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0章 番外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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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一年入秋后,相思请江怀越帮她找一个人的下落。

她想找春草。这个相思在京城淡粉楼里唯一交好的女孩子,自从一年前被一个外地商人买走后,就没了音讯。

据说,淡粉楼看守花园的小厮康平谈起这件事,眼睛还是红红的。

相思本来是让仆人去淡粉楼找春草的,没想到打听到的是这样的消息,得知之后不禁怅惘。

她也知道那个小厮,在当初愿意开了偏门放她和春草去轻烟楼找馥君,就是因为默默爱慕着春草。

但是他们两人都是从小就被父母卖给了严妈妈,连自身都不能做主的人,又怎能顾全他人生活。

尽管如此,相思还是想知道春草去了何处,过得怎么样。

这事对于江怀越来说并不算难,没过多久,他的手下就探知了春草的下落。

她被那个四十多岁的商人买回了山西,才被安置在府外别院,正室夫人便得知此事,带着一群婆子和娘家兄弟打上门去,将春草连打带骂,大闹了半天都不肯停歇。

后来还是其他人求情,正室夫人才勉强同意让她住在别院厨房边的小屋,平时帮着洗涮,商人再想见春草一面,可以说是难于登天。

相思没有想到春草竟然过得如此凄凉,得知此事后,立即坐着马车赶去了山西。

春草被折腾得面黄肌瘦,乍一见到她的时候,还以为是白日见了鬼,待等明白原委,忍不住抱着她大哭一场。

相思随即派人找到了那名商贾,直接提出要以双倍的价钱将春草买回,不让她在此遭罪。商贾自是不乐意,然而相思质问道:“你贪图她年轻将她买回准备做小妾的,结果正室夫人凶悍无比,现在将春草作践成这样,还不如一个普通的丫鬟。你连她的身子都近不得几次,还霸占着不放?!”

“现在近不得身,不等于以后也一样!这是我家事,轮得到你管?!”商贾只听春草说眼前这位年轻夫人是她以前在京城的姐妹,便以为也只不过是从了良的官妓,充其量不是当妾就是做续弦,没什么身份,故此气势汹汹不肯相让。

相思绷着脸,又问春草:“那你愿意继续留在这里?”

春草自然不肯,求着相思将她带走,商贾一听更加恼火,叫来家丁便准备将这个多管闲事的妇人赶出大门。

随相思而来的仆人此时才呵斥对方,并说出了来历。商人在印证之后,吓得跪倒在地,连连叩首求饶,甚至主动将春草分文不要地送到相思身边。

“说好了双倍给你钱的,就不能赖了。”相思虽然很不满,但还是令人取出银票,交给了商贾。在满院人的匍匐之下,她终于将春草带出了大门,送回京城。

春草一路上问及她为何会嫁给了西厂提督,相思想了想,道:“你也见过他的,就是当初,我姐姐被高焕抓去,我跟你回到淡粉楼以后,涵秋厅不是正在举行宴席吗?”

春草愣了好久,才点点头:“好像是有这个事情……”

“后来,严妈妈叫你去给一位提前离席的大人送醒酒汤,我接替了这个任务,去了水榭。你还记得吗?”

“哦,是这事啊!”春草这才明白过来,“对对,你当时是不是想求那位年轻的大人救馥君?后来,好像还见过他,我当时不是说要是你能跟他攀上关系,也算是不错的缘分啊……毕竟比那些糟老头子强太多了!”

相思抿着唇笑:“所以后来真的嫁给他了呀。”

“什么?他就是……你现在的夫君?!”春草瞠目结舌,缓了好久才拉着她的手,眼泪汪汪,“你跟我说实话,是不是他用权势逼迫你嫁的?没想到他虽然长得俊俏,却是西厂督主啊!”

相思还是笑着道:“你觉得我这个性子,会是被人逼着出嫁的人吗?要是我不喜欢他,哪怕血溅当场,也不可能让他如愿。”

“啊?那你……”

她正正经经地道:“自然是我锲而不舍,多年如一地追着他娶我为妻呀!”

春草愣了好久,道:“那我明白了,他除了长得好看之外,定是有超出普通男人的气魄和才干,不然以你的眼光,又怎么会心甘情愿跟着他呢?”

