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8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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村长去叫了医生,陈盼和村长妻子给外婆换上寿衣。

江鹊呆站在一旁,眼泪干涸,她难以置信。

来的人是镇上的医生,来确认死亡。

村里的规矩是当日火化,次日丧葬,因为年事高,是喜丧,会在村里办一天的流水席,也有专门的治丧流程。

村长带着年轻的人在院子里搭了简易的灵堂,其实只是白布顶,前面放了一张供桌。

照片是村里的年轻人,将陈知慕和秦佩之的低保照合在了一起。

村长治丧,交代流程,江鹊坐在床边,这一张木雕床,外婆说是外公亲手做的。

外公生前很能吃苦,务农,有时候还做些木工活补贴家用。

失去一个重要的亲人,并不是意识到她不在了,而是看着桌上坏掉的鸡蛋羹,一只碗,装着半杯水的玻璃杯,这一刻情绪才真正崩盘。

从屋里的窗户往外看,正好可以看到猕猴桃树。

外婆常常坐在那里,就着一点昏暗的光给她织毛衣。

而现在,猕猴桃树下空空如也,傍晚时分,天气阴沉的厉害。

陈盼说明天肯定要下雨,要不然丧事简单操办一下?

村长不同意,说秦佩之在村里名望高,明天下雨也得办的。

陈盼不太高兴。

村长妻子送来了孝服。

八点多,一辆轿车停在了村里。

村长去看,却发现是许明和许朗来了。

兄弟俩也都六十了,手里捧着一身放了很久的藏蓝色棉布衣服。

那天以为是村长说来糊弄他们的,不曾想,回去翻找到那件穿了一次的新衣服,果然从口袋里拆出了五百块钱。

还是崭新的纸币,叠的规规整整,被人细心地缝在了内衬里。

人生一大憾事,人过世了才知晓情意。

这一夜守灵,说起来也是好笑,陈盼熬不住去睡了,只有江鹊跟这两个未曾谋面的舅舅跪在灵堂前。

许明和许朗恸哭,两个男人伏在供桌前,悲恸地跪着。

陈知慕葬礼时,他们没有来,亏欠的恩情和很久后才知晓的情意,几乎要将二人击垮。

江鹊只跪在地上,呆呆地看着照片上的外婆。

照片上的老人眉目慈祥,嘴角带着一点笑意。

可再也见不到了-

今夜的陈家峪开始下雨,起初是小雨。

村长也一夜守在江鹊家,中途回来了一趟。

沈清徽听村长说了外婆过世的消息,真的很想去抱抱江鹊,可这样的尴尬身份,他怕给她惹来麻烦。

他坐在客厅里,隐约能听到一些叫骂声,后来是女人的大哭。

沈清徽恍惚地想了许多。

其实想的事情乱七八糟,最后落定,是在想江鹊现在是不是很需要一个拥抱,很想找一个地方哭一哭?

村长家亮了一夜的灯。

家门是在凌晨三点被人推开的,沈清徽抬眼向外看,看到一个年轻男人走进来。

个子不算很高,很瘦,站姿松垮,有种痞气样,手里拿了个旧手机。

他敛了敛神色,对他伸出一只手,“沈先生你好,我是江志杰,江鹊的哥哥。”

伸过来的手,少了一根手指。

沈清徽只是淡淡地看了一眼,外面下着雨,江志杰身上淋湿了一些,深色的棉T上落了斑驳痕迹。

“有什么话直说吧。”

村长家是简单装修过的,布沙发,玻璃窗户外面,种着一棵月季。

红色的月季,才将开未开,雨珠砸在上面,一棵月季颤颤巍巍。

沈清徽坐在沙发上,神色很淡漠,不辨喜怒。

“行,沈先生是个爽快人,”江志杰粗粗一笑,直接问,“你看上江鹊了是吧?”

看上,是个很粗鄙的词,沈清徽不喜欢,眉心微微皱了皱。

“我就跟你直说,沈明懿也对江鹊有点意思,我妹妹呢,虽然没什么文化,但人也还算是漂亮,你要是想玩玩,这也不是白玩,看起来我妹妹跟了你一段时间,我就不跟你要太多了,四百万。”

四百万正好,三百万还清钱,一百万做首付。

有了这钱,他能跟刘倩文结婚了。

江志杰从心里觉得江鹊值三百万,因为江家没有东西可以抵押,江鹊一个人给他在沈明懿那里抵了三百万。

“江鹊知道吗?”沈清徽依然很平静,问出的话不重不轻,却叫江志杰心里一抖。

他眼神打量,沈清徽穿着很简单休闲,腕上一只手表,是限量款的百达翡丽,一只表就是淮川半套房。

四百万对他来说是小钱,他肯定出得起。

“江鹊知道不知道有什么意义?就算你真是认真的,按照淮川规矩来,彩礼钱也是这个数。”

