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小姨,你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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终于有一天,

我发现,

别人讨厌你并不可怕

而连自己也开始

讨厌自己

才是最深刻的

可怕!

1.

落霜了,树枝上总是潮乎乎的,每次挂树,我都不得不带一块抹布。树上的叶子已经落光了,连那些曾经留给孙笑笑认路的糖纸,也褪了色,学着树叶玩落叶归根的把戏。连它们也知道孙笑笑不会再回来了。看来,爱情这东西就像糖纸一样靠不住,像树上的叶子一样经不起风吹雨打,就算是曾经歃血为盟,就算是曾经为你牺牲屁股,只要有比你漂亮的女孩对他说:“我想嫁给你做新媳妇。”他立刻就叛变了。

如果连孙笑笑都靠不住,那么,这个世界,还有什么能靠的呢?

陈豪天准备好的新房子一直空着,直到有一天,那个名不副实的女子的到来。

那个女子名字叫做丁香,却一点也不像丁香花,不但不像丁香花,还长得有点像照片上的女人。

那天,不像丁香花的丁香拉着一个红色的行礼箱,穿着只有城里人才穿的脚蹬裤和黑色小靴子,一件乳白色的蝙蝠衫,漂亮得令人讨厌。

她来的时候,我正把树上最后一张糖纸撕下来,我决定就算孙笑笑回来,我也不要他了。她仰起头,张大了嘴巴,大叫一声:“危险!”

这女人嘴有毒,本来我挺安全的,她一叫危险,我就真的差点从树上掉下来,幸好手脚灵活的我及时用手抓住了树枝。我像猴子一样在树上晃着,气呼呼地问她:“你是来看病的吗?”

“不是啊……”她冲着我伸开手臂,那样子就更像蝙蝠了,“快下来呀!胳膊会脱臼的!”

“脱什么?脱舅?”这个女人的嘴不但有毒,连说话都让人听不懂。

陈豪天闻声从堂屋出来,很意外他今天没有喝酒,他一看到丁香,愣了一下,马上笑起来,他从来没有对我那么笑过,为此我更加讨厌那个丁香了。

陈豪天说:“几年不见,丁香长成大姑娘了呀!真是越来越漂亮了!”

以前冯叔叔夸我漂亮的时候,我特别不好意思,还脸红了,但是丁香这个厚脸皮的女人,别人夸她漂亮,她非但没有脸红,还有些得意地说:“是吗姐夫?我也觉得呢!哈哈!”大家听听这算什么话呀,真是不要脸。

陈豪天完全没有注意到我的手臂已经快没有力气了,若是我以这种姿势落地的话,肯定会把脚蹲麻的!这个老混蛋,一见到厚脸皮的漂亮女人,马上忘记他曾经说过“我是他最重要的人”那句话了。

没错,之后他又说过好几次我是他最重要的人,还说他要当我爸爸,其实我原本都已经打算同意让他当我爸爸了,可是现在,他的表现真是让我失望。

陈豪天开心地把丁香请进堂屋,我揉着脚跟在后面。只见那个女人看着堂屋里的照片,眼睛里含着泪花,恭恭敬敬地在照片前的香炉上上了三柱香,说道:“姐,丁香来看你了……”上了完了香,她转过身对陈豪天说:“姐夫……该忘,就忘了吧……”

陈豪天黯然地垂下头,一声不吭。

丁香长长舒一口气,故作轻松地松松肩膀,走到院子里,看着院子里的老槐树,说道:“还是家乡的空气好,什么都没有变,记得小时候,姐姐最喜欢爬到那棵树上摘槐花了,她还会用槐树叶子吹出好听的曲子呢!”说完她突然看看我,勾勾我的鼻子,说道:“你果然和姐姐很像呢,模样像,连喜欢爬树这一点都很像呢!”

我厌恶地躲开她白皙的手,也不理她,钻进了自己的卧室。

不知道为什么,这个女人刚刚来到这个家不到半个小时,我就觉得她已经成了这里的主人了,而我,一直都是过客。

2.

丁香就住在那间新房子里,她用了一下午时间把新房子布置好像童话世界一样,满屋子都是优雅的香味儿,她还有好多书,其中有一本安徒生童话,原来这个世界上除了格林童话,还有安徒生童话呀,这让我诧异不已。

我扒在丁香房间的门口,探出脑袋,看着她忙忙碌碌地收拾,她红色的箱子,就像个聚宝盆一样,她拿出一个布娃娃转过身,看到我,笑了。

她伸出布娃娃,说:“给——”

我吓得一溜烟跑回自己的卧室插上门,我怕了这个字,凡是说了这个字的人,都得被我克死。

直到晚饭的时候陈豪天敲门,我才出来,满桌子的菜,有两样我还不知道叫什么,丁香说:“来,吃饭吧?”

满桌子的菜让我无所适从,更令人难以忍受的是那些菜居然都放到了盘子里,要知道陈豪天从来都是把菜放在菜锅里直接吃的。

“坐下来,吃啊!”丁香笑着,我看了看她,又看了看照片上的女人,觉得桌子很挤,于是我只端了白米饭,又从柜子里拿出一瓶鸡血,回到自己卧室吃了。

丁香愣在那里,显得很不高兴,陈豪天说:“这讨厌鬼就是这样,别理她,过两天和你熟了就好了。”

我虽然插着门,却直着耳朵听着外屋的谈话,他们不时传来开心的笑声,我把爷爷的照片摆在眼前,边看爷爷边吃,我觉得自己是个被遗弃的人,被整个世界,都遗弃了。

我本来就是个令人讨厌的人,是个扫把星,是灾星。

那天晚上,我握着爷爷的照片,做了个梦,梦里丁香的脸笑着笑着,就变成了照片上的女人,然后她们一起从墙上走下来,两个人抢着当我妈妈。

第二天起床的时候,饭桌上放着煎鸡蛋和小米粥,丁香已经出门了,据说是去幼儿园报到了,原来她就是那个新来的幼儿园老师,我一直以为幼儿园老师都是大屁股长豆豆的,原来并非如此。

陈豪天拿起酒瓶子闻了闻,咽了口唾沫又放下了,大人们全部都是为了别人的眼光而活着,哪有我们小孩这么率真呢?我有点瞧不起陈豪天的虚伪,更是嫉妒他居然为了丁香有了戒酒的想法。

丁香中午回来的时候,看起来十分高兴,她说:“丁厌,明天就可以去上幼儿园了哦,你就跟着小姨就好了!”

“谁是小姨?”我抱着布娃娃,早晨丁香放在我枕边的。

“我就是你小姨呀!”丁香笑着,指着照片里的女人说:“我是她亲妹妹,当然就是你小姨了!”