“春草,你也还是很有眼光!”相思颇为欣慰。

她带着春草回了京城,在征询春草意见后,派人去淡粉楼接出了那个守花园的小厮康平。两人见面后,又是相对哭泣。

“如果你们愿意成婚,我可以帮着操办婚事。”相思道,“要住外面的话,我找人帮你们看房子,如果暂时找不到,那就先住在这儿,反正屋子还有空的。”

春草惊诧地看着康平。康平红着脸,不吭声。

相思道:“刚才管家不是说,他问起你还想不想娶春草,你是点过头的吗?”

康平偷偷看着春草,支支吾吾道:“可我不知道她愿不愿意……”

相思故意又问春草:“你觉得呢?是不是看他年纪小,显得不成稳?”

“他是比我还小一岁,可不是油嘴滑舌的,这你也知道……”春草毕竟是经历过波折的,谈及此事,终究低下头不吱声了。

康平听她这样一说,挺起腰板道:“春草愿意嫁给我的话,我就加倍卖力干活,以后一定能养活一家子!”

春草噙着眼泪笑了。

*

这两人的婚事都是相思一手操办的,成婚后,他们就住在了江府,康平还是做起老本行,为苗圃修枝护养。

相思跟着春草向康平学栽花种草,更多的时候则会进宫去。

她会陪着小穗说话,也照顾年幼的纯和帝。

纯和帝一年一年长大,从学会奔跑到开始启蒙,聪敏好学,纯良守礼。对于年幼的孩子来说,两位太后娘娘中,荣太后显得高高在上又严厉,而生母纪太后则少言寡语,不够亲近。

他最喜欢的人,就是云姨。

说来奇怪,云姨似乎从不知烦恼为何物,至少在他面前从来没有像纪娘娘那样郁郁寡欢,也很少像荣娘娘那样目光凌厉。纯和帝觉得云姨应该是这世界上过得最快乐的人,比他自己还快乐,因为她不用起早贪黑地去读书习字,更不用被许多人管这管那。

可是他又很奇怪,因为大家都说,云姨是江提督的夫人。

纯和帝从小就有点怕江大人,其实江大人从未呵斥过他,相反还对他态度谦恭又温和。但是他知道,江大人其实并不是个脾气很好的人,因为他见过他训斥其他內侍,甚至跟内阁大臣抗争的样子。

神情冷峻,言辞犀利,一点儿也不像在自己面前的模样。

所以纯和帝始终不太敢跟他没大没小。

他甚至还悄悄问过云姨:“江大人在家里也会对你板着脸吗?”

云姨笑道:“怎么会呀?他不敢。”

“不敢?我看他很凶的样子。”

“他对万岁凶吗?”

“那倒不是……”纯和帝想了想,道,“但因为我是君,他是臣,对不对?”

云姨又笑:“我是妻,他是夫,他也不敢对我凶。”

“真的?”

“其实也不是不敢。”云姨抚着他的肩膀,“大人对万岁好,和对我好,是一样的,都是因为他不会对喜欢的人凶啊。”

纯和帝半信半疑地点点头。

*

纯和六年春,荣太后病重。

江怀越在宫中陪了她许多天,她在身体稍稍好转的时候,还执意要去看看当年吐蕃大王进贡的汗血宝马。江怀越不顾其他人的反对,亲自陪着荣太后去了马场。

草色青青,骏马奔腾。她倚坐在辇车中,望着远处那群奔驰的汗血宝马,找了许久,才依稀辨认出落在最后的那两匹马,正是当年承景帝与她并肩乘坐过的坐骑。

“以前最健壮的,现在已经跑得最慢了。”她感慨万千地道。

江怀越轻声道:“娘娘,这两匹马只是最近有些倦怠,往日其实还是很有精神的。臣已经命人多加照顾了。”

她摆了摆手:“年纪大了,没有力气也是常理,不必再过在意。我只是想着,这一辈子怎么就过得这样快呢?人是如此,马也一样啊。”

“娘娘经历许多风云变幻,才会觉得人生短暂,像那些凡俗之辈平庸度日,或许只会感到年复一年,无聊至极。”

荣太后看看他,笑了起来。“怀越,你总是会说话,却又不像有些內侍和大臣那样,讲起恭维话来令人背脊发麻。也难怪先帝对你虽曾疏远,终究还是放在心上的。”

“先帝与娘娘对臣的宽容与信任,臣铭记不忘。”江怀越叩拜道。

纯和六年五月十七,荣太后逝于昭德宫。

这位同样是宫女出身,曾在承景帝未即位时给予他唯一依靠的女子,在他生前因为朝臣的反对而未能封后,死后终于以太后的名义,与先帝合葬。

江怀越处理完葬礼,回到家里呆坐了许久,倒在床上,动都动不了。

相思默默地拧干了温热的手巾,替他擦着脸颊。

只是安静地陪伴,什么都没说。

那天晚上,他抱着相思,很久都没松手。

“大人。”她明白他的心意,轻轻吻着他的眉眼,“比起太后与先帝,我们已经算是很幸运了,不是吗?”