江志杰觉得自己很有底气,他突然狡黠一笑,“沈先生,我之前听说过于书云的事……”

也正是这三个字,让沈清徽终于抬眼看了他,。

江志杰确实很粗鄙,没上高中,技校里的混混,寸头,额角还有一道疤。

在医院门前,沈清徽是看到了陈盼和江振达。

一个略胖又市侩的女人,廉价的衣服,乱糟糟的短头发。

旁边的男人背心短裤,嘴里咬着一根烟,也一脸不耐烦。

江志杰更是。

江鹊是生活在这样的环境中,父母的虚伪与势力,磨掉了她本该有的勇气,她的自卑和敏感,有迹可循。

有那么一个恍惚的片刻,沈清徽觉得自己跟江鹊的生活环境大概相似。

冷漠的饭桌,不正常的母亲,永远寡言的父亲。

他从没有学会如何去爱一个人,从小就没有见过美好的感情是什么样子。

他以时间和阅历学会了温和与淡然,起初他只是对她有一点善意,于是这个小姑娘竭尽全力地对他好,原来他是她生命里仅有的一点温暖。

沈清徽也突然意识到,江鹊的这二十年里,除却她的外婆,大抵只有自己对她好。

而江鹊,也是唯一一个眼神永远只有他的人,她永远会站在他身边,很单纯的看向他、只有他。

他不知道,带他重新找回爱的小姑娘,这二十年都是活在怎样黑暗的世界里。

她努力地生活,她本身就是一束干干净净的光。

戳到他神经的,不是于书云这三个字,是看到江志杰眼里的贪婪和算计。

他很想带着江鹊彻底离开这样的沼泽。

“四百万,还有什么?”沈清徽慢慢开口,眼神冷冽下来,“拿了钱,跟江鹊划清关系?”

“你要是肯给钱,作为我的诚意,我可以告诉你封远弘的案底,哦,也不对,是让你好好了解一下我这个好妹妹——”江志杰把玩着一个旧手机,他笑了一声,“我听说你们沈家最近也不太平。”

江志杰脑海中推演了一番,最终将希望压在了沈清徽这里。

他不确定沈明懿对江鹊是否足够坚定、又是否有这个能力,为了江鹊把封远弘拉下水。

但沈清徽肯出四百万。

江志杰其实觉得本质上江鹊不值这些钱,毕竟她只能说是脸算得上好看,没有学历,没有身材,没有一个良好的家庭背景,怎么可能嫁进沈家?

但同样,四百万不是一笔小钱,沈清徽肯出的心甘情愿,说明在沈清徽心里,江鹊至少现在还被宠爱。

男人的感情上头,又是什么不肯做的呢?

权衡利弊,江志杰将希望放在了沈清徽这里。

他笃定,把东西交给沈清徽,只要沈清徽愿意,会让封远弘付出该有的代价。

自己落到现在这地步,猪狗不如的生活,少一根手指,都是因为封远弘。

江志杰对沈清徽伸出一只手,右手晃着那只旧手机。

沈清徽从眼神平静地看着他,给程黎打了个电话,程黎没有多问,应了一声。

江志杰口袋里的手机震动了一声,他看到短信的时候,整个人脸上涨红,眼睛睁大。

四百万。

他将手机放到了沈清徽的面前,收了钱,他有了底气。

江志杰不敢多说,但眼神轻蔑了几分,不知是对江鹊,还是对沈清徽。

沈清徽一字一字说,“拿了钱,以后别再跟江鹊有任何关系。”

“成。”江志杰是个爽快人。

房间里很空旷,雨还在一直下。

沈清徽的视线落在那只手机上,他不知道封远弘对江鹊做了什么,只记得江鹊看到他时,整个人都抖成了筛子,眼神惊惧瑟缩。

她的过往,他很尊重。

他很想知道,封远弘到底对江鹊做过什么-

江鹊初到淮川的时候才十六岁。

是山村里的女孩,长得漂亮,但人很瑟缩自卑,从来不敢正眼看人,说话的声音也很小。

她被安进了高一四班。

四班在淮川中学总有点话题性,因为这个班是全年级分帮派最严重的班级。

这个班里有几个同学家里相当有钱,所以常常看不起人,打架斗殴常常是四班的事儿。

还总觉得跟高年级的同学认识、跟校外混混认识就是特牛特天大的关系脉络,因为这几个同学的家庭背景,学校的老师也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班里的女生对江鹊也很孤立,有些女生不喜欢这个来自山村的女孩,觉得跟她说话都很拉低档次。

淮川中学的不远处,是淮川技校。

江志杰很讨厌这个妹妹,但有一回忘记了拿钥匙,江振达在工地上,陈盼在上班,就找江鹊方便一点。

也是那一回,江鹊班上的混混男才知道江鹊是江志杰的妹妹。

“原来江鹊是你妹妹啊?江鹊长得这么好看,跟你真不像一家的。”

“我们都说江鹊是我们班班花,就是胸比六班的那个小,不然能当级花!”

