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回 欲饮马上催 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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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时此刻,这曾经喧闹繁华的边关重镇,却只剩下一片可怕的死寂。墙倾屋颓,燃烧未尽的梁柱冒着浓烟,路边到处是散落的缸盆瓦罐的碎片,血色殷然。

关外寒冬,难得有一个风宁日丽的天气。

前两日的风沙刚过,这天气又开始变得阴沉,云层低压压的,已经中午了,可太阳还没见着,到处是一片暗沉的昏黄色。

风烟坐在水井边,用吊桶往上拔水。没出关之前,从来不知道,关外的井里,会有这么多的沙子。每桶水打上来,都得先放上半天,等沙子沉淀下去,否则是没法喝的。

“陆风烟。”

身后有人毫不客气,连名带姓地叫了一声。风烟不用回头,也知道是袁小晚,人还没有到,已经听见她身上环佩的丁当声。

“打水这种事情,还要你自己来么?”袁小晚把水桶放在一边,闲闲地道。

“你不是也自己来的?”风烟仍然没有回头。

袁小晚一笑,“可是,我这手脚上,可没带着伤啊。”

风烟的手不禁停了一下。她是什么意思?难道那天晚上的事情,她都知道了?

袁小晚在井边坐了下来,从袖子里拿出一柄小小的木梳,梳理着鬓边被风吹乱的发丝,“你不用紧张,其实,你的心思我知道。再说,连指挥使都不追究了,我还能把你怎么样呢?”

风烟淡淡地道:“既然是这样,你又何必来找我。”

“我是想提醒你一声,不要盲目地相信自己耳朵听到的东西。”袁小晚看着她,“不管你有多少理由,要杀杨昭,我劝你再等两天。只要有足够的时间,很多真相自然会水落石出。”

风烟不语。依她往常的脾气,早已经把袁小晚噎回去了,但此时此刻,她竟然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只觉得心乱。

“你怀疑我带人去烧了粮草库,又不惜为此冒险去虎骑营行刺,可是陆姑娘,到了今天,你还是这么肯定,自己的判断没错吗?如果真如你所猜测的,粮草为什么又失而复得了呢?那天你夜探虎骑营,一定很顺利;你该不会觉得,碰巧是你侥幸,大伙儿都在帐里睡大觉了吧。”

风烟听到这里,不禁脱口而出:“既然这么说,就证明你知道什么,对吗?这些日子,种种怪事,你是知道内情的?”袁小晚看着她,叹了一口气,“没错,我知道一些。可是,如果我说了出来,你会相信么?以前,在你打完十里坡回来之后,指挥使曾经去营外迎候过你和赵将军、叶将军他们,那个时候,本来是想解释的,可是连说话的机会都没有。”

风烟一震,“你是说……”

“陆姑娘,陆姑娘!”话还没说完,远远的就听见有人大喊。

风烟一抬头,看见宁如海手下的常六正飞快地跑过来,一边跑,一边气喘吁吁地道:“宁大哥叫你快点过去,有急事要出营!”

“出了什么事?”风烟迎了上去,“是不是打起来了?”常六道:“听说,是咱们派出去的探子兵,在黄沙镇遇见瓦剌的骑兵,冲突起来了!还说黄沙镇的老百姓都快被瓦剌骑兵给抢光、杀光了……”

“什么?!”风烟和袁小晚同时一惊!这瓦剌也太猖狂了,竟敢在这个时候洗劫离大军驻地不到四十里的黄沙镇?

自参与西北战事以来,风烟已经听到、看到了太多屠城和杀人的血腥事件,但无论怎么愤怒,已经发生过的事情都再也不能挽回了。眼下,瓦剌又在边境杀人寻衅,正好,新仇旧恨可以一笔算!

“陆……”袁小晚还来不及叫出口,风烟已经匆匆奔回营帐。

袁小晚呆呆地站在井边,这可怎么办?指挥使一大早就出营巡视布防,还没有回来,这么大的事,要跟谁去禀报呢?

瓦剌骑兵血洗黄沙镇的消息,迅速传遍了军营上下。

赵舒、韩沧、叶知秋等将领一齐向萧帅请战,急拨精锐营一万骑兵,由赵舒和叶知秋率部奔袭黄沙镇。

宁如海和风烟是自告奋勇随同出发的,这一万铁骑,急驰出营,卷起的烟尘滚滚数丈!

“报赵将军,督军有令,即刻返营!”高举鲜红令旗的先锋官在急驰中突然挥旗停军,掉转马头,向压阵的赵舒和宁如海、风烟这边奔过来。

赵舒一听就急了,“爷爷的,这当口杨昭又出来捣鬼!”话音未落,先锋官已经驰到跟前,“赵将军,过不去了,督军在前面拦着,说这就叫咱们停下!”

