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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清冷的银发神明,坐在摆满了食物的桌前。
天色已经暗了,设置在墙壁上的神灯石开始发光,投下斑驳的光影。
他把家里的灯罩换了,神灯石的光透过灯罩后,会投出橘红色的花瓣形状的影子。
——这是他准备好的小惊喜。
但是,他希望去接受惊喜的人不在这里。
他孤零零的坐在桌前。
眼中的泪一滴一滴的,从脸颊上滑下去,落进衣襟里。
他的身影,第一次显出了“孤独”的味道。
伊提斯闭上了眼睛。
智慧种的情绪,敏感而脆弱。
未来的他,变成了这个样子吗?
所以,未来到底发生了什么?
穆莎到底在梦境中遇见了什么,才对他遮遮掩掩?
不如直接问一问当事人比较快。
穆莎不愿意说也没关系,那就去问另一名当事人——未来的他。
这么想着,伊提斯伸出了手。
掉在桌腿旁边的“神之泪”飞起来,落在了他的掌心里。
穆莎房间里,那一颗已经发挥了作用,把他的神格击打出裂纹的神之泪,也出现了他的手中。
基于时空的法则,时间是单向流逝,不可逆的。
不同时空的同一物体若是相遇,一定会引发时空法则的悖论。
两枚神之泪相遇的一瞬间,世界的法则齿轮被硬生生逼停。
伊提斯闭上眼睛,让自己陷入了沉眠。
神一生无梦,因为,神沉眠时,双眼所见只有现实——要么是未来,要么是过去和现在。
※
伊提斯以为,自己会在梦境中见到另一个自己。
但是,在他的意识潜入未来之前,就有一股比他更为强势的力量,将他挡了下来。
伊提斯的意识坠入了一片混沌之中。
这是既非现在,也非未来的时间狭缝。
这里没有时间的概念,没有世界,没有生灵万物。
能够来到这种不受法则限制的地方的,就只有超脱了法则的神。
伊提斯心情复杂的,看着将他挡了下来的那股力量的主人。
——穿着粉色毛绒睡衣,手握牙刷的黑发少女。
伊提斯沉默地打量着她。
还是熟悉的黑发,熟悉的个头。
但是,那双眼睛,伊提斯却一点也不熟悉。
她眼中的灰雾已经褪去,变成了清浅的银色——比他的眼睛颜色还要浅一些。
这双眼睛很漂亮,可惜,却是一双容不下世间任何物品的眼睛。
——她是神。
现在的他和未来的她,两个不同时空的至高法则,在这既非现在,也非未来的时间狭缝相遇了。
黑发少女丢掉了牙刷。
那看起来太过闲适的粉色毛绒睡衣,也在一瞬间换成了雪白的长裙。
她抬起头看着伊提斯。
那清冽的浅银色眼睛里,缓缓地,映出了他的身影。
伊提斯说:“莎莎。”
黑发少女轻轻颔首。
伊提斯看着这样镇定又少言的少女,有些难过的问道:“为什么会变成这样?”
那已经成为了神明的少女说道:“因为我无路可走。”
“这样的结果,在您和过去的我看来,一定是非常糟糕的。”
“但是,只有我知道,这是我拼尽全力得来的,最好的结果。”
伊提斯好看的眉毛拧起来了。
他嘴角紧抿着,银色眼眸里情绪翻涌,眉心更是罩着一团阴云。
长大之后的黑发少女走到了他面前,踮起脚,伸出手捧住了他的脸。
“没关系,伊提斯先生,别露出这么难过的表情。”
他看着穆莎,轻轻地摇了摇头,说道:“我没有保护好你。”
穆莎闭上眼睛,嘴角轻轻扬起,露出了一个笑容。
她的笑是假笑,笑意染不进眼睛——所以,她一般习惯闭着眼睛笑。
她说:“不,伊提斯先生,您保护好我了。”
“从您来到这里开始,这一步棋,就已经赌赢了——这个未来,不会再存在了。”
她伸出手,一片莹白的花瓣出现在掌心,她说:“我来为您,送上最后一块碎片。”
※
伊提斯进入了一片幻境。
这里是穆莎的记忆。
他看到了穆莎在天空祭坛的梦境的经历。
——他们的未来。
看见了赫伯特将花瓣投入不朽之木的那天,少女和世界意志的对话。
——世界意志要新神更替旧神。
也看见了穆莎去找复活的瑟斯顿,被告知了三十八年前她的花瓣碎掉的真相。
同时,还有世界意志展现的过往,雷恩对她的要挟,少女要苏醒的决定。
伊提斯心情复杂。
他看向一同进入了幻境,来自未来的黑发神明。
他问道:“……你刚刚说,你的未来不会再存在了?”