“怎么?”他的声音有些喑哑,透出疲惫。

相思抚着他的衣襟道:“我们只有彼此,不曾有过其他人介入打搅,这还不算幸运吗?”

他没有说话,只是在昏暗里揽住了相思,将她抱起睡在自己身上。

*

随着荣太后的去世,纪太后年轻又性子绵软,再加上幼帝依赖相思,江怀越在朝臣间的地位更胜以前。

相思曾领着纯和帝去往寝宫,正望到江怀越从乾清宫出来。白玉长阶尽头,他一身煊赫蟒袍,站在耀眼的阳光下,下方是恭谨行礼的群臣。

纯和帝似乎已经对这样的景象见怪不怪,只是向相思道:“云姨,昨天我听太后娘娘说,过年的时候要封赏有功劳的大臣,就连他们的妻子也能被封为诰命夫人。你想要凤冠霞帔吗,我去给你选一件最漂亮的,好吗?”

相思怔了怔,低头看着纯和帝清澈的眼睛,缓缓道:“诰命夫人是五品以上朝臣夫人才有资格被封的,江大人不是朝臣,我是做不了的。”

“五品?”纯和帝数数手指,“他是四品,不是够格了吗?”

相思笑了笑,弯下腰道:“他不是朝臣,是内侍,内侍夫人做不了诰命夫人,我也不想做。就这样不是挺好的吗?凤冠霞帔又不能天天穿出来。”

纯和帝有些失望。

过年的时候,朝廷封赏群臣,江怀越得了厚赏,领着相思去钟粹宫谢恩。纪太后正在看着纯和帝临帖,见他们来了,也很是高兴。

他们正在说话的时候,纯和帝临完了字帖,过来拉着相思的手道:“云姨,你过来看看。”

相思跟着他去了书桌边,他认认真真地从一叠厚厚的宣纸里,取出一张写着字的给她。“这些都是我给你想的封号,你喜欢哪个?”

相思讶然,接过纸张细细一看,上面工工整整写了许多封号。纪太后听到了,不由走上前:“怪不得这些天一直在翻阅典籍,原来是在动脑子想这些封号?”

江怀越亦走到边上,扫视了一眼,随即看看相思,又向纯和帝拱手道:“万岁对内人的厚爱,臣感激不尽,只是这封号,确实不能随意赏赐……否则于制不合,朝臣们也会反对的。”

相思也连忙将纸还给了幼帝:“是的,万岁的心意我明白,云姨很是高兴,但封号是不能随便给的,以后等万岁长大了,就明白是怎么回事……”

她的话还未说完,纯和帝已经绷着脸,带着哭腔道:“我不是皇帝吗?为什么给个封号都不行?!什么都要长大了才能懂才能做,那我现在还当皇帝干什么呢?”

两人只得下跪道歉,纪太后安慰幼帝:“有些事能做,有些事不能做,就算长大了也是一样的。每个人都不能由着性子来,你要是硬给她封号,别人还对江大人和云姨不满,那岂不是好心办坏事?”

说罢,又赶紧叫内侍上来,吩咐着带纯和帝去库房,亲自查看各地各番邦进献的奇珍异宝:“皇帝你看中哪样,就把它给云姨,这不也是封赏?一个封号又不能吃不能玩,库房里的东西有趣多了。”

纯和帝虽然还心有不甘,只好哭哭啼啼跟着内侍去库房了。

江怀越与相思这才起身,神情却有些不安。

这件事虽然过去了,但纯和帝想给相思封号的消息却流传了出去。

本来随着江怀越权势越大,朝野间对于他的议论也越来越多,如今再加上相思在幼帝面前的地位无双,有更多的人暗中非议,认为是他有意安排,好让幼帝对他们夫妇完全倚靠信赖。

那年相思生日,他原本也没有宴请外人,却在一大早便有官员上门拜访,还小心翼翼地递上信封,里面不知装了什么。

江怀越婉言谢绝,对方却坚持道:“这贺礼不是送给大人的,是贱内久仰千岁夫人佳名,却无缘一见,这回听闻夫人生辰就在今天,便准备了一点礼物……”

