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7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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罗斯·费诺克走到训练场边看了足足十分钟才说:“陈的新生活看起来可不怎么新。”

于美红听到声音回头一看,这才发现他。她点点头:“好久不见,罗斯,你找小陈?”

“我跟她约了下午三点半。”费诺克说。

于美红看了一眼表,还有二十分钟才到。

她现在在IMG下属的州训练中心任职,而费诺克一直负责IMG集团的亚洲区,在陈焕之退役前后他们都算是工作伙伴,于美红知道这个美国人时间观念精确到令人发指,他提前来肯定不是因为闲得慌或者正好有空,也不是来找已经约好了时间的陈焕之的。

“找我?”于美红问。

费诺克又眯着眼看着场地上在训练师的鼓励下翻腾如飞汗如雨下的陈焕之一会儿,这才说:“她这是在练什么?”

“四肢协调性、速度耐力。”于美红说,“她的状态一直保持得不错。”

“……看起来可不是‘不错’那么简单。”费诺克说,“她一直这样吗?”

于美红迎着阳光看着陈焕之的身影:“不是一直——现在天气热起来了,她已经开始降低强度了。”

费诺克低低地惊叹了一声,又问:“你觉得陈这种状态——正常吗?”

于美红皱眉:“什么?”

“……我的意思是,”费诺克斟酌着用词,“她能真正接受自己退役的事实吗?当然,我知道,这是她自己的选择,而且为了实现这一点她付出了很大的代价。那时候她对我说自己想要过上更轻松一点的生活,我觉得这是一种很正常的需求,当然时间规划不太合理,不过她坚持,所以我也接受了。但现在看起来,这跟她当初说的不太一样。”

于美红的手指无意识地在做记录的iPad上划了两下,然后才说:“你的意思是?”

“你跟陈的母亲和丈夫谈过吗?”费诺克说,“于,也许她需要心理医生的帮助。”

于美红本来还有点严阵以待的样子,这一下就啼笑皆非了:“不是吧罗斯,你想到哪儿去了。”

“你知道,于,我是个体育经纪人,我带过很多世界级的运动员和运动明星,我知道一个运动员退役之后通常是一种什么样的生活状态——当然,表面上看起来多种多样,但能够继续保持之前的训练强度和生活习惯的,非常少。”费诺克强调,“非常非常少。”

于美红笑:“也并不是没有?”

费诺克承认:“确实也有。他们绝大多数都是因为不能接受自己的身体不再如之前矫健、灵敏,不能接受自己随着退役过上正常人的生活而一天比一天迟钝——我不是说这样不好,终身运动是个好习惯。但不管怎么说,陈的程度有点太超过了,而且她已经退役超过一年半了,这是一段本来足以让她适应普通富豪生活的时间。”

“我觉得还可以。”于美红坚持,“罗斯,你应该知道女性和男性对自己身体外形上的要求严格程度是截然不同的,同样是运动员,很少有女性运动员会在退役后体重和体型失控,但在男运动员中,这种现象普遍得多。而且即使不是运动员,也有很多人因为爱好和健康而常年保持极大的运动量。”

“所以我说了,终身运动是个好习惯,这是程度问题。”费诺克说,片刻后,他又问,“陈现在仍然在控制饮食?”

“当然了。”于美红说,“但这也很正常,很多女性终身控制饮食。”

“但我以为她退役的理由之一就是希望能够不再过度控制饮食。”费诺克说。

“所以她现在每两周会放开吃一顿,毕竟现在没有飞行药检了。”于美红笑道,“这可是之前没有过的待遇。”

陈焕之已经结束了一个阶段的训练,开始往这边走,而于美红走开去拎了一对冰桶过来,为肌肉消炎和缓解乳酸的冰桶。

费诺克也向着那个方向走去,他一身西装革履和其他穿着运动服的人、还有这片深红色的训练场看起来不太协调,但他自己却毫无所觉似的,径直走过去跟泡上了冰桶的陈焕之握握手:“你现在能跑多少?”

陈焕之正坐在训练场边的草坪上,脸上大汗淋漓,脖子上挂着一条毛巾,两条腿浸在冰桶里,她惊异地看看他又看看于美红,于美红无奈地摇摇头,走开了。

“这个月还没测过。”陈焕之笑,“好久不见,罗斯。”

“这么说上个月测过。”费诺克提了提西裤的裤脚,也在草坪上坐下来,“让我猜猜,你有我不知道的计划,还是你不能适应自己梦寐以求的新生活?”

陈焕之双手撑在身后,仰头看天,过了一会儿才回答:“我不确定。”

“哪方面不确定?”费诺克追问道。

陈焕之笑,看起来不像是不想回答,倒像是没想好怎么说。

费诺克深吸了一口依然残留着青草尖上露水味儿的空气,他穿着三件套西装,头发花白而整齐,比起叱咤风云的体育经纪大鳄,倒更像是个传统的英式管家,又贴心又友好的那种。

在陈焕之退役之前,虽然合作相对愉快,但两人仍属于纯粹的生意伙伴,倒是她退役之后,合作范围从体育经纪转向更多更复杂的领域,分歧更多,但气氛反而更友好,现在甚至称得上是好朋友了。

费诺克:“你恢复训练多久了?”

