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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一月初六,京都下了第一场雪。
细雪落地即融,连在枝头上都挂不住,立即就化作水滴答滴答地落下,淋得整个京都的青石路都湿-漉漉的。
望江楼内烧起了地龙,是以这菜肴的价钱都又翻了一倍,例如这就酒的咸菜,都翻成了一两银子,但天子脚下,最不缺的就是富贵人家,望江楼的客流一如既往。
一楼大堂,陆九霄、孟景恒与唐勉坐在靠窗的桌位,浊酒一杯,最是祛寒。
孟景恒望着陆九霄“啧”了声,从前人相邀,多是约在秦楼楚馆,哪怕是在酒楼,也从不缺小娘子侍酒,可他方才正要请人时,陆九霄是如何说的呢?
“行,你自己单独坐一桌,别挨着我。”
孟景恒无语凝噎,悻悻打消了念头。
他匪夷所思道:“陆九霄,你自己品品,去岁此时,你可能想到自己竟是个惧内的人?”
“惧内”这两个字,哪个男人都不爱听,陆九霄也一样。
他蹙了蹙眉头,冷飕飕瞥了孟景恒一眼,“你想多了,我半个时辰后还上值,沾一身脂粉味成何体统?你以为我是你,成日游好闲,孟景恒,你好歹也二十有二了吧……”他说着,眼神浮出几许毫不遮掩的嫌弃。
孟景恒一滞:“……”
他嗤笑一声,“你少忽悠我,别以为我不知,你不就怕沾一身脂粉味贺姑娘误会你吗?陆九霄啊陆九霄,你还没成婚呢就如此,这若是成婚了,岂不是连酒都喝不成了?”
话落,陆九霄正要饮酒的动作倏地一顿,那离唇仅一寸距离的酒盏堪堪放下。
就在方才,孟景恒口的贺姑娘踏进店门,款款走向柜台。
沈时葶今日裹上了小袄,杏色的缎衣上锈有几朵藕色芙蓉,素雅又不失颜色。
她将食盒递给小二,道:“虾饺、藕粉丸子还有蝴蝶酥各一份。”
小二“欸”了声接过,“姑娘稍候片刻!”
就在这片刻里,姑娘轻飘飘地往支摘窗那望了一眼,目光平静地落在陆九霄的那只银色酒樽上。
似水的眼眸,陆九霄偏偏从里头读出了一句话:你伤好全了吗你就喝酒?
他甚至能脑补出小姑娘说这话时略微有些严肃的口吻,以及要轻轻蹙起的眉头。
是以,他状若无事发生似的放下了杯盏。
孟景恒狐疑地顺着他的视线转头一瞧,这一眼,嗬,孟公子嘴角一翘,然尚未开口,就被陆九霄冷冷堵了回去,“你懂个甚。”
孟景恒确实不懂,着实难懂。
他偏头问唐勉:“你懂?”
唐勉挑眉,笑道:“不就是有的人被吃得死死的吗。”
陆九霄眼尾微抽,懒得反驳——
戌时,仲冬的天彻底暗了下来。
翡苑的门牖紧闭,凉风将花窗吹得吱吱作响,在这猎猎风,陡然出现两声“笃笃”的叩窗声。
正执描字的人耳尖一动,忙转身看去,就见陆世子一身贵紫色侧倚在窗边,又叩了两下窗示意她开窗。
“……”
沈时葶起身给他开了窗。
都说骊国风气开放,成婚前谈情说爱的男女不是没有,可她也不知,别人家的郎君是不是都是叩窗进来的……
不过,陆九霄进屋,沈时葶便微微倾身嗅了嗅,仰头问:“你喝了几杯酒?”
“两杯。”陆九霄不假思索道。
小姑娘咬唇定定望着他,陆九霄轻咳一声,“半壶。那是你来之前喝的,之后一滴都没沾。”
沈时葶深深拧着眉头。
陆九霄捏起她的腕,将那心贴在胸口处,笑道:“早就好全了。”
沈时葶挣了挣,拍了下他的胸口道:“皮外伤是好了,内伤还没好全呢,你还想喝药吗?下回我不给你放蜂蜜了,世子就喝着苦药吧。”
她训起人来,也就是这样了。
陆九霄低低笑了两声,揽了揽她,“你怎么这么凶啊。”
“……”
这话题揭过后,沈时葶抬眸道:“你怎么来了?”