“你叫她什么?”江怀越皱着眉道。

那人愣了愣,笑道:“失言失言,只是最近朝野间都管大人叫千岁了,那尊夫人可不就是千岁夫人了吗?贱内是想有机会跟尊夫人见一面……”

“不必了。内人不喜欢赴宴,这礼物还请收回。”

江怀越彬彬有礼却又不留余地地将人请出了府邸。

回到房中,说起了这事,相思听后哑然失笑:“千岁夫人,这名号怎么被他们想出来的?皇上是万岁,那你成了千岁,岂不是就比皇上低一等?”

江怀越眉间微蹙,道:“这不是好事。皇上年幼还不懂事,但其他对我本就有怨恨的人听闻了,必定要做文章。”

果然,随着千岁这个名号越传越广,朝臣中有人对他横眉冷眼,甚至去纪太后那里告状,指责江怀越有僭越之心。

某日下朝后,鲁正宽亦正色道:“江大人,近来我听说,民间将你称为千岁,甚至有些官员也跟着这样叫,这可不是小事……”

“江某明白,早就对太后说起此事,朝臣中若再有人这样称呼的,一概严斥。再犯者,革除官职,留待再议。”

鲁正宽见他神色冷峻,也只好叹息一声:“物极必反,希望江大人好自为之!”

*

朝臣之口虽可堵,民间各种传言却难以杜绝。这一年入秋后,江怀越向纪太后提出想要离开京城。

纪太后一惊,问及原因。他只是说如今内阁成员与自己时常政见不合,他的身份又尴尬,若是长久留在京城,恐怕对朝政,对纯和帝以后学习执政都有阻碍。

“政见不合不也是常有的事吗?七嘴八舌的哪有人人都一个心思的?”纪太后思考了一会儿,道,“你是怕别人说你把持朝政?还是怕以后皇帝年长一些了,跟你也起矛盾?”

江怀越笑了笑,拱手道:“实在是在宫里待得太久,成天思前想后,有些累了。再者臣事务繁多,总把静琬一个人留在家里,这么多年也有愧疚,想多点时间陪着她,愿娘娘成全。”

纪太后很是怅惘,自己和幼帝依靠了他那么久,如今他忽然要走,内心是极为不愿的。纯和帝得知此事后,也闹着不准相思走。

两人只得改换说法,说是相思是南方人,每年冬天在京城都小病不断,今年才入秋就格外寒冷,恐怕又要大雪封城,因此为着相思身体考虑,希望能先回南京去过冬。

纪太后知道他们的意思,也明白木秀于林风必摧之的道理,便说服了纯和帝,让他同意江怀越带着相思去往南京。

“可是南京守备太监已经有人在做了,江大人先陪着云姨去养好身体,等来年春暖花开了,再回来!”纯和帝异常坚决地给出了答复。

江怀越谢恩过后,带着相思离开了钟粹宫。

分别的那一天,纪太后用绢帕拭着眼泪,对相思道:“我知道你们想远离争斗,但如今皇上还年幼,我又不懂那些权术制衡,江大人是我能够全心依托的人,你们在南京休息一段时间,往后还是得回来。”

相思应承道:“要是娘娘真的急需他出面帮忙,只要下一道口谕,大人不会袖手旁观的。”

“那样就好……”纪太后幽幽叹息,望着两人身影渐渐远去。

*

将北京城的府邸交给管家和春草夫妇打理之后,时隔多年,江怀越与相思终于又回到了南京。

宿昕与富阳侯女儿成了亲,大女儿已经三岁多,小儿子也满了周岁。他自然是再不能像年少时那样纵情肆意,看到江怀越与相思乘着船由北往南一路游玩回来,艳羡不已,喟叹不已。

“我现在真的是好似断了翅膀的雄鹰,一言难尽呀!”

相思笑笑,江怀越道:“以前你也不是雄鹰,充其量不过是流连花丛的蝴蝶罢了!”