“前边叶将军怎么说?”赵舒怒道,“他也听杨昭的?”先锋官小声道:“他……他可是督军,这行军打仗的事,谁敢抗令?万一军法怪罪下来,大伙儿都是吃不了兜着走。”“咱们奉的是萧帅的令,怕他不成?”赵舒的马鞭在空中猛击一下,“我去看看,今儿就是天皇老子来了,咱也不能就这么回营!”

宁如海和风烟对视一眼,也纵马紧跟上去。

队列的最前首,叶知秋正在和杨昭据理力争:“不是末将和手下的兄弟们有心顶撞督军,这四十里外的黄沙镇,正有成千上百的老百姓被瓦剌狗贼屠杀,他们可都是手无寸铁啊!咱们十几万大军驻扎在这里,难道就眼睁睁地看着血流成河,不管不问么?这还算是人吗?”

杨昭是出营巡视驻防的,身边只带了几个随从,事出突然,他也是匆匆追上来的。

“一万骑兵仓促出营,前边军情如何,谁勘察过?”杨昭脸色铁沉,“关外战场,骑兵就是咱们大军的命根子,萧帅未免太大方了,一挥手就把骑兵主力派了出来!万一出事,后边的仗要怎么打?”

“那督军的意思是……”叶知秋的脸色也不好看,只是尽量按捺着焦躁。

“留下五千人马,原地待命,再拨出两千赶往黄沙镇,另外三千随后在黄沙镇外十里驻马观望,以备支援。”杨昭斩钉截铁地道,“断不能一万骑兵都贸贸然闯了去。”

“才两千?”赵舒正好此刻赶到,“杨督军,两千人够做什么,咱们这是去杀敌,不是去看戏!”

杨昭道:“若不过是小股瓦剌骑兵滋扰边境村镇,两千人就足够把他们赶出去了。未经勘察,莽撞应敌,赵将军,这些年你带兵就是这么带的吗?”

赵舒本来不是一个急脾气,此刻却真顾不得了,“等你勘察完了,黄沙镇还有活人剩下么?瓦剌那帮狗崽子,杀了咱们多少人,这回撞在了咱们刀口上,还不杀他一个痛快!实话说了吧,杨督军,我今天非要把他们杀个片甲不留!两千人?两千人能奈何得了瓦剌骑兵吗?”

“赵舒!”杨昭厉声道,“你这是去救人,不是去打仗!”

“随便你怎么说都成,反正我是奉了萧帅的命令,带一万精兵出来的。督军若是不同意,不妨先去找萧帅商量!”赵舒也豁了出去,“这一仗我非打不可!出了事,我担着;要杀要剐都只凭督军一句话!”

“你!”杨昭纵然天大本事,一时也无计可施,咬了咬牙,转头向叶知秋道:“你们是奉了萧帅的命令,我拦不住。可这一去,千万不能大意,一万骑兵,出了什么闪失,咱们的元气可就伤了。你是打了十年仗的大将,知道这当中的厉害,也要跟着赵舒胡来?”

叶知秋不禁一阵犹豫。

宁如海气不过,插话道:“领兵打仗,最忌阵前犹疑,叶将军,杨昭是什么人,难道你不清楚么?那次去打十里坡,他也是拦着不准去,可结果如何?”

“这一次和十里坡的情况完全不同……”

杨昭还没说完,宁如海已经冷笑道:“不管情况怎么样,你总不能在这种节骨眼上,让赵将军一个人去拼命,大伙儿都作壁上观吧!”

叶知秋脸一红,“我何时说不去了?”

杨昭已经无话可说。他明白,此时此刻,已是百口莫辩,因为根本没有一个人肯相信他的话。

风烟在马上静静地看着他,从来没见过杨昭脸上有这么焦虑的神色。

杨昭一回头,正好和她的目光碰个正着,风烟就像被烫着了似的,立刻转开了脸。

——不是她不相信他说的这番话,而是,她不愿意相信,也不能相信!难道因为他放过她一次,就抹杀他是敌人的事实?

“得罪了,杨督军!”赵舒在马上一抱拳,“弟兄们,要痛打瓦剌狗的随我来!驾——”他竟一马当先,急驰出去!

宁如海也一提马缰,跟着奔出;叶知秋尴尬地看了看杨昭,欲言又止,终于摇了摇头,纵马而去。

后面的骑兵都是杀敌心切,哪有不肯去的道理?铁蹄声如暴风骤雨般响起,烟尘翻滚,一时间,一万骑兵,都如箭一般直叩黄沙镇而去!

