人都拿他们新婚夫妻打趣,徳太妃讲起了顺王小时候的事,姚文秋不知是不是有些累了,看见王太妃拿帕子压了压眼角,定睛去看时,却见宋太妃跟她干了一杯,两人拍着彼此的肩膀笑得有些傻乎乎的。
皇上和婉婉的长子比恭王和姚文秋的次子大两个月,皇上为了给皇长子起名字翻遍整座弘文馆所有的藏书,最后不知道在想什么,给孩子起了个小名叫狸奴。
江太后抱着小孙子,“狸奴乖乖”地哄着哄着就变成了:“狸奴喵喵,喵喵喵——”皇上敢怒不敢言,背地里抱怨恭王不提醒他给孩子起个好名字。恭王负手一笑深藏功与名,他给老二起的小名叫金麟,不仅寓意好还不会有被嘲笑的烦恼,姚文秋跟青麋一致觉得这个名字胜过狸奴十倍,一家子关起门来偷着乐。
王太妃很喜欢金麟,每次抱他都小心翼翼地先把手搓暖和,任凭这小捣蛋鬼怎么哭怎么瞪着脚丫子闹,甚至尿了她一身,她都很开心:“这孩子真乖!以后一定很有出息!”
四岁的青麋都很不高兴,拉着德太妃告状:“祖母,太妃娘娘偏心!”
德太妃忍不住啧啧啧:“怎么偏心啦?啊只抱弟弟啊。可是弟弟还不会走路是不是啊,青麋已经会走路了对不对啊,青麋小时候不会走路,太妃娘娘也是这么抱着你的是不是啊,真的啊,你看,抱了你那么多次你都不记得了,你还说太妃娘娘偏心,太妃娘娘好伤心的是不是啊……”
德太妃这么说,青麋跟王太妃就和好了,吃完王太妃做的鸡蛋羹,开始跟她炫耀弟弟:“他这么小就能听懂他的名字啦,您看,金麟——,小金麟——,您看他笑了,我弟弟好聪明对不对!”
金麟确实比一般孩子要聪明一些,九个月大就开始咿咿呀呀学说话,姚文秋头一次听见他清清楚楚喊:“娘——”吓了好大一跳。婉婉哄着哇哇大哭的小狸奴,偷偷对姚文秋说:
“你跟四哥说,别刺激长思哥哥了,长思哥哥天天抱着狸奴教他说话,自己说得口干舌燥的这孩子也不开口。母后都说了,他自己就开口晚,狸奴是随了他,再过一阵子就好了,他还不信,天天抱着他啊啊啊的。”
德太妃说恭王开口也晚,小时候因为这个跟顺王一起玩很吃亏,阿娘说她开口更晚,两岁大才学说话,姚文秋一时就不知道这孩子是随了谁,跟王太妃闲聊说起这个,王太妃就笑了,脱口而出:“随你阿爹啊。”
姚文秋还没回过神,就见王太妃不小心打翻了桌上的茶杯:“不是,我是说”,她不自觉地舔了一下嘴唇,“我是说,你阿爹年经轻轻就是两榜探花,金麟这么聪明,一定是随了他。”
她把金麟抱在怀里,小心翼翼地亲了一下,金麟笑呵呵地拍巴掌,她看向姚文秋笑了一下:
“他多聪明啊。”
金麟慢慢长大了一些,眉目倒真的越来越像阿爹——虽然阿爹如今胖得跟路边卖炊饼的一个样,还留了一大把长胡子,但你要是仔细去看,依稀还是可以看出眉目间仅存的几分清隽俊秀。
“你爹当年中举跨马游曲江,那是差点淹死在姑娘丢过来的帕子里好不好!”姚侍郎已经升做姚尚书,人是越来越胖,脸也不太要了,“小金麟别听你阿娘瞎说,外祖父当年可是青州头一号美男子!”
姚夫人忙着给牡丹花换土,闻言嗤笑一声不搭话,姚尚书抱着小外孙譬如向天借了胆,居然敢跟夫人呛声:“你这声笑是什么意思?你嫁给我是运气好,当年不知多少人在羡慕你呢!”
“那又怎样?如今胖得还能看么?除了我还会有谁要你呢?”姚夫人懒得跟他计较,笑着摇头,“老胖子不提当年俊。”
姚尚书不服气:“胖怎么了?这事也怪你吧?不是你让我想吃就多吃点的吗!”
