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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月初,含平巷炮竹连天,没什么比结亲的两家住在对门还热闹的。
沈时葶便是在第一声炮响时睁了眼。
此时正值辰时刻,天早已亮透,几乎半宿未眠的姑娘睡眼惺忪,让桃因摁在妆台上,与几个年长的嬷嬷八脚地给她套上繁琐沉重的婚服。
紧接着,便是漫长的梳发过程。
这其间,桃因端来了一碟子糕饼,“姑娘快垫垫肚子,一会忙起来,可是要饿肚子的。”
沈时葶点头,垫了几口。
紧接着,喜娘捧着满满当当的胭脂水粉来,开了脸后,便在那张光滑白净的小脸上涂涂抹抹。不几时,一个娇俏待嫁的小娘子赫然现于前。
喜娘眉梢含笑,满意地上下打量她,可真真是许久未见到如此俊俏的人儿了!
倏地,她目光一顿,道:“姑娘这腕上的绳与婚服很是不搭调,不若摘下,换鎏金环吧。”
沈时葶挡了挡她的,“不必,这个挺好。”
喜娘点点头,罢了,左右婚服的袖口宽大,垂下一遮,什么也瞧不见。
至未时,天色已从晨光熹微到日头高悬。
又一阵炮竹声蓦地响起,与之前的声响相比要更持久,喜娘含笑道:“是新郎官来了。”
沈时葶闻言轻轻扬了扬嘴角,紧张地转了转腕上的绳。
依礼,她端端正正坐在镜前,待侯府的嬷嬷两次催妆后,沉重的凤冠压在发髻上,桃因扶着她前去厅堂。
此时,贺禄鸣、岑氏与贺凛都端端坐于前。
沈时葶按规矩跪于主座前,给岑氏与贺禄鸣敬了茶,“阿爹阿娘请用茶。”
“誒,誒。”岑氏红着眼接过,抿了两口后赶忙将她扶起,碰了碰沈时葶染着红妆的小脸,含泪笑道:“还没回府几日,又要将你嫁出去。”
贺禄鸣摇头笑,“就在对门,你们母女想见还不容易?”
岑氏横他一眼,“那能一样吗?”
“是是是,不一样,不一样。”贺禄鸣宽慰地拍了拍她的肩。
沈时葶见状蓦地笑起来,“阿爹说的是,我往后常回府,陪阿娘念经礼佛。”
须臾,侯府的嬷嬷又来催了一次妆。
按骊国习俗,新郎催妆次,新娘这方便要送她出府上轿。
贺凛淡淡道:“阿娘,你与阿葶多说两句,让他候着。”
岑氏失笑,“小心误了你妹妹的吉时。”
贺凛皱了皱眉头。
于是岑氏扶着沈时葶出了厅堂,两个男人紧随其后。
只听岑氏道:“你婆母是个好相处的人,不会刁难你的,但你也切忌新妇本分,前阵子嬷嬷教你的可都记下了?”
沈时葶点点头,“记下了。”
岑氏又说:“旁人的委屈都算不得委屈,可若是自家夫君给你苦头吃了,也决不能忍气吞声,不必担心给府里添麻烦,阿爹阿娘都不怕麻烦,你记着,我贺家的姑娘不受委屈。”
说到此处,沈时葶才红了眼。
她自幼在沈家,从未肖想过出嫁时能得母亲千般嘱咐万般牵挂,她哽咽一声,“我记着了。”
说话间,将至府门前。
岑氏举起她握着大红喜扇的,将那面却扇遮住她的脸,“你从此处踏出去,就是他陆九霄的妻了,阿娘没能让你前十几年好过,只盼你往后夫妻恩爱,琴瑟和鸣。”
沈时葶对着却扇面上的一对鸳鸯眨了眨眼,一颗泪珠子落了地,她颤声道:“谢阿娘。”
岑氏不得不松了。
按习俗,新娘是由父兄搀到花轿上,于是贺凛握住小姑娘的,缓缓踏出贺府门槛。
门外是迎亲的仪仗队,陆九霄一身大红婚服立于马前,负看着执扇掩面的女子款款而来。
他背在身后的轻轻握成拳,面上十分从容。
从贺凛接过那只软软嫩嫩的小时,陆九霄没忍住在她掌心摁了两下。他从她扇子的间隙瞧见那张灼若芙蕖的姿容,在无意撞上他的目光时,微微闪烁,含羞垂眸。
嫁衣似火,袅袅娜娜,清眸流盼,百媚丛生。
陆九霄喉结微动,她这样的人,阖该用这大红花轿迎进门。他想。
新娘上轿,新郎上马。
喜娘在旁扯着嗓音喊:“新娘起轿——”
顷刻间,锣鼓敲响,唢呐喧天,浩浩汤汤的仪仗队绕着京城走了一圈,所到之处,皆令人羡慕不已。
那马儿上的郎君呐,实在是俊得万里挑一。
迎安大道的香粉铺子里,茴香隔着乌泱泱的人群瞥了一眼,眉宇微蹙,不是伤感,不是嫉妒,而是满满的不解与疑惑。
她想过陆九霄会娶妻,永定侯府的世子爷,身份摆在那,娶妻是再正常不过的事了。
但她不曾想他娶妻时会是如此神情,戾气尽收,眉梢轻展。他素来不吝啬予人笑意,可那个倚在戏楼看台上的人,眼底的笑意轻挑又
颓废,像是蒙上了一层琉璃罩,看得到,碰不到。
与眼前打马游街的新郎,仿佛只是长了一张相似的皮囊,其余并不相同。
她从前常常说,陆九霄这样的人,陆九霄这样的人……
可陆九霄究竟是怎样一个人,她也未可知。
“小夫人,咱们还走吗?”丫鬟轻轻唤道。
茴香乍然回神,“走,就买这两盒香粉吧。”
眨眼间,迎亲的仪仗队就消失在迎安大道尽头。
黄昏时刻,红霞漫天,永定侯府总算是迎了新妇进门。
拜之后,沈时葶一执扇掩面,一攥着与陆九霄同一根的红绸带,一路穿过无人的回廊,只听男人低声问:“累吗?”