宿昕连连挥手:“我就算是流连花丛的蝴蝶,也好过不解风情的泥胎木塑,只可惜,这泥胎木塑的运气倒是比我还好……”

江怀越不说话,相思却道:“小公爷这话又不对了,怎么能说大人运气好呢?他经受的挫折磨难,您哪里遭遇过半分?就算如今我们在一起,那也是彼此付出了许多才得来的。”

宿昕望着两人,不禁叹息道:“你看看,这还不是运气好?我才开了句玩笑,你夫人就义正辞严来护着了!”

江怀越微笑了一下,给他倒了一杯酒。“在她面前,很多时候是多说多错。与其挨骂,不如沉默。”

相思瞥了他一眼,在桌子下轻轻踢去一脚。

宿昕却未察觉,端正了神色道:“江怀越,不得不说,你们两个在我眼里,真是天造地设的一双。”

“小公爷,认识那么多年,你总算说了一句像样的话。”江怀越举起酒杯,向他敬了一杯。

*

他们在南京住了下来。深秋的时候,相思带着江怀越去了栖霞山。漫山红枫犹如落霞绚烂,在碧青的天空下燃烧成无声的火海。

登高远眺,天地茫茫,远处古刹钟声幽然,震动白云翩跹。

相思坐在山顶上,湖蓝色长裙在风中簌簌,火红的枫叶轻轻坠下,落在她的发髻间。江怀越将枫叶取下,想要随手丢弃,她却接了过来。

“又要带回家收起来?”江怀越笑话她,“怎么什么都不舍得丢?”

相思扬起脸,眼里露出狡黠的光。“对啊,包括你。”

他笑起来,坐在了她身边,望着远处山峦,又道:“小公爷也有孩子了……你想要吗?”

她愣了愣,反问道:“为什么别人有了孩子,我也要有呢?”

他只笑笑,不说话。

相思又问:“大人,你喜欢小孩子吗?”

江怀越看看她,谨慎地道:“……没什么特别的喜好。”

“我也是。”相思躺进他怀里,勾住他的手,“我感觉……我的心啊,只装着大人你一个就已经满满的了。”

他低下眼帘,抚着她的脸颊:“相思,那你想一直留在南京吗?”

她还是像少女时期那样,柔软地抱着他。“你去哪里,我也去哪里。”

*

纯和八年冬,他们接到了来自宫中的消息。纪太后染病不起,希望江怀越和相思能回京城。

来不及收拾什么,他带着相思急匆匆上路,返回了北京。

紧赶慢赶,抵达紫禁城的时候,天色将晚,钟粹宫沉寂肃穆。

江怀越与相思快步入内,纯和帝长高了不少,站在暮色苍茫的大殿中,看到他们回来,眼里湿漉漉的。

寝宫内,纪太后闭着双目,静静睡在那里。

“娘娘。臣从南京回来了,静琬也来了。”江怀越伏身在床前,低声呼唤。

纪太后这才缓缓睁开眼,无力地望着跪着的两人。

“还好……我本以为,等不到你们回来了……”

相思忙道:“娘娘还请安心养病,我们这次回来,必定要看着娘娘恢复以前的样子。”

她却只是摇头:“我知道自己的病……荣娘娘是先帝在世的时候,就为她在地宫留好了墓室,才得以和先帝合葬。而我,不想再去打搅他们。”

说罢,她又从枕头下摸出一个精致的胭脂盒。

通体鎏金,雕刻以龙凤呈祥,缀有碧绿猫眼宝石,熠熠生光。

“这个盒子,你记得,要让我带着走。”纪太后看着江怀越,艰难地道。

江怀越心里一沉:“娘娘何必说这些……”

“这是要跟我入陵寝的。”纪太后又执著地说了一遍,久久望着他。

他的视线落在了那个小巧的胭脂盒上,终于,点头应诺。

她的眼里这才渐渐流露出温暖,过了一会儿,道:“他等得很久了。”

相思微微一怔,江怀越目光沉定,没有说话。

“去请皇帝来吧。我还有话要交代。”纪太后似乎是完成了心愿,向两人报以疲惫的笑意,抬了抬手。

“臣遵旨。”江怀越向她叩首,转身出去找纯和帝。

相思跪在床前,小心翼翼地握住纪太后瘦弱的手腕。

“我真羡慕你。”纪太后望着她,轻声道,“恣意地活过一次,足够了。”

“娘娘承载了太多,希望以后,能去往想去的地方。”相思低着眼睫,眼里湿润。

纪太后握了握她的手指,道:“多谢。往后,皇帝还需要你们多加照顾……”