“怪我?秋秋我跟你说”,姚夫人啐了一口,“有人早上一睁眼就说想吃葱烧蹄筋,我说让厨房明天做就不高兴,哼哼唧唧一整天……你爹就这副德行!”
“恶婆娘!脾气这么坏!懒得跟你说!”
“你脾气最好!你不想想你当初那副烂脾气谁受得了你!你是不是忘了你从前关在书房里饭都不吃还要我给你送过去?我给你送过去你还要冲我发火我跟你计较了吗?还给我蹬鼻子上脸的!”
姚尚书摸着鼻子灰溜溜坐到夫人身边替她打下手:“夫人大人大量嘛,多少年前的事就别翻出来说了。我冲你发过几次火……二十几年还不是你欺负我的时候多……”
他嘟嘟囔囔说得委屈,姚文秋和她娘都笑了,青麋和姚家表兄弟们跑过来,吵吵嚷嚷要蹴鞠,让祖父去给他们当裁判。
姚夫人和姚文秋手上全是土,母女两个头碰着头笑:“你阿爹这两年越发孩子气了。”
“孩子气是好事,人啊,就怕越老越迂腐,倚老卖老最叫人讨厌了。尤其当官当久了,说话拿腔拿调的我可受不了。”阿娘小心翼翼把一盆花抱到花架上,回头又小声跟姚文秋说,“从前脾气可坏了!总是一个人喝酒,天晚了我去帮他点个灯他还要发脾气,什么探花郎,就是臭狗屎!”
姚文秋倒不知道阿爹阿娘有这么一段:“阿娘是不是骗我的,我明明记得小时候你就一直欺负我阿爹!我还没见过阿爹发过火呢!”
“谁欺负他了!我犯得着骗你!大不了叫他来对口供!”姚夫人自己也跟小孩子一样,急哄哄地解释,“我脾气是急。我们刚成亲那会总吵架,他嫌我不温柔,一整天待在书房里,抱着他的宝贝花说心事,我小时候跟你姨母也很喜欢花花草草的,就想看一眼嘛!他就骂我!”
“后来我趁他不在给那两株牡丹分株,他回来骂我是无知蠢妇,还打我一巴掌!我就给他扇回去了,我说姓姚的我忍你很久了,你笨而且横的样子真好看,知不知道这花长太大了,不分株这点土就养不活它了,说谁无知呢!”
“阿娘,阿爹也太坏了,夫妻哪有这样的!他还打你!”
“那是你爹,小孩子不可以说你爹坏。”姚夫人板起脸瞪姚文秋,姚文秋委屈兮兮地哼唧,“我是为你不平好吗?那你们又是怎么和好的?”
姚夫人一下子就得意起来:“他经我教导大彻大悟了呗。我给花分株,他在旁边喝酒,抱着我的腿哭,说什么他只剩下这两盆花了。我说人要讲道理,我知道你放不下你王家妹妹,有本事别另娶呐!你娶妻是听父母亲的做个孝子,那你天天跟我闹岂不是不孝?又不是我送你王家妹妹去选秀,你迁怒于我是不是懦夫所为?你好好想一想,是谁无知?他听我一席话胜读十年书,我们就不怎么吵架了。”
“王家妹妹?什么妹妹?还选秀?”姚文秋趴到姚夫人的膝盖上撒娇,“阿娘——什么王家妹妹,你告诉我嘛——”
姚夫人露出一个意味深长的眼神,任凭姚文秋怎么晃他她都只是说:“二三十年前的事了,你别歪缠啊,跟你有什么关系嘛。”
姚文秋抱着她使劲蹭:“阿娘——,你就告诉我啦——”
“哎呀你多大了。”姚夫人受不了要逃走,内心的挣扎让她表情扭曲步伐凌乱,姚文秋追上她抱着她的肩膀下死力气地眨眼睛“阿娘阿娘”地撒娇,姚夫人闭着眼睛拼命摇头:
“什么也没有啦——快带着孩子们回去吧。”
姚文秋回到家里还跟恭王嘀嘀咕咕的:“你以前有没有过姓王姓李的什么妹妹?你会为了她天天待在书房里不理我吗?你会为了她打我吗?你会为了她喝酒痛哭吗?你说我爹跟那个什么王家妹妹是怎么回事啊?”
