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5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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苍穹无光,夜雨绵绵,草丛中虫鸣唧唧犹如低吟,浩渺的太液池波浪涌起,水声起伏。

在这混沌的天地间,与琼华岛遥遥相望的正是团城。所谓团城,建于湖中一座小巧的岛屿之上,因四周加筑圆形的城墙,墙顶则砌成城堞垛口而得名。

杨明顺在林间小心潜行着,慢慢朝团城所在的岛屿接近。所幸这里并未发现有人把守,因为下了一天雨的缘故,路上就连太监宫女的身影都没有。

他借着夜色的掩蔽,迅疾奔至了城墙下。然而团城虽小,却也如寻常城池一般,到了夜间便城门紧闭,杨明顺试探着推了一下,显然是从里边上了闩。

他显然早有预计,很快绕到了隐蔽处,自宽袖中取出弯钩绳索,在手中掂量数下之后,忽然发力抛出。带着弯钩的绳索在雨中无声划出一道弧线,轻轻落在了垛口间。

杨明顺使劲拽了拽绳索,确信已经固定住之后,身手敏捷地攀援而上。这团城城墙虽然形制与一般无二,但毕竟不是真正用来抵御外敌的,因此高度也矮了不少。杨明顺以往在西厂时,为窃听消息而翻墙上屋的事没少做过,没想到今晚这本事倒也派上了用处。

只是这城墙湿滑,他屏住了呼吸稳住身形,拽着绳索又慢慢下落,直至踩到了青砖地面才松了一口气。

滴滴答答的雨水打在脸上,四周还是一片昏暗,他朝远处望去,隐隐约约有亮光闪动。这地方他以前也没来过,凭着先前看的地形图的印象,杨明顺摸黑踏上层层石阶。

巍峨的大殿如沉睡的蛟龙盘卧于石阶尽头,从中透出微弱光亮,想来是这承光殿中彻夜不灭的明灯所发出的。他在殿外屏息观察了一会儿,里面没有一点动静。

杨明顺蹙了蹙眉,沿着承光殿又往后转去。庭院幽深,草木繁茂,尤其是种植于后院的一棵古树,树冠如巨型伞盖,几乎遮蔽了半个庭院。杨明顺正思忖着接下来要往哪个方向去,忽听得不远处传来了脚步声,忙闪身躲到了古树之后。

“她又一点都没吃下?”有个年轻女子边走边问。

“吃了一点,全吐了。”另一声音略显低沉的女子叹了一声,“也不知道怎么了,真正是难伺候,吃什么都说咽不下,好容易吃下一点,没一会儿功夫又吐个干净。”

年轻女子咋舌道:“这样下去会不会饿死?”

“我可没听说过有谁会活活把自己饿死的。再不行的话,给她喝汤药,反正明天太医就来了。”

“那个太医行吗?我看着年纪轻轻的……”

“非要七老八十才算有本事吗?咱们娘娘都信得过他,你还瞎担心什么呢……”

随着脚步声渐渐远去,交谈声也渐渐模糊,很快这两人穿过了长廊,往另一侧院落去了。

躲在古树后的杨明顺早就被夜雨淋得湿透,可是先前卯足了劲头要进入团城,身上竟好似没有感觉一样。然而现在,当那两名宫女的声音已经飘散不闻,整个庭院又陷入死寂之时,杨明顺忽然觉得周身寒凉,甚至微微发抖。

他狠狠拧了自己一把,强行收回纷杂的思绪,朝着那两个宫女刚才过来的方向去。

幽寂长廊贯通北南,走不多时,便穿过了一道月洞门。黑沉沉的夜间,院中房屋大门紧闭,唯有窗内透出淡淡光亮。

杨明顺止步不前,一时也不敢确定那屋子里到底是什么人,他徘徊犹豫,最终壮着胆子潜行至窗下,躲在暗处放缓了呼吸。

屋子内一点动静都没有,杨明顺等得心焦不安,却也没有办法。

又过了许久,才传来椅子轻轻移动的声音,应该是有人站立起来。

随后,那人慢慢走动,再过了一会儿,房门被人从内打开。

他闪身躲起,借着屋内流泻出的光亮迅疾地瞥望了一眼,却还是望不到那人的模样。正着急时,却听站在门内的人连声唤着“伴梅”,语声有些焦虑。

杨明顺听得这声音,一时间又惊又喜,就连呼吸也急促不稳。

“小穗!”他颤着声,朝门口处低唤。

门内的女子吓了一大跳,竟不由自主后退一步,险些跌倒在地。

杨明顺急切道:“是我!”

