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0章 钟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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祝火很聪明。

大部分事情,啾啾只教他一次他就能完全记住。假如他是个在人类社会正常成长的小孩子的话,现在估计已经成为文武双全的优秀少年了。

不过这样也挺好。

他很可爱,在她面前超级听话。

不管他再怎么不乐意,说不定他要是会脏话的话一定已经骂骂咧咧了。但只要是啾啾的命令,他就一定会执行。

无条件执行。

这是兽类的纵容。

她对他很重要,他愿意服从归顺她,所以她让他做什么都可以。

啾啾现在给他的命令是:“熟读并流利背诵《道德经》,以后每天晚上,都必须默写三章。”

祝火:……

他恶狠狠地瞪她。

啾啾一点也不怕,反而在看到他暗红色瞳孔中想要咬她一口的生气后,将自己脖子伸了过去,安静乖巧。他有本事就咬吧。

祝火:……

钟啾啾气他!

最终,他只能抱着《道德经》,背对她缩在墙角,百般不甘心地开始背诵。

破烂棚屋安静,少年干净的声音给黑暗添上了野性旺盛的生命力,仿佛幽夜之中刚学会狩猎的幼狼在随风抖动长毛。

啾啾趴在床上,托腮看他。

她让他学《道德经》,并非一时兴起。

这个世界修士凡人、妖魔灵兽共同存在,越是靠近仙山灵府的城镇,越清楚修仙的真实性,也愈发强调学习《道德经》的重要性。

天下大道起源于此,学会它理解它,有助于更好地悟道修行。

啾啾觉得,这对会幻化火焰的祝火来说,是必要的。他未来一定会走上仙路,最好提前打好基础。

于是祝火的一整个冬天都在认字背书挨打表演中度过。等他能完整默写整本书的时候,春花已经悄然烂漫。

啾啾从县老爷府邸里揪回了一朵山茶花,大红色,层层叠叠。

“给你。”

祝火瞳孔垂下,不太懂:“给我这个做什么?”

他指间把玩着花来回翻看,不明所以。这东西,神木林里有许多,他从小看到大,不稀奇。

营地里人太多,戾气太重,小少年便总是脾气差不高兴的样子。他如今已经能流畅地和她说话了,模样懵懂又叛逆。

啾啾腰脊挺直,跪坐在他面前,认认真真:“你表现好,所以奖励给你的小红花。”

小红花?

“什么啊……”

小少年微微睁大眼睛,有一瞬间觉得自己被看扁了。不是被鄙视了的意思,而是,钟啾啾好像把他当成个小崽子了。

嘁,到底谁是小崽子?

这样凶巴巴想着,少年却将小红花小心翼翼地收了起来。

——这是他的宝物。

之后啾啾又教了他《九章算术》和《渊海子平》,见他悟性高,还试探着给他讲了讲阵法的摆弄——连啾啾自己也不记得自己这些知识是从哪儿冒出来的。

总之小少年照单全收,很快就能构造出一个简单的聚灵阵,然后双目灼灼地看向她,似乎在催促,让她快些给他小红花。

漫山遍野随处可见的玩意儿,经过了她的手,都变得有意义。

日复一日。

盛夏到来时,他们的生活发生了一点改变。

因为天气变热了,曾经渗进寒风的棚屋漏洞现在渗入的是夏日的热气,滚滚沉沉,叫人躁动。

晚上睡觉时背后生出些薄汗,好像连他们纠缠在一起的呼吸都氤氲出了一股黏腻的湿气。

小少年在发呆。

啾啾眉眼沉静了许久,决定告诉他:“祝火,我有点热,不要抱抱了。”

“喔——”

他愣愣地答应了一声,松开怀抱,背过身去。

啾啾也转过身——这样睡才能盖住整张被子。

然后到了早上,却发现他们不知何时又腻歪在了一起,好像两块吸铁石,就是要紧紧贴合,才能填满自己。

啾啾脑袋埋在他胸膛,嗅着他气息,觉得他身上淡淡的香味特别诱人。

但片刻后,她就发觉了不对劲。

祝火身体起了变化。

硬硬的,翘高高。

小姑娘抬头看向少年沉睡的眉眼,睫毛长度惊人,长眉凌厉又矜贵。她第一次沉思起一个艰难的问题。

虽然祝火是跟着野兽一起长大的狼少年,但毕竟身体是人类的身体,算算年纪,也确实到了会有生理反应的时候了。

该不该教他这些知识呢?

