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国际航展的开幕式很精彩,有极其著名的特技飞行队进行飞行表演。包括急转盘旋、眼镜蛇机动、破S飞行等等。
在场的观众是不是地发出倒抽冷气的惊叹声。
——能来“围观”的,当然都是业内人士和资深军迷。
这次航展,美利、鹅、法兰等国均带来了众多最新机型,世界各国共有三百多家公司参展,其中军用装备近千种。
宁馥和卫九州,此次也是带着任务来的。
他们将在航展上展飞两款国产新型歼轰机和歼击机。
东道主的特技飞行表演引发了一阵阵的惊叹和掌声。
这支特技飞行队蜚声国际,由军方的飞行员组成,相当强悍和铁血。
卫九州在掌声中凑过来,在宁馥耳边道:“你比他们飞得都好。”
宁馥的笑涡加深了。
半年前新型战机正式列装上舰,飞鲨通过“海魂”计划培养选拔出的这一批年轻飞行员也开始逐渐成为中坚力量。他们也成了第一批驾驶新型战机的飞行员。
获准观看三年之前该型战机最后一次全面试飞的视频资料。
最后一盘录像带是正过载和负过载极限飞行的记录。
画面当中的飞机其实只是一个极小的点。那天天气晴朗,拍摄条件已算得上是极好,但高空之中,战机开始爬升以后就很难准确分辨它的机动动作了。
他们看得,主要是指挥检测中心内的画面和通讯器中记录的通话内容。
战机冲天而起。
正过载10G,五秒,十秒,十五秒……
整齐坐在放映室内的飞行员们面色都逐渐严肃,——他们都知道,这样的飞行意味着什么。
他们正在看着一个卓越的飞行员,用自己的性命,为他们这些后来之人,铺就一条飞向天空的航道。
然后是负过载5G的极限飞行。
期间,飞行员一直用平静的语气和舰上控制室保持着联络。
实时报告飞行的状态,飞机的各项参数是否正常等。
她的声音每隔五秒就会响起。
沉静,平稳。
不可撼动,无坚不摧。
很多人熟悉这个声音。
这个声音和他们相处了三年、五年、甚至十年。
在航空大学,在飞鲨基地,在航母上,在食堂和操场,在编队飞行的通讯频道里。
他们意识到这个正在高空中承受着极限载荷的人是谁。
直到飞虎一号成功着舰,放映室里的沉默延迟了几秒,才猛然爆发出雷鸣般的掌声。
有人眼含热泪,有人面色肃然,这是种令人脊背颤粟,浑身血脉喷张的感受,语言无法表达个中万一。
某新型歼击机列装航母的试飞组获“海空英模”称号,集体一等功。
上尉飞行员宁馥破格擢拔为少校,荣立个人一等功。
二十多年来整个东部战区空军的第一个,活的,可以继续飞,继续战斗的个人一等功。
*
白天的航展结束后,东道主还准备了各国参展公司和飞行员的聚餐。
场合不算特别正式,也不需要特地换衣服,主要是各国飞行员社交和放松的晚餐会。
当然,东道主的食物很丰盛,各式各样的酒水也摆满了长桌。
宁馥从头吃到尾,正打算再从尾吃到头的时候,被人给打断了。
来人是东道主的飞行员。
这位毛熊国的军官很符合西伯利亚的气质,长得高大,面容算得上英俊,蓝绿色的眼珠不错神地望着宁馥。
“你的美丽,真让我折服!”他用口音浓重的英语赞美道。
军官做了自我介绍,他正是今天白天做了特技飞行的毛熊国飞行员,叫林佐洛夫,今年三十三岁。
在这样年轻的年纪,他能够成为特技飞行队中的佼佼者,已经充分说明了他的实力。
更何况,林佐洛夫自信地想——白天的那一场飞行,谁能不为之惊叹呢?
