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7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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沉沉暮色笼罩了京城,寒风中钟鼓声声,敲荡着天际厚压的云层,惊起屋脊上栖息的群鸟,瑟缩飞向远方。

煊赫仪仗自远处缓缓而至,经过重重朱红宫门之后,承景帝肃然进入了乾清宫。

随行的文武官员们已经散去,幽深的乾清宫中点燃了盏盏明灯,光亮自四面八方照来,显得承景帝的脸色有点发白。

“余德广。”他坐在光亮间,沉声道,“去传宿昕进宫。”

余德广才应了一声,殿外就有人匆忙来报,说是太液池今日发生火灾,琼华岛上的广寒殿几乎毁了大半,好在金贤妃没有受伤。

承景帝双眉紧皱,愠恼道:“朕今日才出宫一次,就发生那么多事情?这到底是天灾还是人祸?金贤妃现在有没有回宫?既然没有受伤,就过来见朕!”

那前来报信的太监一听话语不对,虽不知承景帝为何对金贤妃产生怨气,但也只能连连答应,匆忙告退出殿。

余德广走到大殿外,低声吩咐门口的內侍速速传召宿昕入宫,紧接着回到君王身边,劝慰道:“万岁切莫生气过度,如今头等大事是皇子平安健康,虽说暂时不在宫中,但只要有可靠之人保护着,比什么都强。”

承景帝心里不是滋味,自嘲一笑:“余德广啊余德广,你说说看,朕这宫中居然连自己的后嗣都保护不了,还谈什么九州太平?”

余德广连忙下跪:“万岁只是一时疏忽,谁又能想到您的后宫之中竟然也有人如此不择手段呢……”

话语未落,门外传来朗声通报。

“金贤妃前来叩见万岁!”

余德广识趣地闭上嘴,退到了一边。承景帝眼神一沉,当即宣她入内。

*

朦胧光影下,金玉音卸去了玄黑的斗篷,慢慢走上玉石长阶。

浅碧色玉兰花苞的长袄遮盖不住丰润的身形,杏白梅花纹织金马面裙流转微芒,在她行动间莹然生姿。

她还是云淡风轻地步入大殿,在宫女的搀扶下想要向承景帝下跪行礼。承景帝沉着脸注视着她,最终还是发话道:“不用跪了。”

“谢万岁。”金玉音还是屈膝作礼,起身轻声道,“万岁车马劳顿了一日,正应好好休息,臣妾本不该过来打搅,只是……”她微微一顿,眉间紧蹙,“太液池今日起了大火,臣妾险些葬身火海,听闻万岁回来,便觉得有必要过来诉说其中内情。”

“内情?”承景帝审视着眼前人,“朕倒想先问问你,在这场大火中,太液池中是否少了一个宫女?”

金玉音扬起黛眉望向承景帝,微微错愕着,随即如释重负:“万岁可知那名宫女现在去了何处?臣妾当时听说她被人强行带走,心急如焚地派出禁卫追查,最后她却被看守北安门的腾骧卫放出了皇城。这一离去便再无音讯,臣妾担惊受怕至今,听说万岁回宫,这才匆忙赶来。却不料万岁已经知道此事了!”

她这话一说出来,站在承景帝身后的余德广不由偷偷瞥了她一眼。先前他在地坛跪在君王面前,诉说小穗被人软禁在太液池,御马监的人拼死才将她救出。如今金玉音居然毫无心虚之意,镇定自若地承认太液池内确实丢了宫女,而她自己,竟为此而特意过来……

承景帝紧锁双眉,冷淡道:“听你的意思,反而是急着要将此事告知于朕了?朕想知道的是,你为何要将小穗囚禁在团城?!她身怀六甲你却隐瞒不报,让众人以为她早已病故,金玉音,你到底用心何在?”

金玉音抿了抿丹唇,挺起身子,缓缓道:“万岁,臣妾从一开始就知道此等做法有违常理,也做好了要被人视为蛇蝎女子的准备。一旦事发,在众人眼里,必定认定臣妾唯恐小穗生下万岁的亲骨肉而有意将其囚禁。可是万岁,您可知晓就在小穗逃出皇宫之后不久,慈宁宫的邱公公也急匆匆带领一队禁卫离开大内。臣妾虽不清楚他到底去了何方,然而当此紧要关头,慈宁宫中的反常举动,万岁心中定然明白事出何因。事关太后,臣妾不敢在此搬弄是非。可如果小穗怀孕之事早就公之于众,以她那不起眼的身份,就算得到万岁厚爱,让她晋升为美人婕妤甚至是嫔妃,在这暗流涌动的深宫之中,又怎能平平安安将孩子生下?”

