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5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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急促的敲门声骤然响起,将相思从沉睡中惊醒。

迷迷糊糊间,她还以为自己是在做梦,翻身坐起,屋里一片昏黑,天还没完全亮。然而屋外很快又传来轻唤,声音如此熟悉。

“大人?”她愣了愣,披上外衫匆匆打开房门,果然是江怀越站在门口。

天际云间透出微弱光亮,他穿着的竟然不是往常来此时候换的便装,而是金银彩线绣出云海滔滔的深色曳撒。

“怎么回事?”相思紧张地问道。

江怀越看着她,道:“我要回京了。”

话语一出,相思只觉心头震颤,眼前居然就此迷濛不清。

“……怎么,就这样快?”她压制着情感,声音却还是发抖。

“宫里来人了,带来的是圣旨。”江怀越的声音也很低,尽量带着温和的劝慰,“本来是要我即刻启程的,我找了借口才出来这一会儿。”

“叫你回去做什么?”她拽着江怀越,心脏跳动得厉害。

“没有说,只是催促我回京。”

“你不怕是陷阱吗?!”相思着急起来,“如果你回去了就被关押怎么办?”

“不会的。”江怀越反握住她的手,将她带回屋子里,低切道,“陕西一带军情有急,蒙古大军入侵,此时朝廷忽然招我回去,想来是与此有关。只是我不能带你上京,我已经派人去通知宿昕,等天亮后,他会过来找你。”

江怀越还待叮嘱,相思心乱如麻,什么都听不进去。

脑海里满是翻来覆去的几个词:军情有急,大军入侵……

在辽东时候鲜血飞溅,战马狂奔的场景又涌现在眼前。那些嗜血的目光,凶悍的攻势,灭绝人性的屠杀,时至今日还经常让她在梦中战栗,可是现在……

她紧紧抱住了江怀越,眼泪倾泻。

“他们又要叫你去打仗了?无端端把你贬斥出来,现在前方吃紧了就又想到你?可我不想让你去送死!”

眼泪浸湿了他的曳撒。

“相思。”江怀越温柔地抱住她,低着头,抵在她前额,“没人能够违抗圣旨,更何况,我要借着这机会重返朝堂……万岁应该也是这样的考量……”

可她怎么舍得,辽东九死一生的艰难遭遇让人心有余悸,万幸的是当时她还抛下一切陪他共同度过,可是现在他又要远征,却不能将她带上。

相思捧着他的脸庞,流着泪吻他。

“你让我自己留下,我怎么能安心?”心里有多痛,含泪的吻就有多激烈。她恨不能将他束住,一分一寸也不得远离。

炽热的吻从唇心蔓延至颈侧,相思抓住他的手,紧紧扣住。

他有坚毅不折的心魂,可是此刻被紧握住的手腕如此清瘦,让她难以想象他又会经受多少血雨腥风,是否还能平安返回。

“在辽东不是都顺利度过了吗?”他小心地吻过相思的泪痕,“我没有那么弱不禁风。我无惧厮杀,也会珍重自己,你……尽管放心。”

“可是在我心里,大人你……本不该承受这些。”她说出这一句,忽觉心酸难忍。

幼年遭遇的屠戮残杀,被俘之后断他一生希望的残忍刑罚,乃至长年累月为求得生存而忍受羞辱,为稳固权力而步步为营,他的确得到了许多,可是失去的,却更多。

而今他又将远行,或许这是他生涯的又一转折,但结局是好是坏,谁都不能保证。

她将他抵得一步步后退,直至靠在了床栏。

咬着他的颈侧,相思再度与他十指相扣。

“大人,我将自己交给你,好不好?”

江怀越心头一震,眼眸深处都浸染了惊愕。她带着未干的泪痕,扬起脸正视着他,再一次低声道:“我想这样,即便相隔千里,你会一直记着我,我也一直记着你。我们……是真正的在一起了。”

他一直看着相思,眼里渐渐笼上了难以辨清的复杂情绪。有释怀,有怅然,也有珍爱与不忍……

她想要顺势将他带到床里,可是江怀越却控住了相思,只是一反身,把她轻拥在了床栏前。

“大人?”相思的眉眼间满是不安。

江怀越低下头,封吻住了她未尽的言语。

他握着相思的手,将之放在自己的心口。

认真而又虔诚,攥得不肯放松,又唯恐太过发力而使她疼痛。

亲吻是带着战栗的,他似乎在极力克制内心波澜,不想让相思感知那种无法言说的伤痛。可是她从江怀越那略显急促的呼吸与微微颤抖的手,就感觉到了他的万丈心潮,如波浪翻涌,却染寒凉。

从眉心到唇间,他的柔情在一分分蔓延,让她在寂静的灼热中生长缠绵。他又紧紧抱住相思,从心口再往下,滑过她轻柔的衣衫,起伏的韵致,直至紧紧抱住她,单膝跪在面前。

他没有抬头,只是侧着脸,紧贴在她身前,目光渺远,似乎只是望着幽暗的一方。

“相思。”他的声音听上去也有些遥远,“我不要你这样。”

“……为什么?”她呼吸着寒凉的气息,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他深深呼吸着,道:“你在意这个吗?”

