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饶是江怀越再冷静自持,在这样的时候忽然被打断,心里着实不悦。
然而还不能表现出来,他既不贪恋亲昵,又分得清事情的轻重缓急,怎能因为亲吻被阻而耿耿于怀?
于是江怀越迅疾松开手,瞥了相思一眼,随即端正坐在营帐中,一副清高冷峻的模样。
杨明顺撩开帐门,带进了一个身材高大,样貌端正的年轻男子。
江怀越不动声色看着对方,脑海中浮现的又是当日他独自站在街角,望到酒馆门口,有人为相思挂上那一盏灯笼的场景。
果然——眼前这人,根本不是他当日看到的那个。
说不懊恼,那是自欺欺人,就因为那一眼,他失魂落魄,自苦若此。没想到辗转到了辽东这苦寒之地,数次危在旦夕,相思居然和这戴俊梁一起来到了战场。
他有意不说话,用威严的目光注视着这个年轻人。
戴俊梁大清早就被杨明顺唤来,说是有位大人要见他,他在来的路上就猜测应该是岑蕊的那位心上人,脑海中也曾预设过能让她念念不忘的男子究竟是何等模样。
进了营帐,一眼就望到正中端坐着的一名青年。
银甲加身,样貌清隽,脸上有轻微的擦伤痕迹,却丝毫不影响其风度。铠甲增其坚毅果敢,本质上仍有孤高寡合之意,如雪岭高月,寒空晨星。尤其那双墨黑眼眸正视过来,更让戴俊梁为之一震,心上好似被重重覆压了冰霜一般。
他顿滞了脚步,心头有说不出的感觉,随后不卑不亢地拱手:“魏县衙役戴俊梁,拜见大人,不知大人……应该如何称呼?”
相思望向江怀越,他俨然平和冷静的样子,淡淡道:“此处是军营,彼此共患难,不必注重繁文缛节。”
说着,又示意他坐在一边,戴俊梁推脱再三,还是勉强坐了下来。这时注意到相思默不作声坐在那人身边,那神情明显安定柔和,就连眼神都不一样了。
戴俊梁内心感慨万千,怎料还未开口询问对方具体身份,江怀越已经主动问及相思在这三年里的境况。戴俊梁只好事无巨细地一一告知,对自己守护在旁一字没提。
他说话的时候,江怀越始终注视不放,眼神内蕴含着许许多多的情绪。戴俊梁讲述完毕后,江怀越也不回应,戴俊梁一时不知道自己要做什么,就怔在了一边。
“大人,大人!”相思见状,连忙拽了一下江怀越。江怀越这才慢慢开口:“三年来,多谢你对她的照顾,她这次来战地历经千辛万苦,一路上幸亏有你保护,才得以平安抵达。这一点,我也是记在心里的。其实这样的举动本来太过冒险,我之前已经说过她了。”
戴俊梁摇头道:“实不相瞒,三年前我将岑姑娘从大雪之中救回的时候,只以为这是一个楚楚可怜的少女。但后来,她在酒馆本分地干活,安静地生活,我又觉得她为人朴实无华很是难得。再后来……”
他又望向相思,道:“她拒绝了好几位门当户对的魏县青年的提亲,甚至为避免非议而盘发明志,我们当时就有猜测,只是想不出她心中到底会有怎样的人占据了地位……直至这次,岑姑娘听说辽东战事紧急,一反常态非要赶赴沙场,那份决绝态度,真是让我们震惊。既无法说动她放弃这个念头,我们又无法眼睁睁看她孤身上路,因此便商议着由我来护送启程。这一路上风餐露宿,甚至遭遇流寇匪盗,险些丢了性命,但在我看来,岑姑娘始终未有一丝一毫后退害怕的意思,她所担心的,只是不能及时抵达辽东,或者是寻不到她要找的人。身为弱质女流,能这样坚韧无畏,我想,在她心底必定有极其强大的力量支撑前行,因此才能够冲破重重危险,最终到了这里。”
江怀越听他说罢,沉默片刻,唇边微微浮起笑意。
“说的很好。”他顿了顿,重新打量戴俊梁,“先前我只是知道你在县衙当差,觉得能一路护送她前来辽东,也不过是凭着孔武有力。但听你这般解说,看得出你对她的行为有着由衷钦佩之情,故此才能暂别职务,长途跋涉将她送到军中。”
相思抬眸看着他,低声道:“戴大哥为送我出行,在县太爷那边告了好久的假,原本今年他要被提职班头的。”
“哦?是吗?”江怀越看看相思,又看看戴俊梁,“你非小小县衙能局限,我虽不才,与大名府府尹也有一些交情,待会儿可以修书一封,你回去的时候顺道去趟大名府,将书信交予府尹,他会对你的职务重新安排。”
相思眼中流露欣慰神色,戴俊梁却拱手:“多谢大人美意,我生长于魏县这小地方,对那里的一草一木,街巷百姓都极为熟悉,做衙役的经常要为老爷通传告示催收赋税,我做了这些年的事务也已经熟悉,若是换了其他地方去做别的事情,反而不能适应,那时候岂不是牵累了大人的名誉?”
