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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顺手将纸条掷给杨明顺,顾自坐在桌边休憩。杨明顺愣了愣,心想督公今天真是有点不对劲,展开纸条一看,上面密密麻麻写了许多。
这探子真是敬业异常。杨明顺在心底赞叹了一句,肃然起敬地认真查看起来。
“八月初七,李大人宴请同僚数人,席间与方主事因猜谜起争执,砸碎白瓷杯一双,打落牙齿半个。同日,河北来京的成大官人唤六名姑娘作陪,喝酒无数杯,最后却说钱袋被偷,拿不出银子,被妈妈叫人打出门外。八月初九,鸿胪寺郑大人相邀出游,诉说家中妻子善妒,将小妾撵走等事情,中途谎称酒醉,想趁机轻薄,所幸其脚下踩空,摔下台阶鼻青脸肿……”
杨明顺原本难得严肃的神色变得难堪至极,“这个,这个探子,也着实太仔细了点……不过也可能是新手,不知到底该上报什么……”
江怀越挑挑眉梢:“你要是有兴趣的话,还可以看下去。后边还记录了南北镇抚司两名总旗为一个歌姬争风吃醋最后做了冤大头的事,寥寥数笔很是生动,你看了保准喜欢,明天就能将这事传遍御马监司礼监。”
杨明顺再傻,也听得出满满嘲讽,立马抬手给自己一巴掌,哭丧着脸道:“督公,这又是相思交上来的密报吧?您老人家别生气,她上次一个字没写,这回是……是写太多太杂了,小的再去教训她,保管没有第三次了!”
江怀越无语至极,他回来的路上就想起相思在太傅府中那个白石小池畔说的话,吞吞吐吐犹犹豫豫的,说什么交上来的密报也许会让他不满意……他当时就有不好的预感,但还以为事情不够重要,没想到竟会琐碎无聊到如此地步!她是把西缉事厂当成三姑六婆汇集地了?全是鸡零狗碎飞短流长,真不知她哪来的闲心关注这些。
“你当初可将她视为瞿信的接替者啊?瞿信做探子三年,给我们提供讯息无数,扳倒了户部两名官员,查实了假冒诰命夫人的案件,如今这一位呢?让你茶余饭后有说不完的奇闻轶事?”
杨明顺苦哈哈地道:“督公不是还特意派人去给她捧场吗?她竟这样不珍惜机会,实在是……”
江怀越拧着眉心,一点都不想听他说这些。“当初是你要把她收进来做探子的,我这西缉事厂不是善堂,该怎么惩罚,你看着办!”
“……是是是,小的再去找她……”杨明顺自叹晦气,收拾起那纸条就想扔进熏香炉烧掉,却被江怀越不怒而威的眼神又震慑住。
杨明顺结结巴巴问:“督公,这,这没用的纸条不能烧?”
他瞥了一眼,冷冷道:“留着。作为她偷懒耍滑的证据。”
“……是。”
杨明顺看着江怀越出了书房,这才悄悄松了口气。收拾起其余的纸条,心里总觉得有什么事忘记发问,这把他搅得心神不定,好不容易做完事情,将相思那张纸条放进了雕花匣子,他忽然心头一动。
难怪觉得好像有什么没说似的,杨明顺拍了拍脑袋。
早就听说孙太傅喜欢乐女官妓,今日寿宴肯定会佳丽满堂,那督公去了之后,有没有遇到相思姑娘啊?
这么重要的问题,怎么就忘记问了呢?一定找机会再打听!
*
可惜江怀越却没给他继续作死的机会。
第二天一清早,水牢里传来消息,之前审讯的某个官员终于扛不住,交代了户部卷宗失窃实乃监守自盗。江怀越看过姚康等人呈送上来的各种证据和签字画押的认罪状,随即换了衣服准备进宫面圣。
杨明顺又颠颠地跟在后面:“督公要见驾去?带着小的吧,也好给您端茶送水……”
“我是去回报户部卷宗案,又不是去值房过夜!”
“那您回报完了,难道就立即回来?最近宫里美景如画……呃,督公不如那什么偷得浮生半日闲……”
“这边还事情一堆,我留宫里做什么?”江怀越审视他一番,忽而冷哼,“以前在宫里总求着我带你出来逛,现在又巴望着回去……是不是有相好了?”
杨明顺双手直摇:“督公真会开玩笑,您老人家都没对食,哪里轮得到我?”
“干什么一定要找对食?天天对着不嫌麻烦?”
说归这样说,江怀越进宫还是带上了杨明顺。他去拜见皇帝,杨明顺则说要去御马监看看朋友,一眨眼就没了踪影。
江怀越也懒得去管,见到承景帝之后,将户部那件案子的前因后果诉说清楚,承景帝揉揉眉头直叹息:“匪夷所思,朕还以为真有什么江洋大盗能飞檐走壁去偷卷宗,原来是他们自己人做的!明日就让内阁去合议一下,该怎样处置。”
江怀越见他脸色憔悴,便问道:“万岁近日是劳累过度了?为何看上去精神不足的样子……”
承景帝看看他,想说什么,却又咽了回去,只长叹一声:“怀越,朕作为一国之君已经够辛苦,可面对后宫佳丽们,更觉头痛欲裂。”
江怀越正待再问,门外传来余德广的声音:“启禀万岁,惠妃娘娘那边又传来消息,说是有人在羹汤下药,想要毒害龙胎!”