这明明就是一场无解的死局。
别说是穆莎,就算是已经知道了这些事情的他,也找不到更好的办法。
黑发少女点了点头,说道:“继续看下去吧,伊提斯先生。”
……
幻境又一次产生了变化。
一个脸颊粉嫩的小女孩,出现在了伊提斯的眼前。
而后,在缥缈的云雾中,她周围的景象也渐渐地显现出来。
那个黑发小姑娘,只有一两岁的样子。
她有点胖,脸颊肉嘟嘟的,白里透着粉,一双深褐色的眼睛里噙着泪。
她光着脚,在草丛里跑着。
这家人的家境非常殷实,住了独栋的别墅,有一大片院子。
为了让小女孩玩的更开心,他们买了最柔软的草皮,铺了整个院子。
她跑到了一位年轻女性的面前,拉了拉对方的手。
她指着自己的脚趾,委屈巴巴地说道:“妈妈,疼——”
女人蹲下来,把她抱进了怀里,仔细看了她的脚趾。
没有受伤,应该是不小心左脚踩到了右脚。
女人捏住小女孩的右脚拇指,问道:“是这个脚趾吗?”
小家伙噙着泪点了点头。
女人抱起她,亲了下她的脚趾。
“这是让莎莎不痛的魔法。”
一个蜻蜓点水的亲吻之后,女人捏了捏小女孩的脚趾,问:“还痛吗?”
小家伙摇了摇头,很快又欢呼着跑去玩了。
……
进入幻境的伊提斯默默地跟上了小女孩。
他大概明白,这就是在另一个世界生活的穆莎。
应该是黑发神明给予记忆碎片时做过处理,他能听得懂这里的人所说的话,所写的文字。
……
小莎莎稍稍长大一些了。
她踩着小板凳,说:“莎莎要给妈妈做饭!”
休息日在家的男人说:“可是莎莎还太小了,不会做饭呀。”
小公主说道:“莎莎可以学嘛~爸爸教我~”
被抓着袖子的男人无奈答应道:“好,教你。”
男人很擅长哄家里的小公主,他说:“莎莎太小了,不能用燃气灶,爸爸帮你打开燃气灶好不好?”
“用油煎东西太危险了,爸爸帮你煎鸡蛋好不好?”
最后锅里煮沸了水,男人拿了一些挂面给小莎莎,说道:“来,莎莎,我们一起把面条放进去。”
男人将煮好的面盛出来,把煎好的蛋盖上去,一顿面就完成了。
小穆莎跑去楼上的房间里,拉住了女人的手,说道:“妈妈,莎莎给你煮了面,快过来吃!”
女人愣了愣,她抬起头,看着和小公主一起走过来的男人。
男人脸上露出了有点无奈的表情,女人心领神会,伸出手掩着嘴巴笑了。
她抱住了小穆莎:“莎莎可真棒,谢谢莎莎给妈妈做了面。”
……
她的家庭幸福且和乐。
她被爱着长大,从小就是个小公主。
有一天,女人给她讲了《海的女儿》的故事。
讲到人鱼公主放弃刺死王子,化成泡沫的时候,小莎莎抱着故事书哭了。
“这个故事一点都不好!”
女人以为穆莎是对结局不满意。
她问道:“莎莎,你觉得什么样的故事才好?让王子和公主在一起?”
小莎莎哭得一把鼻涕一把泪:“小公主为什么要上岸?”
“她的家人那么爱她,她为什么要从人鱼变成人,永远离开她的家人?”
女人摸着小女孩的头,说道:“如果小公主像莎莎这样想就好了。”
“如果从人鱼变成了人,就再也不能爱家人,莎莎一定不会愿意变成人吧?”
小莎莎说:“当然不会愿意了!”
……
最后,这段记忆,忽然跳到了伊提斯熟识的世界。
十五岁的黑发少女说:“世人都想过要变成神的。”
他问那个十五岁的少女:“那你呢?你想变成神吗?”
