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萨纳经营着一间不大的牧场,离他们住的木屋不远。
毕竟是去别人家做客,宋郁出门前,把自己不多的行李翻了个遍,挑了一件崭新没有用过的亚麻披肩,送给萨纳的妻子莉莉娅。
趁着天黑之前,他们便出发了,还没走到萨纳一家住的木屋,宋郁在外面就闻到了食物的香气,顺着烟囱和白烟冒出来。
萨纳早早就在窗户口站着等候,远远看见两个身影走进,打开门出来迎接。
因为原来是一家五口住的,萨纳的木屋比他们的要大不少,多了三个房间。不过有两间空置,萨纳两个年长的孩子已经搬走,在城市里生活。
最小的儿子杰伊今年十岁,在村子里唯一的小学念书。
学校冬季两点放学,小家伙贪玩,天快黑了才晓得回家,把莉莉娅气得够呛,一直训到裴祉他们来了才作罢。
杰伊见到有人把他从母亲的唠叨里解救出来,刚才还装模作样耷拉的脑袋立刻扬起,一张小脸肉眼可见地变成高兴的模样。
晚饭的时候,四个大人带一个小孩,坐在餐桌上吃饭。
莉莉娅的厨艺非常好,加上宋郁几天没吃一顿好菜了,埋头专注干饭。
倒是裴祉对食物的欲望没那么强烈,感觉和平时吃面包差不多,吃到六七分饱,就不再动筷了,和萨纳有一搭没一搭地闲聊。
宋郁听不懂,也融不进去,好在莉莉娅很贴心,时不时给她夹菜,用肢体语言和表情进行沟通,让她不至于显得拘束。
估计是因为家里来生人的缘故,小捣蛋鬼杰伊今天也难得吃饭的时候没有调皮,他挑了个挨着宋郁的位置,安安静静地扒饭。
“少吃些。”裴祉吃完了,被杰伊拉着去客厅玩,临走时他提醒道。
宋郁嘴巴里塞得满满的,小声嘟囔:“知道了。”这么说着,她拿起叉子,又叉了一块冻鱼片,言行颇为不一。
虽然在别人家一直吃不停,不是太好的礼仪,但想到之后回去又得天天吃面包,她吃了很久还没下桌。
倒不是因为没办法弄到食材,而是她和裴祉谁也不会做饭,但裴祉不像她嘴挑,吃什么都只当作是果腹。
作为女主人的莉莉娅反而很高兴,看到宋郁那么捧她做的饭的场,又给她切了好多冻鱼片。
冻鱼片是奥伊米亚康的特色,将打捞上来的冻鱼直接切片生吃,味道极为鲜美-
小杰伊从萨纳的房间拖出了一把枪。
枪很沉,他拖着很费力,枪柄时不时磕到地上。
萨纳懒懒散散地靠在沙发里,余光瞥了一眼,枪里的子弹早被他卸了,没怎么管,只漫不经心地说了句:“小心点,别把地板磕坏了。”
他可不想陪儿子应付暴怒的莉莉娅。
“裴祉叔叔,和我比拆枪吧。”
在村子里,孩子越早学会用枪,就意味着可以越早和父亲外出捕猎。
杰伊年纪还小,但身上流着猎人的血液,对捕猎有着天生的向往。
学校的玩具室里,也有一把枪让孩子们玩,杰伊是拆枪和装枪最快的那个。
平时都是萨纳陪他玩,早腻了,这次乐得清闲,主动说:“你们比,我来掐表。”
裴祉从沙发上站起来,绕过茶几,跟着杰伊坐在了地毯上。
“怎么比?”他问。
杰伊说:“拆枪和装枪的时间加起来,用时短的人赢。”
跟小孩儿比,用不着太认真,裴祉拆枪的速度不快,慢条斯理的,一点儿紧迫感也没有,甚至显得有些磨蹭,好像故意放水。
“一分十五秒。”萨纳报时。
杰伊一听,喜上眉梢,觉得自己又稳赢了。
小家伙跪在地上,膝盖往前蹭了蹭,半大的手搭在枪托上。
趁着杰伊拆枪的功夫,裴祉重新坐回沙发里。
萨纳手肘碰了碰他的,揶揄道:“我看你挺喜欢哄孩子的,不打算自己要一个。”说着,萨纳的视线瞥一眼餐厅。
裴祉顺着他的视线,望向还在埋头吃饭的宋郁,腮帮子鼓得跟小仓鼠似的,好像几天没吃饭一样。
他又好笑又无奈地摇摇头:“哄她这么一个就够了。”
闻言,萨纳耸耸肩,没怎么当真:“等你们结婚了就自然会想要的。”
他一副过来人的语气:“我和莉莉娅没结婚前也一样,就想着两个人高兴。”
裴祉收回目光,轻轻抿了抿唇。
半晌。
他才淡淡开口:“我们可能不会结婚。”
萨纳一愣,不解地问:“为什么?”
