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四章 重掌河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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都城外二十里处,右军营帐。

“袖中弩”已经秘密分发给了一千名将士。这些人都是林玄英亲自培养的精英,对他忠心耿耿。又经过紧急训练,耍起枪来以一敌百。他们很清楚手中武器的威力,却至今不知这武器要指向谁。

当然,一路上审时度势,他们也多少猜到了,这武器……怕是要用来谋反。

因此总体情绪比较紧绷。

直到这最后一夜,林玄英将他们召集到一处空地,冷冷道:“不要出声。”

说着让出了身后的一男一女。

精英团:“……”谁?

林玄英:“恭喜各位,要立从龙之功了。”

几秒后,一千人齐齐整整跪了一地,没发出一丝多余的声响,只用面部肌肉表达了激动之情。

林玄英很有面子,转身道:“请陛下示下。”

夏侯澹点点头,不急不徐道:“明日的目标是活捉端王,余下的头领格杀勿论。除头领外,两军将士降者不杀。诸位手握利器,要尽快控制局面,减少伤亡。我大夏将士的热血,应该洒在边疆。”

武将文化水平有限,所以他说得特别简明直白。但这番话语显然句句入了众人之心,几个纠结了一路的小将眼含热泪,一副终于遇到了明主的样子,整个队伍的士气为之一振。

林玄英满意了,又过了一遍明天的计划,便让众人各自回营。

回到帐篷,庾晚音低声道:“咱们现在就先易容吧,做好准备。”

夏侯澹自然没有意见,伸脸让她自由发挥。

庾晚音一边为他贴胡子,一边笑道:“一切顺利的话,明天这个时候就有床睡了。回头再派人去把北叔找回来,现在阿白也在,四人小火锅可以重新开张了。”

她绝口不提北舟遇险的可能。夏侯澹明白她故作轻快,是想安慰自己,于是也“嗯”了一声。

庾晚音又道:“萧添采还在宫里呢。我离开之前给他指了个以毒攻毒的思路,他说可行的,没准儿这段时间他的研究已经有突破了。”

夏侯澹:“嗯。”

庾晚音:“可惜端王杀不得,他死了世界可能会崩塌。不过我琢磨了几个折磨他的创意思路,你听听看……”

夏侯澹若有所觉:“晚音。”他握住她的手,“别怕,会顺利的。”

他的掌心并不十分温暖,却干燥而稳定。

庾晚音做了个深呼吸,心中奇迹般地平静下来。黎明前的至暗的寒夜里,他们抱在一处小睡了一阵。

翌日早晨,三军在都城外列队齐整。

这座都城已经数百年没面临过兵临城下的阵仗了。单是中军就出动了足足五万人,一路从边境杀来,虽然沿路折损了一些人马,如今与左右两军会合,总数仍达八万之多。

庞大而沉默的队伍静立在城墙之外,从城门望出去,一眼瞧不见尽头,犹如一道黑色的洪流。

等待片刻后,城门大开,一小支队伍迎了出来。

当先一人却并非夏侯泊,而是一个端坐马上的中年人,一出城门就翻身下马,朝着三方统领乐呵呵地行礼。

左右两军领头的都是副将军,中军却是洛将军亲自带来的,显然对端王拿出了最高诚意。也正因此,洛将军更显不满:“黄中郎,端王何故不现身?他现在何处?”

那黄中郎赔笑道:“殿下在宫中等候各位已久,请几位将军随我入内。”

洛将军皱了皱眉,回身点了一小队护卫出列,跟着自己走向城门。林玄英冷眼看着,也有样学样。

那黄中郎却又伸手拦道:“哎呀,这个,还请诸位卸下刀剑再进城。”

几个统领的脸色都阴沉了下来。洛将军嗤笑道:“我带军千里迢迢赶来驰援,这便是端王的礼遇?”

黄中郎惊慌失措,连说好话,见洛将军不买账,这才左右看看,凑近过去对他低声道:“将军有所不知,军中恐怕出了奸细……”他将声音压得更低,“似乎与陛下的遗体有关。”

他一边说一边觑着洛将军。

洛将军脸色一变,似是想到了什么,目露震惊。

林玄英极力控制着表情,做出听不懂哑谜的样子,心中却颇感稀奇。

他们一直以为,宫中那“夏侯澹”的假尸是端王自己准备的。然而现在看来,其中似乎还有文章,而且还跟中军有牵扯。

到底是怎么回事?