*

当夜子时一刻,不到三十岁的纪太后薨于钟粹宫。

相思揽着哭泣的纯和帝,隐忍悲伤,看着宫人们齐齐换上麻衣白鞋,内外奔忙。

沉重的钟声撞击着夜色。

一座座宫阙内,几百年来有人出生,有人故去,有人欢悦得宠,有人黯淡失意,终究都走向同样的归宿。

江怀越为纪太后整装时,打开了那个胭脂盒。

大红锦缎为底,里面弥漫着馥郁芬芳,却无脂粉,只有三枚铜钱。

他深深呼吸了一下,关上了盖子,将之塞到了纪太后的手中。

这是她的秘密,也是她此生的牵念。

*

纪太后的棺椁没有进入承景帝陵寝地宫,而是被安葬在了临近的定陵。

来年清明节的时候,江怀越与相思很早就出了家门,坐车去往献陵方向。

献陵是本朝开国君主褚云羲的陵寝,也是杨明顺在离宫后守护的地方,与纪太后安葬之处,相隔虽远,却相对而望。

这一天阴云绵厚,始终未有阳光。马车出城后行驶许久,才颠簸着抵达了献陵。

杨明顺的墓,就建在献陵后的山那边。

江怀越携相思缓缓行至墓前,见草色翠青,石碑上字迹已显斑驳。他们夫妇两人将带来的祭奠物品一一放置于墓碑前,相思点燃了纸钱,四周传来鸟雀轻鸣,似为欢悦。

“等会儿我们还要去定陵。”江怀越朝着坟墓道,“其实纯和帝与官员们也会去祭奠,但我们是以自己的身份,再来看看你和她。”

相思轻轻拔掉了墓前一些杂乱的野草,道:“大人原本想离开京城的,但是皇帝年纪还太小,小穗临走时又嘱托我们,因此我们可能还得过段时间才能走。但不管怎样,这里,不会留你独自一人的。”

纸钱在火光中簌簌。

两人在墓前待了一会儿,江怀越向相思道:“我去献陵那边,找守墓的太监借朱砂笔,这墓碑上的字迹还得重新描写一遍。你要是觉得冷,就回车子里去。”

“没事,我在这儿陪陪小杨掌班。”

他点点头,又交代车夫照顾好夫人,独自往皇陵去了。

*

相思在墓边等待,天空中灰白云层渐渐低压,风里疏疏落落飘起了雨丝。

车夫见江怀越还未回转,便招呼她进马车去躲雨。相思只好上了马车,又牵挂江怀越,便叫车夫赶着马车往皇陵那边缓缓行去,想着也许他走到半路也遭了雨,便可以乘车一起再返回后山。

四野寂静无声,唯有细密雨丝飘渺如幕。

她透过薄薄的轻纱窗往外望。

绵绵青山下,前方正是巍峨肃穆的献陵。

然而就在这时,相思惊讶地望到,碧青的山坡上,似乎有一个人正坐在横斜蔓生的枝干间。

她愣住了。

起初以为自己眼花了,随后再定睛望去,才确定那粗壮的古树上,确确实实坐着一个年轻男子。

他穿着玄黑的衣衫,正望向献陵。

相思不知道为什么在这荒凉的地方,会有人独坐于树上。正惊诧间,那个男子好似也察觉到斜下方有马车经过,缓缓侧过脸,朝她所在的方向望了过来。

被他盯着的感觉,像是一瞬间烈火炙身,又一瞬间寒冰凝结。

相思不禁攥着窗纱,心生战栗。

男子却忽然开口,遥遥问道:“现在是哪一年?”

相思愣了愣,仿佛不受控制地说出口:“……纯和九年。”

他紧盯着她,没再说话。

车轮滚滚,驶向前方。

直至拐过山口,那种被人攫住心神不能自由呼吸的感觉,才骤然一空。

相思浑身发凉,连忙撩开帘子叫车夫:“你刚才看见那人了吗?!”

车夫却茫然:“什么人?”

“一个黑衣男人啊!坐在半山腰,望着献陵!他还跟我说话了!”

车夫回过脸来,眼里满是惊惧:“夫人您怎么了,我没看到有人在山上啊,就听到您自己在车里说了纯和九年,还想问您为什么忽然自言自语呢!”

正说话间,前面传来了江怀越的声音:“你们怎么过来了?”

