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寒夜仍未结束,茫茫雪原中,一支队伍正在急速前行,除了马蹄踏雪之声窸窸窣窣,别无其他声响。
冰冷的铠甲上覆着冰雪,江怀越策马驱驰,为御寒而只露出一双明利的眼眸,放眼望去,雪岭起伏,地形复杂,若不是依靠地形图标识,寻常人只怕都会在这里迷失了方向。
急促的马蹄声从后方渐渐迫近,他勒马回首,见到来人微微一怔,随后了然于胸地问:“是不是已经找到内奸?”
“是。”
来者靠近过来,低声诉说一番,江怀越听后点头,随即唤来杨明顺,发出号令。
“赶赴绝命沟,天明之前必须抵达。”
*
绝命沟顾名思义是险中之险,深沟长壑蜿蜒曲折,两侧山崖陡峭,怪石嶙峋。春夏草木茂盛之时,此处因地势险峻,常容易山洪奔泻,也很少有人往来其间。而今冰雪覆盖,古树苍遒,原有的崎岖山路几乎难寻踪迹,要想通过绝命沟,就只有从两侧山峦间的那条羊肠小道穿行。
但从地形图上看,只要能顺利穿过这条羊肠小道,前方便是开阔地带,朝南再继续行进,就是女真人暂时屯兵的地带。
呼啸的北风自长沟深壑间旋转而来,尖利之声刺穿耳膜,两侧高崖陡坡犹如斧砍剑削,长达尺余的冰棱悬垂石壁之间。
天光将明未明之际,有一支队伍自绝命沟南边潜行而来,却未曾穿过羊肠小道,而是在将领的指挥下迅速分散,潜藏在了两侧山岩之间。
这些人为了隐蔽身形,甚至披上了白色斗篷,在昏暗的山谷中偷偷潜伏。利箭已在弦上,目光炯炯生寒,只等对手途经,便要给予覆灭性的打击。
寂静山谷中,唯有凄厉风声盘旋回荡,整个天地间仿佛没有一丝生机。
远远的,有起起落落的脚步声朝着这边渐渐而来。
人数不在少数。
狭窄的道口出现了身穿铠甲的将领,当先策马前行,其后则是齐整疾行的步兵队伍。
寒风从高崖间席卷而来,雪末飞扬,迷乱了将士们的视线。
正当他们准备穿行过绝命沟这条小道之时,隐蔽于雪坡上的女真士兵们已经偷偷拉满弓弦,一支支利箭对准了下方。只要对手再往里进一些,号角声就会响起,到时万箭齐发,哪怕是再精锐的部队也会全军覆没。
发令手已经紧盯着道口,那名骑马的将领本来已经即将进入绝命沟,却似乎有了疑心,大手一挥间,疾行的队伍速度忽然放慢。
埋伏在山石后的女真将领浓眉紧锁,盯着了对方的举动。
骑在马上的那人忽然发出号令,原本已经踏入绝命沟的队伍当即调转方向,朝着来时路飞快撤退。
在严寒中埋伏多时的女真士兵们眼见此景,不由得心急如焚,女真将领当机立断发出指令,弓箭手朝着那支已经往后撤退的队伍追击放箭,号角声回荡之中,喊杀遍野,女真士兵们不甘白等一场,如下山猛虎般扑出隐藏地带,朝着绝命沟道口的那支队伍追击而去。
那支队伍本来已经全力撤退,眼见着女真人自山岩间倾巢追出,没等他们杀至近前,忽而迅疾转回,一反原先仓惶奔逃的情状,转而明刀利枪冲杀骁勇,与女真追兵正面相攻。
厮杀才始,苍茫雪岭间不知何处又传来尖利啸响,女真人在拼杀之中无暇四顾,不多时却见山崖上黑影攒动,众多士卒从更远更险的地带冲袭而下,显然是在他们埋伏之前,早就埋伏在了更隐蔽的地方。
女真人前方被所谓的逃亡军队反向攻击,两侧又遭伏击攻打,仓惶间折损了许多人马,将领见状不妙紧急发令,要求所有人马调转方向往南边,也就是他们来时的方向全力撤退。
怎料这群人马才冲到狭窄道口,苍茫间又一声号角声响,黑压压的军队已从南边急速压来,顷刻间堵住了出口,与前面三方的军队形成了包围之势,将这支女真军队彻底堵在了绝命沟之中。
战马嘶鸣,血光飞溅,女真将领的指挥已经失效,惊慌失措的士兵们不甘就此送命,发了疯一般往两边冲击,妄图夺取一线生机。然而越是这样,越是分散了实力,本来就已经失去了先机,慌乱中缺少指挥,原本悍勇的女真军队形如散沙,在齐心协力早有谋划的明军攻击下只能杂乱迎战。
刀枪|刺穿了棉甲,惨呼响彻了雪岭,每个人都在生与死的界限间拼命追逃,没有一个愿意匍匐求饶换取生机。
这一场血战完全是力与力的抗衡,虽然抢先一步在女真人抵达绝命沟之前,就已经在各处安排好潜伏,但是江怀越率领出城的队伍毕竟还是势单力薄。然而就是这区区几千人,既有充当诱敌的前锋,又有潜藏山峦的伏兵,还有全力断后的关键人马,如巨浪翻天席卷而来之势,将女真主力军斩杀得丢盔弃甲,就连将领都被射死于乱军之中。