一向持身清正的恭王表示这些问题超纲了:“我的姐妹都姓李,她们都已为人妻为人母,不用我操心。长辈自然有长辈的私事,你揣摩这些做什么?”他俯身在她耳朵边吹气,“你要是闲得慌,我帮你找点事做吧。”
找点事做的结果就是姚文秋生了小女儿小白鹿。
姚文秋为这孩子吃尽了苦头,昏睡两天,恍惚听到恭王握着她的手哭得稀里哗啦的,说了许多她从未想过此生能听到恭王对自己说的情话。
等姚文秋好些了,想起他说过的话,就开始要他兑现当日许下的承诺:“夫君,你那天说了,只要我醒过来,你做什么都可以的,是不是?”
恭王正在给小白鹿换尿布,闻言满脸悔不当初:“你想怎样?”
姚文秋多年前被恭王摁下去的邪念又开始蠢蠢欲动:“那什么,我的裙子……”
“换一个,此事免提,再说一次我就留一把大胡子!”
就算是三个孩子的爹,他恼羞成怒的样子依旧很可爱,姚文秋仰面躺回床上:“我是说我的裙子旧了想多做几条,跟你留胡子有什么关系?”
恭王给小白鹿换完尿布,净了手坐到姚文秋身边亲亲她的额头:“话怎么这么多,快睡!”
小白鹿是他们这一辈第一个女孩,刚出月就封了郡主,皇上对江太后说这是双喜临门,另一喜则是皇上的亲弟弟福王李长念回京了。
福王一去辽西三年,荡平了辽西五山十二寨的悍匪,屡陷险境负伤无数,皇上跟恭王骄傲又心疼,一起喝酒到半夜,恭王微有醉意话就多了一些,抓着姚文秋的手说:“真是祖宗有灵,七弟可比五弟中用多了。”
福王进城那日万人空巷。他是谦谦君子温润如玉,身姿如萧萧青竹,眉眼如皓月当空。他身边手持红缨枪的红衣少年,眉目疏朗英气逼人,与福王并辔而行,身上自带一股豪迈气质。沿街的姑娘们喊得声嘶力竭,个个把手里的帕子腰上的彩绦往他们身上抛。
“别叫我阿姐,你有阿姐吗?有?受了那么重的伤你瞒着我们!写来报平安的信全是假的!这只手,伸过来,就是这只手,差点叫人剁下来!”
三姐姐一见福王就骂,姚文秋想去劝,恭王把她拉住了,康乐偷偷对她说:“也该骂,看着乖乖的,胆子可大了,仗着几分本事逞英雄,不骂不长记性!”
剑南有些不大安定,韩少将军带着长忆去那边镇守,顺王带着他家阿菱不知道去哪里游玩画画了,没人给福王求情,三姐姐骂得酣畅淋漓,“我知道你少年气盛,可一连三次单枪匹马去挑人家山寨,你学什么孤胆英雄呢?你身边是没人可带吗?”
福王八尺男儿顶天立地,对着他姐姐只能猫着腰赔笑:“阿姐我错了,你别生气,我怕你担心嘛——伤都好了,真的不重,阿姐看我的手,你看,一点事都没有了。”
三姐姐抓着他的手要打又舍不得,皇上冷脸给他一个白眼:“君子不立危墙之下,剿匪要紧,你的命也要紧。阿娘总说你最省心,你就这么给她省心的?”
他恶狠狠地瞪了这个弟弟一眼,才状似不经意地拍了一下他的肩:“你受伤的事我没跟母后说。”
“六哥英明,多谢六哥!”福王朝皇上作揖,笑起来跟江太后一样,仿佛三月和风,“我下次一定小心——没有下次!阿姐别打,没有下次!”
“哈哈哈哈李长念,你在家里原来是个小宝宝啊。”一旁的红衣少年两手抱臂站没站相,“你哥哥姐姐不会把你当成什么天真可爱的小娃娃了吧,哈哈哈哈!”
她这样失礼,皇上负手不说话,恭王斥道:“放肆!你虽救福王有功,也莫太过狂妄!”
“你哥哥吓死人了!”她一跳躲到福王身后去,福王扯一下她的袖子,还是替她说话:“六哥,她一向口无遮拦,不是有意失礼不敬,我回头好好教她,六哥别生气。”
“这个周小公子,我瞧着不太好,太跳脱了,别把小长念带坏了。”福王一走三姐姐就开始嘀咕,皇上很无奈地安慰她:“阿姐,长念不小了。不是什么大事且由着他吧。”
两个时辰后皇上目睹了这红衣少年在慈安宫调戏婉婉的全过程,恨不得把人弄死个几百回。
“你怎么能长得这么好看?”红衣少年伸手就要去勾婉婉的下巴,“大家都是人,你长得也太好看了!你这么好看,我带你回辽西玩好不好?”