裴祉眼眸微垂,漆黑的瞳仁失了聚焦,好像在思索什么。
之前在飞机上,宋郁说的那一番话,虽然他们心照不宣,避而不谈,好像这件事情就那么翻篇了。
但他很清楚,宋郁一直是一个享受既得满足的人。
小到吃饭的时候会把喜欢的菜最先吃掉,大到一拍脑门儿就不远万里跑来奥伊米亚康找他。
做什么事情,都全凭自己当高兴,但以后会不会腻了厌了,就不好说了。
一开始裴祉生气,是因为宋郁的话,表现出了她对他们关系的不信任。
但在奥伊米亚康独处的日子里,他有很长的时间去思考,最后发现,其实是他对自己没有信心。
他不是个有趣的人,也没什么耐心,脾气不见得多好,一年到头四处漂泊。
宋郁说她对自己没信心会一直喜欢他,说的也不无道理。
裴祉轻扯嘴角,发出一声低低的叹息:“就看开了。”
以后的事以后再说。
既然宋郁只想及时行乐,那他就陪到底,等小孩儿玩腻了,他走得利落些就是。
“我多少我多少?”
说话的功夫,杰伊已经拆完了枪。
萨纳回过神,发现刚才光顾着聊天,没给他掐表,只能轻咳一声,随便报了个比裴祉小的数:“一分零五秒。”
杰伊一听,从地上高兴地蹦起来。
小家伙脸上满是得意,他整个人趴在茶几上,撅着屁股,凑近两个大人。
“幸运姐姐很漂亮,裴叔叔要是不娶姐姐,我长大以后娶。”
杰伊不知道什么时候把大人的聊天给听了去。
裴祉倾身靠近,拇指和食指相扣,在杰伊的脑门上弹了一下。
“你想得美。”
杰伊疼得龇牙咧嘴,双手捂住后脑勺,愤愤道:“哼,我拆枪比你厉害!”
“还没比完呢。”裴祉回到地毯坐下。
“萨纳,计时。”
萨纳轻轻摇了摇头,他这小儿子可真是欠的。
他看一眼手表:“在记了。”
虽然裴祉前头让了莱伊,但拆枪装枪的总时长甩了杰伊一大截,毫无悬念地赢了比赛。
杰伊是个输不起的性格,一听自己输了,瞬间撇成了鸭子嘴,嗷嗷得哭了起来。
萨纳被吵得脑壳疼,训斥道:“输了还好意思哭,谁让你活该惹他!”
直到宋郁和裴祉离开,杰伊眼睛里还挂着泪珠子,哼唧哼唧的。
裴祉倒跟没事人似的,一脸坦然自若,毫无负罪感-
晚上回到木屋,因为出去了一整天,室内温度有些冷了,即使重新燃上木柴,也没那么快回暖。
时间还早,宋郁又不想那么早上床睡觉,索性把被子抱出来,裹在身上,懒懒散散地赖进沙发里。
裴祉烧完热水,给宋郁倒了一杯。
宋郁接过杯子,道了声谢。
她的膝盖上架着笔记本电脑,正在把白天拍的照片导入进去。
“让个位置。”裴祉说。
木屋里沙发不大,将将够坐两个人,宋郁横躺着,一个人就占了两个人的位置。
她动了动,将将腾出些空。
裴祉坐下来后,宋郁自然而然地就靠在他身上。
男人的胸膛宽厚温暖,伸出一只手环抱住她的腰,另一只手从旁边的矮桌够过一本书,自顾自看了起来。
就算彼此不沟通,各做各的事情,氛围也很和谐。
宋郁一张一张地翻今天的照片,有不少废片,不过倒是舍不得删,全都留着了。
她一直翻到最后,相册集回到开始的第一张。
显示屏里,由苍茫一片白,变成满目的绿色,葱葱郁郁。
宋郁一愣,随即胳膊肘捅了捅裴祉:“你想不想看看之前的照片。”
裴祉的视线落在电脑屏幕上,望着密匝匝的雨林,还真有些恍若隔世的感觉。
他合上书:“你翻。”
宋郁食指搭在键盘上,有节奏地翻动照片。
照片里拍了很多地方。
有剧组拍摄住的农场,错落在长势茂密的棕榈树林里。
那是宋郁刚到雨林的时候拍的,对她来说,雨林里到处都是新鲜的,所以拍了许多景物。
再往后的一张照片,是从农场二楼的视角往外看,雨林黑漆漆的,只有一圈红色的的火光。
再下一张照片,拍的是墙上插着的一支箭。
木质的箭头被削得很锋利,深深地插进去,箭尾是苍鹰羽毛做的装饰。
宋郁仰起头问:“你还记得这天吗。”
裴祉盯着照片,皱了皱眉,怎么看也觉得很陌生:“什么?”