她非常纠结,一边又希望他能继续单纯下去,一边又怕他以后吃亏。那感觉就好像一张白纸突然被染上不可言喻的色彩一样。

……说实话,她不太想教他。

想让他一直这么天真不懂事下去。

却没想到,这个早晨小小的涟漪并非是晨露坠入湖中,而是一场即将到来的暴雨。

在她犹豫的时候,已经有人盯上了这只未开化的小兽。

那是在一个燥热的傍晚,兽戏班子生意越来越红火,班主也被某个富商邀去喝酒,想要商谈表演之事,其余人留在营地内,被夏日热风吹着,一边喝酒一边热热闹闹的抱怨骂咧。

“熊子,你之前不是给百香楼里的铃兰送镯子了吗?怎么样?进她屋了吗?”

“别说了,那臭□□。”黝黑魁梧的男人粗鲁的啐了一口,“收了老子镯子,还把老子拒之门外,装的跟个贞洁烈妇似的,怎么,还要老子给她送个牌坊?”

周围人哈哈大笑:“你那镯子值几个钱?人家平日里收的好东西多了去了,还会为你那丑不拉叽的镯子多看你一眼?”

“所以我才说,没那个命就少学着纨绔少爷些玩花样,老老实实逛个窑子,纾解纾解不就行了。”

“窑子?”熊子冷哼,“窑子能有青楼里的姑娘得劲儿啊?”

还有人笑:“那青楼里的姑娘,能有祝火得劲儿啊?”

“……”

声音一收。

众人突然陷入了诡异的沉默。

傍晚的灯火在酒杯里落下盈盈的光辉,寂静得像是被一根线拉紧了,有人吞咽了下口水。

“这不妥吧?”

班主一直将祝火看得很紧。这小少年是他赚钱的利器,未来指不定还会被某个王孙公子哥看上,可不能叫这群臭烘烘的大男人们贬损了他的价值。

于是班主警惕得很,从不让这群人多碰他。

“怕什么?”

其中一个矮胖子兴奋得喉咙发涩:“班主又不在,他一个男孩子,就算是碰了,他养一养,还能被发现不成?”

“万一他告诉班主……”

“他又不会说话。”

其实他会说。驭兽师脑袋里快速闪过了小少年之前短暂对他冒出的两个字,转瞬即逝,随即而来的,是上次没能得手的遗憾。

他也不记得自己怎么就晕了过去。

古怪的很。

从祝火嘴巴里套不出任何线索,因为那天之后,小少年再次闭紧了嘴,不吭一声。

一种即将要做坏事的紧张在众人之间传递,整个帐子内都仿佛有火星在隐隐跳跃,蠢蠢欲动,却又不知该不该出手。

驭兽师添了把柴进去:“你们可想清楚了,只有这一次机会。下次再等到班主离开,都不知道是什么时候了。”

众人捏了把手心里的汗。

自古以来,越是底层的男人,脑袋里越是只装得下繁衍和秽物,看见胳膊就想到大腿。更何况,小少年的容貌是在美人遍地走的修真界都足够惊人的明艳。

男人们想不到修真界,却能想到富家公子。

那可是连赵公子都觊觎过的小少年。

随着身体发育,他一天天舒展窜高,也一天天像一只振翅欲飞的凤凰。

“……好。”其中一人低低开了口。

驭兽师笑笑,抬头看了一圈:“你们呢?”

短暂的沉默之后,“好”,大家都答应了下来,深吸一口气。

推推搡搡一会儿,由唯一有钥匙的驭兽师出头,打开棚屋,将一脸抵触又无知的小少年带进帐子。

众人围住他。

迫不及待想要看他挣扎反抗,迫不及待要看他傲骨打断。

……

啾啾去还书了。

她不是神仙,不能倒背如流记下书本上所有内容。所以平日里教祝火读书写字,都是靠着书来,这样他俩都有一个明确的方向。

于是她借用了一下书铺里的书。

那些都落了灰的库存,被她脏兮兮的带回去,又干干净净的还回去。

……读、读书人的事,能算偷么!

然而还完书,小姑娘却愣住。

一道道滚滚黑烟涌向云际。

烈火焚天,吞噬掉所有帐篷,熊熊燃烧。极其漂亮的金红色火焰,仿佛夏夜中最绚烂的流光。

乌泱泱的人群凑在一起,踮脚张望,交头接耳。

那是——

祝火的火!