皇上把婉婉拽到怀里,看着福王的眼神好似三天没吃的猛虎盯着一盆肉:“有的人,连身边的人都管不好!”
三姐姐已经临阵倒戈,一口一个小缓缓叫得亲热:“怎么了嘛,小缓缓闹着玩而已的是不是?九五至尊可不能跟小姑娘较真。”
红衣少年名叫周缓缓,是三姐姐的亲表妹。她尚在襁褓时父亲就战死沙场,母亲又染病早逝,伯父不舍得太约束她,把她养成个风风火火无遮无拦的性子,整日哈哈大笑的,时刻想着把她觉得好看的人打包带回辽西。
“啧啧啧,这爽快性子跟当年淑妃是一模一样。”德太妃抱着小白鹿叹气,“你母后要是对小缓缓更好一些你可万万别不平,这原也是应该的。”
江太后确实有些偏爱缓缓,身边人再多,缓缓一来江太后就看不到别人了,只听她讲辽西的事。皇上受不了缓缓整天想拐带婉婉,背地里威胁福王:“赶紧把她娶了,听到没有?再不娶我让别人来娶!”
福王对婚姻大事比他四哥要大方直接多了,当着所有人的面问江太后:“阿娘,这么喜欢缓缓,不如把她留在身边做小儿媳妇好不好?”
缓缓也转过头:“太后娘娘,你看我做你小儿媳妇好不好?长念说您一定喜欢我,我想这种事要当面问才算数的。”
江太后不知想起了什么,一瞬间就带上了哭腔,一个好字说了很久,只是不停地点头。
福王娶了缓缓,夫妻两个把后院当演武场,早晚各打一架,兴致来了乔装打扮得跟兄弟一样到平康坊看看舞听听曲,得空进宫就把各种传闻讲给太后太妃们听。
兄弟姊妹再好,到底都成了家有了儿女,各有各的事。顺王带着他的阿菱到处走到处画,一家子过一阵就要消失一段时间。长忆跟着韩少将军远在剑南驻守。三姐姐不说有江家许多事,皇上有些事也要跟她商议的。康乐的小儿子天生多病,夫妻两个为他寻医问药操碎了心。福王替皇上操练十万禁军,缓缓扮做他的长随与他整日待在军营里——好像独姚文秋是个闲人,除了种牡丹也没旁的事。
姚文秋脸皮厚不以为耻:闲人有闲人的好,一大家子人人能干,不就得有个闲人嘛!不然谁去陪太后太妃们解闷呢!
恭王公务繁忙,青麋进学了,姚文秋就带着金麟和白鹿常去宫里。两个孩子跟婉婉的三个皇子在一起跑来跑去地玩闹,金麟跟狸奴差不多大,也是冤家,次次见了面都吵得面红耳赤的。
“还是咱们秋秋最好,对不对”,江太后对德太妃说,“第一次进宫还摔了呢,现在长大了周全了,是个当长嫂的样子了。”
德太妃得意洋洋:“啧啧啧,我的儿媳妇那是没得挑的是不是啊!”王太妃也笑,与有荣焉似的:“也是她爹娘教得好啊。”
王太妃每次见了金麟都要小心翼翼扶着仔细看一看,换牙了没有,长高了没有,有没有胖一点,金麟和白鹿抓着宋太妃讲故事,她就去厨下做一大桌子吃的。
孩子们一天天长,娘娘们也就日渐老去,德太妃跟白鹿说“祖母醒来跟你过家家”,竟是没再醒过来了。
“惊闻噩耗哭了三天,路途遥远不能回去,烦嫂嫂替长忆劝慰四哥……长忆在此一切都好,起先水土不服整日生病,现已无事了,请嫂嫂与阿娘说莫挂念我。近日在益州置两处济病坊,用以收养患者,以显国家矜孤悯穷……”
“她这样很好”,江太后把女儿的信一封一封收在小匣子里,钥匙挂在脖子上,“你看,这还有小五和他媳妇送回来的画——能多去外头走走是福气。秋秋,几时有机会,你也跟着小四去外头转一转,不必记挂我们。”
埋头绣花的温贵太妃笑起来:“就是,我们有我们自己的乐子,可不是那种离不开儿女的老太婆!”
