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冬日的午后,透过厚厚的云层,太阳的光和热被折损了不少,立于坤宁宫门口的若微翘首以望,也不知站了多久。
远远地看到阮浪和金英匆匆走了过来,若微向他们身后望了望,空无一人,面上不由微微有变。
“参见娘娘!”阮浪与金英双双跪在她面前。
“太子呢?”她面色苍白如纸,原本清秀的面容更显憔悴消瘦。
尖尖的下巴上那双如蓓般的娇唇上微微有些干涸,再也没有往日的莹润欲滴。
而那双灿若繁星的明眸也仿佛像蒙上了一层水气,在那层水气的后面是清晰可见的血丝。
当真是人比落花娇,形似飞絮轻,仿佛一阵风吹过,就会身形缥缈随风而去,那样的不可捉摸。
阮浪心有不忍,金英稍稍迟疑之后则低下头缓缓回道:“今日在文华殿讲学还未结束,就被仁寿宫的人带走了。”“什么?”若微愣了,她有些暗暗地恨着自己,应该想到的,她应该想得到的,赢了一局并不意味着真正赢了,也许这还只是刚刚开始。
念头刚起,心中的担心与怨恨交织在一起让她乱了分寸,她举步向外走去,阮浪和金英睁了一下,立即在后面紧紧跟着。
白衣罩体,满头的黑发只以一根金色的绸带缚住,没有任何钗环饰物却显得莹光如月晶亮动人,如风一般像奔、像跑地匆匆赶往仁寿宫,刚到宫门口就被守门的太监与护卫拦了下来。
冰冷的兵刃挡在她面前,她眉头微拧,迎着明晃晃的刀尖走了过去。
“娘娘,皇后娘娘!”金英上前相拦,而阮浪则挡在前面用手推开了横亘在她面前的兵刃,“大胆奴才,皇后娘娘要入仁寿宫面见太后,你们也敢拦?”守门的护卫双手抱拳,态度十分恭敬,却并没有半点儿想要让步的意思,“太后有旨,她正在佛堂为大行皇上诵经,不许任何人打扰。”“啪”的一声,一记清亮的耳光狠狠打在答话侍卫的脸上。
是的,这是若微入宫二十多年以来第一次动手打人,对于下人她一向十分宽待,即使是出卖过她的人,可是现在她不想再忍了。
侍卫仿佛被打蒙了,就是睁之间若微已然迎着兵刃走了进去。
“皇后娘娘请留步!”从里面急匆匆跑出来的正是云汀,她一把将若微拽住,“皇后娘娘,太后正在佛堂诵经,任何人不得打扰。皇后有什么事情可以留下话,奴婢一定转告太后。”若微把目光投在云汀的脸上,“既然如此,那我就不进去了。就劳烦云汀姑娘将太子请出来,本后要带太子回去。”云汀面上颇有为难之色,“皇后娘娘,太后说这些天娘娘身子不好,太子就留在仁寿宫,太后会悉心照料的。”“谢母后体谅,可是本后今晚要带太子去乾清宫为皇上守灵,太子再金贵也要守人伦,尽孝道。所以本后今日一定要将太子带走。”若微面如寒冰,眼神中却隐藏着一股不服输的坚定,还有如同男人一般的深沉,让人莫敢不从。
“可是,娘娘……”云汀回身下意识地看了看那座隐于林苑之中的佛阁,面上是踌躇与难决的神情。
若微旁若无人地跪在地上,“请云汀姑娘成全,不要让太子小小年纪就担上无父无君的不义之名。”“娘娘,这是要让奴婢死吗?”云汀吓得大惊失色,立即重重跪在若微面前。
金英想要上前搀扶若微起来,只是这手刚刚伸出去就被阮浪那双孔武有力的大手狠狠攥住,金英回身一看,从阮浪别有深意的眼神儿中仿佛参透了什么,终于什么也没做,只是静静地垂手立于一侧。