“为什么你是她亲妹妹就一定是我小姨?”我还是不明白,“她是我大姨吗?”丁香一下子被我问住了,陈豪天的表情很尴尬。

丁香瞪了陈豪天一眼,蹲下来,微笑着,她笑的时候有两个酒窝,陈豪天老喝酒却没有酒窝。她说:“丁厌,照片上的那个漂亮的女人,是你的亲妈妈呀,我姐夫,也就是陈豪天,他是你爸爸,我是你妈妈的妹妹,所以你就得叫我小姨呀,懂了吗?”

我摇摇头,看了陈豪天一眼。他确实妄想当我爸爸,但是我还没有同意,而有一次陈豪天好像也说过照片上的女人是我妈妈,不过酒醒后他又否认了。

我说:“我是爷爷挖出来的,我只有爷爷,没有爸爸妈妈。”

丁香叹口气,把我抱起来,她自己坐在院子里的石凳上,她的腿很软很暖和,我有些不好意思地说:“丁香你放我下来,我还没有被女人抱过,觉得不好意思……”

丁香不但没有放下我,还更加抱紧了我,哽咽地说道:“可怜的丫头,以后不可以叫我丁香,在家里你就叫我小姨,到了幼儿园,你就叫我丁老师,你以后也不能叫他老家伙,你应该叫他爸爸,照片上是你妈妈。小姨……小姨会经常代替你妈妈抱你的……”

“那……我妈妈原来只是一张照片吗?”我还是问,这样被抱着,觉得很温暖,心里面一动一动的,既舒服,又难受。

“不是啊……”有水滴到我的脸上,丁香小姨说:“你妈妈是个很温柔、美丽和善良的人,她在生你的时候,身体很虚弱呀,流了好多好多的血,后来医生问她,是要你活下去,还是她自己活下去,她选择了要你。也就是说,你妈妈她,为了让你活下来,选择了自己死去,她是那么爱你,所以你自己一定要快乐地活着,你妈妈才不会失望呀。”

陈豪天听着听着也哭了起来,我一下子懵了,原来,这才是事实。

原来,我一出生,就害死了自己的妈妈。

原来如此……

3.

第二天,我继续把自己关在卧室里,任凭丁香小姨怎么叫我,我也不肯出来,我一直在问爷爷的照片,我不是他挖出来的吗?我怎么会有爸爸妈妈?照片上的女人如果是我妈妈,那么我……我害死了自己的妈妈……

我知道自己为什么叫做丁厌了,我果然一出生就被所有的人讨厌,连我自己都讨厌自己,爷爷也是,爷爷也讨厌我,所以才会骗我!我把爷爷的照片压在床铺地下,决定再也不见他了,爷爷是骗子……

我大哭起来,既然已经打破了一次誓言,也就不在乎第二次了。我把自己关在柜子里,又用被子把自己裹起来,我恨我自己,我本来就是不应该存在于这个世界上的人,我恨我自己为什么当初没有对妈妈说:“让我死,你活着!让我死!你活着!”

“让我死,你活着!让我死……妈妈你活着……”我蜷缩在柜子里大哭起来,陈豪天和丁香小姨拼命在外面敲门,听到我这么哭,门外干脆响起了斧子的声音。

门坏了,陈豪天冲进来,猛地拉开柜子门,把我从被子里扯出来,腾出一只手就要打,嘴里还喊着:“你还嫌自己不够讨厌吗?我真后悔当初没有坚持自己的决定,让你早早死了省得祸害周围的人!”

“哇——妈妈你活着,让我这个讨厌鬼死掉吧!”我哭得更厉害了。丁香阿姨挡住爸爸将要落下的手,把我抱过来,紧紧拥在怀里。我的眼泪和鼻涕蹭了她一身她也不介意。她抱着我,来到堂屋,让我看着妈妈的照片,说道:“丁厌你看,妈妈笑得多温柔多幸福啊,知道为什么吗?”

“为什么?”我的鼻头红红的,丁香小姨给我擦擦鼻涕。

“因为啊……你妈妈她,是因为你活着,才能笑得开心呀!要是你死了,你妈妈就算活着,也会一辈子不开心的。”

“可是,妈妈因为我死了,我活着,也会不开心……”我哽咽着说。

丁香小姨不说话了,她摸着我的脑袋,叹了一口气,说道:“傻孩子,你妈妈临死前说了,希望你快乐地活着,不要让她失望啊……”

我抬起头,望着妈妈的照片,想起了爷爷临死前的话,擦干眼泪,从丁香小姨怀里挣脱,站在地上,大声说道:“丁香小姨,我们去幼儿园吧!”

丁香小姨笑了,陈豪天爸爸没有笑,他一直愣愣地看着照片,表情哀伤不已。

幼儿园在丁香小姨来之前,镇上就已经重新整修过了,原来的宿舍空着,由于目前只有丁香小姨一个老师,所以幼儿园也就不提供住宿和吃饭了,只是镇里希望小孩有些出息,又不是很在乎学费的人家,把孩子送过来读书。

丁香小姨还是让王晓峰当班长,她除了取消小红花制度,其他的什么都没有变。她不但教我们拼音和汉字,还教我们鹰语(其实我问过她会不会乌鸦语,这样我就可以和小黑说话了,可惜丁香小姨说不会)和画画以及做手工,并且她的故事比园长还多,不但比园长多,也比园长的好听。

简而言之,所有小朋友都特别喜欢丁香小姨,如果说郝老师是恶魔吸血鬼的话,那么丁老师就是我们的天使和女神,她从来不生气,总是微笑着,如果有小朋友做错事,不等丁老师批评,他自己也就觉得愧疚而认错了。

其实我也挺喜欢丁香小姨的,只是这种喜欢很复杂,既喜欢她,又忍不住要故意气她,我特别想知道她生气是什么样子,可是她似乎怎样都不会生气。

这一点让我很懊恼。

4.

自从我知道照片里的女人是我的妈妈以后,每次吃饭,我都先看着她,并且在心里叫她一声妈妈,才肯下筷子。虽然妈妈死了,但是我有时候还是觉得挺幸福的,毕竟我不是像别人说的那样的野孩子,我也有妈妈,我丁厌其实也是有些来头的人,每每想到这里,我都觉得十分有底气,连和别的小朋友打架也更加勇敢了。甚至,我都开始不怕镇里的小哑巴了,他们这些小破孩没什么了不起的,你们有妈妈,我也有,我不但有妈妈还有那么好的小姨,哼!气死你们!