沈时葶隔着扇面摇头,“不累。”
陆九霄轻哂,怎么可能不累,光是游个街,他一个男人尚且乏力,别提她顶着沉重的凤冠霞帔端端坐一路了。
至松苑,沈时葶偷偷四下瞥了一眼。
整个松苑布置得红火喜庆,她险些要认不出此处。
待进了贴着大红喜字的婚房,喜娘牵她落座,道:“二位可饮合卺酒了。”
陆九霄侧头看望她,握住她持着扇柄的,缓缓摁下,露出那副灿若朝霞的姿色。
他勾了勾唇,抬斟酒,而这斟酒的动作蓦地一滞,陆九霄眉梢轻轻扬了一下,倒不曾想,他也有给她斟酒的一日。“给。”他将银制酒樽递给她。
沈时葶避开男人的灼灼目光,接过酒樽,对饮而尽。
“噔”一声搁下酒樽,陆九霄掌心贴着她的侧颈,满眼的旖-旎,沈时葶忙用双抵开他的胸膛,“你,你要出去敬酒了。”
陆九霄“嗯”了声,道:“你要是累了先躺会儿,饿了就拿桌上的糕饼垫垫肚子,没那么多规矩。”
他顿了顿道:“凤冠太重可以拆,婚服……等我回来再给你脱,好不好?”
沈时葶拳头抵着圆木桌面,沾染胭脂的脸颊似是要烧起来,她故作镇定地点了两下头。
陆九霄走后,喜娘搀她坐下,去给她拆发髻上繁重的凤冠,笑道:“世子对夫人可真是体贴。”
沈时葶盯着鞋面上的鸳鸯瞧,小声嘟囔道:“他以前可不是这样……”
另一边,喜宴上。
今日来的多是达官贵人,难得遇婚宴,免不得要与陆九霄这位当朝新贵,新帝面前的红人多攀谈几句。应付这些别有心思的官员,又饮了几盏酒后,陆九霄捏了捏眉心落座。
孟景恒已然喝得尽兴,攀着陆九霄的脖颈打了个响嗝,醉醺醺道:“恭喜,恭喜啊陆世子,这成婚啊便是往自己脖颈套了锁链,往后你便能明白我的苦楚了。”
陆九霄瞥了他一眼,“我成婚跟你成婚不一样。”
孟景恒撇嘴,不就是男人女人,有什么不一样?
他惆怅道:“你娶的是贺家的姑娘,往后我们也不好太过放肆。”
陆九霄拂开他,一本正经地弹了弹婚服,“谁跟你我们。”
他颇为嫌弃地朝唐勉道:“赶紧的给他弄走。”
唐勉失笑,拽着孟景恒去讨了碗醒酒汤。
已至亥时,庭园灯火通明,觥筹交错。
嬉闹声、交谈声从院子这头传进院子吗头,沈时葶竖着耳朵听外头的喧嚣,百无聊赖地在屋内走了一圈。
这间屋子,她再是熟悉不过。
倏地,她脚步一顿,目光落在檀木橱柜上的一个木匣子上。
这只匣子,是她的……
她上前取下,揭开一瞧,尽是些零零碎碎的小物件,当初走得急,她连拾掇的时间都没有,再后来,因这些都不是甚重要物件,沈时葶便没想要回。
这其,唯有两样物件叫她微微一怔。
她曾想方设法从陆九霄那得来的平安扣,和那只装着避子药的瓷白药瓶……
沈时葶握着这两样东西,思绪一下飘得很远——
那个红粉醉人的长廊下,男人一身暗红单衣,笑着问她要不要跟他。
又在她试图逃出花想楼时,一句话将她打入无尽黑暗,却紧接着给她抛了个橄榄枝,然又在她试图争取更多时,一句“别想讨价还价”让她乖乖就范。
那日在马车上,他捏着她的下颔提醒她说“就是出了甜水巷,你也是花想楼的人,难道不知道吗?”几近碾碎她唯剩的一点尊严,却又在马车坍塌时率先将她护在身下……
此后种种,皆叫人无法揣度。
眼下回想起来,几分好几分坏,真真是算不清。
怔神之际,屋外一阵骚动。
秦义搀着陆九霄叩门,陆九霄已然没了意识,站都站不稳,秦义还同身后一众酒鬼道:“各位公子行行好,瞧世子醉成这样,哪还能再喝啊?”
陆九霄配合地囫囵了几句醉话。
几人见状,只好作罢。
沈时葶匆匆放下的物件,才拉开门,陆九霄便抱住了她,整个重量都倚在她身上。
姑娘踉跄一步,险些跌倒,急急扶住他道:“怎的喝这么多。”
阖上门后,她试图搂着醉不成样的男人去到榻前,然却被陆九霄死死抱住,男人埋首在她脖颈间,低低地笑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