“嗯。”陆九霄拢了拢她有些褶皱的衣领,“这几日军事忙,不着家。”
言下之意,今日过后她怕是有一阵子瞧不见他了。
沈时葶默然,点了点头。
陆九霄道:“近日少出门,尤其是夜里,门窗都关好了。”
沈时葶抿了抿唇,温顺地应了声。她虽未细问过,但大抵能猜测到他在做的事是险而又险,甚至比起那日在天澜山生生一箭,还要危险。
陆九霄侧眸望了眼天色,伸捏了两下她的脸,“要上值,走了。”
他堪一转身,衣袖便被拉住。
“你等一下。”沈时葶匆匆走至桌柜前,将妆奁里两只一白一棕的药瓶递给他,“白色的是凝血丸,棕色的是止疼丹,都是要提前服用的。”
陆九霄怔了一下,垂眸看她。
你说她什么都不懂吗,也不是,但她一句多余的都没问,实在又懂事得过分。
他颔首应:“好。”
稍顿,他又说了句让人放心的话,“但是大抵是用不着。”——
整个仲冬的天都阴沉无光,乌云密布,一副风雨欲来的气象。
十一月廿六,反常地出了日头。钦天监鉴正抬头瞥了眼窗格之外,却见那高高悬挂的太阳周围出现了一圈巨大的彩色光晕,且隐隐约约似能瞧见好几个太阳的影子。
他猛地起身,站在廊下细细地看。
这、这是日晕啊!
日晕又称白虹贯日,日象征着君王,虹则相对为臣,这白虹贯日之像,古来也暗示着谋逆犯上的征兆,素来都是凶象。
鉴正拧眉,匆匆前往乾清宫。
宣武帝听后,眉头深拧。说起来他近几日常常夜里惊醒,惶惶不安,眼皮也接连跳了两日。眼下有了鉴正的话,他当即便秘密召了许驰琰觐见。
自瞿都一战后,他对许驰琰显然是有重新重用的意思。
当夜,许驰琰率了一队亲兵在宫内严守。
宫人听闻缘由竟是钦天监的日观天象得出的,不由嗤之以鼻,这钦天监啊,同路边摆摊算命的无甚两样,上下嘴皮子一碰,净会找事。
然,当天夜里玄武门、沁心园、韶华殿等多处走了水,侍卫们拨了大半灭火,不及众人多加反应,忽然一支箭射
来,一正提水的侍卫倒地不起。
霎时间,众人“啊啊”地散乱而逃。
只见玄武门的方向冲进一支军队,领头之人道:“西瀛细作潜入宫,意图弑君,给我搜!”
此时场面杂乱,也无人管他究竟是宫哪一支兵,便由他冲向乾清宫。
同时间,京都的天绽了几朵烟花,哨声响起——
赵淮瑨一身铁骑红马,率两千精兵从迎安大道长驱直入,停滞在朱雀门前。
陆九霄做了个开门的势,赵淮瑨经由门前时与他对视了一眼。
那头,乾清宫附近死伤无数。李国公已率人将乾清宫上下围得水泄不通。
他对面是许驰琰,李国公笑了两声,“许将军,圣上瓦解兵权过河拆桥,许家委屈求全数年,你如今何必护着他?让你的人撤了,本官让你安然无恙走出皇宫,你也瞧清了,寡不敌众,不过以卵击石罢了。”显然,他没料到今夜为何许驰琰会在此处。
许驰琰抿唇不言。
忽的一阵马蹄声响起,待领头之人骑马走近,许驰琰与李国公皆是一怔。
李国公谨慎地瞥了眼他身后的人,目测不过两千,可原不该出现在此处的赵淮瑨忽然出现,李国公心上难免乱了一瞬,他眯了眯眼道:“二殿下怎在这?”
“奸臣谋逆,自是前来救驾。”
四目相望,刀光血影。
赵淮瑨的两千精兵自是寡不敌众,很快便落了下风,至多不过再撑两个时辰。李国公退到殿内观望,与宣武帝面面相望。
实则京都武将云集,按理说出这样大的事,各家若是都前来护驾,李国公还真就不敢如此嚣张。但如今的京都已不是五年前的京都了,各武将的兵权被瓦解架空,兵符皆被宣武帝捏在里,可他眼下人被困住,空有兵符,却分不出人去调动有何用?
宣武帝跌坐在窗边,寄希望于赵淮瑨能救他。
京都城门。
陆九霄负立于门前,沉色望着眼前的浓浓黑夜。守城门的士兵不知宫内大事,眼下正你望我我望你,不知为何陆世子会在此处。
他侧身道:“贺凛到哪了?”
尹忠压低了声音:“各城集结兵力不是易事,从业成返京,最快也需一个时辰。”
陆九霄攥了攥心。
原计划,赵淮瑨先率两千兵拖住李国公,贺凛集结另在城外的六千精兵回宫相助,而他利用职务之便顺利打开城门,以免在城门动,伤及无辜。
可这本就是要争分夺秒、险求胜的事,寄希望于贺凛再快一些,赵淮瑨再拖得久一些,可这世上并非事事皆能如人愿。
半个时辰过去,星河隐匿,骤雨忽来。
陆九霄翻身上马,拽住缰绳刚掉了个头,便迎上匆匆而来的陆行。
父子二人于马背上相望半响。陆行太清楚陆九霄了,眼下这个情况若想调兵,便只能冒险潜进乾清宫,让宣武帝亲自将兵符交给他,以能与李家相抗。
可现在只身进宫,无异于死里求生。也不知道他是嚣张还是不怕死。
陆行肃着一张脸,将一枚兵符递过来。
“你去吧。”
“就这点阵仗,别死了,给我陆行丢人。”
陆九霄怔了一瞬,伸接过。
骤雨,一匹马奔向营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