丁香小姨总是喜欢夸奖我,她说我很有艺术家的天赋,而且不仅仅是一种,比如我的歌喉特别嘹亮可以做歌唱家,我的身体柔韧度很高,可以做舞蹈艺术家,我很有想象力,可以做作家,我还很热衷于画画和雕塑,因此还可以做画家或者雕塑家。

关于作画方面,我最喜欢临摹丁香小姨一本书里的仕女图,我卧室的墙壁上,就挂着很多我的大作,每幅仕女图,都有相同的圆润的脸,圆润的眼,圆润的唇和圆润的身体,整个画中人看起来有点像打肿了脸充胖子,显得诡异异常。

我的雕塑品,基本都是泥做的,和我的画同样圆润,可惜总是没过几天,那些作品就都干裂得缺胳膊掉脑袋,因此也总是诡异。

因了这些原因,陈豪天爸爸说我做艺术家可惜了,我长大了不是“丁仙姑”就是要写恐怖电影剧本的剧作家。陈豪天爸爸说这些的时候,笑得很爽朗,我不知道他是对我笑,还是对丁香小姨笑。

陈豪天爸爸很少喝酒了,只是偶尔小酌,却很少醉,虽然他还是喜欢对着照片发呆,不过有时候也开始对着丁香小姨发呆了。丁香小姨就像是温暖的阳光一样,给这个曾经阴晦的家,带来了光明和快乐。

这种幸福的时光,一直持续到下大雪那一天。

我还记得,那天的雪非常大,我吃完晚饭,假装睡觉,其实却是偷偷从窗户里钻出去,用小碗撑了满满一碗雪,再在雪上面浇一些鸡血,放在外面冻一会儿,然后偷偷坐在床上吃。陈豪天爸爸已经严令禁止我这么做了,他说雪特别脏。他当我是傻子啊,这些雪比夏天的的确良衬衣还要白,怎么会脏呢?所以像我这么聪明的小孩自然不会上当,上有政策,下有对策,我边听陈豪天爸爸在堂屋里的呼噜声边吃得津津有味。好像今天是什么特别的纪念日,所以陈豪天难得喝醉了,听说只要下雪,他就是要喝醉的,这个我不知道,他自己说的。

堂屋里传来轻微的脚步声,我听陈豪天爸爸喃喃地说:“茗茗……你什么时候回来……茗茗……你什么时候回来。”

他嘴里地茗茗其实是我妈妈,我妈妈叫丁茗,我叫丁厌,呵呵,光看名字就知道她是我妈妈了,丁茗妈妈、丁香小姨和丁厌我,一看就知道是一家子,陈豪天爸爸不过是个外人而已。要不为什么他没有姓丁?为什么他的名字是三个字?

“姐夫……天气冷……回房去睡吧……”丁香小姨小声说。

“茗茗……你回来了,你还记得吗?我们就是在下雪天相识的……”

“姐夫……”丁香小姨的声音有点着急。

“茗茗……你终于回来了,我知道你一定会下雪天回来看我的……呜呜呜……茗茗……我好想你你呀……”

“姐夫……我不是姐姐,我是丁香啊!我是丁香!!”堂屋有桌子碰倒的声音。我下床,打开卧室的门,看到陈豪天爸爸紧紧抱着丁香小姨。

我手里的碗摔到了地上,丁香小姨一脸羞红,陈豪天爸爸也愣住了,急忙松开丁香小姨,酒也醒了大半。

5.

虽然我还是小孩子,但是这大概是怎么回事儿我还是知道的,射雕英雄传里也演过这样的事情,简单说,就是陈豪天爸爸背叛我妈妈喜欢丁香小姨了,更进一步说,丁香小姨想做我新妈妈,就像冯小如的新妈妈一样,当然,丁香小姨比冯小如的妈妈漂亮很多。

虽然我曾经很想有后妈妈,这是为了让我自己更接近于白雪公主,但是现在我对白雪公主已经没有兴趣了,和白雪公主相比,我更希望得到红舞鞋或者神笔马良的神笔。因此,我对于后妈妈自然也就没有了兴趣。

最为重要的是,全世界最爱我的妈妈,为了我而牺牲自己性命的妈妈,被陈豪天爸爸背叛了,这个世界上,没有人能够替代妈妈,就算是丁香小姨也不行!

“丫头……”丁香小姨抖动着嘴唇,握着毯子的手也抖个不停,脸色由绯红转而变得苍白,“我只是想给你爸爸盖个毯子,天气这么冷……”

“丫头……”陈豪天的表情也有些不自然,“爸爸喝多了……”

我踢了一脚碗的碎片,吓得在房檐下的小黑也叫了几声。

我径直走到丁香小姨的身边,从她手里夺过毯子,严肃而冷漠地说道:“像盖毯子这种事情,我妈妈会做的,现在我妈妈不在,就由我来做。这是我们家里的人事情。”原来,原来丁香小姨才是外人呀!

丁香小姨眼睛里含着泪花,陈豪天爸爸生气道:“丁厌!你怎么说话的?!”

我拿着毯子瞪了他一眼,说道:“陈豪天爸爸,你忘记我妈妈了吗?前几天我听孙妈妈说,丁香小姨要当我新妈妈,我还跟她吵了一架呢!还趁她不注意把孙乐乐掐哭了,难道那架白吵了吗?难道孙乐乐白哭了吗?难道丁香小姨真的要当我新妈妈吗?”

陈豪天颤抖着抬起手,他很久没有打我了。

“你打吧!打吧!就当着我旧妈妈的面和新妈妈的面打吧!我不会哭的!我妈妈说希望我快乐得活着!”我固执得瞪着眼睛,伸出脸,手心攥着毯子的一角。

丁香小姨连忙冲过去阻止住陈豪天,哭着说:“孩子小,不懂事,她这么向着姐姐心疼姐姐,也是难得的孝心啊,况且……这只是误会……”说到最后一句,丁香小姨的眼神不由黯淡下来。

我想起来了,丁香小姨来的第一天,就让陈豪天爸爸忘记我妈妈,当时我还不知道照片上的女人是我妈妈,所以没有留意她的话,现在我想起来了,这个号称是我妈妈亲妹妹的女人,从来的第一天,就打算取代我妈妈,这个女人太阴险了,装得那么像,我差点就上了女特务的当了!

我把毯子甩在地上,用力踩了踩,说道:“你还离我陈豪天爸爸那么近干嘛呀?!难道你真的是像孙妈妈说的那样,是主动送上门的那种不要脸的女人吗?亏得我那天还替你辩解打架了呢!”

丁香小姨一听,捂着脸跑回自己的房间,门嘭得碰上了,院子里雪地上只留下她凌乱的脚印。

陈豪天爸爸无力地跌坐在椅子上,看着照片中的妈妈,一动也不动,也不知道在想什么。他转过头,看着像刺猬一样的我,突然大哭起来:“茗茗……我对不起你……我对不起你……”

我从地上捡起毯子,轻轻盖在他身上,天气确实很冷。

6.

第二天,丁香老师让我们排着队去河坑堆雪人的时候,她眼睛还是红红的,从早晨起来就没有跟我说话,直到中午都没有,我心里有些失落,但是我不能就这么妥协,她可是要抢我爸爸的人呀!