林玄英昂首道:“反正老子光明正大,可不怕查。”说着随手卸下配刀,重重摔在黄中郎脚边,冷哼一声进了城门。他那队护卫寸步不离地跟过去,也都干脆地丢了刀剑。

洛将军却在动身之前偏过头去,对留在城外的心腹比划了一个手势。

他不明白端王为何会对自己态度大变。他不怀疑端王,却怀疑上了端王手下这批人,猜测他们在搬弄是非。那个手势的意思,便是让心腹见机行事,当战则战。

远处队伍末尾的辎车里,庾晚音透过车窗的缝隙,望着城门处的动静。

她吁出一口长气,回头望着夏侯澹:“等阿白的信号吧。”

从城门到皇宫大殿,一路上全是伏兵。

以武将的敏锐,自然很快察觉了这一点。洛将军的脸色已经黑如锅底。

林玄英则在行走间默默确认了一下袖中藏着的武器,随时准备开火。

无论内情如何,既然端王已经起疑,对他们来说就不是好事——直捣黄龙的难度增加了一点。

城外,队伍里突然起了一阵骚动。

庾晚音在车中感觉到了,将车帘撩起一角:“怎么回事?”

赶车的暗卫目力极佳:“禁军统领来了,在让人挨个儿搜查三军,从队伍里拉了一些人出去,应该是在……找可疑人物。还有一队人马朝这边过来了,可能要搜辎车。”

庾晚音心一沉。端王还是那个端王,不信任何人。

车里的枪支已经分发完了,只剩下一些备用的火药,还藏在一层粮草底下作为遮掩。不过若有人打定主意来查,终究还是会发现的。

庾晚音心跳得飞快,索性从车窗探出头去,发现禁军将三军中拉出去的人都赶到了城墙脚下,集中到了一处,似乎想一并审问。

庾晚音:“他们肯定是在找我们两个。那他们会按照什么标准拉人呢?”

暗卫又运足目力看了一会儿:“似乎……都是些身材矮小或者瘦弱之人。”瘦的可能是夏侯澹,矮的可能是庾晚音。

庾晚音心念一动。带枪的那一千名精锐个个人高马大,反而不在这个范畴里,不会第一时间被查验。

暗卫猛然加快语速:“娘娘,人来了!”

“算了,提早动手吧。”夏侯澹举起枪。

庾晚音缩回脑袋,深吸一口气:“等等,我有个主意。”

夏侯澹:“什么?”

庾晚音匆匆交代两句,夏侯澹只来得及摇头,来人就已经到了他们车前,扬声道:“掀开看看。”

暗卫掀起车帘,庾晚音看了夏侯澹一眼,当先走了下去。

来人上下一瞧她的身高,毫不犹豫道:“拉走。”

庾晚音低头被拉走了。

夏侯澹:“……”

来人又盯着跟下来的夏侯澹。

庾晚音昨夜将他打扮成了一个虬髯大汉,为了搭配那一脸胡子,还往他的衣物里塞了些碎布,撑出一身横肉的模样。

来人打量了半晌,用下巴指了指辎车:“里面是什么?”

这人没认出夏侯澹,夏侯澹却认出了他。是个禁军小头目,邶山脚下临阵投奔了端王。他身边还站了两个虎视眈眈的跟班。

夏侯澹眨眨眼:“亮槽嘛。”

小头目:“……”

小头目愣是没听懂他这土到掉渣的口音:“什么?”

“亮槽嘛。”夏侯澹回身搬下来一箱粮草,打开给他看,“亮槽。”

“行了行了。”小头目不耐烦道,“你,把货物全搬下来摊开。”

夏侯澹慢吞吞地上车搬箱子,顺带递给暗卫一个稍安勿躁的眼神。

庾晚音被押到城墙脚下,果不其然在那群被挑拣出来的“可疑人士”中瞧见了哑女。

前几日夏侯澹出现之后,为了严格保密,庾晚音没再让哑女贴身服侍。哑女不愿离开,就换了男装跟在军中蹭吃蹭喝。没想到今日却吃了身材矮小的亏,莫名其妙就被拉了出来,正惊疑不定地缩在人群中。

此时整个人群都在骚动,胆大的直接嚷嚷出声,问禁军凭什么抓自己。这些边军向来瞧不起没骨头的禁军,此时又一上来就受了冷遇,不满已经达到了极点。

禁军温统领踱了过来:“少废话,一个一个搜身!”

庾晚音趁乱不动声色地靠近哑女,低声道:“是我。”

哑女听出她的声音,猛地转头。

“听我说。”庾晚音悄悄拉住她的手,将一物塞到她手心,“你会偷,应该也会反其道而行之吧?”

哑女:“?”

庾晚音用眼神点了点站在她们前面的一名汉子。他身上穿的是中军的布甲。

夏侯澹搬了几趟,再钻入车厢后忽然没了动静。

小头目等得不耐烦:“怎么不出来了?”

