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章 赤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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京北大学,社会学与人类学教学楼。

偌大的梯形教室,乌泱泱地坐满了人,午后的阳光从窗户倾泻进来,洒在了讲台上。

讲台上站着的男人身形挺拔,西装干净整洁,两条腿笔直修长,他单手插进西裤的口袋,眼皮懒散,对着PPT讲课。

讲课的风格是那种你爱听不听的随意散漫,底下的学生趴在桌子上睡觉,只要不发出呼噜声影响课堂纪律,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裴祉对于教书育人没有太大的兴趣,在学校里开课只是完成他的义务。

京北大学是国内排名靠前的学府,对于只搞研究的教授学者给予了很多的便利,但前提是,这些研究,以及他们身上的知识,必须要反馈给学生。

学校给了裴祉可以方便离开学校去研究土著社会的时间和资金,开具各种介绍信,让他在世界各地畅通无阻。

为了配合他研究的行程,裴祉的人类学概论每三个学期开设一次,这已经是学院所能接受的最低限度了。

虽然裴祉对讲课不怎么上心,挂科率也不低,但每次只要他开课,基本上都得靠抢才能上到,就连其他学院的学生也跟着抢。

裴祉讲课的语调不紧不慢,字正腔圆,逻辑性非常缜密,虽然人类学概论是一门非常基础的学科,但他的课件每一次都会根据他最近的研究进行更新。

在他云淡风轻地讲述一次次深入丛林或冰原的田野调查里,潜移默化地让学生们对人类学这门学科产生了向往的情感。

离下课还剩五分钟,裴祉低头余光撇了眼腕处的手表,他手掌撑在讲台桌面上,“大家还有什么问题吗。”

到了提问环节后是短暂的沉默,阶梯教室最后排的一位男生举起手。

裴祉掀起眼眸,点头示意。

“裴教授好,您刚才讲的关于印第安人的种族变迁我觉得特别有意思,我还有个问题想知道,听说印第安人会吃人这是真的吗?”

“另外当我们去进行田野调查时,看见调查对象在做明显不道德的野蛮行为时,我们就只能那么看着吗?那样的话,是否意味着我们自己本身丢失了人性的一面。”

男学生的问题很长很绕,不难听出其中对于人类学工作方式的质疑和攻击性。

裴祉食指有一搭没一搭地轻点,透露出他耐心的流失。

“第一个问题,美洲原住民少数族群的确存在食人的行为,但具体的原因,我想你要自己去实地考察一番再下结论。”

“至于第二个问题,很多人都将自己不理解的事物称之为野蛮,以肯定自己道德的优越性。”

裴祉直视那位男学生,眼眸漆黑锐利,“希望以后任何上我课的学生,在进入这个课堂前,把你在现有社会学到的自以为是和偏见先抛掉。”

他的语气平淡,言辞不激动也不严厉,提问的男生却心虚起来,低下了头,显得有些无地自容。

下课的铃声适时响起。

不知道是谁带头,竟然鼓起了掌,裴祉没再说什么,径直大步离开了教室。

教室前排有两个女生小声地交头接耳。

“裴教授好帅啊。”

“语言真是诡诈,我都差点被刚提问的男生带到那种思路里面去。”

“说起来,我也好想和裴教授一起去亚马逊,大三的田野调查课会安排上吗。”

“算了吧,那很苦的,你忘了去年的那场大火了,裴教授都差点回不来。”

“哎,你说为什么他要冒着危险,帮忙抢救雨林里的那些考古遗址啊,就算抢救出来了,也不是咱们自己的东西。”

“你懂什么,人类学研究的是整个文明。这才是格局。”-

社会学院行政楼,裴祉回到办公室,靠在会客沙发上,双眸阖上,抬手疲惫地拧了拧眉心。

长时间的离群索居,让他每一次回归人群都感觉到很不适应。

办公室的门没关。

有两个在行政楼工作的学生助理走来,闲聊的声音传了进来。

“下午看电影去不?”

“好啊,最近有部片子好像特别火,我经常在朋友圈里刷到。”

“叫什么呀?”

“《界线》。”

“这一部啊,正好我们院发了电影票,我找同学再收一张。”

学生聊天的声音越来越近。

“嗯?这么好的事,你们院还发电影票啊。”

“是啊,因为这部电影的拍摄背景是广西土著部落的生活,而且导演还跟着李院长一起去当地采了风,为了感谢院长的帮忙,送了院里很多票。”

女生晃了晃手里一沓的电影票,“看,我这就是来给学院老师送票的。”

“这么大方,导演是谁啊?”

“宋郁。”

“”裴祉眉心皱得更深,缓缓睁开了眼睛,望着头顶白色的天花板,像极了阴雨灰白的天空。

靠近老师办公室以后,她们说话的声音变得微弱。

“咚咚——”有人敲门。

女生小心翼翼地探头进来,“裴老师,我来送电影票。”

裴祉走到门边,目光落在她递来的电影票上。

蓝色的票面,印着电影的名字——

《界线》

他抿了抿唇,没有接。

“你拿去和同学看吧。”

闻言,女生一愣,“啊,您看过了吗?”