小姑娘眉眼微动,心里猛地一沉,眼见着府衙的捕快端了火把匆忙奔驰,顿时飞快往营地跑去。

大脑里嗡嗡直响。

怎么回事?祝火失控了?他不是一直被关在符咒屋里的么?

兽戏班子平日里总是充斥着野兽的臭味,可现在,野兽味却全被烧焦的臭味所掩盖。帐篷上要碎不碎的布条摇摇晃晃,烧不掉的珠帘散落一地,被火光染成红色。

越往里走,不好的预感越强烈。

祝火不在小棚屋——

她转过头,又找了一遍,终于在驭兽师的帐篷发现了她要找的人。

小少年背对着她,以一副戒备警惕的姿势在喘息,仿佛随时都能再暴起杀掉几个人。他全身紧绷,红衣轻轻摆动,不知道是颤抖还是什么。

听见背后脚步,他一把抓紧匕首,蓄势待发,却又猛的一顿,似乎察觉到了来人是谁。

“……祝火?”啾啾声音清脆稚嫩。

“……”

过了许久,小少年侧过了头。

脸上还示威似的挂着嚣张的笑,仿佛要同归于尽般凶恶,小犬牙雪白。眼睛里却沾着泪。汹涌的,剔透的,在脸庞上留下晶莹的痕迹。

风火缭乱。

他站在尸体之中,踩着一地的血,长发飞舞,宛如恶鬼。

——那是祝火第一次哭。

也许是因为杀人,也许是因为害怕,也许是因为啾啾出现那一刻带给他的莫大的松懈。连他自己也未曾察觉的眼泪。

他只知道驭兽师黑色的手朝他伸来,他脑子里直觉地想到,被他们碰到的话他就完了。再回过神来,这些人全部已经支离破碎。

视野里的血色还没褪去,他从一片鲜红中看见少女一如既往没有表情的脸,蹲到驭兽师身边,冷静地翻找了尸体。

然后,少女带着钥匙打开他脚踝上的铁索,拉住他。

烈焰熊熊,捕快们的叫嚷杂乱,她手心微凉,冷静到不近人情,好像这满地的尸体只是不入眼的小石头。

啾啾:“援兵来了,我们快逃。”

……

夜色浓厚。

两个小孩子的身影惊兔般急促,背后追兵来势汹汹,骏马飞驰,一道道剪影穿过月光下张牙舞爪的山野树林。

他们的手紧紧牵在一起。

“射——”

有人扬起声音,箭矢如雨一般追逐他们,擦着耳畔掠过,扑簌簌没入灌木和树干。小少年凭着野兽的本能拉着她东逃西躲。

心跳如雷。

不知道跑了多久,天黑到天亮,曦光穿过树叶时,背后追兵终于消失不见。

抬起头,他们似乎闯入了一片与世隔绝的天地,雾气飘渺,瀑布飞悬,溅起的水珠之中,立着道模糊不清的影子。

有人!

小少年一瞬间露出最残忍的战意,将啾啾挡在身后。可惜那道影子比他还要快。

“什么人!”

一声厉喝!

空中有东西划破长空,和箭矢的声音很像,迅速朝他们袭来,快到难以看清!

小少年咬牙要朝声音袭来的方向扑过去。

然而下一秒,倒下的却是他身边的小姑娘。

……

一波未平一波又起,连续两日的神经紧绷,让啾啾醒来时大脑还有些放空。

她身处一张竹榻上,屋舍陌生,脑仁还在痛。小少年低头坐在她身边,闭紧嘴,双眸桀桀得宛如在燃烧。

烛光熠熠。

“祝火?”啾啾喊他。

小少年满身锋芒一收,回过头。

啾啾坐在那里,身体要凝不凝,小小一只。

他们对视了一眼,他自然地伸过手,无师自通地将她抱过来,抱到自己腿上。好像这个姿势更能靠近她,连说话都能听见彼此呼吸。

“啊。”

啾啾大概猜到了一点:“我们遇见修士了?”

能那样古怪又准确地攻击到她的灵体,多半是个修真者。

小少年有些沉默。过了好一会儿,才开口:“他说他是什么紫霄仙府的掌门。”

唔,那可真是大有来头。

没一招秒杀她,算是侥幸。

“这是他住的地方?”