夏侯澹:“好肿。”

“什么?”小头目探头进去,见夏侯澹拿屁股对着他,不知在捣鼓什么。

夏侯澹:“忒肿了,搬不动。”

“不要玩什么花招,赶紧出来!”小头目拔出剑来往车厢里挤,“我告诉你,外头还有我的人——”

尾音戛然而止。

夏侯澹转过身来,手中枪口正对着他。

小头目险些当场尿裤子:“陛、陛、陛……”

“闭嘴。”夏侯澹偏了偏头,“看来你认得这是什么。那你应该也知晓它的威力吧?”

小头目颤抖着点点头,目光绝望地瞟向车帘。

“你呼救一声,朕就亲手送你归西,很隆重。”夏侯澹心平气和道。

小头目顿时摇头如拨浪鼓:“陛下尽、尽管吩咐,属下一定照办。”

片刻后,车厢里传出小头目的嚷嚷声:“这箱子确实太沉了,你们两个上来搭把手!”

被他留在外面的两个跟班依言钻进了车厢。

又过片刻,夏侯澹和暗卫带着三套禁军的衣服走下车,交给了三名右军精英,如此这般地吩咐了一番。

与此同时,城墙脚下传出一声惊叫:“找到了!”

只见禁军将一名中军汉子牢牢摁在地上,其中一人高举起一个形状古怪的东西,俨然与夏侯澹在邶山下亮出的武器一模一样:“从他身上搜出来的!”

知道这玩意厉害的禁军吓得纷纷后退几步。温统领接过枪看了看,颤声道:“去……去报给端王。”说着拿剑指着地上那人,一步步靠近过去,示意手下去撕他的脸皮。

那中军汉子恼怒道:“什么东西?我根本不知那是何物!你们这是栽赃!”

禁军在他脸上撕了半天,没撕出什么名堂,发现这人不是夏侯澹,便要将他押走审问。

中军队伍一片哗然,洛将军留下的心腹越众而出:“温统领且慢。这是什么意思?”

温统领握紧长剑,冷声道:“我等奉端王之命搜查军中奸细,还望各位协力相助,莫误了大事。”

那心腹却不吃这一套,又威胁地上前一步:“温统领手上的正是鄙人堂弟,鄙人对他知根知底,这其中是不是有什么误会?”

这心腹声望颇高,他一动,中军大队也跟着动了,齐齐上前一步,手中刀剑出鞘一寸。

温统领猛然抬眼,惊疑不定地瞪着他。

中军队伍里,三名正在搜查将士的禁军微微抬头。

其中一人踱步到正在检查的那名将士身后,一只手缩入了袖中。

温统领心里摸不准中军的立场,将手背在身后打了几个手势,提醒众人警戒,面上呵呵笑了两声,正要说两句好话稳住对方——

一声炸响。

温统领的脑门上多了一个血窟窿,原地摇晃一下,倒了。

空气凝滞了两秒。

左右禁军当场吓疯,四散奔逃。

有人嘶声喊道:“是中军!是中军射来的!”

城墙上瞬息间冒出无数伏兵,弯弓搭箭对准了城下大军。

中军队伍立时也乱了。那心腹骇然退入队伍中,前排将士还未明白发生了什么,就下意识地竖起护盾,调整队形,进入了备战状态。后排众人则慌张四顾,却找不出那声炸响的来源——他们甚至不知道那是什么东西发出的声音。

心腹暴喝一声:“我中军对端王忠心耿耿,尔等宵小怎敢设计陷害!”

禁军吓破了胆。

温统领已亡,那副统领站在城墙上双腿打颤。

中军足足五万将士造反,手中还有那离谱的武器,他们有多少人可抵抗?这都城能守几天?端王那里要如何交代?

副统领:“放箭……放箭!让左右两军快快策应!”

中军则道:“后撤!后撤!洛将军还在他们手里!”

左军:“?”

右军几名头领早有准备,一声令下,积极地率军从侧翼攻向了中军。

林玄英等人在宫门外又被拦了下来。

一群内侍赔着笑上前道:“万望几位将军见谅,而今入宫还得搜一边身。”

林玄英心知端王在害怕什么,暗暗冷笑了一声。另外两名将军却勃然大怒,洛将军咆哮出声:“你让端王出来,让他对着我说!”

内侍笑容不变:“殿下让奴婢带一句话,说是若没有搜出什么,他会亲自对几位将军赔礼谢罪。”

洛将军在发火与不发火之间游移了几秒。

林玄英适时开口,火上浇油道:“端王到现在都不露面,是不是被你们控制了?”

内侍却像是早有防备,眯了眯眼:“几位将军大人有大量,莫要为难奴婢。”说着挥了挥手,一群侍卫从暗处现身,将一行人团团包围。

边军当然也不是任人拿捏的软包子,一见将军被为难,赤手空拳也摆开了肉搏的架势。

双方正在僵持,远处突然传来一声高呼:“报——!中军反了——!”