小姑娘摇头道:“我不想。”
不想的理由有很多。
一开始,她这样回答,是因为她更习惯没有神的世界。
她想念她的家人,她想要回去——人鱼公主穆莎,想要回到她的海里。
后来,她知道,她变成神,就不再喜欢吃好吃的东西了。
好吃的食物那么重要,会让她开心,会让她诞生对生活的期待,是她生命的追求之一。
再后来,她知道,她变成神,整个人都会改变。
情绪缺乏,不再喜欢食物,不再喜欢漂亮衣服,什么都不再喜欢。
就像个木偶一样,感受不到快乐,感受不到悲伤,一切都利索当然,活下去和死亡都没有了区别……
她觉得,那杀死了她已知的自己。
直到最后,她爱上了伊提斯,也被伊提斯爱着。
那场直通未来的梦境,告诉了她:如果你变成了神,你就会无法再爱他。
如果从人变成了神,就再也不能去爱她的爱人,她愿意变成神吗?
——她不愿意。
所以,她从梦中醒来之后,为了避免掉那个未来,一直在努力。
她希望自己变得能够面对一切,努力学习,把咸鱼的习性都改掉了。
但是,她仍然被逼到了绝路上。
除了苏醒,她别无选择。
……
银发的神明和黑发的神明。
两个不同时空的至高法则,站在一起,看完了这场幻境。
黑发的女神说道:“只要我能见到您,把这一枚记忆碎片交给您,我就算是赌赢了。”
伊提斯问道:“为什么?”
黑发的神明闭上了眼睛,说道:
“我的伊提斯先生告诉我——如果当时的我向他求救,告诉他我不愿意,他会想尽所有办法来救我。”
“就算没有路,他也会硬生生开出一条路。”
伊提斯轻轻地点了点头。
“是,莎莎,只需要你一句‘不愿意’。”
“我可以为你踏破一切荆棘。”
……
这是最后一段记忆。
幻境之中,是未来的穆莎,和未来的伊提斯。
黑发的少女拉住了伊提斯的手腕,给他烙下了禁言咒。
已然成为人类的伊提斯无奈道:“莎莎,你别这样。”
“如果直接说出过去发生的事情,未来被改变的几率才是最大的。”
穆莎冷静到了极点,她问:“如果还是没改变未来呢?”
“我成为神明,你成为人类的未来如果没有改变。”
“你对来自过去的我说出所有事情,会被时空的法则湮灭的未来,也不会改变。”
伊提斯执着道:“莎莎。”
穆莎说:“你就算说出来也没用。”
“过去的我,已经做到所有我能做到的事情了。”
“就算你说出来,我也还是会这么做——我无路可选,这已经是我能到达的最好的结果了,不会有更好的结果。”
伊提斯低下了头,他知道,穆莎说的是事实。
这是死局,他就算说出来,也无法改变过去的一切,反而只会促进穆莎早点苏醒。
但是,他还是想要试一试。
伊提斯看着手腕上的禁言术成型。他突然说道:“莎莎,我们换一个思路怎么样?”
他说:“既然从过去的你下手没有结果,那么,我就将赌注,压给过去的我自己。”
他拿出了神之泪,说道:“我把我的记忆封存进去,让那个小一点的你带回过去怎么样?”
穆莎看着他,说道:“伊提斯先生,你傻了吗?”
“你把记忆送到过去的行为,一样违逆时间法则,你一样会被法则湮灭。”
“万一不太幸运,等着我们的还是这个未……”
穆莎看着他手上的珠子,她说话的声音越来越小,最后直接停住了。
她问道:“伊提斯先生,你是在什么时候,落了这滴泪?”