他喜欢东方女性的美,特别是她们那种温柔和内敛的感觉。
而眼前这位来自东方的女军人,除去那过分美丽的东方面孔之外,还有一丝令人痴迷的,属于军人的冷冽,完美地与她的容貌杂糅在一起。
林佐洛夫决定抓住机会表达自己的好感。
只要看过白天的飞行,这位美丽的女军人一定会接受的!
他的同伴也穿着飞行夹克,站在稍远处吹了声口哨。
宁馥尚未回应,军官又笑道:“不知道您的同伴方不方便给我们留出一点空间?”
——跟在这位漂亮女军官身后的那家伙,怎么看怎么碍眼,一副完全听不懂英文的模样!
林佐洛夫期待地望着宁馥。
宁馥耸耸肩膀,“谢谢。”
她微笑道:“今天的飞行表演非常精彩。”
林佐洛夫眼睛一亮,“那就让我们为精彩的飞行共同举杯——”
但只听女军人道:“今晚不能喝酒了。”
“明天还要参展,喝醉可就不好啦。”
林佐洛夫知道自己这是被拒绝了,有点不甘心,“明天可就没有特技飞行了。”
还有谁能将这位美丽的东方姑娘折服?
宁馥笑着转身,离开前同他道:“保持期待。”
*
第二天。
航展上要展示来自华国的重型歼轰机。这是这一型号飞机首次在国际航展上亮相,但对于这型号飞机的讨论却早已在各国空军和军事爱好者间“刷屏”。关注度空前。
“翼龙”的国际首飞,观看的人几乎称得上摩肩接踵。
林佐洛夫和他的队友们挤在人群里。
这一次首飞,各国空军都非常关注,更有手里攥着大钞票在观望的——比如坐在最前排那几个沙特人。
两架翼龙一前一后,起飞,爬升至三千米高度,在所有人的目光聚焦之下完成了一系列技术动作。
相机的快门声、各国语言的讨论声混在一起,两架飞机优美的空中姿态,也引起了一片掌声和欢呼。
很多人盯着空中的“翼龙”两眼放光,包括林佐洛夫。
他既不负责战机研发,更不负责战机引进和采购,他只是出于纯粹的飞行员的心态,想要和驾驶翼龙的飞行员成为朋友。
这个时候,场地中还是一片嘈杂。谁都没想到更震撼的,还在后头。
两架飞机飞完了所有动作后,转过一个弯回到了跑道上空。此时,他们的高度已经降得极低极低了。
观众们意识到这两架来自中华的“龙”要做什么了。
——高度七十米,低空通场飞行!
低空通场是飞机的一种敬礼。
在航展或是国际场合,算是一种独属于飞行者和飞机的浪漫与礼节。
而他们做的超低空通场,几乎形成一种巨大的压迫和震慑力,飞机的所有细节,都近在咫尺地“压”进观众的眼帘。
这种震撼是亲眼所见的人,一生难忘的。
而低空通场对飞行员的要求,在场的行家心中都清楚。
超低空飞行表演,主要靠飞行员的目测,飞行员的视线要一直在外面,同时精确地操纵飞机,需要超高的判断力和炉火纯青的技术。
全场都不由自主地屏住了呼吸。
“龙”之翼,从观众们的头顶上空掠过。
掌声雷鸣动地。
而林佐洛夫和战友,看着从那架长机上走下来的女人,瞠目结舌。
*
卫九州端着酒杯,阳台上弥漫着一股浓郁的花香,不知道是什么花。
他眼睛明亮,现在看起来仿佛还带着当年在操场上打球时的影子。
“今天的庆功酒,给。”
宁馥接过来喝了,辣的咂咂嘴。
今天翼龙的首飞相当成功,现场反应很好,国内国外都很满意。
他们将在明天返程。
外面有人在开party,有醉汉在高喊胡言,远方的霓虹闪烁。
阳台下是一个小花园,香气升腾起来。头顶上是星星和月亮。竟然生出了一种与世隔绝的静谧来。
“你……不怕危险吗?”卫九州突然问。
宁馥一愣,“什么危险?”