从刚才变故开始,城墙脚下那群“可疑人士”就已经散开了,趁着禁军防卫松懈,都朝着各自原本的队伍逃去。

一片混乱中,庾晚音紧紧拽着哑女的手,将她拉回右军的盾牌后头。城墙上禁军的箭矢全冲着中军飞去,倒给了他们喘息的余地。

事实上,这正是她这个临时计划的最终目的。

趁着禁军与中军内耗,右军中持枪的那一批精英已经悄然接近了城墙,借着队形调整,将枪口对准了墙上——而禁军还一无所觉。

“娘娘。”一个眼熟的巨人迎了过来,靠身形猜出了她是谁,护着她们朝队伍后方退去。

庾晚音:“陛下呢?”

“这儿。”夏侯澹铁青着脸挤过来,朝她伸出手,“别再乱跑了。”

庾晚音笑着握住他的手。

夏侯澹将她拉到自己身后,转向巨人点了点头。

巨人举起枪来,一声暴喝:“杀!”

此时的宫门外,洛将军的人正与端王派来的侍卫殊死搏斗。

他们也不是没留后手,或许是进城之前就起了疑心,一行人都贴身藏了暗器。加之武艺高强,一时间竟与端王的人打得有来有往,愣是逼出了四周不少伏兵。

不过毕竟人数太少,终于一个个倒下,只剩洛将军还在苦苦支撑。

林玄英躲在一旁冷眼旁观到此处,看清了所有伏兵所在,又判断了一下双方战力,终于动了。

他抬手一枪崩了那内侍:“动手!”

对于当日在场的所有人而言,这都是永生难忘的一天。

但他们中的绝大多数,到死都说不清当时发生了什么。

非要用语言描述,大概也只有“天罚”二字可言。

前一秒,中军还在遭受三面夹击。城墙上的禁军飞箭如蝗,右军积极参与围攻,不明所以的左军听见禁军的嚷嚷声,只得后知后觉地跟上。

但围攻的三方各自为战,互不相应,谁也使唤不动谁。而中军毕竟是百战之师,乍遇突袭慌乱了一阵,随即便布成阵势果断应战。他们的人数有压倒性优势,两翼铁骑又配合默契,横冲直撞一阵,竟真的冲乱了左右两军的队伍,又从辎重里搬来了飞梯朝城墙架去,大有一不做二不休之势。

禁军被这腾腾煞气吓慌了,一波波箭矢不要命地朝中军射去,要阻住他们攻城。

直到右军的队伍里传出那一声“杀”之前,战况还在胶着——

下一秒,天翻地覆。

那究竟是什么声音?不是沙场上空回荡了千年的金鼓声,却像是无数道炸雷,裹挟着九霄之上的怒意,朝着城墙与中军同时劈去。

城外将士骇然抬眼,只见那雷声过处,腾起一片飞溅的血雾。

没有已知的武器能造成那样恐怖的破坏。

第一排禁军连带着副统领,在几息之间被祭了天。

中军几名领头的副将,骁勇一生,直到栽下马去成了鬼,也没明白击中自己的是什么。

余人尚在惊恐中呆若木鸡,那天罚却毫无止歇之意,又朝他们轰来。

没有已知的防御能与之抗衡。

那些为挡住刀枪剑戟而设计的盾牌与盔甲,似乎突然成了卤水豆腐。天雷肆意地狂轰乱炸,粉碎了兵马的血肉,也将众人的战意践踏成了齑粉。

终于,有人颤声喊道:“右军……是右军!”

他们百般戒备的“可疑人士”露出了真面目——不是一个,不是两个,而是一支军队。

能被洛将军带到都城来的中军将士都是精锐,多年征伐,所向披靡,百折不回。

但此刻,最前排的甲兵溃退了。

他们面对的不是战争,而是单方面的屠杀,是幽都门开,十殿阎罗座驾亲临。

这一退,便一发不可收拾,完整的阵型瞬间崩成了一盘散沙。众人争先恐后地向后奔逃,而后排却还有不明情况的兵马在向前拥挤,人群撞在一处跌倒叠压,犹如失控的蚁群。

中军都成了这样,更遑论禁军。

城墙上的攻势再也不成气候,吓破了胆的兵卒只想缩回墙后逃命。

倒也有不怕死的禁军,仗着地形优势,还想朝下射箭;也有终于理解发生了什么的左军,隔着中军没看清右军的武器,此时倒无畏地杀将过来。

然而,潮水一般顶上的人群,很快也如潮水一般拍散了。

右军准备了多时,弹药充足,仿佛无穷无尽。林玄英留下的几名心腹巨人指挥有度,从拔枪开始就再未折过一兵一将。

巨人看准时机,大手一挥:“架飞梯!”