承景帝听得她又提及太后,不禁语声冷硬:“照你的说法,你还是故意将小穗藏到了团城,为的是保她母子安宁?”

“正是!”金玉音向来平静温和的脸容上也不禁流露愤慨神色,“万岁已届中年却无子嗣,臣妾怎会不知万岁内心焦虑?小穗之事实属偶然,当她在感知身体不适而前去司药局问询后,司药局的人偷偷将此事告知了臣妾,臣妾当时惊喜交集,却想着此事似乎不该由臣妾开口来告知,又唯恐深宫风云叵测,因此暗中吩咐宫人留意小穗行踪,生怕她遭受灾祸。就在臣妾的关注间,小穗去御药房替赵美人取药,却无端遭人责难,幸好司礼监秉笔裴炎赶到,假借此事将小穗带走,此后裴公公制造假象让人误以为小穗病故,实则将她送入了团城。这一切,还不是为了瞒天过海,以求小穗顺利度过这最危险的数月?”

她说到此,语声越发悲凉:“臣妾为保护小穗尽心尽力,若是万岁不信,可让裴公公前来当面询问。如有不实之处,万岁可以尽管处置!”

承景帝呼吸沉重,隔了一会儿,才道:“余德广,去找裴炎过来。”

“……是。”余德广慢吞吞走到门口,让小内侍又去传召裴炎。在他走回经过金玉音身边的时候,却听金玉音幽幽叹息一声:“余公公,小穗之事,是您告知万岁的吧?真是多谢您仗义执言了。”

余德广背后不由发寒,挤出笑容拱手道:“贤妃娘娘何必来谢,我们这些做奴才的,还不是都为了万岁着想吗?这皇子诞生可是天大的喜事,怎能还瞒着万岁呢?”

金玉音却垂下眼睫,喟然道:“我只怕……皇子刚刚降生,根基未稳,反被有心之人利用……倘若他回到宫中由小穗抚养,万岁真的放心无忧吗?”

承景帝还未回答,殿外已传来裴炎急匆匆赶来的脚步声。他似是早有预料,就等着君王传召,此时一进寝宫,当即双膝跪倒连呼“万岁”,激动异常地恭贺承景帝喜得皇子。

承景帝按捺复杂情绪,沉声发问:“当初你为何要将小穗强行从御药房拖走,说是送去浣衣局,后来却又说她暴病而亡朕这皇宫之中,你们倒是各显神通,将此当做了戏台不成?!”

“万岁息怒!小人们这样做,完完全全是迫于无奈啊!”裴炎痛心疾首道,“其实贤妃娘娘很早的时候就提醒过臣,要臣派人盯紧永和宫的宫女小穗,说她有可能怀了龙种。臣当时想要密奏万岁,但是又怕事情不做准,反而令万岁空欢喜一场,因此只能暗自观察,希望等到事情确凿之后再见机行事。没想到那天臣走到御药房附近,却看到司礼监的内侍正在呵斥小穗,甚至想要动手殴打。臣惊出一身冷汗,然而手下随即报告,说此人虽是司礼监的属下,实际却与慈宁宫邱公公来往过密。臣当时就明白过来,那人真正用意何在,因此将计就计,借着那机会命人将小穗强行拽走,后来又让内安乐堂的人说她得病亡故。这一切其实就是为了让她彻底摆脱险境,正所谓是置之死地而后生呀!”

“你说什么?”承景帝不禁提升了声音,“司礼监是你的掌管范围,其中也有人与慈宁宫来往过密?那人现在可还在?”

裴炎不住顿首:“回万岁的话,臣实在是羞愧不已,没想到手下人也会被邱公公收买。臣为了不打草惊蛇,一直没动那个奸细,直至听闻皇子诞生,太后又派出邱公公前去宿小公爷处,这才觉得不能再忍,已将司礼监的奸细扣押下来,等候万岁发落!”

承景帝面色晦暗,恨声道:“将那人带上来!”