几个男生恶劣地大笑。

也是在这会,封远弘看到了江鹊。

这些男生在校园时就趋炎附势,攀附着关系,其中更攀着封远弘。

因为封家在淮川的建材生意很大,舅舅又在当官,又是高三,被班上这几个混混视为偶像。

封远弘回回考试都是年纪前十,但所有人也心知肚明,封远弘作弊,封远弘表面是个好学生,但私底下跟他们混在一起,学校里好几个早早就化妆的漂亮女孩都喜欢封远弘。

封远弘确实长得很好看,加上个子高,总能把平庸的校服穿的好看。

封远弘看上了江鹊。

可江鹊避着他走。

江鹊一点都不想跟这种人扯上关系,她不喜欢。

班里几个混混男堵着江鹊,硬把江鹊拉去,然后告诉所有人江鹊是封远弘的女朋友。

江志杰很快也知道了封远弘看上了江鹊,也知道了江鹊避着封远弘的事。

江志杰思忖,他在技校里混的风生水起,还不是因为受封远弘的照料,那些人都是因为知道封远弘看上了他的妹妹,所以才对他唯命是从。

不行,不能让江鹊惹火了封远弘。

那段时间江鹊每天放学后提前五分钟就先走,改了回家的路线,从后门先出去,等人散了再绕回来。

江志杰蹲到了,提前告诉了封远弘。

也是在那天晚自习结束,成了江鹊的阴影。

封远弘提前去堵了江鹊,两个小混混把江鹊拉到了狭窄逼仄的巷子里。

学校的后门,没什么人,尤其是有个人拿着湿抹布堵着江鹊的嘴。

江鹊的叫喊没人听到。

她被两个人钳制着手脚,死死地压在巷子的墙边,潮湿的脏水,一方窄窄的天。

封远弘“追”了她一个月,不耐烦了。

他准备来强的。

两个人不看,拿了布条子把江鹊的手拴住。

那是江鹊人生里最黑暗的一天。

也不知该说是幸运还是不幸运,封远弘不行。

她才十六岁。

亲眼目睹了一场猥|亵。

封远弘就站在她的旁边,距离她不到10厘米,弄脏了她的校服领口。

而她坐在潮湿的青石地板上,污水浸透,墙角的一袋垃圾渗出了脏水,滑腻腻的苔藓腥臭难闻。

他对她骂脏话,“老子追你是看得上你,农村来的,真他|妈给脸不要脸!”

冰凉潮湿的水,一寸寸沁透肌肤。

封远弘没有对她做什么,但挨得她的脸很近。

丑陋,肮脏。

她一动不敢动。

江鹊的心猛地一颤,整个人筛糠似的哆嗦起来,她突然崩溃大哭,守在巷子口的俩人跑回来,拿着抹布重新塞回她嘴里。

抹布被垃圾的水泡过了,好重的腥臭味。

又脏又难闻。

封远弘抽了根烟,掐着她的脸,“你敢跟别人说,我让你在这个学校混不下去!”

江鹊眼神呆滞,校服领口上的肮脏,离她的脸好近。

封远弘看她不说话,坏心大起。

滚烫的烟头,在她的腿|根摁灭。

剧烈的疼痛,让江鹊的眼泪一下滚出来。

“听见没有?”

江鹊的眼泪一直流,可是抹布塞在嘴里,她只能呜咽,一声又一声。

封远弘不耐烦,直接带着俩混混走。

而江志杰趴在巷口对面楼上的拐角,都录了下来。

这件事,江鹊不是没跟陈盼说,陈盼没当回事,陈盼尖锐讽刺,说,“你被人猥|亵了?哟呵你这是学会了新词?”