“啊。”

祝火将她往怀里按了按,贴着她额头,没有平日里那种精力过剩的活跃,安静得不像话。

那双眸子的光在沸腾。

“怎么了?”啾啾太了解他了,拉他袖子,“那个掌门,是不是对你说了什么?”

她去摸他头发。

祝火一只手扶住她后脑勺,低声。

“他说我是火灵根,身体极宜修仙。”

“哦,”不出所料。啾啾荒诞地生出种熟悉感,不假思索,“我好像是个木灵根。”

木能生火,火能焚木。

祝火:“……”

啾啾:“怎么?”

祝火声音微哑:“……他还说,让我同他一道去紫霄仙府。”

啾啾一愣。

原来是这个。

他们的相遇很突然,离别也很突然。一瞬间仿佛回到那个夏日的午后,她莫名站在人群中,看他身上的灵气凝聚成一条细细的线,将他俩连在一起。

她默然一阵,点头:“这是好事,我记得紫霄仙府是天下最厉害的仙府,大部分修士想去都去不了,还得参加试炼才行。”

小少年无所谓那些:“那你呢?”

啾啾想了想。

她的记忆模糊一片,只能空着一双眼,靠直觉和他阐述:“我记得,我以后会去太初宗,你可以来太初宗找我。”

这话有些奇怪,连啾啾自己也说不明白,为什么会记得“以后的事”。

祝火却没有提出质疑,他服从于她之后,便从不怀疑她。

他只是略略扯开视线,直白地坦率:“我不想和你分开。”

啾啾也不想:“那你还要去紫霄仙府吗?”

“……”

祝火低头:“我必须去。”

小少年说到这里,脊梁骨又开始灼热,爬起恶鬼的烈焰。

——因为那个人说,钟啾啾是一缕残魂,不该存在于天地间,必须要诛灭。

但如果,他愿意跟着去紫霄仙府的话,他可以手下留情,予她照拂,保她平安。

祝火一向是个不驯的。他咬牙切齿地想,钟啾啾是珍贵的,她的生命,不应该由别人决定。

弱肉强食是兽类社会的规则,弱小就要挨打。所以,他要强大到没有任何人能再威胁他们,他要强大到让她可以随心所欲地掌控她自己命运。

“予她照拂,保她平安。”

未来都由他来达成。

终有一日,她命由她。

啾啾默了一会儿:“那我在太初宗等你。”

她好不容易凝出实体了,眼见着就快完全成为人类了。小少年圈紧她,将脑袋埋在她肩颈。

他们最后一次相拥而眠,两个小小的身影,格外亲密,格外青涩。

谁也没睡着。

天色微阴,林雾绵绵。

小少年本来已经随着那年迈威严的老人走出一段距离了,却又突然转过身,大步回到她面前,认真严肃。

“喂,钟啾啾,给我取个名字。”

啾啾:“嗯?”

“名字。”小少年强调,直勾勾盯着她,“名字很重要,对吧?”

“之前的名字,是那些人给的,我不喜欢。我想要你给我名字,用你的姓氏。”

小少年想:姓氏,应该是某个有特殊意义的符号,能代表什么。

就像他叫祝火的时候,被所有人当作祝家班的东西一样。他用了她的姓氏,也能代表他属于她,永远属于她。

他是她的。

啾啾眨了两下眼睛。

草木摇曳,簌簌作响。

电光石火间,她突然想起自己曾经纠结过的名字问题。

——对了,她有两个名字。一个叫钟啾啾,一个叫钟荠。

而她从摇摆的天平上,选了钟啾啾。

那么剩下的那个名字……

小姑娘突然笑了。

嘴角浅浅一弯,看向少年的目光中,映入了灰烬的荆棘。带着尖刺,蓬勃生长。

“那就,叫钟棘。”

“钟棘。”

小少年喃喃重复。

有一瞬间眸子异常明亮,仿佛身体深处有什么颤动一下,慢慢地、慢慢地苏醒过来,纵着火光,驱使狂风,飘向她,给她最炙热滚烫的御守。

他笑了:“喔——钟棘。”

林中树影微动,一条崎岖山道蜿蜒向天边。红色的少年捏紧手,一步步走向巍峨高山。

钟啾啾,在太初宗等我。

他想。

等你的钟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