金麟越长越像姚尚书,进学后也是真的很聪明,比他别的堂表兄弟都要聪明,他是个很活泼的性子,不像恭王,字写得好,背书背得比青麋还快,先生每次考校都对答如流。王太妃特别喜欢听他背书,每次听孩子背着背着,她也轻声跟着背两句。
姚文秋对姚夫人说:“谁能想得到,真应了王母妃的话,金麟真的有些随了阿爹。”
姚尚书不知怎的,这随口一句话倒记下了,特意叫姚文秋去书房:“秋秋,王太妃怎么会跟你说起阿爹呢?”
姚文秋一头雾水:“王母妃没跟我说起阿爹……是小时候夸金麟聪明,随口一提罢了。”
“哦……”他捻着胡子点头又摇头,“也没什么事。去找你娘吧。”姚文秋抬脚刚要走他又追了一句:“秋秋,家事不必予人做谈资,以后无事莫跟太后太妃说太多咱们家的事。”
这是怎么了?姚文秋仔细想,自己一直就没说什么不该说的,“他心里不太痛快”,姚夫人揉揉姚文秋的脑袋,“少说些也好,听了不过徒增伤感罢了。”
这事姚文秋还一头雾水呢,偏偏小白鹿又是个爱卖弄的小姑娘,听过牡丹仙子与花神的故事,就一定要讲给外公外婆听。她只听过一遍就全记住了,摇头晃脑讲得清清楚楚的:
“……上天就封她做牡丹仙子,她从此就跟花神永远厮守在一起。”
她讲完就仰面看大家,满脸写着“快夸我快夸我”,姚夫人却忘了鼓掌只看着姚尚书。
“讲得挺好。”姚尚书夸得很敷衍,头一次没有往死里吹捧他外孙女,“不过,以后不要讲这样的故事了。”
“世上是没有神仙的,一生也没有百年千年。”
他沉着脸说话的样子不要说小白鹿,姚文秋自己都有些吓到了,小白鹿愣了一会,人生第一次哭得这么惊天动地怎么哄都停不下来。
“哎呀你外公,你外公这个”,姚夫人没骂姚尚书,围着白鹿手忙脚乱地哄,“外公这两天心绪不好,我们白鹿是好孩子,不要跟他计较好不好……”
“言者无意,听者有心”,姚文秋烦得睡不着觉,恭王替她打扇子,“许是旧事终难释怀吧。”
姚文秋拿手支起脖子:“什么旧事啊,阿娘以前说过的那什么王家妹妹?三十几年前的事了,阿爹还惦记着?那阿娘多可怜啊。”
“不想睡了是吗?躺好了。”恭王把她按好继续给她打扇子,“也未必就是惦记,人嘛,年纪大了偶忆少年事也不是没有。你不能这点小事都要计较啊。”
姚文秋背对着恭王,突然很委屈,一句话咀嚼了好几次才问出口:“你以前是不是也有过很喜欢的小宫女?”
恭王很轻地笑了,把她整个人翻过来看着她的眼睛:“你在想什么蠢问题……有道是男女授受不亲,阿娘也说生活琐事要学会自理,我七岁身边就没有宫女服侍了。”
“我一想到你可能有个很喜欢很喜欢的小姑娘,就觉得好难过哦。”姚文秋抓着他的手和自己的扣在一起,心里还是委屈巴巴的。
“世上像我们一样的夫妻是很少的”,恭王闭着眼睛像是要睡着了,“不过搭伴过日子,太计较过不下去的。”
小白鹿就没有受过这样的委屈,好久好久都忘不了这件事,从此每次听完宋太妃讲故事,她把故事重新给太后太妃复述之前都要说:“白鹿要开始讲啦!皇祖母今天心情好不好?太妃娘娘心情好不好?要心情好白鹿才讲故事!”
“这孩子古灵精怪的”,王太妃喂了白鹿吃一点点蜜渍桂花,“只可以吃一点点,吃多了蛀牙的。啊不可以吃了我收起来了……这么爱吃甜的莫不是随了你娘?”