下雪的时候,河坑的四周和坑底,都积满了雪,河坑附近的人家,也会把雪从房顶上扫进河坑里,于是那个河坑就是一片雪的天地。

我们从河坑的底部,顺着坑坡一路滑下去,没过多久,坑坡上就被大家开辟出了好几条油滑滑的雪滑梯。

因了我的艺术家天赋,我对别的小孩和丁香小姨堆出的圆锥形身体和圆球脑袋的雪人感到不屑于顾,表现出极大的鄙视。

我堆的雪人是这样的:

雪人的身体用废砖支撑,周围砌上雪,做出身体、胸部、臀部和腿的轮廓,然后用细线绑几个玉米棒子轴,再堆砌上雪做胳膊,脸部最耗费功夫。

先堆起一个大雪球,浇点水冻硬了,然后再用铅笔刀在雪球的一侧雕刻出鼻子、嘴巴和眼睛。最后再在雕塑的身体的脖子上浇点水,把脑袋放上去,手扶着脑袋在脖子上压几分钟,脑袋和脖子就冻在一起了。

这样,整个雪人,就有鼻子有眼,有身体有脖子,除了个子比较小一些,和真人就没有什么区别了。

虽然我的雪人得到了同伴们极大的赞赏,但是丁香小姨却什么都没有说。难道是我的雪人还有缺点吗?我仔细打量着自己的作品,它确实不够完美。

比如,用煤粒做的眼睛不够有神,显得有些光秃秃的,雕塑出来的嘴唇有些厚,而且也过于苍白。

当时临近春节,镇里展开了轰轰烈烈的杀猪运动,屠宰场就在河坑边上,每到傍晚,猪的惨叫都能贯彻天空,直入云霄。

于是我央求屠夫叔叔给了我两颗猪眼,和一小盆猪血。

我把猪血含在嘴里,喷在雪人的腿上,这样她就有了一条鲜红的裤子。本来计划把猪眼镶嵌在雪人的眼睛上,可以猪眼太大,而且软,镶了几次都未成功,只好作罢。

那个雪人,依然是个不完整的艺术品,所以丁香小姨依然漠视它的存在。

做为极具责任感的艺术家,是不能允许失败的作品留在这个世界上的,于是我决定再做最后一次努力,如果还是未成功,就干脆毁掉它。

我找来了黑色的玻璃球,擦上点猪油,来装点眼睛,这样,眼睛果然就更加有精神了。我又用最后一点猪血,给雪人涂上口红,再从家里拿来废旧不穿的上衣,给雪人套上。如此装扮下来,雪人果然栩栩如生。

那是另外一种栩栩如生。

乌黑的眼球,血红的唇衬着雪人的脸格外苍白,不是很合体的上衣,显得雪人的身子里空荡荡的,鲜红的裤子由于猪血的渗入不均匀,也显得斑驳不堪。

雪人是栩栩如生,不过却好像栩栩如生的地狱使者,一旁杀猪的叔叔见了,叫道:“谁堆这么个儿玩意儿,跟死人似的,赶紧拆掉!”

我决定拆掉,并不是因为它跟死人似的,而是因为这实在是个失败的作品。

可惜,雪人冻得过于瓷实,我拆了几下,雪人丝纹不动。

天黑了,一片雾蒙蒙地黑暗中,河坑被积雪映得泛出凄冷的银光,银光下,我的雪人婷婷玉立,破旧的上衣在寒风中飘舞,腥红的唇尤其耀眼。我看着我的作品,心里莫名冒起一股寒意,丁香小姨吹哨子集合了,我急忙扔掉小铁锨,跑过去和大家在一起。

7.

晚饭时候,谁也没说话,餐桌上仿佛压了一个巨大的雪球,重重的,冷冷的。天刚刚擦黑,雪又下了起来,两个雪片就能顶一片小黑的羽毛,真是鸦毛大雪。

陈豪天爸爸开了一瓶二锅头,泡在半盆热水里,丁香小姨也是默默地吃饭。

我抬头看了看照片里的妈妈,故意大声说:“妈妈,我开动了!”之所以这么做,是因为我觉得这种气氛太压抑了。没想到话一出口,陈豪天立刻瞪了我一眼,丁香小姨干脆放下筷子,一声不吭地回自己房间了。

蜂窝煤炉上罩了个大烟筒,烟筒从堂屋墙壁上一个洞洞里伸出去,如果在院子里,就会看到灰白色的烟。

陈豪天爸爸倒出一杯冒着热气的酒,看了我妈妈一眼,一干而尽。我粗略地就着冰血吃了几口馒头,站在门口,丁香小姨粉红色的窗帘不冷不热地亮着,她房间里伸出来的烟筒,也冒着灰白色的烟。

丁香小姨一整天,几乎看都不看我一眼,更不要说说话了,不但如此,连陈豪天也变得怪怪的。难道我维护自己的妈妈,错了吗?

我翻出爷爷的照片,如果爷爷在身边的话,他会怎么说呢?

窗外的雪越下越大了,我打开窗户,让小黑飞进房间里。院子里白茫茫的一片,雪花在夜空中跳着诡异地舞蹈,晃悠悠地落下,也不知道我在河坑里的雪人怎么样了?那夜幕下的雪人,留给了我深深的印象,在我的脑海里挥之不去,我只要一闭上眼睛,就会看到它冷着脸向我走过来,嘴里还不停地说:“为什么让我死,你却活着?为什么你要杀掉我,你却活着?丁厌,你天生就是个该死的人!”

这恐怖的一幕,一直持续到我的梦里,我的梦里,雪人用玉米轴做的胳膊,狠狠夹住我的脖子,让我透不过气。

第二天,当我忐忑不安地再到河坑的时候,我的雪人已经支离破碎了,身体的各个部位凌乱地散在河坑的四周,雪人的头无助地躺在地上,乌黑的眼珠不甘心的望着天空。

我不禁心头一酸,虽然我自己也原本打算废掉它,可是,它真的被别的人肢解了,我又无法接受,我无法接受我的作品如此惨烈地被蹂躏,我小心地把雪人的尸体收敛在一起,用雪给雪人做了一个银色的坟堆,并且还煞有其事地烧了几页作业本给它,以做吊唁。

我站起身,目光中充满了悲悯而壮烈的神情,我决心重新做一个完美的雪人。就在我壮志绸缪的时候,镇里的小哑巴拍着手在坟堆边上跳着。

一旁的小朋友说,还是小哑巴厉害,三下两下就消灭了雪人妖怪。

我恨恨地抬起头。

那个小哑巴我以前很怕她,因为她总是从某个莫名的角落冲出来,打你一巴掌,然后逃得无影无踪,她和我一样,被并列在镇里居民所讨厌的小孩的首位。虽然如此,但是我们同病却不相怜,反而暗中较劲儿了很久。自从丁香小姨告诉了我关于妈妈的事情以后,我便再也不怕她了,

现在,这个小哑巴不经过我的同意,就擅自肢解了我的雪人,这简直是对我的侮辱,不要以为丁香小姨不理我了,我就变得好欺负了!

哼!

我咬咬牙,指着小哑巴说道:“你给我等着!你这个哑巴!”

小哑巴手忙脚乱一脸无辜地比划着,我也不知道她在比划什么,估计不是什么好话,十有八九是在骂我。

8.