裴炎应声而动,快步到门口,命人将当初在御药房责难小穗的内侍带上。一旁的余德广望着殿外,神色焦虑,金玉音此时早已落座,仪态万千,从容不迫。

随着镣铐声渐渐临近,一名身穿囚服的内侍被押上大殿,神情慌乱,脸色惨白。

承景帝强忍愤怒,质问其当初因何责难小穗,背后受了何人指使。

那内侍哆哆嗦嗦跪在冰凉砖石上,匍匐发抖却不吱声。承景帝连问几声流露不耐,裴炎压低声音朝那人叱责道:“还不赶紧回话?!”

“是……”那内侍这才如梦初醒,带着哭腔道,“当初小人家里遭难,急需大笔银两,慈宁宫的邱公公不知道从哪里得到了消息,就好心借给小人五十两纹银。后来他便多次来找小人,要小人替她盯着永和宫的宫女小穗,遇到她落单的机会,就想方设法给她颜色。或是下药毒杀,或是推落水中,反正怎么狠毒怎么来。小人因为无力还钱,又觉得他大概只是与那个宫女结下私仇,因此只好答应。那天在御药房,小人看她孤身一人,便想着借机呵斥再把她拖走……小人也是没有办法才听了邱公公的话呀!”

内侍声泪俱下,裴炎顺势道:“万岁,司礼监管教不利,出了这样的丑事。但他事先丝毫不知小穗怀有身孕,那罪魁祸首……”他说到此,眼光一转,闭口不言。

金玉音顺理成章接下去道:“其实从太后心急火燎派出邱公公带人前去搜寻小穗来看,万岁圣明,恐怕也能知晓其中用意了吧?”

承景帝攥紧手掌不语,裴炎随即挥手令人将那内侍带走。内侍悲惨的声音还未散去,殿外又有人急促赶来,惊慌着道:“启禀万岁,御马监掌印,江大人,他,他回来了!”

“你说什么?”承景帝猛然间还以为自己产生了幻觉,“江怀越?你是说他的棺木回京了?”

“不是,是江掌印,他本人,回宫了!”

余德广这才双膝跪倒,高呼道:“万岁,其实之前奴婢有话还未说完,御马监杨明顺等人将小穗救走,正是江掌印暗中筹划,周密安排。”

“你们!”承景帝怒从心起,霍然起身,“你们一个个的,将朕都蒙在鼓里,是以为朕昏聩到极点了吗?”

裴炎与金玉音对视一眼,余德广面含悲戚:“江掌印一路遭遇追杀才出此下策,实在也是无奈之举!”

承景帝还待发作,殿外已经响起了清朗声音。

“臣江怀越,求见万岁!”

金玉音尽管还端坐着,眼波却微微流动。

承景帝强压怒气,在大殿上来回踱步,终于狠狠道:“进来!”

脚步声飒沓而近,门扉开启间,江怀越依旧一袭赤红蟒袍,躬身拱手而入。

肩头华彩锦绣折射金银光芒,晃在金玉音眼里,让她不动声色地垂下了长长的眼睫。

他大步上前,恭敬地向承景帝行礼,随后又恪守本分地向她问候。

金玉音淡淡地笑了笑,轻启朱唇:“江掌印,没想到您竟然死而复生,真是令人万分惊喜。还是江掌印有本事,一举瞒过天下,就连万岁爷……都被您骗过了呢。”

承景帝脸色更加不悦。

江怀越随即道:“万岁,臣知道此举实在不当。但臣离开辽东不久,便遭遇歹人袭击追杀,不慎坠入激流。幸而臣懂一些水性,才免于一死。本来臣也是想尽快养好伤之后赶回京城,但是转念想来,此行凶多吉少,如果再遇到更多追杀,只怕难以保全。因此才隐瞒不报,以死讯传回京城,为的只是甩脱幕后真凶,早日回到皇城,为万岁效劳。”

承景帝恼火道:“你身为原先的西厂提督,御马监掌印,有什么人会想要追杀不休?!难道是以前的仇家不成?”

江怀越眼睫微垂,沉静道:“是有人从心底不愿臣回到皇城大内,因此先是使用手段笼络收买众臣,在万岁面前恶意中伤,让万岁对臣心生嫌隙,将臣贬斥远地。后又更加变本加厉,想着斩草除根,这才派出杀手一路追击。只因为……”

他抬起眼睫,目光如月下流水般从金玉音脸上掠过,似笑非笑道:“臣这个人有个缺点,就是心思太细,容易把简单的事情往复杂了想。但对于万岁而言,臣这样的侍从,往往能为万岁看出一些不容易被人注意的细节。贤妃娘娘,您觉得臣留在万岁身边,对您来说,到底是有利还是有弊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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