伊提斯回答道:“你成为神,攫夺我的神格的时候。”
穆莎说:“如果,把这枚珠子送回过去,想办法让你落泪在我成为神之前。”
“两个时空的同一物品出现在一起,会引起时空法则的悖论。”
“过去还是神的你,会因此进入两个时空之间的间隙里。”
“他想要窥视这个未来,而我作为新的至高法则,会把他挡下来,与他在同一条间隙相见。”
现在的她和过去的伊提斯,都是不受法则制约的神明。
只要他们能够相见,他们可以做出任何交流——法则根本不足以湮灭神明。
于是,未来的伊提斯,布下了第一局。
他以自己成为人类之后的认知为棋,赌来了创世神的第一滴眼泪。
而未来的穆莎,紧随其后,以她的记忆,以伊提斯对她的爱,布下了第二局。
她要告诉过去的伊提斯:我不愿意成为神,为我改变这一切。
……
创世神伊提斯:“……”
他看着手里的两滴神之泪,无奈道:“布局学的不错。”
那情绪已经无比淡薄,甚至失去了爱的黑发神明平静的说道:
“当然,我可是您教出来的。”
“能送回过去的东西有限——除了那颗梦境之心,就只剩下这枚神之泪。”
“所以,把您的神格打裂了,还骗了您的眼泪,真的很抱歉。”
伊提斯说:“你很敢赌。”
黑发的女神看着他手中的神之泪,说道:
“我本来是不打算打这个赌的,毕竟,对我来说没有区别。”
“但未来的您一副要牺牲自我的架势,我没有办法,只好插手了。”
她退开一步,转过了身去。
“创世神冕下,愿我的未来消弭,愿我们永不再见。”
伊提斯也背过身去,重新回到他该在的时空。
“永不再见,未来的穆莎小姐。”
※
死亡之国。
穆莎在世界意志的指导下,终于用出了第一个成功的长距离传送术。
但她落地的那一刻,彻底被打回原形——这地面真是一如既往的烫脚。
伊提斯作为创世神回归之后,死亡之国的元素,比以前稍微稳定了一点。
——最起码岩浆不在天上飞了。
穆莎一步一步地,踏在粉碎的焦土上。
她走向了死亡之渊。
死亡之渊,是死亡之国里,死亡与黑暗最浓重的地方。
最极端的状况,最易创造相反的事物——穆莎即是在这里,作为逆死而生的花朵降临这个世界。
这个地方是她的出生之地,也将是她的苏醒之地。
[因为创世神重新具备了完整的神格,死亡之国的控制权也回到了他手上。]
[但是,死亡之渊这片已经挣脱了规则的焦土,永远都只会属于您。]
[所有妄想踏进死亡之渊的存在,包括旧神,都只会成为您的养分。]
穆莎一路上,听着世界意志在耳边叨叨逼。
[您比旧神更强大,您生来就能够侵吞他的神格和法则。]
[您不醒来,便已经如此强大。只要您醒来,整个世界皆会化为您的死亡之渊,为您斩除所有异己。]
穆莎:“……”
你可闭嘴吧,老娘成神了第二个收拾你。
排在第一的,当然是雷恩。
终于,她接近了那黑暗最浓重,深不见底的深渊。
她站在崖边,低头看着崖下翻涌的浓雾——而在这浓雾之下,则是最炙热的岩浆,最凶恶的亡灵,最聪慧的恶魔。
这是世上最危险的地方,一旦进入,万死无生。
她脚边的碎石有些松动。
那小小的石头块跌下去之后,就进入了黑雾之中,没有任何声息。
穆莎轻轻地皱了下眉。
……就算是她,跳下去也很可能会死吧?
她一向是个怕死的人,按理来说,“主动跳崖”这种事,应该永远与她无缘才对。
穆莎闭上了眼睛,很快就想明白了这件事。
她打算主动跳崖,并不是不怕死了,而是有了比死亡更害怕的东西。
就在她迈步之前,她的背后,传来了黑暗信徒那粗犷狂放的声音。
“我的孩子,不是说好了要与我商量,怎么一个人来到了死亡之渊?”
穆莎回过头看着雷恩:“怎么,您也想跳一跳?父——亲——?”
她语带讽刺。
在决定从这里跳下去之后,她就什么都不怕了。
她有一种破罐子破摔的心态,完全不在乎说什么话,会惹怒谁。
雷恩面带笑容:“当然,我早就知道,你会为了挣脱我,选择从这里跳下去。”
“但是,我天真的孩子,我怎么会为此毫无准备呢?”
“我拥有你的灵魂碎片,我与你,同样有资格,可以在这里成为神。”
“深渊的浓雾不会杀死我,亡灵与恶魔,皆会成为我的臣子,为我披荆斩棘,踏破神国。”
穆莎:“……”
她在内心疯狂的敲世界意志:是这样吗?
世界意志:[……的确是这样的。]
穆莎:这和说好的可不一样!
世界意志:[所以,您要想办法阻止他。]
雷恩走过她身边,他站在悬崖边,说道:“怎么迟疑了?”
“失去了百分之百的胜算,就不敢从这里跳落下去了吗?”