雪还在不停地下,家里的气氛也还是冰天雪地地,丁香小姨一放学,就把自己关在自己的卧室里,陈豪天爸爸做好了饭叫她,她也不吃。吃晚饭的时候,我和陈豪天爸爸默默地坐在餐桌上,陈豪天爸爸这次没有看着妈妈吃饭,而是边吃边看着丁香小姨的房间。

后来,他终于忍不住站起来,盛了一碗米饭,放了些西红柿炒鸡蛋,一脚深一脚浅的走向丁香小姨的房间。到了门口,他咳嗽了一下,犹豫了几秒钟,敲了敲门,说:“丁香……我把饭给你端过来了……”

丁香小姨没吭声,陈豪天爸爸也没再吭声,只是捧着饭在雪地里站着,还不时弯腰捂着饭碗,好像担心饭菜凉了似的。

过了许久,估计丁香小姨以为陈豪天爸爸已经走了,悄悄打开门,看到依然站在门口的陈豪天爸爸,肩头和头顶都落了薄薄地一层雪,她略略抖动着肩膀,捂着嘴,也不知道是在哭还是在笑,然后,她猛然扑到陈豪天爸爸的怀里。

陈豪天爸爸的手臂像小黑的翅膀一样张开,一只手端着碗,另一手讪讪地,却不敢去抱丁香小姨,如果那个时候我就看过了泰坦尼克的话,我一定会觉得陈豪天爸爸那种姿势特别像杰克,他们的爱情起航了。

我心情莫名压抑,把瓶子里的新鲜鸡血晃了晃,一口气喝光,那冻鸡血真是透心地凉。我看了妈妈一眼,妈妈还是那么后知后觉地笑着,我喃喃地说:“妈妈,他们狗合了。”

“狗合”这个词也是从孙妈妈那里听来的,一听就不是什么好词儿,我想就是一对狗男女合到一块的意思。

那天晚上,我又是恶梦连连,我梦到做山神的爷爷在和妖怪打斗的时候,受了很重的伤,爷爷就像临死前一样,躺在病床上,脸色苍白,我决心要救爷爷,于是出门去采集仙草,可是一出门才发现,十里镇没有山,只有一望无际的平原,十里镇更没有仙草,只有小麦,那些小麦被压在大雪下面,像爷爷一样奄奄一息。于是我就跑到河坑,看到我的雪人从雪坟堆里爬出来,自己给自己装上胳膊和头,咧着腥红的嘴,向我冲过来,于是我转头就向家跑去。屋里的烟筒从墙壁上伸出来,冒出灰白色烟,那些烟就是西游记里妖怪出现时候的烟一样,烟落下来,凝聚成一个新的雪人,也是灰白色的。陈豪天爸爸和丁香小姨还是抱在院子里上演泰坦尼克,照片上的妈妈,眼睛里流出了雪。

这可真是一个惊心动魄乱七八糟的梦。我睁开眼睛,爷爷的照片在柜子上笑。我连忙起身,还好,堂屋妈妈的眼睛并没有流血。我光着脚,跑到院子里,看到屋子里的墙壁上,果然还是冒着烟,不浓不淡,忽上忽下,显得很暧昧。

我定定地望着烟筒里的烟,那些烟一会变成妖怪,一会变成魔鬼,慢慢地消散在冰冷的空气里,于是我觉得空气里立刻充满了妖怪的味道,不由打了寒战。

丁香小姨在厨房做好了饭,一眼看到我在院子里发抖,急忙跑过来抱起我:“你这个傻孩子,怎么光着脚站在雪地里呀!”

她终于对我说话了,终于。

然后,我的心里没有一点欣喜,梦里妈妈的眼,在流血。

9.

那一天,丁香小姨的心情格外好,无论是做饭还是扫雪,嘴里都哼着歌。

由于下大雪,幼儿园又太冷,很多小朋友都生病了,来陈豪天爸爸家里打针的小孩比去幼儿园的还多,所以就暂时停了课。我百无聊赖,想和丁香小姨送给我的布娃娃玩过家家的游戏,可是却如何也找不到。

这时我才想起来,我那天一气之下在布娃娃上写上“丁香”的名字,让它到门外的槐树上挂树思过去了。

大雪过后,所有的树枝上都裹了一层雪糕,爬树也变得湿冷起来。布娃娃在门外的大树上显得楚楚可怜,它的身上也裹了一层晶莹剔透的雪,仿若一个雪人布娃娃。我突然灵光一闪,艺术家的灵感,总是喜欢突然袭击,我想到堆出最逼真最完美的雪人的办法了,而且还可以动!

我趁陈豪天爸爸忙碌的时候,偷偷地拿了他一些感冒药,那些药因为最近用得多,就放在桌子上。我把药装到一个空药瓶里,才晃悠悠地出了门。

我来到河坑的时候,已经是黄昏了。小哑巴正在对着雪人的坟堆发呆,看到我,她竟然表现得有些不好意思,支支吾吾地说着鸟语,怕是连小黑也听不懂。

我假惺惺地冲她笑笑,她竟然红了脸。

我得意地晃着药瓶子,说道:“知道这是什么吗?”

小哑巴茫然地摇摇头。

“你知道我陈豪天爸爸是神医吧?”

小哑巴又茫然地点点头。

“这就是我陈豪天爸爸治疗哑巴的灵丹妙药,很贵的哦?”

小哑巴的眼睛里立刻闪出了明亮的星星。

“想要吗?”

小哑巴狠狠地点点头,下巴都快点到脚跟了。

我把药瓶递给小哑巴,让她站在雪人的坟堆边上,对她说:“你吃完药,在这里站一晚上,明天就可以说话了!”

小哑巴充满感激地望着我,眼睛里闪着泪花,嘴巴略微抖动,却什么声音也发不出来。

她就着雪,把一瓶药一吞而尽,也不嫌苦。接着她就一本正经地站在坟堆旁边,眼睛里充满了期待和希望。

我冷笑,跟我吸血鬼丁厌斗,你还差点儿!

我看看天,阴沉沉的,估计还得下雪,可是我还是有点不放心,从地上抓起一些松散的雪,扔到小哑巴身上,那个时候,小哑巴已经昏昏欲睡了。

我担心她不小心睡着了倒在地上,这样我就不能得到一个站立的雪人了。于是我在她脚上堆了点雪,浇了点水,等雪水冻得坚实以后,才放心地离开。

这个时候,天黑了,又落雪了。

那天晚上,我的心情很舒畅,因为明天一早,我就可以得到一个会动的雪人了,这太完美了,太艺术了,虽然那个时候我不懂行为艺术,但是小哑巴雪人就是一件完美的行为艺术。

回家的路上,我一直哼着那首“人在旅途”,觉得自己也活得很潇洒。陈豪天爸爸忙着给病人们输液,根本没发现感冒药少了,当然也顾不上做吃饭了。丁香小姨的眼神跟火炉子似的,把饭送到爸爸手边,然后照顾着我就着鸡血也吃了晚饭。

那个晚上我无论如何也睡不着,梦里看到烟筒里的烟又变成了雪人,我的雪人从坟堆里爬出来,站在窗外直直地望着我。我腾地从梦中醒来,卧室里很安静,整个世界都安静,夜黑的仿若油墨一般,院子里的雪映得窗户很亮,窗户上一个人影直直地站着,那人影很小,一看就是小孩,或者……雪人……

恶梦里的雪人真的回来了?我的雪人,真的自己从坟堆里爬出来了吗?还是……烟筒里的烟变成了雪人妖怪。

我从床上坐起来,大叫着:“小黑!小黑!”