风烟也掉转了马头,在跟上队伍的时候,忍不住回头瞧了杨昭一眼——漫天风沙里,惊鸿一瞥,杨昭眼里掠过的是苦涩,风烟眼里的却是不忍。

为什么她竟然会觉得不忍心?他的骄傲跋扈,被踏在这滚滚的铁蹄下,她应该觉得解气,应该拊掌称庆不是吗?他的难堪,欲盖弥彰。堂堂一个都御指挥使,一个督军,就这样被晾在一边,几乎没有人多瞧他一眼,这是多么大快人心的事情啊。如果放在从前,她应该乘机嘲笑他几句才是,为什么,在这一刻,她居然会觉得心头隐隐压上了一层难过?!

风烟突然觉得后悔。

如果那一夜,没有去过虎骑营刺杀杨昭,就不会发生靶场的那件事。她欠了他一个人情。可杨昭,他是王振的人啊!明明知道他是一个必须被铲除的人物,她怎么可以在这个时候,有丝毫的动摇?

天色将暗,寒风凛冽,千里的黄沙荒凉肃杀。

孤零零坐落在边关外的黄沙镇,在剑门关失守之前,也曾经是一处边民聚居的热闹地方,每逢初一,关外的皮货商、游牧部族的人就会带着他们的毛皮牲口,酥油乳酪,到这里的市集上换取汉人的布匹粮食、盐茶酒水;人口最多的时候,黄沙镇不下万余人。

但自从瓦剌入侵,宁远和剑门关相继失守,这里已经是十室九空,只要能走的,都携家带口地往南逃难去了,剩下的只是些老弱妇孺,提心吊胆地过日子。

此时此刻,这曾经喧闹繁华的边关重镇,却只剩下一片可怕的死寂。

墙倾屋颓,燃烧未尽的梁柱冒着浓烟,路边到处是散落的缸盆瓦罐的碎片,血色殷然。

黄沙镇,竟赫然成了一座死城!

在这里,四处是死人和血腥,触目惊心,风沙像鞭子一样抽打在每个人的脸上心上。赵舒、叶知秋、宁如海和风烟,后面的兵马,伫立在镇口,都是心如刀割。

又来迟了。

“来人!”赵舒一声大吼,“去看看,还有没有活人。其他人,跟我去追!”

看四处还余烬未尽,瓦剌的骑兵虽然撤得迅速,但想必还没有走远,追上去也许还能来得及截住他们。

“报赵将军,往西四五里,发现瓦剌的骑兵队踪迹!”一个探子兵快马来报,“咱们赶快追上去吧!”

“走!”还没等那探子兵话音落地,赵舒的坐骑已经蹿了出去:“杀光这帮畜生!”

仇恨和愤怒,烧红了大伙儿的眼睛,横刀跃马地飞奔赶来,却要这么垂头丧气地回去,谁也不甘心啊。一时间人急马乱,争先恐后,呼啦啦地一齐涌出镇口,径直向西追去。

往西四五里,就是铁壁崖,光秃秃的一座石山,寸草不生,地形却很险峻。过山的路崎岖不平,铺满了碎石和沙砾,还有丛生的荆棘,十分难走。到了狭窄处,人行尚且不易,更何况是大队的骑兵。

“下马,都下马!”赵舒不禁有点心浮气躁,这眼看就要追上了,却偏偏遇到这种见鬼的山路。

“快快,下马。”后面的人纷纷从马上跳下来,路窄,人多,马乱,又都心急如焚,拼命往前冲,乱纷纷地把路口塞了个严实。

叶知秋见这阵势,忍不住皱起了眉头,向赵舒道:“还追吗?只怕在这里就耽误了脚程。再说铁壁崖这个地方险得有点邪临行前杨督军说的也不是全没道理……”

“老叶,都到了这里了,你想打退堂鼓么?”赵舒一瞪眼,“什么时候你也变得跟杨昭似的,怕死怕成这副没出息的样子!”

风烟抬头看了看天色,时候不早了,阳光已经开始西斜,坡上的山石间,忽然有亮光一闪。那是什么?风烟一怔。

赵舒和叶知秋正在争论杨昭的话,风烟来不及细听,又有一丝反光闪动——突然之间,她猛地反应过来,那是利器迎着落日的反光啊!

糟了!风烟心里蓦然一寒。

“赵将军!叶将军!山上有埋伏,快退!”她扯开喉咙拼命喊了起来,可是周围人喊马嘶,太过混乱,前面的人根本听不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