“如此畏首畏尾,可不是我教出来的孩子啊。”
穆莎侧过头,看向雷恩。
这个男人就是个彻头彻尾的疯子。
他拥有巨大的智慧,也拥有磅礴的力量——当这样一个人,再因为疯狂,而失去了“畏惧”,这世上就鲜少有人挡得住他。
那无数个死于他手的黑暗信徒挡不住他,光明阵营中最强大的圣子挡不住他,就连创世神,也受他胁迫。
穆莎摇了摇头,她说:“雷恩,在这方面,我的确比不过你。”
她的勇气,是因为畏惧而生。
她还有敬畏之物,和这毫无敬畏的疯子不一样。
“没关系,你不敢跳,父亲就替你跳。”
他抬起手,轻轻地撩起了少女绸缎一般的黑发,抚上她白皙嫩滑的脸颊。
“等父亲成为神,父亲就控制住你,帮你做选择——将你变成我最乖的女儿。”
话语落下,他便从崖边仰了下去。
他纵声狂笑着,那黑夜一般的破碎袍子扬起,发出烈烈声响。
很快,他的身影和声音,就被淹没进黑雾之中,消失不见了。
穆莎深吸了一口气,她一脚踩上了悬崖边,看着那深不见底的浓厚雾气。
她提起了勇气,说道:“雷恩,就让我们来看一看,我们谁会赢到最后吧。”
“我会亲自证明,我才是我自己的支配者,无论是你,还是这个世界,都别妄想控制我。”
她会成为这个世界的顶点。
她会变成再也无人能违背的至高法则。
——她的命运,仅仅属于她自己。
就在她即将纵身跃下的时候。
银白色的传送阵亮起,披着纯净白袍的神明出现在了山崖上。
他那头散发着名贵金属色泽的银白发丝凌乱,脸上也带着慌乱,这是他第一次失去了沉稳和冷静。
他喊道:“莎莎!”
穆莎没有回头,她问道:“您怎么还是找到我了?”
伊提斯说:“你先过来,别下去,你冷静一点。”
“不管是什么事情,我们都可以想办法,好吗?”
他嘴上说着要商量,却已经动了手。
银白色的神力疯狂蔓延,要将走入绝境的小少女拉扯回来。
但是,那力量皆被逐渐升起的浓厚雾气挡下。
在这里,伊提斯的力量无法对她产生丝毫影响。
穆莎摇了摇头,她说道:“抱歉,伊提斯先生,我无路可选。”
她擦了一把眼睛,小跑半步,跃进死亡之渊。
她穿着之前伊提斯送她的那件衣服,和神术师的版式有些相似,但更为精致和宽松。
滚着银纹的白色袍脚在升腾的黑雾中翻动,黑色的额发因为重力而掀起,露出白皙的额头。
“莎莎!”伊提斯追至了崖边。
只是接近,他就感觉到了力量受制——死亡之渊的法则与他悖逆,他在这里,就是一个不被允许的异端,擅入则亡。
穆莎面向下方,她不敢回头。
尽管雾气浓重,遮蔽视线,她也还是不敢回过头,想象伊提斯站在崖边张望的模样。
她闭上了眼睛。
她是一朵花。
在死亡之国逆死而生,花茎挺直,花瓣莹白,脆弱又坚强的希望之花。
在这崇信神明,将一切都寄托于神的世界上,宁愿破碎也不愿意被拗断的,逆风而行的花朵。
她是一朵花。
她也曾被家人小心翼翼呵护,捧在掌心里。
她也曾被喜欢的人视为挚爱,笨拙又仔细的爱护着,从他那里得来整个世界的认可。
可她终究是一朵绝境中的花。
她曾为希望之花,她破碎。
她逆风而行,可终究抵不过那强劲的风,自己主动弯折。
她曾被家人呵护,她早逝,自此远离家人。
她拥有爱人,她的爱不能继续。
她坚持的自我,她的爱,她的优点、缺点,都将在今天消逝。
她不敢回头去看那面露慌张的神明。
她曾经那样希望,伊提斯能够懂得人类,能够尊重生命。
但是,当他真正露出和人类同样的焦躁和不安时,她就感觉到,自己的心脏一阵抽痛。
她和伊提斯之间的爱,也像是一朵花。
在荆棘之中生长,跨越万般难题,终于培育出的花朵。
这朵花开得不易,但在绽放之时,也比所有的花都要美好。
在她跳入死亡之渊的这一刻,这朵花,盛开至最美好的模样。
而后,就要凋亡了——
穆莎眼角落下了一滴泪。
她仿佛能够看见,那朵花的花瓣片片凋落的模样。
那花瓣破碎的时候,她的心,她的灵魂,也感觉到了被撕裂的痛楚。
“莎莎!”