小黑在外面的屋檐下扑闪着翅膀,吓得那个人影一下子不见了。

我忐忑地走到堂屋,打开门,小黑落在我的肩膀上,院子里有一排脚印,而我的雪人,就歪歪扭扭地站在堂屋门口,我吓得说不出话来,拿了笤帚把雪人打了个粉碎。继而,我看到丁香阿姨烟筒里的烟不慌不忙地冒出来,我心头一紧,莫名的恐惧浸满了全身。

10.

我咬了咬牙,小黑也给我撞了几分胆气,我从堂屋的垃圾筒里拿出两块抹布,小心翼翼地顺着梯子上了房顶,走到房檐,爬在房顶上,把丁香小姨的烟筒堵上了。继而我想起我和陈豪天爸爸自己的屋子里也有烟筒,于是又顺手从房顶上捡了些树枝什么的,把那个烟筒也消灭了。

做完了这些事情,我才觉得安全了些,我让小黑也睡在自己的卧室,然后锁好门窗,这才踏实地入睡了。

依旧是恶梦,恶梦里,被我打碎的雪人妖怪慢腾腾地自动复原了,它张牙舞爪地敲着我房间的窗户,小黑呱呱地不停地叫。

我从梦中惊醒,小黑果然在冲着窗户大叫,我觉得自己头疼欲裂,难道雪人妖怪真的复活了?我下床,头一沉,栽倒在地上,只是隐隐约约听到小黑撞碎玻璃的声音。

小黑,靠你了……千万要打败雪人妖怪呀……

我再次醒来的时候,头开始沉沉地,不但头很沉,连眼皮也上仿佛压了一层雪。陈豪天爸爸脸色蜡黄,眼睛无神地坐在我的床边,我侧头,看到窗户破碎的玻璃上糊了一层报纸。

“小黑……小黑呢?它牺牲了?被雪人妖怪打败了?还是……”我担忧地问。

“别说胡话了……”陈豪天爸爸摇摇晃晃地抱过一个篮子,篮子里铺着破毯子,小黑的头上和翅膀上缠着纱布,血红的眼睛没有一丝光彩。

“它英勇负伤了?可怜的小黑……”我的鼻头酸酸的。

幸好小黑撞坏了玻璃,否则,我们还有小姨就都完了。”陈豪天爸爸望着小黑。

“雪人妖怪那么厉害吗?”我担忧地问。

陈豪天爸爸没有说话,他摸了摸我的额头,忧虑地说:“还在发烧说胡话……我一会再给你打一阵,小姨更严重,我好好睡,我一会儿回来看你……”

说完,陈豪天爸爸就摇摇晃晃地出了门,我看着身帮的小黑,默默地闭上眼睛。

窗外,雪停了,太阳也略微探出脑袋,我的哑巴雪人,也不知道怎么样了,可惜我没有力气去看我的伟大作品了。

陈豪天爸爸和丁香小姨都康复了的时候,我却还在不停地发烧,发烧中,我梦到了各种各样的人,梦到手牵着手的孙笑笑和冯小如,梦到了眼睛流血的妈妈,梦到了山神爷爷还在继续和妖怪们打斗,我还梦到了雪人和小哑巴。小哑巴变成了一个栩栩如生的雪人,她站在我的床边,说:“雪、雪、雪、雪人、我……雪人……”小哑巴边说边比划,她的脸和梦里的雪人一样狰狞。她的目光那么火热,几乎要把我燃烧起来,几乎要把我化为灰烬。

在我发高烧的时候,陈豪天爸爸和丁香小姨轮流照顾我,有时候也一起照顾我,在他们一起照顾我的时候,我迷迷糊糊隐约看到,陈豪天爸爸有时候拉拉丁香小姨的手,有时候又偷偷趁她不注意地时候亲她一下,那个时候丁香小姨就害羞地一笑,她笑的时候,很像我妈妈。其实我还有一次单独梦到了妈妈,妈妈在梦里并没有流出红色的眼泪,她微笑地摸着我的头,说她希望她爱着的每一个人都幸福,包括陈豪天爸爸和丁香小姨。难道妈妈不介意陈豪天爸爸的背叛吗?对此我虽然百思不得其解,不过既然妈妈都这么说了,我也就打算勉强同意让丁香小姨当我妈妈了,谁让她照顾我呢?谁让她的怀抱,那么甜蜜而温暖呢?

当我可以坐在床上吃东西的时候,小哑巴来了。

11.

我无法形容我见到小哑巴以后的惊恐和失望,惊恐她居然不是哑巴了,失望她没有成为我的艺术品。

“丁、丁、丁……”她吃力地张着嘴巴,那种表情很滑稽,“丁、丁厌!谢谢你的药……”

谢谢我的药?难道那些感冒药真的有治疗哑巴的功效吗?还是我歪打正着真的给了小哑巴治疗哑巴的药而不是感冒药?这太诡异了。

“我、我、我、……我、把、把、把雪人重、重新给……”听小哑巴说话是一件十分费力的事情,从她断断续续地描述中,我才知道:

那天晚上我离开之后,小哑巴就站着睡着了,在她睡着的时候,她还以坚强地决心站在那里一动也不敢动,担心自己稍微动一下,自己的哑巴就会治不好。

半夜的时候,她醒来,觉得头又晕又涨,那时候天很黑,下着大雪,不知睡家的狗叫了一声,于是附近人家的狗们就都叫了起来。

小哑巴又冷又怕,黑暗的河坑里突然闪出一个什么东西的影子,但马上又不见了,于是小哑巴吓得尖叫起来,她“啊——”地一声大叫,接着又叫出了她人生中第一句话:“妈呀——”于是小哑巴突然发现自己会说话了。

她想动,可惜鞋子已经被牢牢地冻在了地上,于是她干脆把脚从鞋子里挣脱出来,这才脱了身。会说话的兴奋让她忘记了寒冷和恐惧,她用一个破棍子敲开小雪人的坟堆,把雪人凌乱的肢体抱起来,抱到我家院子里。

那天陈豪天爸爸接待完病人也就深夜了,疲惫的他也忘记了锁门,于是小哑巴就把那个雪人很认真地堆在我家堂屋门口,希望我明天一出门就能看到惊喜。她这么做,是想给我道歉,也是想感谢我把灵丹妙药给她。

她做好这一切的时候,就蹬着砖头站在我卧室窗户外面,祈祷老天爷保佑我这个好人能有个好梦,后来小黑突然叫起来,她才匆匆跑回家了。

她握着我的手,感激地说:“丁、丁、丁厌!你以后就是、是、是、是我的、好、好、好、朋友!”