城中,林玄英一枪一个,三枪便崩了那内侍与两名将军,干脆利落地收割了几方人马的头领,又朝余人杀去。

他带进来的小队都是绝世高手,行动间更是迅速,对上端王的伏兵,几乎弹无虚发。

宫中虽然还有人手源源不断地奔出来,但明显士气不足,甚至没勇气踏进射程,只敢远远地打转,时不时飞一些箭矢暗器过来。

林玄英寻了掩体避着,看出他们想耗尽己方的弹药,嗤笑一声:“想得倒美。”

他听着远方城门处的闷雷声,悠然道:“你猜他们还有多久能破城?”

这一天,城内城外都经历了一场科技的洗礼。

事实上,右军在第一波无差别轰杀之后,便开始一心一意地攻城,反而不再对左中两军开火。

然而左中两军缓过一口气来之后,却仍是踌躇不前。

城门轰然告破。

右军开始摧枯拉朽般清理城内的禁军。

中军队伍里,有人耻于当逃兵,挣扎着朝右军举起长戟,脚下几番发力,竟是重若千钧,迟迟迈不出一步。

当啷一声,长戟脱手坠地。

那小卒恍若未觉,喃喃道:“这莫非是天要亡我?”

便在此时,城门楼上挂下了一面旗帜。玄黑的底色,以金线绣出交龙图案,九条织带在猎猎寒风中飘拂。

龙旂九旒,天子之旌。

夏侯澹携着庾晚音的手登上了城墙。他们脸上的伪装已经尽数卸去,站在高处静静俯视着城下叛军。

巨人在旁边声若洪钟,传出老远:“吾皇在此,还不来降!”

叛军麻了。

今日之前,这些将士顶多猜到自己要来替端王干活,对付残存的拥皇党。

没人告知过,他们在对付皇帝。

对付皇帝,那是什么罪?

左军还剩一个副将军未死,此时也在绝望中走向了疯狂,嘶声喝道:“吾皇已崩,这一定是右军找人冒充的!右军……右军才是叛贼啊!”

巨人转头看了看夏侯澹。这种时候,就该由皇帝本尊出面来彰显天威了。

夏侯澹点点头,酝酿了一下。

夏侯澹:“一条断脊之犬,还敢在我军阵前狺狺狂吠,我从未见过有如此厚颜无耻之人!”

右军听见好骂,杀声震天。

庾晚音:“……”

庾晚音:“…………”

夏侯澹似乎感觉到她在瞳孔地震,小声笑了一下:“这句台词我已经憋十年了。”

巨人:“?”

夏侯澹又提声道:“贼子夏侯泊矫诏,召外兵至京师,谋杀帝后,罪大恶极,而今事已彰露,人共诛之!”

他这通身的煞气,委实不是哪门子冒牌货能学出来的。

那副统领心里其实非常清楚这一点,双腿一软,当先跪了下去,面如死灰道:“微臣……万死!”

夏侯澹掐着时间停顿了一下,才把话说完:“但皇后开恩,念在尔等胁从不明真相,今日倒戈来降者不杀。”

叛军降了。

右军气势如虹杀进城中,与林玄英里应外合解决了顽抗的禁军,又火速奔着皇宫去了。

城中百姓缩在家中,只听到窗外大军地动山摇地踏了过去,还在瑟瑟发抖,不知这回又要躲几天,殊不知这天已经变完了。

夏侯澹坐镇城外,片刻后林玄英的心腹来报:“端王躲在寝宫里不出来,还将太子和国丈府中老小扣作了人质,林将军不敢强闯,让属下来请示陛下……”他似乎有些疑惑,但还是照实转述道,“请示陛下,‘能不能抄那条近道’。”

夏侯澹:“……”

夏侯澹:“抄吧。”

林玄英熟门熟路地带人绕去冷宫,撬开门锁,掀起一堆掩人耳目的遮盖物,爬进了那条地道的入口。

他们从地道另一头爬出来的时候,寝宫里正在上演一出闹剧。

有个太监见外头情势急转直下,苦劝端王“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作势要推着他的轮椅带他出逃,却在瞬间掏出匕首,想杀了端王做投名状,以期保住自己的小命。

瘦死的骆驼比马大,夏侯泊再是狼狈,好歹还有几个死士躲在暗处保护。死士跳出来擒住了那太监,而夏侯泊暴怒之下,活活拧断了太监的脖子。

夏侯泊此时已经在精神失常边缘,自己操纵着轮椅移动到那群人质跟前,伸手点了个女人,对死士道:“杀了她,把头割下来丢出去,给夏侯澹看。”