裴祉视线从电影票上移开,语气淡淡,“我没什么兴趣。”

“这样啊,谢谢裴老师!”女生乖巧地道谢离开,她将白赚的电影票给了旁边的男同学。

年轻人话比较多,又开始聊起来。

拿到电影票的男同学盯着票面,“话说这个电影名为什么要叫《界线》?这也太文艺了。”

“不知道啊。”女生摇摇头,“不过宋郁导的电影,风格都比较奇特,你去看就知道了,她的镜头语言运用真的绝。”

连着听到一个消失很久,又与他无关的名字被提及好几次,裴祉没来由觉得烦躁,他起身关上了办公室的门,隔绝了外面的议论。

裴祉坐在办公桌前,对着电脑,年底的北极科考项目计划半天没有打下一个字。

门外再次传来敲门声,李振开门进来。

“裴教授,我听说你上课又把学生给怼啦?”李振是学院的副院长,消息灵通。

裴祉才意识到自己走了神,他长长吸了一口气,随意地“嗯”了一声,修长十指搭在键盘上,开始专注于工作。

“哎,现在学生都有主见,而且还听不得批评,要是记恨上了,学期末课程打分给你投诉那不更麻烦。”

现在学校里教书的工作不好干,每个期末学校都会让学生给教课老师进行满意度打分,分数会直接影响老师的一些职称评选,如果接到投诉,还需要写报告解释原因。

裴祉抬起头,看向他,“辛苦你了。”

李振:“”

裴祉一年里有八个月在外面跑,最后这些投诉报告,还得李振帮他写。

李振无奈地摇摇头,哎,他这院长当的,成天做的就是这些擦屁股的工作。

他小声嘟囔:“别光知道说辛苦,你倒是少怼两句学生啊。”

办公室里陷入短暂的沉默,只有键盘敲击的声音。

过了一会儿,裴祉皱了皱眉,“还有别的事吗?”赶客的意图明显。

李振耸耸肩,“下午没事一起看电影去啊。”

学院发的电影票,影院就在学校附近的商业中心。

“不去。”裴祉拒绝得直接。

李振给自己接了一杯水,握在手里,“你算算回来以后有多久没有参加过两个人以上的活动了?”

他走到办公桌旁,语重心长,“我感觉你这一次调整的时间格外长。”

“”裴祉打字的动作顿了顿。

人类学者回归到原本自己属于的社会后,都会有一段调整时间,从极度孤独的心理失衡状态到重新适应社群。

根据李振的观察,裴祉这一次归来后的状态,比过去要更加封闭。

“去看什么。”裴祉问。

他是个很聪明的人,一经提点就发现了自己的问题,并且尝试去改变。

“还能是什么,《界线》啊,电影票还没发到你吗?”

李振嘿嘿笑道:“我和那导演可熟了。”

“你还记得去年广西的项目不,原本让你带队的那个,宋导跟我们一起去拍摄的,本来我还想介绍你们认识认识呢。”

“她对印第安文化特别感兴趣,就连去拍摄也还带着一个印第安的木偶。”

李振对那个木偶垂涎许久,“那个木偶,我听小道八卦说,好像是她男朋友花好大价钱给她拍的。”

“你猜多少钱?”

裴祉一声不吭,键盘敲击的节奏变得急促,透露出打字人的烦躁。

李振没有察觉到,自问自答:“整整一千万!”

他啧啧感叹,“有钱人的世界我不理解,那么贵的木偶,是我就得找个保险库放着,哪像宋郁一样天天手不离的带着。”

“啪——”

裴祉阖上了笔记本电脑。

李振吓了一跳,才看到对面裴祉的脸色黑得跟锅底似的。

他仔细思考了一下自己刚才说了什么,小心翼翼地问:“你去一趟巴西回来,是不是发生了什么啊?”

李振越看越觉得裴祉最近的状态像是失恋了,不然这么那么听不得他说其他人谈恋爱的事儿。

“”裴祉冷冷扫他一眼,“没有。”

李振看他的反应,一点不信他说的没有。

他又接了一杯水,抿了一口,慢悠悠地说:“社会本身的广度是有限的,将要扮演的角色分配给不同成员,我们遇到的人实际上并不是自足自在的个人,而只是一些功能。”

“我们选择他们,与其说是因为他们本身的重要性,倒不如说因为他们就近在身边,符合我们对功能的需要。”

裴祉听出他说的观点,来自于著名的人类学家,列维-斯特劳斯,可以延伸到社会角色理论。

他指尖在桌面上敲击,已经极度的不耐烦。

“说重点。”

李振轻咳一声,直截了当,用更通俗的语言表达。

“失恋就失恋,下一个会更乖。”

两分钟后,办公室的门被重重地关上,李振被请出了门。

李振蹭了蹭鼻子,才想起更重要的正事儿没说。

他敲了敲门,“对了,北极科考队临时加了一个成员,央视计划拍一部北极的纪录片,导演这次跟我们的项目组随行采风。”

“你到时候多照顾照顾人家。”

“知道了。”男人隔着门道,语气淡漠。

办公室里面,裴祉靠在椅子上,仰着头,唇角抿成一条线,漆黑的眸子沉沉,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许久。

他抬起手臂,挡住了眼睛,发出一声长长的轻叹。

作者有话说:

下章要见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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