穆莎猛地睁开了眼睛。
这声音就在她上方,离她不远的位置。
她仰起头,挣扎之中变换了落下的姿势。
她看见,那身披着白袍的神明,正在一点一点接近她。
他银白色的神力正在燃烧着,他的神格,正在这不能容忍他的,另一个神明的法则之下逐渐生出裂纹。
他的手,他的脸颊,他如同霜雪一样的银白色发丝,正在逐渐变得透明。
但他在接近她。
他坠落之时,神情坚毅,丝毫不为这赴死的行为后悔。
他那双冷漠的,映不进万物的银色眼眸之中只有她。
他紧紧地盯着她,那神格裂纹蔓延,撕裂灵魂的痛楚,也没让他的眼眸动摇一下。
神明伸出了手:“莎莎,把手给我。”
穆莎皱起眉,她那双灰色薄雾正在散去的银眸里,蒙上一层纱一样的氤氲水雾。
她眼泪正在掉落,她问道:“你疯了?!”
他跳进这里会死。
那么,她付出这么大的勇气也要去做这件事情,兜兜转转,不惜杀死爱情也要救他……
她所经历的这些痛苦,她付出的努力,还有什么意义呢?
绝望在一瞬间涌了上来。
可是,这颗悲伤至极的心,又忍不住,因为他的到来而变得喜悦。
当然,伴随而来的,还有浓重的不安。
希望与绝望,不安和喜悦……
如此矛盾,如此撕裂……
“你骂我也没有用,反正我已经跳下来了,回不到上面了。”
伊提斯离她越来越近,他说道:“伸出手来,莎莎。”
穆莎在流着泪,抓住了他的指尖。
她惊讶的发现,伊提斯那双温度偏低,一向有些凉的手,正泛着属于人类的温暖热度。伊提斯拽着她的手,将娇小的黑发少女拉进了怀里。
他们跌落进了几乎凝成了实体的黑色雾气里。
伊提斯勉强站住了身,他低下头,看着他的小姑娘。
他露出了一个浅淡的笑容,还表现出了一副终于松了一口气的样子。
他说道:“莎莎,我赶上了。”
穆莎的眼泪止不住的下落。
她伸出手,拉住了伊提斯的衣领,将这身形高大的银发青年扯得低下头来。
穆莎愤怒之下,将他施加在自己身上的禁言术解除掉了。
她一边哭一边骂:“你赶上了有什么用!现在一切都完了!”
“你个狗比神!总是把别人辛辛苦苦付出的努力,倾尽生命也要完成的事情,践踏成毫无意义的样子!”
“当初折断我花杆的是你,把我的花瓣撕碎的也是你,要我成神的还是你!”
“现在我要碎了,我愿意被拗断了,我愿意苏醒了!”
“你却又非要我别断别碎别苏醒!你怎么这个样子啊?”
这样的斥骂和宣泄怒火毫无意义,不会有任何作用。
但是,她就是这样做了。
她揪着伊提斯的领子,把他骂的一脸委屈和茫然。
半晌,伊提斯压下了自己的情绪。
他抱住了小少女,说道:“莎莎,这一切不会是毫无意义的。”
穆莎推开他,气得一直跺脚,她怒道:“怎么有意义了?”
“最糟糕的事情,我最想避免的事情,一件也没有避免掉!”
“我已经毫无办法了,伊提斯。”
她捏着伊提斯的袖子,第一次哭着承认自己有做不到的事情。
她摇着头:“我没有办法了。”
“我该怎么办啊?你告诉我啊,伊提斯。”
伊提斯用透明的手,捧住了她的脸,说道:“莎莎,并不是你没有办法了。”
“你已经把你能做的所有事都做了,做到最好了,不能更好了。”
“所以,接下来,该由我来努力了。”
他把穆莎稍稍抱起来,他低下头,用自己的额头,抵住了少女的。
伊提斯那无边的浩瀚神力正在疯狂蔓延,侵蚀进她的意识之中。
而穆莎的力量,也在这无法抵抗的攻势之中本能的苏醒。
两种至极的力量相互冲击,加之新神的苏醒。
这些所带来的,是法则的齿轮被逼停,甚至要直接崩坏掉。
世界在这极致的冲击之间,仿佛停滞了一般,变成了一片灰色的幕景。
穆莎迟疑的睁开眼睛。
她看见了一片灰白交织的混沌,这片混沌中,什么都有,又什么都没有。
什么都没有——这里只是翻涌的浓厚雾气,什么都触摸不到。
什么都有——伊提斯在这里,她也在这里,而世界也以一面灰色镜子的形态存在于此。
伊提斯将穆莎放下了,他说道:“莎莎,这里是世界的起点。”
“没有时间,没有空间,没有起始与破灭,没有‘存在’这个概念的神域。”
他胸膛之中的两片神格飞了出来。
一半是极致的光明,一半是极致的黑暗。
它们皆被一片灰色的雾气包裹在其中。
穆莎抬起头,她现在,还是一副惊魂未定的状态。
她学着伊提斯的模样伸出手。
她的神格,也从这片仅属于神明的地方,显现了出来。
这是她第一次见到自己的神格。
两个半圆在她的意识下分裂出来。
一半翠绿和莹白交织,彷如那朵花——这是生。
另外一半,则是黑红交叠,如同死亡之国的焦土——这是死亡。
四片神格凑近了彼此,悬浮在了穆莎和伊提斯之间。
“我的神格之中,有未来的我,赠予的认知的碎片。”
“莎莎,我想把这碎片,分给你一半。”
这样,即便是作为神明苏醒了,她也能够保留她作为人的一切。
穆莎拧着眉毛问他:“您是说,您要将一半神格给我?”