随后反应过来,他说的是试飞的事。
她一笑,反问卫九州,“你会害怕吗?”
她又问:“你飞,是为了什么?”
卫九州慢慢道:“怕。好像也不怕。”
他想了想,道:“也许我真的处在你所处的位置,才能体会你的心情。”
但他原来没有信念。
后来他有了。
人们常说“爱屋及乌”,爱一个人,或许也应该爱她的理想,爱她的信念。
但卫九州时常想。
不该是因为爱她,所以信仰她的信仰。
爱一个人的土壤,是与她有共同的理想,共同的信念。
不是因果,而是前提。
他自己把自己的问题想通了,反而像眼前开阔了一片天地,觉得无比快乐。
就像胸腔一下子被打开,可以包容下一整片天,一整片海。
他听见宁馥不着调子地哼着《莫斯科郊外的晚上》。
她看起来像醉了。
卫九州喝掉杯子里的酒,哼起《喀秋莎》。
*
飞虎一号和飞虎二号,整个舰上唯一双机编队均获得金头盔的组合。
这是他们的七百九十次试飞任务。
这场试飞,谁都没想到会出这样的意外。
在所有参数一切正常的情况下,飞虎二号的驾驶系统在急速盘旋中突然发生紊乱。
飞行员拒绝跳伞。
如果此刻飞行员弹射出舱,飞机的故障参数将无法确切地传回地面,而彻底失控的飞机,也极有可能在坠毁时造成地面的重大人员伤亡和财产损失。
而此刻,失控的飞虎二号已经开始下降高度,电源无法被切断。
十秒后,弹射系统锁死。
一切发生得太快了。
卫九州的声音保持了冷静。
“目前驾驶系统锁死,重复,驾驶系统锁死,机身抖动剧烈,机身抖动剧烈!”
他已经使用了所有可能的手段来挽救飞机,但都无济于事。
通讯器里传来飞虎二号的声音。
通讯系统没有失灵,甚至在此刻,保持着让人痛恨的清晰。
“——请将我击落……请将我击落!”
塔台寂静一秒。
指挥接通与卫九州的通讯,“汇报飞行状态!”
“根据我的判断,当前系统判断中,飞机已经坠毁了。”
卫九州在通讯器中道。
现在他被困在了战机内,而飞机却几乎等同于无人驾驶,向前急速飞行。
飞虎一号紧紧坠在后面。
再过三分钟,两架飞机就会飞出训练空域了。
而如果任凭飞虎二号继续失控向前飞行,在油料耗尽坠毁以前,飞机极有可能飞出我国的领空。
所有人都知道,没有第二种选择了。
“重复,请将我击落,请将我击落!”
*
塔台做出了决定。
“飞虎一号,飞虎一号,是否具备击落条件!”
通讯中响起另一个人平静的女声。
“飞虎一号收到,当前下方存在人居,二十秒后经过无人滩涂,我将在滩涂上方开火,请示!”
“同意。时机由飞虎一号全权掌握!”
他们有了二十秒告别的时间。
在这一刻,一秒都不能浪费。人们却不约而同地沉默。
宁馥的飞虎一号武器系统,已经打开瞄准。十字准星压在前方的飞虎二号上,已经准确而稳定地锁住目标。
现在……
只需要在二十秒后,按下她手侧导弹发射的按钮。
不,只有十五秒了。
宁馥的嘴唇动了动,没有说话。
卫九州在剧烈的颠簸中道:“再见。”
塔台的指挥员在通讯器中用已然嘶哑的声音道:“祖国向你致敬!”