相识近四年,她时常撒野似的亲近他,几乎不会有所避讳,可是这个话题,是两人从未真正碰触过的心尖。

相思愣怔半晌,哑声道:“我……不在意。只要是跟你,无论怎样,都可以。”

江怀越没有抬头,依旧半跪着,紧贴在她身前。他的动作似乎有些僵硬。过了许久,他才渐渐柔软下来,用很轻的声音对她说:“可是,我很在意。”

一句至为简单的话,却骤然将她的心揪紧,酸楚难耐。

眼里含着泪,只是不敢落下,怕他难过。

江怀越依旧没有站起身,以极为温柔的方式抱住了她,低声道:“正因为太在意,所以不愿让你屈从,也不愿轻慢草率。我只希望……你不受一点委屈,也不会留下一丝遗憾。”

相思再也按捺不住情绪,尽管别过脸去,眼泪还是夺眶而出,落在了他的身上。

江怀越抬起头,她的泪水便又滑落在他脸颊。

相思哽咽不能语,慢慢跪坐于他身前,靠在他的肩头。

他拥她入怀,抚过她清润的颈项,两人的气息相融如一。

“哭什么呢?我会回来的,不要害怕。”江怀越也倚着她,抱着她不愿松手,语声微颤,“我真舍不得你,相思。”

她流着泪,心痛地狠狠咬他的手。

“你要记住,我是你的女人。无论什么时候,都是。”

……

天际微明时分,江怀越站起身来。他吻过她,让相思不要送行。

她就这样坐在床前,看他沉默着开了房门,只是侧过脸望了一眼,随后匆匆离去。

初夏的庭院晨风清新,茉莉花香满溢婉柔,可是她只听得见脚步远去,好似带去了所有生机。

她知道江怀越这一次是必须要去,只有沙场杀敌得胜,才可名正言顺重掌权势,否则即便皇帝下诏,那些反对者还是会心不甘情不愿,处处掣肘时时紧盯。

可是延绥军镇路途遥遥,在那滔滔黄河边,他又要吃多少苦,受多少伤,才能力挽狂澜,用染血的剑挥斩出一条生路,将胜利成果奉送到君王宝座之下?

*

远方才露出白光,赶赴京城的马队已经启程。

官道上行人甚少,江怀越坐在车中,听轮声滚滚,心念幽寂。直至道边出现了一人一马,使得马队为之停步。

“在下与江掌印有故交,听闻他要离开南京,特意前来送别。”

随从听那人说了,便来询问,江怀越撩开帘子,望到的正是一袭白衫的程亦白。

“……先生?”他微一蹙眉,随即屏退了随从,独自下车相迎。

程亦白向他拱手:“没想到那么快就要分别,希望不久以后还能相见。”

“先生什么时候回京?”

“不会耽搁太久。”程亦白注视着他,缓缓道,“这一次回到京城,恐怕是要接受重任……刀枪无眼,你如果真的去了陕西,千万要小心谨慎。”

江怀越道:“先生对朝中之事果然了如指掌。”

“这也是我的职责所在。”程亦白顿了顿,轻声道,“也希望你明白,此次能有机会回到京城临危受命,辽王也是从中做了不少安排的。”

江怀越心中早有几分明白,若不是辽王私下出手,在这样的时刻怎会有官员接二连三向君王举荐自己,这应该就是他所给予的示好意图。

果然,程亦白道:“王爷那边,会再派人与你联系。”

“好。”

短短数语完毕,江怀越再回了马车之上,车轮碾过尘土,继续前行。他透过青竹帘子往外看,程亦白牵着骏马站在道边,目送这一列马队向北而行,衣袂飘飘,神情宁静。

他的脑海里浮现的却是幼年时,与哥哥一同坐在葱茏繁茂的桢树之下,听年少翩翩的小先生读诗讲文,言谈文字间绘出一卷卷绮丽画面,多年以后还在心间。

*

远天浮云翩跹,成群的飞鸟掠过金碧辉煌的琉璃屋脊,没入高天之间。檐角铜铃轻摇,荡出泠泠波音。

江怀越再度踏上玉阶,步入大殿后的御书房。

承景帝从厚厚的奏章后抬起头,看着他屈膝跪在近前,眉间微微皱起。心情是极为复杂的,眼前这个年轻人虽遭贬斥,消减了以往的几分倨傲睥睨,但神韵清致不改,并未一蹶不振,也不见卑躬屈膝。