云汀若若哀求,若微就是不起来,云汀无奈之下只得匆匆入内。
阮浪低声对金英说道:“护好娘娘!”丢下这句话就头也不回地走了。
金英如坠云端,他跟在皇上和皇后身边已经二十多年了,可是对于她如今却越来越看不透,猜不明了。
时间一点儿一点儿过去,过了多久,金英也不知道。
他只是感觉自己浑身上下已经冻成了冰坨子,他不停地搓着手放在嘴边哈着热气儿,还时不时地捂捂耳朵跺跺脚,可是依旧觉得冷风侵体难以抵挡。
然而只一袭单薄素服在身的若微却一动不动地跪在冰冷的大理石地砖上,仿佛她根本不觉得冷也不知道痛一样。
远远的,听到一阵急匆匆的步子,阮浪来了,他手里拿着一件锦雀厚翎羽绒大氅,他轻轻地将它披在若微的肩上,若微稍稍一怔,阮浪像是知道她心事一般低语了几句,于是她便安定了,任由他用轻软温暖的大氅将她包裹好。
又过了一会儿,大学士杨荣与礼部尚书胡潆神色匆匆地赶来了。
他们先是冲着若微拜见行礼,然后也在仁寿宫外等候召见。
半晌儿之后,身穿明黄色双龙锦袍头戴玉冠的太子朱祁镇被云汀领着走了出来,“母后!”看到跪在地上的若微,他分明有些意外,小小的脸上透着惊讶的神情,“母后怎么会跪在这里?可是皇祖母罚您的?待儿臣这就进去求了皇祖母!”“祁镇!”若微伸手将朱祁镇揽入怀中,悲悲泣泣地哭了起来,成串的泪珠落在小小的黄袍之中,是一个一个深色的印子。
杨荣与胡潆相视之下也是无语。
“娘娘,先回宫吧!”阮浪上前相劝。
若微这才止了泪,刚想起身,可是跪得太久体力不支身子绵软地瘫在地上。
“快,快传暖轿!”阮浪立即吩咐着。
当阮浪与金英和陆续赶来的太监宫女将若微与太子迎回坤宁宫的时候,杨荣与胡潆则被太后召进了仁寿宫正殿。
太后高坐于正中的宝座上,杨荣与胡潆一左一右坐在下首的金漆楠木靠背椅上。
从殿中四角的铜鼎里袅袅升腾起来的香烟给室内增添了一抹凝重的氛围,案上的茶水早已冷却。
边上一叠奏折,不用看也知道那里面写些什么,不外乎是朝臣们请立太子早日即位的上奏。
“国不可一日无君,还请太后早下懿旨!”杨荣再次揖手请命。
“两位都是身经三朝的元老重臣,历来为成祖爷倚重,又得仁宗和大行皇上两代帝王敬重,如今皇上大行,皇太子年幼,皇后性格乖张,你们刚刚也看到了,实在是不成体统。哀家不放心将这几代帝王辛苦经营得来的大明中兴之势就这样不负责任地交到他们孤儿寡母手上。所以哀家今儿请两位过来,就是想听听你们的意思。”张太后手捻佛珠缓缓而言,目光掠过杨荣又停在了胡潆的脸上。
胡潆稍稍点了点头,“太后担心的也正是臣等们寝食难安、殚精竭虑的,如今皇上龙驭宾天已过去了好几日,朝中大臣们议论纷纷,都在期盼皇太后早些传出懿旨。大位早定,天下方能心安啊。皇太子即位,是皇上的遗诏更是群臣和万民所仰,至于皇后……臣等不能妄议。”张太后点了点头,“昨儿襄王进京的事,想你们也知道了。哀家正想问问你们的意思。若是太子登基必然是主少国疑。大明能有今日的富足实属不易,大行皇上的中兴之举也只是刚刚开了一个头儿,若是把这么大的担子交到太子的手上,哀家实在是怕他承担不起。若是襄王能够得以为继,定当会使永乐新政、仁宣之治继往开来,发扬光大。”“太后!”杨荣起身跪在殿中,他实在没想到张太后召他们来会说得如此直白。储君之位原本就不是臣子该妄议的,更何况皇上留有遗诏,说得清清楚楚明明白白。