小穗这才反应过来,扶着门扉探出身,望到了不敢靠近的杨明顺,一下子呆立不动。

“你……你怎么会来了?!”她的声音也不禁发颤,苍白的脸上满是惊惧不安的神色。

“屋子里没人吧?”杨明顺当即抢上几步,拽着她的手躲进了屋子。

屋门被他反手带上,在灯火的照映下,杨明顺更真切地看到了小穗,那个被众人说是已经死去,连尸首都不存的人,如今就活生生站在面前。

只是如今的她憔悴消瘦,就连原本红润的唇也消减了血色,一双秀目更是浮肿无光,整个人又处于惶恐之中,令杨明顺看了只觉心里沉坠难受。

“你为什么会来这里啊?怎么不说?”她却还急着问他。

杨明顺环视着四周,屋内陈设精良,显然是专门布置安排过的。他转过身,看着小穗,道:“我来找你,不然我还能为了什么呢?”

她怔怔地看着他,眼里酸楚难当。“……你,找我又有什么用?”

“你什么意思?”杨明顺心里全是凉意,许多事情他有过设想,却始终没敢正式面对。那些杂乱的念头就像流星飞逝,划过长空之后留不下半点痕迹,是他刻意不去想。

他也不敢想,不忍想。

现在小穗就在眼前,有很多话他忍得太苦,恨不能倾倒而出,问个明白。然而她那憔悴的样子,惶惑的眼神,却又让他如鲠在喉,无法问出最直接的问题。

“是谁把你带来这里的?”杨明顺斟酌了半晌,才试探问出这一句。

她犹豫了一会儿,低声道:“贤妃娘娘。”

杨明顺攥紧了手:“为什么?你知道吗?”

“什么?”小穗怔了怔,似乎才明白他的用意,侧过脸去,眼神幽幽,“我……我得罪了人,是娘娘暗中救我一命,让人把我带来团城躲避。”

杨明顺只觉荒唐:“她救你?你说的难道是裴炎?你不是只跟他手下起了点冲突吗,裴炎难道就非要将你处死不可?”

小穗抿紧双唇,似乎不愿回答。

“小穗!”杨明顺又急又气,唤声都带着辛酸,“你真正了解金玉音吗?就这样信任她?那你跟我认识了那么久,为什么到现在还不愿意跟我说实话?!”

小穗还是沉重地低着头,只是呼吸明显加快,瘦弱的双手紧紧攥着,似乎在忍受着极大的矛盾挣扎。

“赵美人和我,还有外面所有人,都以为你死了,知道吗?”杨明顺悲声道,“你不知道,你把我全忘了,也不顾及我的死活。我为了找你,几乎要把各处宫殿都跑遍了,我还去了安息堂,看到写着你名字的骨灰罐子!你可知晓,我对着那骨灰罐子还许了诺,如果那真是你的,我,我就会,下来陪你!”

她的背脊都在颤抖了,瘦弱不堪的身子仿佛快要折倒。

她用了极大的努力,都抑制不住眼泪倾泻而下。

“我这样活着,比死还难受啊!”小穗再也忍受不住,双手撑着面前的桌沿,眼泪大滴大滴落下。

杨明顺呆呆地站在她身后,迟疑着伸出手,扶着她的肩头。

“你……到底……”他艰难地想要问出那个问题,可是始终难以说出。

小穗痛楚道:“你别问了,这不是你该问的,知道吗?趁着她们没回来,你赶紧走!”