姚文秋觉得自己人生中最聪明的一次可能就在这里了,她抱着小白鹿装作若无其事:“不不不,爱吃甜是随了我爹。”
王太妃一时有些愣怔,喃喃说了一句:“他连口味也变了吗?”白鹿喊她一声,她就把孩子接过来抱在怀里,冲着姚文秋笑,“我是说,爱吃甜也很好的。”
姚文秋风风火火杀回娘家,姚夫人还以为她跟恭王吵架了,小心翼翼不敢没有多话,由着姚文秋把她拉到房里,开门见山直接问:“阿娘,阿爹那个王家妹妹是怎么回事?”
姚夫人试图装傻:“什么妹妹?他没有妹妹,咱们家哪来姓王的亲戚嘛!”
“阿娘!就是送了他牡丹花的那个——不许装,你都说过了他有个去选秀的王家妹妹,那个妹妹是不是选上了?她是不是青州人?她现在可还在宫里?”
“……选不上你娘就不会嫁过来了。”阿娘答得不情不愿,“你知道那么多做什么嘛。陈芝麻烂谷子的事啦……哪有女孩子非要问亲爹的旧情事嘛……好啦,跟你讲就是了。”
“起初是你祖母跟我说的。我们以前老是吵架嘛,我就直接问你祖母是怎么回事,你爹心里是不是有人,我说要做一家人,有些事就得说明白了,遮遮掩掩的要生误会,说不得就变成怨恨了。你祖母就跟我说了。噫,无非就是那么个事,后来你爹跟我不吵架了,我们也谈过,反正早就都说开了……世间有缘无分的事多了,所以要珍惜缘分,秋秋,比如说你跟王爷……”
“阿娘你别扯远了!”姚文秋急得要跺脚了。
“你这脾气怎么这么急,我想一下怎么讲……就是,在青州时,你阿爹跟王姑娘是邻居,只隔一道墙那种。他在墙这边念书,王姑娘在墙那边种花,他背书背错了,王姑娘就在墙那边提醒他,人家病了,你阿爹还翻墙去探望过……是不是没想到你爹这么个胖老头以前会翻墙啊?”
“后来先皇把你祖父调到长安,王姑娘送两盆牡丹花给你祖母。你祖父说花虽好人虽好,王家门风不好,父兄只知钻营贪财要利,跟这种人家做亲家早晚被连累。你阿爹就病了,还不吃饭……拖了一年,你祖父才松口,托了青州那边的旧交去王家探口风,说得好好的,媒人上门那天,王家老爷翻脸把人打了一顿赶出来,说什么别污了他家姑娘的名声。亏得青州离得远,此事没传到这里,不然全家都为人耻笑。”
姚文秋把脑袋埋到姚夫人怀里:“这王姑娘,就是被她家里人送去选秀了吗?”
“对啊,所以说,投错胎跟错了爹娘,这辈子天生就比别人难啊。”姚夫人把姚文秋搂到怀里揉,“先皇仁德,选秀论自愿,适龄女子又不是非得去参选。我当年也到了年纪啊,你外祖父跟我说,他还想看我成亲当了娘脾气会不会好一点,进宫这辈子就见不着了。你看,这才是当爹的嘛。”
姚文秋埋在姚夫人怀里不肯起来,整个人都蔫哒哒的:“阿娘,那这个王姑娘选上了,后来过得怎么样你知道吗?”
“哪个作死的没事盯着先皇的后宫打听”,姚夫人点点姚文秋的脑袋,“这种事万万要避嫌的,你祖母从前还担心王姑娘在宫里不小心露出点什么惹出事来呢。不过——”
“不过她现在怎样我倒是挺知道的,你总是说起她嘛。”
姚文秋突然就生出满怀的愧疚,都不知道这种愧疚是对谁。
“秋秋,这不关你小孩子的事。我一直没跟你说,是怕你见了她不自在。其实你知道了又怎样,王姑娘可能早就放下了,也可能一直记得,你还能直接问吗?她要跟你说惦记你怎么办?你是向着她还是向着我?没意思嘛,不如你当什么都不知道,多带孩子们去陪她就好了。”
那,那,我阿爹还惦记王娘娘吗?姚文秋想着,没有问出口,想一想他要是惦记就觉得很伤心,可他要是不惦记了,好像还是很伤心。她脑子乱七八糟的,趴在姚夫人的膝盖上:“阿娘,你都没有把牡丹花拔掉,你人真好啊。”
姚夫人把女儿搂在怀里揉:“拔了多可惜啊。拔牡丹花有什么用,还能把人从他心里拔出来啊……你阿爹跟人家比邻而居近十年,难道还得吃个药把往事都忘掉吗?没办法的事嘛。他这三十几年跟我过得好好的,家宅清净……情爱这种东西说不清楚,好好过日子最要紧,对不对?”