*
绝命沟冰雪被鲜血侵染,大获全胜的明军踏着满地尸体继续前行,沿途一路召集来的各处卫所精锐部队亦加入其中,人数逐渐壮大。
辽东总兵费毅得到前方胜利的讯息后,心念一动便有了盘算,若是此时立即出兵,最后即便胜利,功劳只怕都记在江怀越身上,还不如稍稍迟缓,等他的人马与女真军剩余势力拼个你死我活,这边再全力出击,便可将对手一举消灭,既不算延误军情,也可以将战果据为己有。
当此之时,江怀越所率领的人马已经先行压至女真营地前方,与剩下的数万敌军形如对峙。女真主将已然得知绝命沟战果,判断出倘若连山关大军再来联合攻打,自己这一方恐怕胜算不大,故此一声令下,全线出击,势要将江怀越的这支前锋军扑灭气势,以振军威。
厮杀再起,血肉横飞,前锋军几乎可以说是以一敌十,完全凭着勇猛无畏之力与女真军殊死拼战。
原本以为可以马上等到后续援军,然而女真敌军的攻势猛如滔天巨浪,连山关的主力却还未出现。
江怀越的一身银甲已经染红,原本清隽的脸容尽溅鲜血。
一支迅猛流矢射来,他于拼杀中无暇闪躲,箭尖穿透铠甲缝隙,直刺入后背。
钻心的疼痛让他跌落马背,前方敌军副将正好望见,急速持刀赶来,寒光闪现,直落咽喉。
他拼死横刀相格,虎口被震得发麻,然而对方身强力壮,一刀不中又是一刀,招招狠辣要取性命。他咬着牙在乱军中抵御追杀,温热的鲜血从脸颊流淌而下,顷刻就凝固成痕。
后背处的箭伤严重制约了他的行动,步履艰难间,他已竭尽全力抵挡攻杀。
急促的呼吸,凌乱的视线,四周尽是互杀的身影。
本以为凭着将计就计的安排,利用内奸散布假讯息,可以联合连山关人马一举拿下女真全军,然而最后也许还是功亏一篑,他在这样的时刻,心里涌现的却不是对费毅的痛恨。
寒白刀光再起。
他忽然间想到的,却是一直铭记在心里的,那个抱着琵琶坐在高台珠帘之间,纤纤玉手抚过琴弦,拨弄出青山碧水摇曳芳姿的身影。
他不想独留她在这世间。
哪怕为此背负世人当面奚落与背地嘲笑,他也愿意承受。十五年独行寂寥昏黑的天地,本就已经以坚硬铠甲冰封了一颗心,却愿意为她无声卸下防备,与她长留在风清月白间,坐于丹桂树下,静看星辰明灭,云絮轻柔。
可是她,现在是否还在连山关城中,等着他获胜归来的讯息?
……
遥远处,号角声呜呜响起,回旋于浩茫的原野间。
雪尘飞扬,铁骑驰骋,赤金色旗帜在刺破云层的阳光下飒然招展。
正在鏖战的双方人马都为之震动。
千军万马奔袭而来,如决堤大浪冲袭无尽。
长刀挥斩,血光横溅,原本以为已经稳操胜券的女真人受到后方袭击,一时间局势突变,风云再起。
那一支铁骑大军训练有素,在主帅率领下横冲直撞,冲垮了女真人的两道防线,直接杀入原本就混战一片的战场。
本已陷入危险境地的明军前驱队伍重振士气,与其形成合力全面反攻,在濒临崩溃的绝境中,彻底放手一搏,再无回环余地。
*
这一天严寒刺骨,连山关城门紧闭,相思心急不安,离开了小院来到戍楼。
她登高远望,灰白云间阳光惨淡,照耀了千山层岭,一片空寂。
可是耳畔却似乎响彻声音。
厮杀声不绝,如一波又一波的洪浪,冲撞着即将崩塌的心门。
秦淮河上清吟弹唱的时候,淡粉楼内描眉梳妆的时候,她从未想到过,某一个骤雨初歇的午后,会在那个寂静水榭,解衣宽衫,跪在那个冷寂绝情的年轻人面前,请他要了自己的身子。
然而在那难堪的时刻,她也绝对不会想到,此后数年日日夜夜,会为他辗转反侧,忧心欣悦,落泪欢笑。
即便是诀别离去,沉默生活于魏县一隅之时,她也未曾想到过,在她的人生历程中,竟然还会义无反顾去往千里外的冰封辽东,两军对战的修罗地狱。
这一切,只是为了他,为了身穿藏青银纹曳撒,在满地积雨间飒飒而过,在月缕风痕水榭中闭目静憩的,那个人。
哪怕他是众人明里暗中都鄙夷的太监。
可是如今他却身披战甲,以原本清隽秀逸之姿,在冰雪间拼死杀敌。
他是她心里的男人,无关于真正的身体。
……
这一天她始终留在戍楼之上,望断了天云变幻,野鸟飞投。
茫茫雪原再度被黄昏笼罩,一切寂寥而邈远。
满城老幼都在等待大军的归来。
夜幕初降时,远方隐隐约约出现了飞舞的旗帜,黑压压的人马向着连山关缓慢靠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