林玄英便在这时带人从床底下跳出来,快准狠地射杀了所有死士。

夏侯泊转头望着他们,似乎是笑了一下,眼中闪着冷然的快意,对林玄英举起手中一物。

正是被庾晚音嫁祸给中军、又被禁军查收后送进来的那把枪。

林玄英瞳孔骤缩,闪身朝一旁躲去——

夏侯泊却倒转枪口对准自己,摸索着扣动扳机——

无事发生。

庾晚音早在辎车里计划时,就卸掉了这支枪里的弹药。

林玄英的人随即扑上去制住端王,绑了他的四肢,又拿布团塞进他嘴里,防止他咬舌。

林玄英心跳尚未平复,拍着胸口走回他面前,报以一个恶意的微笑:“端王殿下竟想寻死?陛下若是得知了,该多——伤心啊。”

当下林玄英带着人,清剿城中的端王余党。

由于担心端王狡诈,留了死士作为后手,夏侯澹和庾晚音暂时没有入城,而是继续留在城墙上,对城外的大军发表动人演说。

收缴叛军所有武器后,庾晚音指挥着人手救治伤员,夏侯澹则临时点了几个积极投诚的小头目,让他们帮着维持秩序。

残局收拾到一半,林玄英亲自出来了,面色有些难看,示意夏侯澹借一步说话。

“我们找到了端王拿来冒充你的那具尸体。”城墙内侧,林玄英将夏侯澹带到一只棺椁前,又示意手下推开棺盖,露出了里面的尸身。

夏侯澹走近过去,垂眸看着这个面色青白、死不瞑目、以假乱真的自己。

太像了。

像到即使是最熟悉他的人,也很难看出端倪的地步。

能模仿到这种程度,不仅需要高超的技艺,还需要对他非常、非常了解……

庾晚音跟过来的时候,就看见夏侯澹如同突然凝固了一般,站在棺椁边一动不动。

林玄英语声低沉:“我原想着把尸体抬出去,当众揭开伪装给大家看看,免得日后再起什么真真假假的流言。但我见那层面具已经被人揭过了,就先看了一眼……”

他摸到那尸体脸上一层薄薄的面具,将之轻轻揭开一角。

北舟静静躺在他们面前。

庾晚音脚软了一下,踉跄着站住了。

夏侯澹则仍旧低着头,许久都没任何反应。

林玄英想起与这便宜师兄相处的那些时日,再见到北舟这般死状,心脏也是一阵揪紧。但他刀口舔血这么多年,见惯了各种尸体的惨状,深吸几口气也就镇定了下来:“我让人去查,找来了一个太医院的,说是知道些内情,陛下可要见见?”

萧添采被带了过来。

他局促不安地行了礼,抬头瞧见庾晚音时,又偷偷对她点头致意。庾晚音愣了一下,想起他还不知道谢永儿的死讯,心头仿佛又被插了一刀,用尽全力才维持住表情。

萧添采:“启禀陛下,此人……北嬷嬷……北、北先生?”他自己被称呼绊住了,小心翼翼地觑着夏侯澹的脸色。

夏侯澹:“讲。”

萧添采只得自己选了个称呼:“北先生是被中军送进宫中给端王的。他当时扮作陛下的样子,不仅仅是外貌,连言行举止都学得惟妙惟肖,宫中没有任何人看出端倪,端王也并未起疑。

“端王当时应该是想要软禁陛下,所以找了太医给陛下……给北先生治伤。我作为弟子,也跟着去打下手。北先生伤得很重,气息奄奄,脉象微弱,已是不太好了。但意识还清醒,与人对话时,完全就是陛下的样子。师父给他把脉时虽觉得脉象和陛下有些出入,但并不十分确定,又因为畏惧端王,并未立即说出口。

“回到太医院后,师父左思右想,才告诉我脉象一事。我对端王……很是仇恨,便劝师父瞒下此事,任由端王继续被蒙在鼓里。

“直到几日之后,北先生伤情恶化,吐血昏迷了过去,宫女为他擦拭血迹时,无意中发现了他脸上的伪装。我当时送药过去,恰好撞见宫人慌慌张张奔去禀告端王。我心知不妙,就用迷药迷晕了门口侍卫,溜进去用针刺了北先生的大穴,将他弄醒过来,告诉他端王要发现了。

“也是直到那时,我才知道原来他就是陛下身边的北嬷嬷。

“他也认出了我来,面上不显惊慌,只问我端王有没有抓到真的陛下。我说没有。他又让我一定要治好陛下的毒症,我说……我自当尽力。他笑着称谢,又说自己这几日来一直在找机会杀了端王,无奈端王始终不露破绽,他又伤重无力。眼下只剩最后一次机会,想叫我帮忙。”

萧添采说到此处,似是想到了当时的画面,语声多了一丝哽咽。

“我知道他要拼死一搏了,便又给他行了一遍针,逼出了他身上仅存的内力。他让我躲远些别叫人发现,又躺回去装昏,等着端王过来。

“再后来,我躲得太远,只瞧见端王是带了一群手下一道进去的,没过一会儿,其中一个手下的尸体就被抬出来了。所以我猜测,是端王狡诈,自己不敢上前,却命手下去查探北先生的情况。北先生实在没有办法,最后只能带走一个喽啰……”

夏侯澹似乎打定主意要站成一具石像,站到天荒地老。

庾晚音等了片刻,轻声让林玄英带走了萧添采。她自己走到夏侯澹身边,拉住他的手。彼此都冷得像冰。

夏侯澹:“我明明已经告诉了他,我不是他的故人之子。”

庾晚音:“……什么时候?”

