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9章 仗剑人间(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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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快逃!”

宁馥第一感觉到全身毛孔炸开,汗毛直树是什么体会。

但她的手还是稳稳的。

入夜后寂静如死,只有心跳声,震耳欲聋。

宁馥一时间只觉得自己呼吸骤停,在大脑空白两秒后,才慢慢找回思索的能力。

她强迫自己忽略一时激跳的心脏,目光盯在小陈身上。

借着朦胧的月光,她在小陈的身上看到了锁链。

是那种用来栓烈性大狼狗的链子,看起来几乎有婴儿的胳膊粗细。

他竟然在“家”里被限制了行动。

宁馥飞快地给锁链推了个特写。

小陈那张一贯冷漠的脸上,第一次出现了焦急而畏惧的神色。他似乎不敢出声,只能用口型再一次对宁馥说道:“快、跑!”

宁馥身在小屋的后窗,她缓缓退后,将手持摄像机的云台抄在手中。

一秒。

小屋前门处传来脚步声,随即是开门的声响。

两秒。

宁馥一步一步地退进身后的黑暗中。

三秒。

小砖房里的灯亮了。

大陈粗嘎的声音响起:“你站在床上做什么?!”

四秒。

小陈的脸从小窗口前消失。然后是粗暴的怒吼和拖拽,以及棍棒击打在人体上的闷响。

大陈的脸出现在那扇脏兮兮雾蒙蒙的玻璃后,他小而有神的眼睛四下扫视,却并没有发现什么。

“少他妈在窗口装神弄鬼,你那副样子,再吓着别人,我就只能说你疯啦。”

“你知道疯子是什么待遇的吧?嘿嘿。”

宁馥站在死胡同凸出的墙垛后,轻而缓地吐出一口气。

小砖房里的灯在五分钟后熄灭了。

她来不及再做思考,飞快地离开了棚户区。

——就连路上看见她准备扑过来骚扰的醉汉,都看起来有点可亲了。

当然,她用云台抽了醉汉一记,对方晕头转向地拐了个弯,抱着垃圾桶在自己的呕吐物中沉沉睡去了。

已经快一点了,学校大门早关,宁馥不得不找了个小旅馆呆了一宿。

这一晚上,她把拍到的东西和自己这段时间脑海中的记忆和怀疑,反复地回访了许多遍。

毫无疑问,大陈限制了小陈的自由。

现在的疑问:

第一,大陈在这段关系中扮演什么角色?

——他是小陈的“监护人”吗?还是同样被控制的?为什么那么晚了,他才回到住处。晚上这段时间,他去做什么了?

第二,小陈的眼睛是怎么瞎的?

——他是原本就在街头流浪,还是被绑被胁迫成为“丐帮”的一员?他的眼睛,是真的因为生病,才瞎的吗?他是全盲,还是隐约能看见?

第三,小陈一直在用二胡求救,这么多年,为什么从来没有尝试过逃跑?

——他心智正常,四肢身体看起来也没有严重的疾病,耳力绝佳。一般的盲人,长期在熟悉的环境中也可以渐渐行动自如啊……

明天的采访,她要更小心。

既要套出大陈的话,又不能被他发现端倪。

小陈,他已经知道了自己的来意,甚至冒着被毒打的风险提示了她,保护了她的安全。

她现在要做的,不仅仅关系到一个完整的“故事”,更关系到小陈的安危。

如果一个瞎了的乞丐,变成疯子会怎样?

一个看不见的疯子,随时随地都可能跑到车流如织的公路上,可能跌落在荒无人烟的桥洞里,可能……无声无息地消失。

追问真相,这是记者的使命。

寻求正义,这是记者的道德。

*

“这么说,你们一直相依为命?有没有想过离开这里,回家乡去?”

大陈和小陈并肩坐在柳树荫下,看着真如兄弟一般。

大陈将他已经畸形的手展示给宁馥的摄像镜头,“已经这样了,到哪去还能有什么不一样的?俺们俩也都没个媳妇和娃娃,在这里靠你们这些好心人多啊,还能吃上口饱饭。”

宁馥又问:“小陈的眼睛,是怎么瞎的?”

大陈道:“生病病瞎的。”他叹了一口气,“他命不好。最近那,脑子也开始犯糊涂了!恐怕再过一阵就要开始说胡话啦!”

宁馥看了小陈一眼。

他灰白的眼无神地直视着前方,似乎对大陈的话充耳不闻。

宁馥想了想,道:“为什么不给他弄个盲杖呢?”

便宜的盲杖,他们两三天的钱就够买了。或者哪怕找根长度合适的棍子,给他当盲杖用呢。

她非常真诚,看起来完全是为这乞丐兄弟俩着想:“这样的话,小陈也能自己行走,就不用你每天接送他了呀。”

大陈一愣,似乎没想到她会问这么个问题。

——他们是乞丐,是穷人中的穷人,他们“相依为命”的模式,从来都是感人的关键点,没人质疑过。

“这不是我不放心哪,”大陈道:“他自己走不了的!非得我牵着他才行,不然啊,一会儿就走到那大马路上去了!”

一天的采访告一段落,宁馥又提出个要求来,“我能到你们的‘家’去看看吗?”

大陈不太情愿,“那不行,你这么漂亮的女娃娃,可去不了俺们的脏窝窝哦!”

