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杨明顺见江怀越不言语,还以为他在思索如何教导相思做个好探子,正想上前出主意,却见江怀越冷着脸,顾自转身就走。
“督公?这就要回去?”他在后边诧异地喊。
“事情都了了,还留下做什么?”江怀越步伐迅疾,头也没回。杨明顺只得又吩咐了相思几句,随后加快脚步追赶上去。
相思独自站在挽春坞前,看那背影越来越远,心端既沉坠,又迷茫,一时竟不知以后会是怎样的境遇。
正惴惴不安间,从河岸那边传来一声急唤,她循声望去,原来是春草抱着琵琶匆匆奔来。她还没来得及想出借口解释刚才的遭遇,春草已经激动得小脸通红语无伦次:“哎呀呀我都望到了,刚才从这儿走过去的那一个,啊啊,就是上次来咱们楼里,你还给他送过醒酒羹汤的!就那个长得漂亮的大人!怎么这次在这儿又遇到了?快点告诉我,他是不是主动跟你搭话了?你们都聊了些什么?他叫什么名字,是哪个衙门的?”
相思以一种见了鬼的眼神看着她,面无表情地道:“什么都没聊。你干什么这样兴奋?”
“骗人!别以为我是傻子!”春草绕着她走了一圈,一下子抱住她的肩臂,坏笑着道,“我在河对岸都瞧得出你那眼神,看到那位大人走了,就孤零零一个人站在这里,是不是只恨相逢太晚,分离太快?看我之前说过什么,果然卉珍日出游会有桃花运,比起那些常来楼里的半老头子,这一位和你站一起才真是般配得很……”
“般配?少给我添堵了。”相思夺过她怀里的琵琶,忿忿不平地拖着春草就往河对岸去,“你要是嫌命长,尽管再异想天开好了,以后可别怪我没提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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赶回京城的马车上,江怀越闭目静坐,对面的杨明顺一边为他煮开茶水,一边絮叨:“小的刚才都对她吩咐清楚了,她顶替瞿信,往后按规定时日传递讯息,若是有重要事件,可直接向小的禀告……”
他没有回话,脑海里浮现的还是相思站在挽春坞堂前的样子。未干的泪痕,隐忍悲伤的眼,以及倔强下拗的唇。
好像已经不止一次看到她的这种神情了,而且多数都是因为自己而引发。
奇怪的是,明知她心里鄙薄憎恶,却还一次接一次地想去再次触怒,以显出最后她总是无奈,而自己永远是胜者姿态。
——好像有点无事生非?还不够忙么?
江怀越靠在背垫上,按着眉心骂了自己一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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折腾了大半天,相思回到淡粉楼的时候,只觉头重脚轻,连上楼都步伐沉重。严妈妈本以为她既然是张奉銮特意叫去的,就该十拿九稳能被选进宫去,可一看相思回来时候那模样,就琢磨出苗头不对。
问相思,才知道若柳的死讯,啧啧惊叹之后,又得知相思压根就没遇着机会献曲,不由得气恼责骂:“张奉銮不是亲自带你去的吗?怎么弄了半天连曲子都没弹?要是能被选去给太后祝寿,咱们这淡粉楼不也沾上喜气?你到底想着些什么?!”
相思又不能将实情说出,只皱眉道:“妈妈,若柳一死,当场就乱了,大人们忙着处理事务,哪有功夫再听曲选人?进宫也不见得就是好事,万一圣意不满,降罪下来,您也得跟着受牵连。”
“你就不能说点好的?别跟你姐姐一样,烂泥扶不上墙!”严妈妈恨铁不成钢,顺手拎着团扇给了她一下,将她发间的珠花都打落了下来。相思心里郁结,看都没看一眼,就独自进了房间。
楼上楼下都有姑娘们看着,严妈妈丢了面子更是窝火,站在房门口好一顿刻薄怒骂,直至惊动了客人出来探问,才悻悻然离去。
相思坐在梳妆台前,朦朦铜镜里映着失神面容,严妈妈到底在门外骂了多久,她是一点儿都没放在心上。脑海里全是凌乱错杂的画面,忽而是若柳那圆睁双眼的惨状,忽而是裴炎步步紧逼的叱责,忽而又是江怀越那阴晴不定、寡情薄意的模样……
在挽春坞内,杨明顺说了许多许多的规矩,她得全数接受,要不然就是背叛西厂,不仅自身难保,还会危及馥君。
她用力掐着自己的手心,真希望这只是一场噩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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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怀越回到京城内,姚康和杨明顺等人就将搜罗来的讯息呈上,他估摸着时间差不多了,便进宫见驾。承景帝刚为故去的李太妃祷告完毕,正觉着疲累,听说江怀越来了,便宣他入内。
御前当差的还是余德广,见了他便低声道:“之前裴炎也求见过,万岁爷心神疲惫,我说看着应该也没什么大事禀告,就没让他进来。”
“还是您老有眼力。”江怀越淡淡一笑,从袖底摸出一卷银票,直接塞进了他的手心。余德广很顺手地将之揣进了怀里,又凑近一点,“惠妃博得圣眷浓重,一大早万岁爷便让御膳房专门为她熬制了七八种羹汤,由着她选用。”
“如今她还是住在景仁宫?”