“这样的话,您岂不是就要又一次,缺失掉一半神格了?”
伊提斯摇了摇头,说道:“我缺失的一半,由你来补足。”
“我将我的一半神格给你,你也将你的一半神格给我。”
他说:“倘若两半神格能够拼合在一起,变成一个彼此对立,却又能够共存的状态,我们的力量都会稳定下来。”
是个好办法。
这样的话,死亡之渊也不会灭掉拥有她一半神格的伊提斯。
至于世界意志……他们两个神都在这里,它能翻起什么浪来呢?
穆莎说:“但是这样,我们就变得都不完整了。”
“您不会再是一个完整的创世神,我也不再是完整的生与死亡的神明。”
“我们都不是完整的神,也不会是人……”
万一搞砸了,他们俩就会变成神不像神,人不像人的模样。
穆莎说:“我倒是不介意。”
“因为我原本也就是这个样子,神和人都是我的一部分,我是夹杂在中间的两不像。”
“但是,您呢,您能够接受自己变成这样吗?”
伊提斯问:“我为什么不能?”
“我现在就带着人性的碎片,虽然不是很适应,但我感觉还好。”
穆莎放下了心。
但是,她还是指责了伊提斯。
“您有完美主义强迫症——”
伊提斯无奈地笑了一下。
他的容颜,挺拔屹立的身形,胜过世间所有绝美的精致。
他清风霁月,如溪谷之间潺潺流淌的春水,如极北之地不融冰层上覆盖的白雪,似巍峨山川,也似浩瀚星宇。
他容纳一切,又超越一切,比天边的银月更皎洁,比翻卷的云雾更缥缈。
不笑便已经美好到了这种程度。
当他笑起来的时候,似是山雪消融,冰川破裂,黎明驱赶夜色——
他说道:“莎莎,完整不代表完美。”
“你已经向我证明了,就是要有点缺陷,才会真正完美。”
穆莎别开了头,她声音里的哭腔已经渐渐消失了,能好好说话了。
她说:“……这样也好。”
“我觉得,作为创世神和光明神的您都很好,也很完美。”
“但是,您这张脸,果然还是笑起来更好看。”
伊提斯听见了齿轮正在咔咔推动,濒临破裂的声音。
也看见了世界之镜中,那正要借由生死之花的力量,闯入神明的领域的雷恩。
伊提斯提醒道:
“莎莎,要快点了,有些人等不及了。”
“你先选,我挑你剩下的。”
穆莎伸出手,抓向了黑暗神格。
伊提斯问:“还要黑暗,还不够讨厌它吗?”
穆莎抬起头,有点生气的看着他,说道:“我习惯它了,这是老朋友!”
“而且,我喜欢我的黑头发,我也不觉得黑暗是一种错误。”
她选走了黑暗的神格。
之后,就是与之匹配的另一半神格。
死亡的力量,应该会比较接近吧,更容易融合?