“总是做那些琐碎事情,不觉得有负青春?男儿理当建功立业,眼光还是放长远一些为好。”
“琐碎之事也有存在的必要,要是没有我们这些下僚,县令的命令怎么能明白无误地传布到百姓耳中?还有许许多多巡捕缉盗之事,也都是日常要做的。”戴俊梁注视着面前这位清隽寡言的年轻将领,又道,“大人一直身在京城,可能见惯了朝堂风云,结交的都是皇族权贵,对我们小县城的存在不放在眼里,但城池再小,府衙也是要严整运行的。若没有这一切,朝堂又何以得安?”
江怀越颔首,又望了望相思,淡淡道:“听你一番话,我放心了。”
“什么?”戴俊梁没明白他的意思。
他眼神深邃,没有回答戴俊梁的问话。相思坐在一边,从始至终没多插话,却也有些明白江怀越的意思,有意长长叹了一口气,道:“你们说话能不能别那么一本正经,我坐在边上,都不敢喘息了。戴大哥,我认识你三年,你都没有这样长篇大论过。还有大人……戴大哥千里迢迢送我来这,我怎么觉得你像是在过堂一般?”
江怀越尚未回答,戴俊梁已道:“我明白的,不在意才不正常。”
“怎样?我要是什么都不问,你岂非要担心了?”江怀越朝相思一哂,又向戴俊梁道,“你伤势好转之后,还是尽早归去。我不是有意催促,只因这里是前沿阵地,女真人随时可能再来攻打突袭,你并非军士,如果留在此处万一有所受伤,我与岑蕊都会愧疚不安。”
戴俊梁喟叹道:“其实要不是我还在县衙当差,亲眼目睹了战地情形,见到女真人的野蛮行径,真恨不得留下来与众将士一起杀敌。”
“你刚才不是说,再小的城池也有存在的必要,再琐碎的事务也需要有人精心打理吗?这里有将士们奋勇拼战,而你回到魏县做好本分,也是同样为国效劳为民解忧,何来高下之分?”
“是,多谢大人指点。”戴俊梁再次望了江怀越一眼,略一思忖,问道,“上次听岑姑娘说,大人是西厂提督的亲信,这支队伍也是隶属他与辽东总兵统领的,不知那位提督大人,今日是否也在营垒?”
相思略显惊愕地望着他,江怀越倒是依旧平和。“怎么,你想见他?”
戴俊梁笑了笑:“倒也不是,上次听闻他要来魏县开仓放粮,岑姑娘心急火燎去县衙门口等待,这次又是不远千里而来,可见大人对她吸引之强烈。既然大人如此出众,那提督江大人应该也是不同凡俗,否则身边的亲信又怎会这样有见地?这倒是与很多坊间传言并不一致了。”
江怀越静默片刻,微微一哂。“待我见了他,转告你的言语便是。”
戴俊梁起身道:“两位久别重逢,应该还有许多话要讲,我不再打搅,先回营帐去了。”
江怀越颔首,他转身离去,相思怔了一会儿,向江怀越望过去。“大人……”
“嗯?”
“我想着,是不是应该……”她有些犹犹豫豫,生怕他生气。
江怀越却好似明白她的心意,不满道:“要去就去吧,干什么这样?好像我心胸狭隘不近人情似的!”
她笑了笑,没高兴和他分辨,匆匆出了营帐。
戴俊梁已经走出一程,听得身后脚步声响,转过身来,眼神微微惊讶。“你怎么……”
“刚才你们两个絮絮叨叨说些家国情怀,我听着都累。”相思道,“其实本来很简单的,就是见一见,向你表示感谢。大人今日不知道怎么回事,平时他很少说这些的,我都快不认识了。”
戴俊梁哑然失笑:“他和你在一起,当然不可能说这些话题,不嫌闷吗?只有男人们在一起,才会喜欢谈论国家大事。”
相思听他说最后一句,心里有些感触,却也不好流露出来。然而细想他之前提到的西厂提督,又有些忐忑。
“岑姑娘。”戴俊梁忽道,“他真的,这样让你死心塌地愿意追随一生吗?”
相思怔了怔,道:“不然我为什么无惧死亡,赶来辽东?”
“跟在他身边,需要很大的勇气。”
戴俊梁只简单说了一句,没再继续这话题。相思正不知应该如何解释,却见一骑快马急速驶来,马背上的士兵已冻得嘴唇发紫,但进入军营立即翻身下马,向守卫的士兵简单询问了一句之后,飞一般奔向他们刚才待得营帐。
相思与戴俊梁皆感觉到事态有变,原本守在营帐门外的杨明顺亦神情紧张,紧随着那名骑兵进入了营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