他看着她的背影,惨淡地笑了笑:“我怎么不该问呢?不是说好要结成对食的吗?就像是,寻常人的夫妇一样啊……你出了事,不管是什么事,哪怕是……哪怕是被人凌|辱了,作为丈夫的,不该问,不该知道吗?”

她惊慌失措地回过头,红着眼睛,语无伦次:“杨明顺,你这是,这是说的什么?你不要命吗?”

他近乎麻木地往前一步,直视着她:“我的命不值钱。十岁不到的时候家里穷得揭不开锅,我爹说我在兄弟里最机灵,进了宫能有出息,就用一串铜钱把我换了进来。我为了给家里挣更多的钱,拼了命巴结别人,想要出人头地,所幸总算遇到了督公赏识,让我跟着他办西缉事厂,后来我才认识了你。可我不管怎么卖力,都不过是个只会插科打诨溜须拍马的小角色,督公没了我,照样逢凶化吉,可我离了他,就变得畏首畏尾,没点能耐。你说,这样的我,还需要惜什么命?”

小穗泣不成声,哽咽道:“你胡说什么呢!你,你是杨明顺啊!这宫里宫外,哪还有跟你一样的人呢?”

“……好,有你这样一句,我就是死,也值得了。”杨明顺说到此,竟然异乎寻常地冷静了下来,“小穗,你是不是,怀孕了?”

她的脸色一下子煞白。

杨明顺努力不让自己看起来快要忍耐不住,只是含着悲伤地问:“是有人……安排你去侍寝了?”

“不是!”她发着抖,嘴唇都在哆嗦。

“那你为什么……”杨明顺心如刀割,紧紧攥住了她的手腕,“到底是怎么回事?”

“没有人安排……是我那天,回到了景仁宫……”

她痛苦地低下头,恨不能将那天的记忆彻底抹去。

……

自从惠妃死后,偌大的景仁宫显得冷清寂寥,加之惠妃又是离奇惨死,原本与她同住的赵美人日夜不安,到后来实在忍受不住,便向承景帝请求搬去了永和宫。

赵美人喜爱猫狗,承景帝在封她为美人的时候,曾送给她一条西洋狮子狗。浑身雪白,长毛蓬松,十分可爱。虽然后来承景帝难得才来几次,但赵美人对这条狮子狗的珍爱几乎胜过母亲对待孩子。小穗平时在她身边,主要做的就是侍弄那条小狗,因此小狗与她也很是亲密。

谁料赵美人搬到永和宫之后,忽有一天发现狮子狗不见踪迹,吩咐宫女太监们四处寻找也毫无结果,急得她放声大哭,手足无措。

小穗对狮子狗也有感情,便主动提出到外面再去寻找,因此离开了永和宫。一路寻找一路思索,想到以前听人说的狗儿留恋旧址,忽然想到会不会是它跑回景仁宫去了。

于是她急急忙忙奔向了景仁宫,因为是晴空万里的好天气,宫墙上又有花枝灿灿,倒也显得不那么阴森。小穗壮着胆子进了宫门,一边唤着狮子狗的小名,一边往里边寻去。

寂静的景仁宫中只有她唤声回荡,她越走越远,正觉得有些毛骨悚然,却听后边传来了汪汪叫声。惊喜之余快步赶去,果然在以前赵美人居住的院子门口见到了那条狮子狗。

她又是欢喜又是气恼,抱着狮子狗责备了几句,正准备原路返回,却听得前殿那边有脚步声响动。

小穗吓得抱紧了狗儿不敢出声,过不多时,那边又有古琴声起,渺远飘忽,更让她浑身发寒,几乎要晕倒过去。怀中的狮子狗被声音惊动,不由得叫了起来,前殿那边的古琴声戛然而止,小穗惊惧站在原处,不知到底该怎么办。

又过了一会儿,琴声还是没有响起,她哆哆嗦嗦抱住了小狗,转身便想往后门方向逃离。谁知才奔出没多远,后方却有脚步声临近,有人沉声发问:“你是谁?”

小穗闻言一惊,然而这声音又令她更生惶惑,大着胆子往后转望,惊见那人样貌,不由得跪倒在地,只唤了一声“万岁”便不敢再出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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