相思往前方望去,江怀越撑着纸伞,提着木匣往这边快步赶来。

车夫见到了他,连忙将刚才的怪事述说一遍。江怀越闻言惊讶:“这是皇陵地界,寻常百姓不会擅自闯入,怎么还敢爬到半山?”

相思坚持说肯定是有人,江怀越不顾车夫的反对,坐上车要求再重返回去查看。

于是这一辆马车又折返至刚才那条小道,然而唯有细雨纷纷,山雀穿梭,满山松枝翠柏,哪里还有半点人影?

车夫害怕道:“这别是遇到鬼了吧?江大人,江夫人,咱们还是赶紧回城去!”

江怀越自然不信,只说相思大概是思念杨明顺,因而产生了幻觉,又带着她去墓前,仔仔细细描了一遍红字。随后才启程返回。

*

这一场细雨绵绵不尽,马车颠簸了一路,快要进城的时候车轮却坏了。

江怀越撑着伞下来查看,车夫修理了一番,无奈道:“大人,暂时是能坐,但我怕半路上又坏掉。”

“那就先不坐车了,免得夫人受惊。”江怀越望见前面有座茶楼,便吩咐车夫自己把车子赶回城,换上一辆再来茶楼接他们回去。

车夫应承一声,跳上车头,扬鞭缓缓行去。

江怀越带着相思进了茶楼,在伙计的带领下,找了间楼上的雅座暂时饮茶休息。相思还对刚才的所见所闻念念不忘,江怀越听她又说了一遍,不禁探手摸了摸她的额头。

相思偏过脸,悻悻然道:“干什么呀,以为我是生病说胡话吗?”

江怀越淡淡道:“没生病就好,反正不管有没有人坐在山上望着皇陵,咱们已经快要回城,还记着做什么?”

相思叹一声,托着腮望向窗外雨幕。

忽觉身后一重,是江怀越从背后将她轻轻抱住了。她假装生气地道:“大白天还在外面,你不怕丢人?”

他凑近她颈侧,只是轻轻笑了笑,却不说话。

相思反身揽住他的腰间,扬起脸道:“你怕我中邪了,是不是?”

江怀越这才道:“能说出这样的话,看来你还没事。”

她哼了一声,将他拉到旁边,自己坐在了他腿上,搂着他的颈道:“有这样一位鬼神莫近的丈夫在身边,我还会中什么邪呀?你倒说说,哪个不要命的敢近我身?”

他低下头,在她锁骨边无声地笑。

*

雨还未止,楼下又来了客人,喧哗谈笑正热闹。相思伏在窗前,望到一辆马车向这边而来,便指给了江怀越看。

“我下去看看。”他带上门,独自下了楼。

行至楼梯口,便听大堂内的茶客们正操着外地口音高谈阔论。

“哥几个,等会儿进了城可得小心,听说京城里规矩多,龙蛇混杂的,别生意没做到,先着了道。”

“怕什么,咱们都是正经人,难道还会惹祸上身?”

“哼,你们不知道,京城里连话都不能乱说!上回我堂弟在一个不起眼的小酒楼就骂了几句厂卫无法无天,结果当场就被人给按倒在地抓进西厂大牢了!足足关了三个月才给放出来!人都折腾得不成样子了!你们几个平时最喜欢喝酒闲谈,以后可得闭紧嘴巴!”

“怎么呢?难道我们进了京城,吃饭喝酒都不能随意说话?那岂不是要闷坏?”

“要不咱们说话小点声,还有,进饭馆酒楼的时候,多看看周围有没有像是东厂西厂的人……”

“那还能看得出?你难道见过太监长什么模样?青面獠牙还是三只眼睛?”

江怀越慢慢走过这群外乡商人身边,其中一人正在认认真真地给同伴们说道:“那还能看不出吗?不长胡子,讲话声音也不像男人,阴森森娘兮兮的,反正就跟我们不一样呗!等会儿进城了都给我提防点!”

门外的马车停下来了,车夫摘下斗笠,向江怀越道:“大人,马车换好了。还有,家门口来了个老妇人,带着两个半大男孩儿,打听鸣玉街江府,那小孩儿手里,还拿着一块玉佩,说是您给的。您要不要回去看看?”