太后横空出世又弄出一个兄终弟即实在不合传统也违逆了皇上的意思,作为朝中重臣他有责任出言相阻,“太后,皇上生前曾召百官于文华殿拜见太子,也曾在乾清宫六大臣面前宣读圣谕当面托孤,臣等无才无德,对于辅助太子的重任心存惶恐不敢承担,但是臣等更不敢辜负皇命有违遗诏!”杨荣措辞谨慎,态度也十分恭敬,可是这番话说出来依旧是直接顶撞了太后,所以他说完之后便伏在地上,以头触地,以示惶恐和请罪。
张太后面上依旧淡泊,丝毫看不出不悦,她命人将杨荣扶了起来重新落座。
杨荣是托孤大臣之首,他如此说,想来其他几位大臣的意思与他应该差不多。
看来兄终弟即现在似乎还不是时候,可是一想到太子和那位从来就让她不省心的皇后,她心里又着实郁闷。
“太后,太子虽然年幼,但是臣等愿尽心辅佐。襄王有才,敏而多思,先皇在朝堂议政之时也常提及,以后襄王可以多多辅助太子,为贤王做周公更为天下人所敬仰!”胡潆小心翼翼地给杨荣补着台。
张太后若有所思,并没有立即回话。
“太后,皇上晏驾已经七天了,照理册立新君的诏书早该下了!”杨荣再次提醒。
“好了,哀家知道了。”张太后仿佛累了,身子向后一靠倚在宝座背上,挥了挥手,“你们先下去吧!”“谢过太后!”胡潆起身行礼,杨荣则说道:“请问太后将在何时颁下懿旨?”“三日之后,乾清宫。”说完张太后把头扭向一旁,盯着远处静静地吐着轻烟的香炉愣起神来,“你们下去吧!”“是!”胡潆与杨荣双双退下。
走在宫道之上,胡潆问道:“杨兄,你说三日之后,被太后推上乾清宫宝座的是襄王还是太子?”杨荣对上他的眼眸精光一闪:“自然是太子。”“哦?”胡潆仿佛有点儿不信,“那为什么还这样大费周张?”杨荣叹了口气:“太子依旧是太子,只是皇太后却不再是皇太后了!”“哦?杨兄这是何意呀?”胡潆没听懂。
可是杨荣自此之后,除了叹息,再也不发一语了。
坤宁宫中若微静静地立于窗前,对着窗外皎洁的月色怔怔地出着神儿。
“娘娘。”身后响起阮浪的声音,“两位大人在太后宫里坐了半盏茶的光景儿就出来了。”“听到他们说什么了吗?”若微的声音缥缈极了,仿佛不是从嗓子眼里跑出来的,倒像是从遥远的夜空中飘出来的。
“没有,仁寿宫如铜墙铁壁一般,插不进去人。只是两位大人出来以后沿宫径行走,奴才们听来一句半句的。”阮浪压低声音说道。
“哦?捡要紧的说来听听!”若微转过身对上阮浪的眼睛,那眸子清亮极了,藏不住半点儿秘密。“胡大人问杨大人,三日之后被太后推上乾清宫宝座的是太子还是襄王。”阮浪稍稍一顿。
若微没有着急催问,依旧是静静地注视着他。
“杨大人的回答颇令人费心思量,他说‘自然是太子,只是皇太后不再是皇太后。’”阮浪一字一顿,缓缓说道。
“哦?”若微的秀眉再次被无边的愁云笼了起来,她转身走进里面坐到雕花木屏床上,拉过一条被子紧紧拥在怀中,像一个受了惊吓的孩子一般缩在床角,那样子楚楚可怜。
“娘娘!”阮浪低声唤着。
“去,去查查这几日咱们宫里的人谁与仁寿宫的人来往过。哪怕是在宫径上走了个对面,递了个眼神儿,说了半个字,都去给我细细地查清了!”她缩在被子中,声音很轻,但是阮浪全都听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