“最后一次分别前。”

庾晚音在心底长长地叹息一声:“北叔生命中的寄托太少了。也许在他心里,你已经是他的孩子了。所以……他是心甘情愿的。”

不知过去多久,林玄英又回来了,见他俩还站在棺椁边,摇了摇头,径自上前运力推上了棺盖:“别看了。算算日子,我师父这段时间也该出关了,我去给他送封信。他跟北师兄是至交好友,这棺椁在何处下葬,得听听他的主意。”

他拍了拍夏侯澹:“我师父很厉害,算准了很多事,或许他对你身上的毒也有良策。行了,别站着了,要不我给你找个没人的地儿,痛快哭一场?”

夏侯澹转了个身,眼眶却是干燥的:“看好夏侯泊,可千万别让他死了。我得好好计划一下,怎么款待他。”

夏侯泊被关进了天牢最深处的一间暗室,享受了由皇家暗卫亲自看守的奢侈待遇。

这些暗卫在原作中也跟随夏侯澹到了最后一刻,直到被端王赶尽杀绝。这一次,乾坤扭转,他们倒是得以幸存。然而他们每个人都是北舟亲自训练出来的,见到夏侯泊,一个个恨得咬牙切齿,自然不会让他好过。

暗室既无窗户,也不点灯,黑得伸手不见五指,更无从判断时间的流逝。

空气中弥漫着一股恶臭。

夏侯泊的轮椅早就被收走,双手也被缚住,只能躺在潮湿的草垛上。或许是因为高烧,他已经逐渐感觉不到双腿的剧痛了。

除去排泄物的臭味,他还能闻到某种挥之不去的腐烂味儿——自己的躯体正从内部开始腐败。

他汗出如浆,奄奄一息,在黑暗中徒然地瞪大双眼。冥冥中他总有一种错乱感,仿佛自己这一生不该是这个走向、这个结局。

不知何时,他坠入了幻梦之中。

那是一个逼真的梦。梦里他头角峥嵘,算无遗策地弄死了太后与皇帝。旱灾来时,举国饿殍无数,民不聊生;燕国趁虚而入,烧杀掳掠。但他,文治武功的摄政王,一举打退来敌,又凭着至高声望,带领大夏百姓熬过艰难岁月,最终由太子禅让皇位,成了一代明主。

他踌躇满志地睥睨天下,身边似乎还站着一道纤细的倩影。他以为那是庾晚音,然而转头过去时,却怎么也看不清对方的面容。

正自疑惑,一盆冰水兜头而下,他摔回了牢笼地面。

夏侯泊眯着眼睛转头望去。

庾晚音手执烛台,静静站在铁栏外。绯红的烛光自下而上映在她姣好的脸上,莫名透出一丝阴森。

沉默几秒,夏侯泊嘶哑道:“我梦见你预言过的画面了。我站在万山之巅,八方来拜。”

庾晚音近乎怜悯地望着他。

夏侯泊心中立即被这眼神激怒了,完好的半面上却只露出哀愁:“晚音,到最后了,你说一句实话,你的‘天眼’是真的存在,还是一个幌子?”

庾晚音笑了:“当然是真的。你刚才梦见的正是你原本的结局,很美好吧?早说你在做这个梦嘛,我这盆水可以晚点再浇的。”

夏侯泊:“?”

庾晚音:“打断你的美梦了真不好意思,不如我来补充一些细节吧。”

她贴心地描述起来,他是如何旗开得胜,麾下的中军将士如何与他并肩作战,君臣相得……

夏侯泊勉强维持的平静终于绷不住了:“不用说了。成王败寇,我以一介凡夫之身与尔等抗衡,到最后落败了也无话可说。只是你们凭着天眼,暗中使奸计策反三军,实非君子所为。”

庾晚音听见夏侯泊居然要定义君子行径,差点乐了:“忘记告诉你了,中军并没有背叛你。中军千辛万苦为你抓来陛下的时候,自己也不知道那个陛下是假的。”

她已经和夏侯澹复盘过了,当时北舟带他们逃出邶山后,因为重伤独自离队,选择的正是北方——那是中军赶来的方向。

如今站在北舟的视角,不难分析出他当时的计划。假扮夏侯澹,是为了替他分散火力;故意被抓捕送入宫中,是为了刺杀端王;而选择中军,是为了挑拨离间。他是中军抓来的,即使失败暴露,至少也能在端王心中种下一颗怀疑的种子。