夜里姚文秋把这段旧事讲给恭王听,他听完长长长长地叹气:“我就知道。”
“你怎么知道的?”姚文秋很惊奇,恭王揽着姚文秋叹气:“五弟猜的,他非说他觉得王母妃有个心上人。我觉得他胡说八道,还打了他一顿。后来你说,岳父有个姓王的心上人进宫了,前儿他听白鹿讲故事又说那样的话,我心里就隐约有这个想头。”
“我都不知道是为阿娘难受一点,还是为阿爹难受一点,还是为王母妃难受一点。”姚文秋趴在恭王胸口上长吁短叹,“要是你是我阿爹,你怎么办啊?”
恭王不答话,揉着姚文秋的头发答非所问:“我在想,要是当初父皇指给我的王妃不是你,我可怎么办。”
姚文秋也想问这个问题:“你怎么办?”
“也是相敬如宾,举案齐眉吧。”这个人连哄都不哄她一下的,“不过,可能偶尔也会想象一下,我的小牡丹仙子长什么样,在哪里,嫁的夫君对她好不好。”
姚文秋一下子就掉了眼泪,这种事是想都不能想一下的:“你不能娶别人,你只能娶我,反正——父皇英明!”
他温柔地亲着她的额头:“对,父皇英明。不要胡思乱想,从前的事我们管不了。岳父说得对,世上是没有神仙的,一生也没有百年千年,我们平日多去看王母妃吧。”
白鹿不知大人的事,整日活活泼泼的,有一日姚文秋在婉婉那里多待了一会,再到慈安宫时就看见白鹿捏着嗓子在模仿姚尚书:“……外公生气是这样的,咳,世上是没有神仙的,一生也没有百年千年。”
她一只手还假装在捋胡子,板着小脸学得怪像的,王太妃把这句话颠来颠去念了好几遍,把白鹿搂在怀里摇。白鹿兴致勃勃给她讲舅舅家的大表哥要娶嫂嫂啦,祖母说是很漂亮的嫂嫂呢!
她听到姚家有喜事总是很高兴的,看着姚文秋的眼睛说:“真好,明年你们家就四世同堂了,这是大福气啊。”
她病得很重时,牡丹花开得格外好,姚文秋守在她身边轻轻问:“娘娘,您可有什么话,要托我问吗?”顺王哭得说话声都听不见了,阿菱帮着问:“阿娘,你可有未了的事,要托嫂嫂带个话吗?”
王太妃摇摇头,安慰似的拍拍姚文秋的小臂,抿着唇很轻很轻吐出两个字。
她说,
没有。
王太妃走后,顺王带着阿菱到恭王府来,话说过来绕过去的,最后空手向姚文秋讨了四盆牡丹花。也不知怎么着,三姐姐,康乐,福王,连皇上都带着婉婉上门来讨花,长忆特特写了信来,让姚文秋千万帮她留两盆。这品相一般花色普通的牡丹花,就种遍了他们兄弟姐妹每一家。
数年后又是春风暖,牡丹满院,姚尚书过寿,一家人高高兴兴的,说起姚尚书十九岁就中了探花,那可是三朝以来最年轻的探花郎啊!
阿爹明明笑得合不拢嘴还摇着头:“没什么大不了的,没什么大不了的,都是你们阿娘的功劳。”他饮了一杯酒,又饮了一杯酒,笑意灼灼看向阿娘,“想不到这么多年,你我重孙子都有了,是不是?”他仰脖子喝了又给自己和姚夫人又斟了一杯,举杯来对着阿娘笑:“夫人多年操劳,我敬夫人!得遇夫人,是我之幸!”
姚夫人含笑轻轻啐了一口:“老头子还算有良心!”
老夫妻相视良久,举酒一饮而尽,俱是一笑。
恭王的情绪大约受到了感染,回家牵着姚文秋的手小声问:“我们成婚二十年了。小牡丹仙子,你来生还嫁我好不好啊?”
难得他问了这种话,姚文秋看着他傻笑,当然好啊,怎么会不好。然而话到嘴边却变成:
“不好。我想看你穿裙子”,姚文秋去揪他的小胡子,“你把胡子全剃掉,换裙子给我看,来生我还跟你在一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