江鹊绝望,在学校里精神恍惚,班主任是个中年女人,也就多关切地问了一句。

江鹊在办公室里大哭出来,哭得直不起身子,班主任却很沉默。

因为那个人是封远弘。

封总的儿子,还是学校的前十名。

老师其实知道他作弊,但封远弘压根也没打算在国内上大学,封家早就有意让封远弘一毕业就出国,高考也不过是个过场。

以前十名的名义出国,去一个很好的国外学校,皆大欢喜。

班主任象征性把这件事告诉了家长,陈盼。

陈盼起初很愤怒,觉得女儿在学校里乱说话,但转而知道了封家人不凡,于是开始在封家公司门口拉横幅。

【封氏集团儿子封远弘强|奸猥|亵我女儿江鹊】

封家人起初没太当回事,直到有一天,陈盼不知道从哪儿拿了视频,去立案了。

警|方来找到封家,陈盼扬言要跑到学校门口拉横幅。

猥|亵本来应该是个肮脏的词,但到陈盼这里,好像是一种光荣。

封家人坐不住了。

对付这样的人,给钱就能堵嘴。

那天,封远弘跟在他父亲身后,陈盼扯着江鹊,到校长办公室对峙。

江鹊一直止不住地哭。

陈盼痛心疾首,说我们女孩子的名声多珍贵?你们猥|亵了我女儿,以后我们女儿怎么活?

封家说二十万私了。

陈盼不肯,盘算着租的房子全款五十万应该可以拿下来。

五十万,一分不能少,少一分钱我们拒绝和解,法庭上见。

封家人爽快答应了,有一个条件。

什么条件呢?

让江鹊背下所有的骂名。

那天,只有一个警|察劝着江鹊,“和解也是好事,不然闹大了,你以后也不好。他其实也没对你做什么,只是猥|亵了你。”

江鹊以为自己可以获得一个道歉,可以获得一句对不起,又或者,至少有父母重视、维护她。

可是没有。

那天之后,江鹊背负下所有的骂名。

是她勾-引封远弘。

封远弘高三未读完,休学在家,准备着今年秋天出国。

江鹊不明白,是他把肮脏的手伸向她,他弄脏她的校服,让她开始恐惧害怕,而她却要为此道歉。

凭什么呢?凭什么要她承担这一切呢?

可是好无力。

如果说每一次伤害都可以让人死一次,江鹊觉得这句话大概是对的。

每一次伤害,就让心里的某些美好幻想碎掉。

——父母对她的打压和暴|力,对她的漠不关心,让她恐惧家庭,让她自卑敏感,让她不敢相信自己可以被爱,早早就失去了对家庭的期待。

——封远弘的猥亵,让她对“性”这个词恐惧,她开始爱说对不起,哪怕是遇见了沈清徽,被他放在心口宠爱着,也仍然对这个词发自心底的恐惧害怕。

青春时期的每一次受伤,一片灵魂就碎掉了,成年后,怎么拼都拼凑不起来——

江鹊跪在灵堂前。

已经入夜了,小雨突然变大,雨滴噼里啪啦砸下来,变成一场骤雨。

棚顶是白布,也根本遮不住雨。

供桌能被葡萄架稍稍挡一下。

两个舅舅先回了屋里。

村长站在屋里喊着江鹊,让她进来,明天天晴了再跪。

江鹊不吭声,就跪在院子里。

她要跪。

是因为这是她曾经唯一的亲人。

唯一一个爱她的人。

外婆养育了她十六年。

江鹊一声不吭地跪在这,雨水冷冰冰地砸在脸上,顺着往下淌。

村长让陈盼去劝劝江鹊,陈盼骂了一句,爱跪就跪着。

村长想去拿把伞,但是屋里没有伞。

院子的大门被推开了。

沈清徽撑了一把黑色的伞,为江鹊遮挡下这场混乱的大雨。

江鹊看着灵位前外婆外公的照片。

沈清徽弯身,在她身边蹲下。

他上了一炷香。

江鹊茫然地看向他,沈清徽身上也被雨水打湿了一些。

他看着灵位前的照片,暴雨声音好大,他的声音弥散在雨水里。

他说,“外婆,外公,江鹊有我,以后我会照顾好她。”

第二炷香。

他的声音像虔诚的承诺。

“江鹊缺失了二十年的亲情,我会加倍地为她补偿回来。”

第三炷香。

他声音很缓慢,雨水猛烈,只有他们二人听到。

但外婆外公一定在天有灵,天地也一定可鉴。

死生契阔,与子成说。

这前三十五年,沈清徽从没有过一个承诺。

他唯一的一个承诺,是对江鹊。

他的小姑娘独自一人受了这么多年苦,但后半生有了他。

余生的几十年,在他这里,她永远都会有至高无上的宠爱。

江鹊闭了闭眼睛,眼泪不受控地流出来,混合着雨水,分不清是泪是雨。

沈清徽撑着伞,手腕的线条利落好看。

沈清徽问她,“跟我回家吗?”

眼神温柔的像一湾水,比初遇的那天,还要潮湿,还要安心。

“回我们的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