*
承景帝听了这话,当即急速赶往惠妃所在的景仁宫。江怀越自然随行其后,才踏进大门,便听里面传来宫女们的哀哀哭声,守在门口的太监见皇帝来了,忙差人进去通传。
承景帝沉着脸大步入内,院中跪了两列宫女,皆吓得面无人色。另有一名小太监哆哆嗦嗦单独跪在中间,背上衣衫尽湿,另有一名太医诚惶诚恐站在太阳底下,见了皇帝便上前拜见。承景帝皱眉问起惠妃情形如何,太医犹豫道:“臣检查了一遍,目前是没有任何异样……惠妃娘娘说只喝了一口觉得味道不对,就吐了个干净,臣也已经叫人取了剩下的羹汤残渣拿去核验……”
他话音未完,屋里已传来惠妃痛苦的呻|吟,承景帝脸色凝重,连忙进去探问。江怀越微一蹙眉,没跟进去,只站在门外与太医低声交谈。
没问几句,便听见里面传来惠妃的哭诉:“臣妾早就怀疑身边的人不对劲,可万岁您就是不信,今早这羹汤才一入口就觉出味道不对,虽然吐了也不知道会不会影响腹中胎儿……”
“你身边的不都是老面孔?又不曾换过新人。”
“正因为这样才让人掉以轻心了!臣妾性命是小事,可这胎儿要是有个……”
承景帝忙截住她的话:“朕现在就叫人为你审问这些宫女太监!看看是谁暗中做手脚。”他说着,便起身唤江怀越,谁知惠妃陡然拔高了声音:“不要让他进来!”
江怀越正往里去,听到这叫声也只微微一缓,仍旧敛容而入。他站在珠帘一侧跪拜问候,礼数还是要做全,怎奈惠妃见了他就像见了鬼似的,一副惊慌失措的样子,花容失色地直往承景帝身边扑。
“万岁,您让他进来,岂不是要害死臣妾了?”
皇帝沉下脸:“休要胡言乱语,朕知道你还因为高焕的事情心有不满,但那是你弟弟咎由自取,留他性命已经是法外开恩,你还想怎样?”
“臣妾怎敢胡搅蛮缠,可江怀越心狠手辣,他……”惠妃眼泪汪汪地瞥了江怀越一眼,忽而又盯住窗外那个跪着的小太监,咬牙道,“万岁有所不知,臣妾今早发现羹汤不对劲之后已经暗中查过,原来平时在我跟前侍奉的贵勤就是从御马监出来的。今早这羹汤也经了他的手,难保不是他受人指使下了药!”
江怀越站在那儿,神色自若,仿佛惠妃所说与他毫无关系一般。承景帝皱紧双眉:“从御马监出来的人就一定会害你?你也太草木皆兵了。”
“臣妾现在一阵阵恶心晕眩,万岁竟然还不把这件事放心上?!谁都知道他江怀越是昭德宫荣贵妃的亲信,臣妾怀了龙种,最嫉恨最不想让臣妾顺利生产的又会是谁,万岁难道想不到?”惠妃泫然哀伤,精致的脸庞苍白憔悴,一口气说完这些便剧烈咳嗽,随时可能倒下似的。
江怀越瞥了瞥承景帝,见他面色沉重,上前一步叩首:“启禀万岁,臣与惠妃说的贵勤并不相识,若要核查他是否在御马监待过,容臣去取来名册即可。但惠妃娘娘还未拿出什么铁证便怀疑是臣和贵妃娘娘暗中捣鬼,恐怕也太过草率。毒害龙种是株连九族的重罪,岂是心生疑惑就可随意编排的?”
“除了你,还有谁能有胆子做这种伤天害理的事?!”惠妃不甘示弱,支起身子瞪着他就骂,“贵勤明明就是御马监的人,你现在为什么不承认?万岁,千万不能让他去取名册,谁知道会不会趁机使诈?”
承景帝既气愤又无奈,只得唤来等在门口的余德广,命他派人去御马监拿名册来验证。
惠妃哭哭啼啼,承景帝耐着性子好言劝慰,江怀越跪在一边倒是不悲不喜,宛如入定。过了许久,余德广气喘吁吁地捧着卷册进来,请承景帝亲自过目,惠妃也情不自禁直起腰身,靠近了去看。
承景帝皱着眉头翻阅数张,好不容易才在角落里找到了贵勤的名字。
“乙未年十月初一,自内官监调入御马监……”承景帝指着那行小字念出声,继而又抬头问江怀越,“怀越,朕记得应该是那一年的秋天,朕命你掌管西缉事厂?”
“回万岁,确实是秋天,十月初七的事,臣记得清清楚楚。”
承景帝向惠妃道:“西缉事厂是从无到有,由怀越一手建立的,那会儿他在宫外没日没夜忙碌,御马监的事务几乎全交给别人去管,哪里还能认识一个刚刚从内官监转来的新人?”
惠妃却不依不饶:“他这人心眼那么多,保不准暗中就把贵勤收为心腹了。”
“那你看这个……”承景帝无奈地指指卷册,“十二月十六调入景仁宫。才在御马监待了两个月,就能成为心腹手下?”
“说不定就是故意找个外人看着不像的做心腹……再者说,为什么别的地方不去,非要进我这景仁宫?”惠妃忿忿不平,瞥着江怀越就来气。
江怀越还未开口,守在门口的余德广上前道:“启禀万岁,娘娘,当初万岁叫臣为景仁宫物色几个踏实肯干活的太监,臣素来知道御马监管理得当,底下人都不敢偷懒使诈,便去那里挑选出好几个,其中一人就是贵勤。”
惠妃一愣,余德广又温和地笑了笑:“娘娘要是怀疑的话,奴婢才是罪魁祸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