宁馥按下发射钮。
挂载的导弹在瞬间发射,带起一段长长的白色尾烟,在三秒钟后,命中目标。
也命中了她的战友。
机身发生剧烈爆炸,在半空中直接解体,爆炸发出炫目的光,飞机残片向下坠落。
然后是一段长达十秒钟的寂静。
飞虎一号顺利返航着陆。
宁馥下了飞机,摘下飞行头盔,外场一片肃穆。
一群技术人员冲向了停入指定位置的飞机,——他们有太多的工作要做。
这样突发的故障和潜藏的隐患,在每次飞行和起降中都有可能出现。这样的牺牲,在每一天的日常训练里,都有可能变为残酷的事实。否则,飞行员的家属也不必被叫做“望天族”。因为每一次看似轻车熟路的起飞,每一次看起来再寻常不过的训练,他们牵肠挂肚的人,都可能在蓝天中折翼。
残阳如血,无云的天空好像没有一丝遮挡,放任那即将沉落的太阳,在最后一刻将过于艳丽的光线铺向天空。
宁馥站着没有动。
她好像也没有感觉到悲伤,好像也没有感觉到震颤,她的视野清晰明亮,她的思维平静理智,她按下导弹发射那颗红色按钮的手,也依然稳定如初。
她只是……
她只是突然感到,被这夕阳刺穿。
*
宁馥停飞了一个月,她要接受一整套的复飞流程,体检、体能测试、心理测试。
重点是最后面的那一项。
事实上,几乎所有领导和专家,都希望她能好好休息一段时间。
这不同于任何一次飞行故障和空中险情。
参与试飞,参与实战,第一次起飞和处理突发状况,都必然会对飞行员的心理造成影响。
而这一次,宁馥击落的是自己的战友。
在迫不得已的情况之下,她击落了一架我们自己的飞机,击落了我们自己的飞行员。
也是她的僚机,她的战友,她的旧识。
这就像一颗子弹,击发出去的刹那,要先穿透她自己的心脏,穿出一个鲜血淋淋,无法填补的窟窿。
谁也不知道这个窟窿,会给她造成多大的影响。会不会一蹶不振,会不会永远无法飞行。
但宁馥的复飞申请接连不断地打上来。
在陈军桌子上堆到第五份的时候,陈军终于签了字。
*
大年三十。
上午宁馥陪她妈去添了些年货,下午出了一趟门。
宁建业也在家,宁馥开的她爸的车。
——马上过年了,公交停运早,打车去那地方怕是司机也没几个愿意的。
车载音响自动播放,全都是个嗓音沙哑的男歌手,唱2002年的第一场雪的那个。
宁馥她爸一直喜欢。
等红灯的时候下一首歌刚好播到高潮的部分——
“瓜秧断了哈密瓜依然香甜
琴师回来都他尔还会再响
当我永别了战友的时候
好像那雪崩飞滚万丈——”
后车鸣笛声的猛然将宁馥惊醒。
她回过神来,慢慢伸出手去把音响关掉了。
交通灯早已经变成绿色。
她探出头去对后车抱歉地示意了一下,然后驶过十字路口。
街角还没关门回去过年的小商店用劣质音响播放着《恭喜发财》,像一只喜气洋洋的,准备洗脑整条街道的高音大喇叭。
宁馥带了花,带了酒。
在榕城这个南方气候湿暖的地方,冬天虽然温度要更低,但却很少下雪。
烈士陵园里只有松柏还泛着沉沉的青绿。
宁馥在卫九州的墓前盘腿坐下,把花给他,又给他开了一罐啤酒。
“我酒量不好,就少陪你喝一点。大过年的,喝醉了不好。”
她慢慢地喝完一瓶啤酒,习惯性地将易拉罐捏扁,再对折,却没地方扔,只能随手塞进自己的衣兜里。
好像也没有太多的话要说。
宁馥伸手拍了拍墓碑。
“我的酒量确实很差很差,不过,你看,喝一点啤酒还是没问题的。”
“今天有点冷,没有带雪糕来。”
……
天空中突然飘起了雪。
小雪花,落地就化的那种,飘飘悠悠地落在宁馥的头发和肩膀上。
脸上也有一片,一点儿凉,很快就消失了。
“我要复飞了。”
“之前和你喝酒的那次,还有在莫斯科的那次,其实我都没有醉。”
……
“新年快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