江怀越微微一怔,旋即明白了,点头道:“你把车门上的雨水擦一擦,我去找夫人下来。”

说罢,将茶钱给了掌柜之后,转身又朝楼梯走去。

他再次走过那群人的时候,有意无意瞥了他们一眼。

那几个生意人愣住了,不约而同也注视着他,见他走上楼去之后,其中一人忽悚然道:“我怎么瞧着这个人跟李大哥说的有几分相近呢……”

“不、不会吧,看着也不是很娘们兮兮啊……”

说归说,众人都有些紧张起来。

此时楼梯上脚步声起,江怀越携着相思缓缓走下。那群外乡茶客既想看,又不敢看,一个个假装喝茶,眼光乱瞟。

相思不知刚才发生了什么,只是向江怀越道:“但愿不是魏县酒馆有事,只是带着两个孩子来看看。本来还打算今年去把他们一大家子都接来京城玩呢……”

江怀越一边听着,一边又扫视那群茶客,这霜雪般的眼神横扫过去,众人当即浑身不适,大气都不敢喘息。

“出门在外,还是少发议论为好。”他在走过那一桌人的时候,轻描淡写抛下一句。

相思纳罕地看看他:“你跟谁说话呢?”

他笑了笑:“没有谁啊,我自言自语。”

“什么呀?!你是不是还在取笑我?我跟你说,我之前在皇陵那里是真的因为那黑衣人问了,才回答的……”

“我哪里取笑你了,不要胡搅蛮缠。”

两人说话间来到茶楼门口,台阶上积了雨水,相思看看自己的绣鞋,提着长裙便想迈步。江怀越说了声“等会儿”,竟将她拦腰横抱起来,送上了马车。

相思红着脸,将他拽上车,数落道:“我有那么娇贵吗?嗯?你可别逞强把腰给闪了……”

江怀越忍不住笑出声来,敲敲车门道:“走吧,回家去!”

茶楼里的那群人此时才松了一口气,埋怨先前发出疑惑的那个人:“哪里会是什么太监,明明是个宠爱娘子的男人,你这眼睛怎么长的?”

车窗内,相思疑惑道:“大人,你听到刚才那群人在说什么?”

江怀越好整以暇地抚平衣袍下摆,望着她道:“不知道,吵吵嚷嚷的,我才懒得去听。”

又一声鞭响,这辆马车在绵绵细雨间洒下铃声阵阵,朝着京城驱驰而去。

作者有话要说:关于本章出现的黑衣男子,是专栏待开新文《太上皇年方二十三》的男主。(当然细想起来肯定会觉得时间轴对不上,但我这样写是有原因的,现在还不能剧透)

这篇是全文古代篇最后的番外大结局,明天还有一个现代篇,为了弥补小江和小杨在古代篇里难以完满的遗憾。

诚如先前很多读者都猜到的,本文架空于明成化年间,承景帝原型宪宗朱见深,荣贵妃原型万贞儿,小穗原型是明孝宗生母纪淑妃,江怀越原型自然是西厂少年提督汪直。相思、馥君、金玉音、宿昕、杨明顺、盛文恺等都是原创人物。文中还有一些配角和情节取材于历史资料,做了改编。

正史对汪直的评述,最后一段是这样的:汪直以大藤瑶贼,幼畜禁中,不思日磾宝瑟之忠,妄有禄山赤心之诈。酷好用兵,辄开边衅,海西一役,几激降人。而垂羽北陲,邀功南服,不知南海明珠,寂寥久矣。马文升抚顺推功,刘大夏安南焚籍,大臣之委蛇人国,固如是也。阿丑诙谐悟主,谈笑除奸;覃怀乃心王室,倚毗正人。夫亦寺人女子之流,淳于、优孟之智也与!谈言微中,说人主者又何可不察也。

即便不去细细翻译,也能看出几乎全是鄙夷丑化的言论,与他实际的行为是有偏差的。这篇文耗时接近一年,写到现在九十万字,其中地图副本范围广阔,很大一个因素就是我希望把小江原型曾经真正策马奔驰过的疆域都能写进文中,因此他从京城到辽东击退女真,再到陕西击退蒙古,皆是有迹可循。然而历史上的汪直最后的一站是南京,二十来岁被贬南京后,几乎从此湮没无闻,直至孤独离开人间。孝宗继位后,历史记载曾想把汪直召回京城,却引来群臣激烈反对。他有两名养子,都做了锦衣卫并为他守墓,但他到底何时去世,已经不得而知。只是在文章里,我写他并非终结于南京,而是又带着相思回到北京。也许在以后,还会再带着相思去南京,去其他地方,我相信,他有一颗驰骋四海的心,幸而身边有人相伴,不至孤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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