“朕叫你回来,知道是为什么吗?”他搁下笔,淡淡问道。

江怀越叩首道:“臣不敢妄自猜测,还请万岁明示。”

承景帝摇了摇头,指着几案上的奏章:“这些都是近几天刚送来的,蒙古大军进犯黄河流域,镇宁侯又被女真人牵制不能轻易改换阵地,朝中虽有良臣,却缺少带兵的经验……”

他看了看江怀越,沉声道:“去打蒙古军,若能得胜而归,也算是将功补过了。”

江怀越平静地叩谢,承景帝不免微微意外,不由道:“在南京过得怎么样?”

“臣在南京过得较为宁静。”他垂着眼睫,道,“南京御马监事务虽也不少,但比之京城还是清闲,也少了许多人脉往来与无谓纷争。”

“那你难道愿意在南京待下去?”

他还是一副看尽人生,落落寡欢的样子:“万岁需要臣在什么地方,臣就去什么地方。”

承景帝不免想到了江怀越曾经的情感波折,如今看他神情,似乎是心如死灰不再有涟漪了,因为感觉在他身上也问不出什么内情,于是只旁敲侧击了一番,便让他赶紧下去准备,明日就要启程赶赴延绥监军。

江怀越拜谢之后,无意间问起:“听闻贤妃娘娘有孕,不知臣是否能去叩见问候?”

承景帝抬眼望了一下,脸色沉寂:“不必了,她如今不在宫中,也不喜外人前去。”

江怀越微微一怔:“不在宫中?那是……”

“前些天搬去太液池了,那里清净空旷,她说适宜安胎。”

江怀越见承景帝说到此事时眉间紧蹙,显然另有隐情,因此也不再多问,拜别之后便离开了书房。下了台阶,见久违的余德广正迎面而来,便趁机与他寒暄问候,说了几句后,不由谈及了贤妃。

余德广见四下无人,低声说:“你还不知道?贤妃搬去太液池,是跟一碗药剂有关。”

“药剂?”

“起先万岁只是关照贤妃在长乐宫静养,她也是十分小心,唯恐出了差错,就连诊脉的太医也是挑选最为信任的,从不轻易更换。没想到就在前几天,贤妃感觉不适,请太医来开了保胎的药剂,谁知宫女送上汤药后,贤妃感觉味道有异,当即令人核查。结果竟然是有人在药材里动了手脚,添加了滑胎的五行草。”

江怀越一皱眉:“这样的风口浪尖也有人敢如此大胆?”

“谁说不是呢?大家都觉得不可能,但架不住有人非要断送这孩子的性命啊!”余德广叹息道,“万岁震怒,将牵涉进去的宫女太监严刑拷问,谁知那两人没等被打死,竟毒发身亡,想来是不敢供出背后的主子。”

“所以金贤妃就连长乐宫都不住了,搬到了太液池?”

“对,她跟万岁讲,留在宫里夜不能寐,时刻担心有人毒害龙胎。太液池广袤空旷,只要她带去亲信与外界断绝来往,便能安心养胎,不再给有心人下手的机会。”

余德广说到此,遥遥望到有人往这边来了,便想告辞离去。江怀越在他临走时又问了一句:“那么最后万岁是否心里有数,是谁要毒害金贤妃腹中胎儿?”

余德广面色凝重,含蓄地道:“你说是谁?既找不到确切的证据,又不能让万岁痛下刑罚逼问的……”

“难道是,太后?”江怀越试探问道。

余德广正要回答,对面的太监不知他们在交谈什么,居然老远打起招呼。他只好应付着,朝江怀越使了个眼色。

江怀越便也向对方寒暄了几句,见余德广和那人聊了起来,便找借口远离了此处。

*

一路行去,一路还在思索。金玉音搬去了太液池,先前汤药里下毒的人又未确定,从余德广的只言片语里来说,能让承景帝心生怀疑又不能动刑逼问的,无非就是太后,或者……荣贵妃……

不管承景帝最后有没有查出真相,至少太后与贵妃在这段时间内,是不可能再能见到金玉音了。

甚至有可能自身行动也遭到限制。

江怀越走着走着,便望向了远处的昭德宫,想着是否要去探问一下贵妃娘娘。正打算改道而去,远远地便传来了急切呼唤。

他停下脚步,循音望去,但见远处宫墙后有人一路小跑而来,隔着老远,忽而止住脚步,望着他愣怔了好一会儿之后,紧赶着上前几步,跪倒在地。

“督公!您总算回来了!”

杨明顺一开口,眼泪差点掉了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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