但是,伊提斯却伸出手,把生命的绿白交织的神格丢给了她。
他说道:“黑色的头发,适合绿色的丝带。”
当然,他这么选择,可不是为了好看。
黑暗与生。
光明与死。
这二者,皆是希望。
神格融合的那一瞬,在这仅有神明才能到达的领域之中,散发出了明亮又刺眼的光辉。
在那刺目的,蔓延的无边无际的银白色神力之中,奇迹的丝线蔓延,渗入世界的每一个角落里——有人到达的,无人到达的。
世界那停转的,几乎被崩坏的法则齿轮,被彻底碾成了碎片。
但它并没有毁灭,在化为碎片的同时,就被修葺成了崭新的模样。
——世界被重新编制了。
神国的钟声撞响,那浑厚悠远之声穿越时间,进入生灵万物之耳。
奇迹与希望,也诞生在世界的每一个角落。
世间朽木枯败,却又转瞬生出新的嫩芽。
万死无生的死亡之国,那黑暗与死亡笼罩的深渊中。
新生的神明的力量灌入焦土,奇迹便破土而出,这里萌发了真正的生命,也照进了第一束光。
神明曾在此落泪,那泪,便化为潺潺流淌的水,熄灭了持续多年的烈火,将这焦土化为希望之土。
伊提斯和穆莎,自那神明的领域,世界的起始点,重新回到了这片已然改变的土地上。
黑色的浓雾散去。
那身披黑夜的黑暗信徒,惊讶的看着眼前的一切。
雷恩退了一步:“怎么可能!?”
他拿起了手上的花瓣,打算改变这一切。
但是,穆莎轻轻一抬手,他手中的花瓣就掉落了。
那黑发披落于地的少女,褪去灰雾的浅银色双眼中,带着明亮的光辉,似是容纳了整个浩瀚星宇,万千星辰沉落其中。
她静静地注视着那黑暗的信徒。
良久,她才开口道:“玩弄此世者,刺伤神明者,心无敬畏者——”
“终为你之亵渎,付出相等的代价。”
露出了黎明的天幕上,阴云汇聚,元素交杂。
这世间的万物,都在响应新生的神。
那携着所有元素,生与死,光与暗的力量,拧成了能将一切摧为灰烬的力量。
那磅礴的神力降下,将那疯了一生,狂妄了一生的黑暗信徒,连同身体和灵魂一起湮灭。
这是对妄图毁坏一切者的罚。
也是对心存敬畏,仍存于世的万物的救。
在那神力浩瀚无匹,崭新的天罚之中。
新神向这个世界宣告了她的降临。
世界未变。
太阳虽然会沉坠,但黑夜永有黎明。
生命终有死亡,但也拥有更迭的新生。
但是,从今以后,会有一些东西,逐渐改变掉。
神明已经改变,世界的意志也已经重构,而那世人,他们也会改变——他们也一直都在不断变化。
错误之中,终有一日,会诞生出新的正确。
希望不必由神来带给世界,希望,本就存在于世界的每一个角落。
伊提斯扯了扯少女的黑发,说道:“莎莎。”
穆莎被揪了头发,恼怒的回过头。
伊提斯被瞪着,感到了些许心虚。
他说:“我就是问一问,你现在还想吃东西吗?”
“你看,你晚饭都没怎么吃,会不会饿?”
他赌了这不知胜负,极为冒险的一局。
如今这赌局告终,他感到了心慌。
他真正想问的,是“你还有人类的认知吗,你保留了自我吗”。
他看着穆莎愤怒的表情,就已经知道答案了,于是改为问她饿不饿。
当然……还有一个重要的问题。
他心虚道:“莎莎,你还喜欢我吗?”
穆莎愣了一下。
怒火攀上了心头:他还有脸问这件事!
一切告终之时,也是关起门来算总账的时候了。
她扯住伊提斯的衣领,将他扯得低下了头来。
她扬起手,又狠狠地落下去,扇下了一记响亮的耳光。
伊提斯被打的偏过头去,耳边带着耳鸣声。
耳鸣声持续着,他也还偏着头,完全是一副被打懵了的样子。
穆莎又捧着他的脸,把他的掰向自己。
她造出了一块大石头垫在脚下,摁着银发神明的后脑亲吻了上去。
伊提斯缓缓地瞪大了眼睛。
这个吻分离之后。
穆莎喘着气,问道:“你知道答案了吗?”
伊提斯抬起手,不知道该捂被打了的脸,还是被强吻了的嘴……
他低下头,沉默了一会儿,说道:“莎莎,你表达爱的方式,有点粗暴。”
穆莎愤怒的转过身去,没好气道:“走了,回家了。”
他又一次扯住了穆莎头发。
他在少女带着怒气的目光之中问道:“回哪个家?”
穆莎说:“你傻……”
还没等她骂完,两扇空间门就打开了。
一扇通向了圣城里,那幢两层的小房子。
另外一扇,则是通向了那阳光明媚,高楼大厦迭起的另一个世界。
※
绝望之下,终会诞生新的希望。
畏惧之下,终会诞生最强大的勇气。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