我觉得这一切都太莫名其妙了,我生气她没有变成我期待中的雪人,也恨她半夜堆了雪人来吓我,害我病了这么久,也害了小黑。

等等!既然那个雪人是小哑巴堆的,那么也就是没有雪人妖怪了,那么,小黑那天晚上再跟谁打架?又是为什么撞坏了玻璃呢?

我皱着眉头看了一眼小黑,小黑的精神好多了,不过翅膀的伤还没有好。

难道是烟筒里的烟妖怪吗?

小哑巴走后,丁香小姨做了好吃的鸡蛋糕给我,我心里虽然打算接受她,可是又对这件事情有着说不出的抵触。

“那天晚上,是不是烟妖怪出现了?”我问。

丁香小姨边用小勺喂我边说:“是呀,是烟妖怪呀!”

我心头一紧,担忧地望了望窗外。

“那烟妖怪很厉害的。”丁香小姨替我擦擦嘴,“小姨告诉你哦,冬天房间里有煤炉子的时候,一定要罩好烟筒,而且室内也要通些风,那天呀,也不知道是那个坏人把咱家所有的烟筒都堵上了,煤烧出的烟是有毒的,我们一家差一点就被那烟毒死了,幸好小黑在房间里,撞坏了玻璃,给你们这边的房间通了风,也惊醒了你爸爸,否则,我们就全部被烟妖怪杀死了。”

原来是这样……我的担心更严重了,不是担心烟妖怪再次侵害,而是担心陈豪天爸爸和丁香小姨知道烟筒是我堵的,如果他们知道了,肯定就再也不要我了。

于是我说:“我知道是谁堵的!”

“哦?”丁香小姨一愣。

“刚才小哑巴来过了,她告诉我她那天晚上来过咱家!”我理直气壮地说。

丁香小姨皱着眉头:“那为什么来咱家?”

“因为我那天在河坑被她打了,所以就小小地捉弄她,她一定是来找我算帐的!”

“这个小哑巴!”丁香小姨有些不高兴,但是她的表情紧接着又温柔起来,“她今天来是不是找你道歉和讲和的呀?”

我点点头。

“那这件事情就算了。”丁香小姨又喂了我一口鸡蛋糕,“你以后不要再捉弄她了,她是因为自己不会说话,怕别的小朋友看不起她、欺负她,为了保护自己,才故意打别人让别人害怕自己的,她其实是个可怜的小孩……你以后要尝试和她做好朋友呀。”

堵烟筒的事情圆满嫁祸给小哑巴,无论丁香小姨说什么,我都会乖巧地点头。

丁香小姨又像妈妈那样笑了。

12.

当我身体康复的时候,雪已经化完了,冬日的阳光也明媚起来,挂在彻蓝彻蓝的天空,喜气洋洋的,快过年了。

我伸展了伸展皱巴巴的腰肢,抱着小黑,晃悠到堂屋。

堂屋变得很奇怪,我总觉得少了点什么。环顾一下四周,又不知道少了什么。

直到午饭的时候,直到我要对着妈妈说要吃饭的时候,我才发现妈妈的照片不见了,香炉也不见了,原来悬挂妈妈照片的时候,换上了一副字,那几个字我认得:“茗茗诊所,济世救人”。

除此之外,我还发现了一个诡异的地方,就是丁香小姨的那间新屋子变成了病人输液用的病房,而丁香小姨自己则搬到了陈豪天的房间。堂屋的橱子顶端放着一个相框,相框里有一个红色的本本,本本上写着:“结婚证”。

我放下筷子,指了指墙壁上的字,生气道:“我妈妈呢?”

陈豪天爸爸笑着说:“妈妈她,在天堂呢!我们为了纪念在天堂里的妈妈,把诊所的名字改成茗茗诊所了,你觉得好听吗?”

“我妈妈呢?!”我站起来,拍着桌子大声说。

丁香小姨脸色有些不自然,她小声对陈豪天说:“我当初就说摘照片的事情应该跟孩子商量一下,可是你觉得她是小孩没必要……”

“为什么把我妈妈照片摘下来?!难道你不要我妈妈了吗?”我的眼睛里含着泪花。

“丁厌!”陈豪天爸爸把筷子摔在桌子上,严肃地说:“妈妈已经到了天堂,我和小姨都没有忘记妈妈,所以才把诊所名字改成了妈妈的名字。妈妈离开我们了,可是我们还要继续生活下去,这也是你妈妈的希望呀!以后,小姨就是你妈妈了!”

我瞪了丁香小姨一眼,满眼的怨恨:“你们……你们都是混蛋!我只有一个妈妈,就是照片上的人,丁香就是小姨,永远也不是我妈妈,除非她也为我牺牲她自己的命!她要是死了我就叫她妈妈,否则丁香永远就是丁香!”我大喊!

“你不要不识好歹!”陈豪天爸爸也站了起来。

丁香小姨拉住爸爸,脸色苍白,她小声对我说:“丫头,你以后可以永远都叫我小姨呀……这没有关系……”

“哼!”我端起桌子上的鸡血,回到自己的房间,关门的时候也恶狠狠的。没错,我是打算勉强接受丁香小姨的,可是他们不该就这样把我妈妈忘记。他们可以选择忘记妈妈,但是我决不,因为这个世界上,再也没有人肯为我牺牲自己的性命了。

变了,所有人都变了,我宁愿回到以前每天挨打的日子,也不愿意让妈妈从我们的生活中消失。不,决不!

过了一会儿,丁香小姨悄悄进来,我不理她,钻进柜子里。丁香小姨也没有把我从柜子里扯出来,只是在外面小声说:“我们……把妈妈的照片重新挂上好不好?”

“别假惺惺了!”他们不是真心的。

“唉……”我的小床发出一点吱呀的声音,从柜子的缝隙里,我看到丁香小姨坐在了床上。

“不要坐我的床!”我大喊,于是丁香小姨就又站了起来,她张了张嘴,仿佛想说什么,又不知道怎么说似的。

过了一会儿,她说:“我不知道说这些你懂不懂,我是真心喜欢你爸爸的,从姐姐葬礼上看到你爸爸的那一天,我喜欢他的痴情,喜欢他的才华,喜欢他所有的一切。我和你爸爸,都没有忘记姐姐,姐姐永远都在我们的心里,我和你爸爸,都希望给你一个温暖而完整的家,希望你快乐的生长……我们都会对你好的……”

“什么我们呀?谁跟你我们呀!”我气呼呼地说。

“我把妈妈的照片拿过来了……一会儿就重新挂上好不好?”丁香小姨说。

我打开柜子,冲出来抢过妈妈的照片,又重新钻进柜子里。我在柜子里,抱着妈妈的照片大哭起来,从来没有哭得那么伤心过。

13.