宁馥做苦恼状,“我这次是要用作业参赛的,如果能有更多的素材,拿到奖,我给您分一半!”

她强调这次作业的重要性,“我想保研,就全靠这份作业了,你们帮帮忙呗。”

大陈并不知道什么叫保研,参赛又是参个什么赛,但宁馥很清楚明白地表达了她的意思——

她只要荣誉,金钱上的利益当然可以出让。

大陈充分展露了一个底层乞丐所能具备的直接和狡黠,“你们学生的奖才有多少钱哪!”

宁馥会意。

她扮演的就是不设防的女大学生,很容易被“社会人”讹诈的那种。

“是全国的比赛呢,奖金有一万块。”

大陈笑了,露出一口黄黑的牙齿。

“那你要先给钱。”

*

棚户区的小砖房。

看样子是草草收拾过了,宁馥带着设备走进屋子,屋内的摆设比昨夜看得要更加清楚。但房间里很黑。

——唯一的后窗,此刻被用木板挡上了。

的确是乱糟糟脏兮兮,屋顶糊着不知哪个年代的旧报纸,靠窗的床上胡乱堆着一条被子。

铁链不见了。

*

宁馥给李宇打了个电话。

“我有一条独家的新闻。”

李宇顿时来了兴趣,他是知道宁馥能力的,只要这小姑娘说有大新闻,那绝对不是逗小孩子玩的。

“什么价,你随意开!”

宁馥在电话中也不卖关子,“不要钱。实际上,我是想请李哥帮个忙。”

李宇的兴趣略减,不过他对宁馥印象不错,于是问:“你先说,我看能不能帮上。”

宁馥道:“我这新闻吧,其实他是个社会新闻。如果跟下去,他就是个法治新闻。”

“所以想问问,李哥认不认识法治口的同行,或者认识公安局的警察叔叔。”

她现在的身份不过就是个新闻学院的大三学生,离圈内人还差得远,对于记者极为重要的人脉和关系网络,也都还没建立起来。她不得不求助于李宇,对方虽然是两眼紧盯娱乐圈的娱记,但过去也是某大报的记者,自然认识不少人。

李宇惊了,“真的假的啊?”

“你这不会还有人身安全受威胁的事儿吧。小宁我可和你讲,小姑娘家家千万别拿自己的安全开玩笑啊!”

宁馥道:“谢谢李哥,放心,这个我会注意的。”

李宇答应下来。

宁馥又道:“另外就是,能不能借我一台偷拍的设备?”

李宇越发觉得她这是要去干什么危险的事,愁的大叹一口气,“这倒也不是不行,你确定?”

宁馥的笑声从听筒里传来,她说:“我确定。”

李宇感叹,“年轻真好啊。”

真天真,但也真勇敢。

“这已经两个忙了,还有什么事?”

宁馥道:“如果我三天没和你联系,麻烦李哥你就报警吧。所有信息我存在硬盘里了。”

李宇道:“你可别瞎说吓唬我,搞谍战呢?!”

过了一会,他又道:“你注意安全。偷拍设备别弄坏了,挺贵的。”

宁馥在心里记了他的情。

她带着偷拍设备,跟踪了大陈。

*

李宇一开始,还真没把宁馥说的情况太严肃对待。他看了宁馥寄来的资料,这位敏锐的小记者是怀疑那乞丐实行人身控制,说不定还涉嫌拐卖和人身伤害。

但乞丐嘛,这种事,其实是见怪不怪了。

年长“资历”深的,谁没有几个小弟伺候孝敬?能打架更凶悍的,谁没有个自己的地盘?

这些游弋在社会最底层的人们,仿佛也游弋在道德和法律的边缘,他们有自己的行事的规矩和方法,在旁人看来惊骇,但他们自己却早已习惯了他们那个世界的法则。

人们也渐渐的漠然了。

但是李宇这左等右等,也一直没等到宁馥联系他,眼看就第三天了。

他有点坐不住了。

等到第三天的晚上,他给警局的朋友打了个电话。

“确定报失踪?她的体态特征你说一下。”

局里有人好办事,李宇的朋友也很靠谱,记录下李宇描述的宁馥的身高外貌等信息,还和他要了张宁馥的照片。

——是李宇从宁馥的实习简历上抠下来的白底一寸证件照。

屁股扎刺一般地坐到了第四天,李宇接到了警察朋友的电话,他一颗心七上八下,按下了接听键。

——这么快打过来,他心中莫名有点不祥的预感。

“人找到了。”对方道:“和你的描述可差太多了啊,照着你给的照片,八百辈子也不可能找见!人家这次还是自己走进局里来的呢!”

“不过啊,你这的这位小朋友可真了不起,现在全局出动,就为了她带来的这条线索!她立了大功了!”

李宇火速前往警局。

然后他才知道自己朋友在电话中说的是什么意思——

证件照里的宁馥皮肤白皙,梳披肩黑长直发,秀目琼鼻,唇角仿佛天然带笑,脸颊圆润带一点点婴儿肥,是个十足十的美人。

——他眼前这个浑身披挂烂布片、裸出两条胳膊上沾着不知具体成分的污物、鸡窝蓬头、一只眼睛带着青肿的女乞丐,是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