“是呢,听说她还朝万岁爷叽咕,说好不容易才怀上龙胎,后宫人心叵测,生怕被小人算计。”
江怀越哼笑一声,进了乾清宫。承景帝一看到他,便扬着眉说:“惠妃有孕之事,你可知道了?”
“臣刚刚听说,正要恭贺万岁。”江怀越笑着作礼,“今日又恰逢李太妃忌日,想来是她老人家在天庇佑,以期龙嗣绵延。”
承景帝对生母感情深厚,听了这话自然心有感慨,颔首道:“朕也正有此念,倒被你说中了。”顿了顿,又道,“惠妃身体本就纤弱,今早对朕诉说,近日常感头晕目眩,夜不能寐,尤其是想到她那胞弟高焕……朕今日找你,也有此原因。”
江怀越平静道:“高焕罪行累累,万岁当初也是想要严惩此人以儆效尤,如今惠妃得怀龙胎,万岁若是因此将前案一笔勾销,只怕难以服众。”
承景帝叹息:“朕自然明白,但你也知道,自从荣贵妃之子早夭之后,这些年来后宫始终无嗣诞生。惠妃又体虚娇弱,万一忧思过度伤及身体,朕也是怕后悔莫及……”
江怀越心知多说无益,拱手道:“既然如此,万岁必定能有万全之策,臣再说下去,怕被认为是非要置高焕于死地不可。”
“朕知道你不是公报私仇的人,高焕死罪可免活罪难逃,待内阁票拟了之后再作决定。”承景帝将话题一转,“你今日原本是去西郊的,可曾选好了替太后贺寿的乐女?”
“都已经选定,名单写好了,给了礼部的人去安排。万岁需要过目吗?”
承景帝对这具体人员自然不感兴趣,江怀越顺势道:“臣今日去西郊,倒是遭遇了一件离奇案件。”
“哦?说来听听。”承景帝起了好奇,江怀越略一思忖,将若柳与瞿信之死细细描述,包括裴炎闯入挽春坞咄咄逼人的场景在他口中都一一展现,末了才道:“按说臣不该在背后议论裴公公的私事,他掌管东厂至今,也可谓是劳苦功高,只是私底下和轻烟楼的官妓有染,且还霸占着不肯松手,使得那官妓与情人走投无路殉情自杀,于情于理恐怕都说不过去。”
承景帝脸色阴沉:“难怪之前裴炎忽然前来求见,原来惹出了是非!但你说他霸占官妓,可有证据?”
江怀越取出那对金钗,呈送至他面前:“这两支金钗,是死去的官妓若柳之物,一支掉在路上被人捡起,另一支则是臣的手下趁乱从尸首上取来的。”他这样一说,承景帝本来伸出的手僵在了半空,随即扬起下颔示意他别再递上来。
江怀越笑了笑,将金钗托在手心:“万岁看一眼即可,这金钗出自京城玉满堂,因饰有极品猫眼石,价格不菲。臣已经派人去翻出了他们的账目,两年来共卖出了五对。其中有一对,是刑部侍郎蔡籍所购,万岁想必也知道,蔡大人两年前丧妻,家中又无妾侍,只有两个未成年的儿子。他购得这一对价值连城的猫眼金钗,又连带着买了个精巧别致的礼盒,自然是将之作为礼物赠送他人。”
承景帝皱了皱眉:“你的意思,是蔡籍把金钗送给了那个官妓?这与裴炎又有什么关系?”
“万岁,蔡大人倒没有流连欢场的爱好,对女色也不十分看重。”江怀越款款道来,“那账目上记得清楚,金钗与礼盒都是去年二月十七卖出的,十天之后,蔡籍蔡大人专程拜访了裴公公。”他顿了顿,特意道,“万岁曾叮嘱臣要留意朝中臣子结党营私之事,故此西厂档头各自负责探查众臣交游情形,白纸黑字笔笔记录,做不得假也不会搞错。而到了三月中旬,轻烟楼的若柳就戴上了这对金钗,旁人问及是谁所赠,她却含糊其辞。”
承景帝面色不佳,裴炎是曹经义病退时极力推荐的人物,此人计谋深远,手段多端,委任东厂提督后,也确实展现才干,为他剪除了不少迂腐守旧的官员。然而随着功劳渐多,裴炎渐渐独断起来,有几次甚至敢于对旨意虚与委蛇,令承景帝心怀不满。也正是在这样的时机下,原本效力于荣贵妃的江怀越开始进入了承景帝的视线。
他当然明白,提拔了江怀越之后,裴炎势必心生嫌隙。东西两厂既是两柄利剑,彼此之间又存在角逐与牵制,也正是他作为君王所需要的。
“倒是查探得清清楚楚。”承景帝看着那对金钗,“可万一你手中的金钗,是其他人买来送给那个官妓的呢?”
江怀越弯了弯唇角,手持金钗轻轻一转,露出丹凤翅膀下的小字:白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