陈焕之回忆了一下:“接近七个月。”

可她从退役到现在才一年半,这不是说一共才休息了不到一年就恢复训练了吗?而且过去七个月两个人见过四次面开过几十次网络和电话会议,谈她身上还有的那些代言,她的商业投资,她的退役运动员保险基金,结果他身为经纪人,却不知道她已经恢复了训练?

费诺克有点生气了。

陈焕之看了他一眼,笑,她抓着毛巾擦干净了脸上的汗,又开了瓶运动饮料,灌了半瓶才说:“你之前又没问。”

陈焕之清咳两声,坐直了:“好了,你问吧。”

费诺克沉默了三秒,找了一个最要紧的问题问:“你上个月测试的成绩是多少?”

无论对现役运动员、还是对一个已经退役却似乎有了别的想法的运动员来说,这永远是最重要的、唯一重要的问题。

陈焕之又喝了一口饮料,这才说:“10秒19。”

费诺克无意识地屈伸了几下指关节,口中喃喃道了两句“well”之类的,但后面到底要说什么,他却半天没有说出来。

女子100米的10秒19是什么概念?是一个现在拿到任意一个赛场上都能石破天惊、横扫一切金牌的成绩。

但对陈焕之来说是什么概念?

陈焕之在2014年就曾经三次跑进10秒20,那时候她二十五岁。现在的世界纪录是她16年里约奥运会上创下的9秒95。

而她在17年的伦敦世锦赛后选择退役,恰恰是因为她整整一年都再没有突破过十秒,而且也再也没有看到过突破十秒的希望。

当然,她中间退役了、休息了一段时间,这段日子里她肯定不再以运动员的标准要求自己了。她最爱吃的中国菜中不少都是脂肪和糖含量超高的菜肴,想必当时吃了个痛快。说不定也不再早起早睡、不再保持运动量、甚至连她一直小心呵护的体脂也会节节升高。

但那还不到一年,她已经恢复训练七个月了。

也就是说,陈焕之现在已经基本上回到了自己理论上的巅峰状态——肯定还有提高的余地,但整体上已经差不多了。

当然,是她三十岁的巅峰状态,而不是二十七岁她最后一次创造世界纪录时的巅峰状态。

在陈焕之说出自己的成绩之前,费诺克甚至有一瞬间以为自己会听到一个更加惊人、更加戏剧性的数字,但最终他只能再一次确定,陈焕之也是人不是神,虽然她曾经一次次在赛场上创造奇迹让人以为她真的是神不是人。

可是她毕竟已经三十岁了。

短跑运动员的三十岁。

即使她仍然比世界上除她以外的所有运动员都快将近半秒,她也已经三十岁了。

费诺克向着远方的坡道看了好半晌才问:“退役的生活,完全适应不了?”

陈焕之已经泡好了冰桶,正在穿袜子穿鞋,听他这样问,笑道:“当然不,几乎完全不存在适应问题,就只是……怎么说呢?”

“不太有趣。”陈焕之说,“很舒服,很悠闲。当然,如果我想忙起来,也有足够的工作能让我忙起来,但确实是——不够有趣。”

“你是说激情。”费诺克指出。

陈焕之低头笑:“是的,我好像没办法从日常生活和那些商业活动中找到足够的激情。专心赚钱也是不错的事业,很有成就感,但是——”她摇了摇头,“你懂吧,罗斯。”

是啊,费诺克当然懂。否则他为什么入行成为体育经纪人呢?他大学学的可是计算机。

“从我作为经纪人的立场、以及代表的公司利益来讲,”费诺克谨慎地组织着语言,“我当然希望你能复出,你知道,你仍然是、而且可以想见未来两三年内都是世界上最好的女子短跑运动员,没有之一,甚至没人能撼动你的地位。”

“你仍将是我的金字招牌之一,你的名字、肖像仍然会是各大品牌追逐的对象。但是作为朋友,我不确定的是,这是不是真的是你想要的。”费诺克说,“还有几个月就是多哈世锦赛,明年是东京奥运会,这些对你来说毫无难度,但是下一届,巴黎奥运会,那时候是2024年,而你,陈,你三十五岁,你确定那时候你仍然是这个星球上跑得最快的女人吗?”

“也许是,也许不是。”陈焕之笑,“我猜我仍将是。”

“那么再下一届奥运会呢?”费诺克说,“你仍然是吗?不,陈,如果你只能从这件事上找到足够的激情和满足感,那么就是你的大脑给你设定的情感阈值太高了。这个世界上没有比在奥运会上得到金牌更快乐的事——几乎没有——但你不可能永远得金牌。”

“竞技体育确实是包含了一切精彩和激情的人生盛事,但你必须得学着从参与转为欣赏,你得学着对自己的身体认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