“就是我们剧组和部落起冲突的那次。”宋郁回想道:“大晚上的,部落把农场都包围了,还往我们屋子里射箭呢。”
听她这么描述,裴祉才想起来,那一天晚上他和塔克瓦尔去十几公里外拜访另一个部落,回来的时候,两边都已经偃旗息鼓,他倒是不知道冲突原来那么激烈。
宋郁依然心有余悸,小声嘟囔:“那天真够吓人的,晚上睡觉我还抱着枪呢。”
闻言,裴祉轻嗤一声:“是啊,你枪法要是再准一点,我就不在这了。”
宋郁眨了眨眼睛,也笑起来:“你还记得啊。”看他那时候那么淡定,枪子儿从他面前穿过依然面无表情,还以为不记得了这事儿呢。
“还笑。”裴祉在她后颈捏了捏,像是秋后算账的惩罚,但力道不重:“以后不准乱碰枪。”
宋郁很喜欢他的触碰,发出一声“哼唧”,温懒娇嗔。
她继续往下翻照片。
渐渐看见了熟人的面孔。
有塔克瓦尔、哈瓦娜、梅耶还有卡西。
他们的皮肤是很健康的小麦色,穿着最简单的棉布衣服,住在棕榈树搭成的简易房子里,脸上却总挂着笑容,无忧无虑的样子。
宋郁低头,拿起搭在她腰上的男人的手把玩。
裴祉的手长得很好看,十指干净修长,皮肤比他们第一次见面的时候白皙了许多,要是现在再看,她肯定不会误认为他是印第安人。
想到这里,宋郁撇撇嘴,张口就在他的虎口处咬了一下,留下一圈浅浅的牙印。
裴祉食指指尖微挑,倒是祉没躲没闪,反而低声调侃道:“干什么,小狗呢?”
“哼。”
“让你骗我。”宋郁不满道。
裴祉很快了然,知道她指的是什么。
他拇指和食指扣着宋郁的下巴,轻轻蹭了蹭,好像在哄生气的小宠物似的。
“哪有骗你,只是没说而已,那时候我们也不熟。”
“现在说不熟了?你和不熟的人就能做?”听他这么解释,宋郁更气了,和她上床的时候可没说因为不熟含糊。
裴祉皱皱眉,掌心向上,捂住小孩胡言乱语的嘴。
“不是我能,是你能。”
随随便便就能对一个来历身份都不太明的人主动,当然他也不算什么好人,情绪到那儿了也没想收住。
只是事后他是想说的,结果她可倒好,吃饱喝足,自己拍拍屁股走了,差点没气死他。
“做完就跑的不是你?”裴祉想起来还是可气,“还说会回来看我,我是什么,宋导养在外头的情儿?”
宋郁面色一滞,那会儿她确实也没安什么好心,就是对方的贪图美色,想快乐放纵一下。
“哎呀。”她的声音明显心虚下来,“过去的事就翻篇吧,都不要提了。”
当时双方都有问题,干脆谁也别说谁。
裴祉耸耸肩。
宋郁轻咳一声,赶紧往后翻照片。
雨林的照片有很多很多,连她也不记得原来自己拍了那么多。
画面里带上裴祉的不少,大多是从第三视角拍摄的,还有一看就是从距离很远拍摄,焦距拉到最近,连脸都模糊了的照片。
有他靠在棕榈树上睡觉的,也有他帮老巫医卷玉米叶卷烟的,还有他在岩洞里看壁画的。
宋郁最先注意到这些照片,每次翻到,都是连击两下键盘,快速地略过。
但这依然没逃过裴祉的眼睛,看着看着,他发出一声轻笑:“拍了我这么多。”
宋郁脸颊红了红,有一种偷拍被当事人抓到的尴尬,还要狡辩道:“才没有,都是不小心入镜的。”
“嗯嗯好,继续。”裴祉的语气漫不经心。
宋郁见被拆穿,索性也懒得翻照片了,点了自动播放,整个人往他怀里又靠了靠。
裴祉双手拢在她的腰上,把人搂得更深。
木屋里很安静,偶尔能听见木柴燃烧的噼啪声,室内的温度也渐渐起来,干燥而温暖。
照片是依据时间顺序排列的。
再往后就是他们一起去帕索赶集的时候,市集的人群熙熙攘攘,热闹非凡。
宋郁看着这些照片,莫名觉得温馨治愈。
“好想再回去一趟呀。”她忍不住感慨。
宋郁讲话的时候猝不及防地扭过头,差点没撞到裴祉的下巴。
裴祉抽出一只手,大掌在她的脑袋上压了压。
他唇角勾起,刚想应一句,余光瞥到电脑屏幕切换的下一张照片,顿在了那里。
照片里,不再是浓重到让人视觉疲劳的绿色,取而代之的是死寂一般的焦黑。
大火蔓延,燃烧殆尽之后,剩下的满目疮痍。