我把妈妈的照片挂在自己的房间里,并且把爷爷的照片插在相框的缝隙上,这样,妈妈和爷爷就就会一起看着我,守护我。

陈豪天爸爸的卧室原本是没有插销的,自从丁香小姨搬过去以后,陈豪天爸爸就在门上安装了插销,每天晚上都插着门睡,也不知道他们在搞什么鬼把戏,我有时候好奇趁他们睡觉的时候偷偷爬在门边偷听,就听到里面隐约传来奇怪的声音。

过新年我穿着新衣服拿着压岁钱去小卖部买糖的时候,孙妈妈抱着吃奶的孙乐乐的笑着对我说:“小疯子,明年你就有小弟弟了哦!到时候陈医生和丁老师就都不疼你,你那个时候怎么办呀?”

我心里恨恨地。以前冯小如后妈妈快来的时候,我还替冯小如担心这个问题呢,现在这个问题竟然发生在我自己身上,真是风水轮流转呀!

我拿了糖果,满怀心事地回到家,丁香小姨正爬在院子里的水池跟前呕吐。活该!吐死你!我不理她,其实自从那次以后,我就很少搭理丁香小姨了,连幼儿园也不愿意去,陈豪天爸爸倒也没有逼我,就说让我先“疯”着,明年6岁直接上一年级。有时候丁香小姨死乞白赖地让我唱歌,我就唱《小白菜》,唱得她脸上红一阵儿,白一阵儿的。

陈豪天爸爸从房间里走出来,担忧地问:“是不是有了?”

丁香小姨点点头。

什么有了?我充满疑惑地望着他们,突然想起孙妈妈的话,于是大声说:“你们不许给我添小弟弟!冯小如后妈妈来的时候,就答应冯小如不会再要小孩的,你要是想当我妈妈,就永远不能要小孩!”

陈豪天爸爸怒气冲冲地说:“你懂什么?!小孩子别乱说话!”

“我要把家里所有的铁锨都藏起来!”我大声说。没有铁锨,看你们怎么挖小孩!哼!

丁香小姨闻言,竟然笑了,陈豪天爸爸也跟着笑,切!有什么好笑的?!

丁香小姨说:“如果小姨以后不再要小孩,你就肯接受小姨吗?”

“哼!”我一边吹着口哨叫着小黑,一边说:“你怎么不可能不要小孩呢?!你又不是冯小如的后妈妈!”

陈豪天爸爸听到丁香小姨那么说,急忙说道:“你别做傻事呀!到时候有了新的小孩,丁厌也一定会喜欢的!”

丁香小姨微笑着:“可是,那样我们就不能把全部的爱都给丁厌了……况且……我也怕疼呢!”

“如果打掉会更疼,而且你身体也不好……”陈豪天爸爸依然坚持。

丁香小姨没有说话,只是充满怜爱地望着自己的肚子,轻轻地抚摸着,那种温柔的眼神,我一直想得到,却从未得到过。但是,我并不羡慕,也不嫉妒,我有妈妈,如果妈妈活着,也会给我那种眼神的,我坚信!

趁着陈豪天爸爸照顾丁香小姨的功夫,我偷偷把家里一切都挖坑的东西,统统藏到了床底下,并且,在晚饭后,还很乖巧地替陈豪天爸爸和丁香小姨剪了指甲。

陈豪天爸爸笑着说:“无事献殷勤,非奸即盗,说吧,想要什么东西了?”

我嘿嘿笑着,什么也没说。

14.

第二天,陈豪天爸爸喊得惊天动地:“你见到你小姨了吗?”

我无辜地摇摇头。陈豪天爸爸仿佛天塌下来了一样,叫道:“她跟幼儿园请假了!她到底去哪了?”

“那么大个人,估计拐卖小孩的也会要她吧,她又不像我这么值钱。”我翻开安徒生童话,并不理会陈豪天爸爸的焦急,看得津津有味。

陈豪天爸爸突然拍拍脑门:“难道她……”话没说完,就风风火火出了门。

直到天黑透了,陈豪天爸爸才扶着脸色苍白的丁香小姨回到家,他刚刚安置好丁香小姨,就立刻跑过来,怒火冲天,我担心房顶会不会被烧着……

他一把拎起我的衣领,大吼:“这下你满意了?你小姨再也不能要小孩了!”他的眼睛里闪着泪花,嘴唇青紫。

“那……怎么了?冯小如的后妈妈……”我无辜得莫名其妙。

“你知道你小姨今天差点把命搭上吗?”我仿佛听到房顶震动了一下,落下了些灰尘。丁香小姨虚弱地靠在卧室门框上,声音小小地:“不怪她……豪天……不怪她……我自己愿意的……我早就打算这么做了……”

差点搭上性命?为什么?有那么严重吗?我看了丁香小姨一眼,惊恐地捂住嘴巴,丁香小姨的棉裤上,渐渐渗出血来,棉裤那么厚,血竟然渗了出来,那得多少血呀……

陈豪天转过身,把丁香小姨抱到床上,伏在她身上呜呜地哭起来。

看来,丁香小姨确实是差点搭上性命,因为她到春天的时候,身体才逐渐康复起来,我听孙妈妈说,丁香小姨是因为杀死了自己的小孩,才会流那么多血的。

那么,我杀死妈妈的时候,妈妈也一定流了好多血吧?这一点上,丁香小姨是很像妈妈的,她和妈妈一样,因为我,而流了好多好多的血。

丁香小姨康复起来,就不像以前那么漂亮了,脸上长了斑,人也柔弱不堪,虽然她变丑了,但是我却开始喜欢她了。

我清晰地记得丁香小姨笑得最开心地那一次。

那天,我爸因为我上树摔到头的事情而批评我,我边哭边说:“你总是那么凶,丁香妈妈就不会那么凶……”

那时丁香小姨正好从厨房出来,她听了以后,笑得流出了眼泪,那天晚上做了好多好多好吃的菜,跟过年似的。

转眼间,我来到十里镇已经一年了,我也马上就快六岁了,听说六岁了就可以读小学,认识更多的字,比孙笑笑还对,对此我充满了期待。

春风正猛烈的时候,我家来了客人,是一个穿着西装的男人,比陈豪天还帅。

穿着西装的男人还带着一个穿着西装的小男孩,那个小男孩一直厥着嘴站在西装男人后面,还背着一个大大的行礼包。

西装男人手里拿着一个厚厚的信封和爸爸推来推去,仿佛那是炸药包似的。最后西装男人气呼呼地把炸药包塞到我手里,我颤抖着接住,然后西装男人就走了。西装男人是开车来的,当然西装男人也是开车走的。

那个西装小孩在车后面边追边哭,边哭边追,惹得镇里的居民纷纷探出脑袋,就跟看出殡似的。

后来,西装小孩就留在了我们家。

他姓刘。

刘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