就连空气中,也漂浮着柳絮一般的灰烬。
宋郁也是一愣,心脏仿佛被揪了一下。
她意识到,现在就算想回去,也回不去了。
他们曾经在雨林里走过的足迹,塔克瓦尔的部落,帕索的市集,全部都消失在了大火里。
照片继续播放着,后面的每一张都是类似的。
许久的沉默。
“这是你来找我的时候拍的吗?”裴祉问。
宋郁的情绪低落下来,轻轻“嗯”了一声。
“我只拍到了外围,大火烧得最严重的地方,我进不去。”
“还有一些我没拍……”宋郁想起她看到的景象,到处都是动物的尸体。
它们从雨林深处往外逃窜,最终还是没有逃过大火侵蚀,明明就差一点点了。
宋郁记得最清晰的,是一只小猴子,被烧成焦黑,身体的形状像极了一个被烧焦的婴儿。
光是外围已经是这样了,她很难想象里面会是什么样的。
裴祉的手按在她的脑袋上,手指抚摸她头发,一下一下地顺,动作很慢很慢。
木屋里的氛围变得凝重起来。
照片继续播放,雨林大火的照片,宋郁拍得很少,很快就翻完了,取而代之的是他们在跟随雪原号出发去北极科考的照片。
从上海的港口出发,穿越白令海峡,进入北极圈。
照片里拍得风景都极美,宋郁却没怎么看进去。
她捏了捏裴祉搭在她腰上的手,小声地说:“不知道朱迪还活没活着。”
那只调皮的小猴子,总是喜欢挂在裴祉的肩头,有些讨人嫌的孩子。
裴祉抿了抿唇,许久没有答话,只是大手回握住她的手,整个包裹进掌心,力道攥得很紧。
他们沉默地看着照片变换。
最后是宋郁拍到的冰川照片。巨大的冰块脱离冰川,落入大海中死去。
宋郁突然就不想再看下去了,“啪”得一声阖起笔记本电脑。
“好烦啊。”她发出了一声无能为力的人常会发出的抱怨语气。
裴祉将她往怀里带了带,下巴抵在她的头上。
“宋郁。”他低低出声,喊她的名字。
两个音符念得很好听,一下就敲进了宋郁的心里,她愣了愣。
“这些话我只想说一遍,所以你要好好听。”男人的声音低低缓缓,传入她的耳畔。
“这个世界上的人大多虚伪懦弱,把地球搅得一团糟。”
他也曾经因为厌烦,长久地远离社群,沾染上了一种长久不愈的无根性,当他置身文明世界时,反而会觉得无措。
“我研究过很多族群,还没消失的,已经消失的,这个社会也许终将发展成为只剩下单一现代文明的世界。”
那样的世界很无聊。
“但如果是和你在一起,好像一切都变得也没有那么糟糕。”
那些壮阔的山,波澜的海,藏在森林里的未知社会,对他的吸引力正在减弱。
取而代之的,他被一朵养在温室的玫瑰折服,以他自己没有预料到的方式重新回到文明世界。
“我想把研究你当作我的,”裴祉顿了顿,原本想用“终生”这个词,又怕她感到压力,最后还是换了一个词,“长期课题。”
“你说你对自己没有信心,可能以后会爱上别人。”
宋郁皱了皱眉,明明是她说过的话,不知道为什么,听着却有些不舒服,她扭过头,张了张口,嗫嚅出声:“我——”
“你先听我说完。”裴祉打断道,漆黑深邃的眼眸认真,“如果你爱上了别人,那你就去爱上,做你觉得高兴的事情。”
“但我一定不会先结束我的课题。”裴祉抬起手,将她落在额前的碎发撩至耳后,拇指在她薄薄的耳垂上轻捏,“知道了吗?”
“……”宋郁仰着头,怔怔地望向他,脑子里有一瞬间的空白,被他突如其来的几句话,弄得手足无措。
男人的声音低哑徐徐,每一句话,每一个字,却极有力道地刻进了她的心脏和骨髓。
夜里,奥伊米亚康下起了大雪,纷纷扬扬。
木屋里却极为安静,仿佛一个与世隔绝的小世界。
木柴燃烧的速度也变慢了下来,时间在这里停滞。
男人身体的温度透进她的脊背。
背脊一阵发麻,宋郁突然觉得太糟糕了。
智者不入爱河。
但她好像成了一个笨蛋。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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