而他所料不差,这颗种子果然汲取了端王心中的凉薄残忍,生根发芽,茁壮成长,最后结出了恶业之果。

北舟什么都明白。

但他做出这计划的时候,才刚刚得知夏侯澹的真实身份。那一刻他心中转过了什么念头,他们却永远不会知晓了。

正如她永远无从得知,谢永儿走出马车去为她拖住木云的那一刻,究竟知不知道自己在走向死亡。

庾晚音心中越痛,面上就笑得越开心:“你知道吗,洛将军直到咽气,都以为你是被禁军挟持了,而他在解救你。啧,中军将士若是在天有灵,得知你仅凭一点似是而非的怀疑,就恩将仇报,鸟尽弓藏……会作何反应?”

“我没有——”夏侯泊的五官扭曲起来,“那是你们从中作梗!”

庾晚音充耳不闻:“实话说,到了那一步,无论中军如何,胜负都已成定局了。即使陛下与我双双身死,右军也会赶来送你一场烟花。”

夏侯泊想到他们手中那逆天的鬼东西,愈发嫉恨得眼前发黑。

上苍怎能如此偏心,让他一生如蝼蚁般挣扎,却给夏侯澹如此厚爱?

庾晚音仿佛看穿了他的想法:“其实,你曾经有过一次翻盘的机会。老天爷为你送来过一个人,一个可能打败我们的人。而她对你情根深种,准备好了与你并立世间,琴瑟和鸣。”

夏侯泊的眼前蓦地闪现出梦里那道面目模糊的身影。有一道活泼的声音在他耳边说着:“永儿会陪殿下走到最高处……”

“住口。”他嘶声道。

他要的是最好的,最好的——

所以,他甚至记不清她的长相了。

庾晚音漠然地望着他:“早在很久很久之前,你就亲手葬送了自己唯一的胜算。”

夏侯泊突然爆发:“住口!若不是你……若不是你……”

他说不下去了,因为庾晚音唇边浮现出一抹讽刺的冷笑。

夏侯泊深吸一口气:“我已一败涂地,还请娘娘自持,赐我一个痛快。”

“痛快?”庾晚音摇了摇头,“我可不是来杀你的,我是来救你的。”

她转头示意暗卫打开牢门,点起灯火。

一群宫人与太医苦着脸走进了铁栏,捏着鼻子开始冲洗地面,为他擦身消毒。

庾晚音:“你这两条腿是不能要了,趁早锯了,说不定反而能救你一命。”

庾晚音回忆着脑中那点现代医学知识,又对太医交代了几句消毒和止血事项,然后让宫人往夏侯泊嘴里塞了团布:“端王殿下,千万别死哦。只要活着,就还有翻身的希望,不是么?”

她恶意地微笑了一下,转身朝外走去,穿过天牢长长的甬道时,身后传来了被布团闷住的尖锐哀嚎。

这个截肢手术的结果传到御前时,夏侯澹正在与李云锡等人开会。

这几人见了他自然是热泪盈眶,百感交集。夏侯澹强行拦住了李云锡的过激举动,正对他们交代着要事,太医过来了,战战兢兢道:“端……夏侯泊撑下来了,但还需退烧醒转,才算是性命无虞。”

夏侯澹扬起眉:“撑下来了?他还真是百折不摧啊。”

这句话说得仿佛在真心实意地夸奖他,甚至还透出一丝由衷的喜悦。老太医吓得跪在地上不敢抬头,开始反思自己救活夏侯泊究竟是对是错。

接着便听夏侯澹吩咐道:“截下来的那两条腿,扔进锅里炖烂了,等他醒后端去他面前。除此之外,三日内别给他吃食。”

太医告退时连路都走不直了。

李云锡的脸色也白了,欲言又止了一会儿,似乎在斟酌要不要拿为君之道谏言一番。然而对上夏侯澹的眼神时,却被一股无由的恐惧攫住,那已经张开的嘴唇硬是闭了回去。

那一瞬间,他感觉眼前的皇帝……是真的要疯了。

都城中百废待兴。

林玄英还在带人巡查,将流窜的叛军斩草除根。

最终赢家夏侯澹似乎并不打算慢中求稳,刚回到龙椅上,就迫不及待地开始了大清算。

端王党彻底退出历史舞台。

有些资深太后党,在太后倒台之时将宝押给了夏侯澹,此时还没来得及庆祝自己赌对了人,就等来了罢黜或贬谪。

盘根错节的势力被连根拔起,苟了三朝的老臣被一褫到底。无数府邸被查封,无数私库被撬开。

而先前那些与端王作对的文臣,有些关在牢里,有些躲在府中,还有些已经在回老家的路上,又被一个个地召回来官复原职。除此之外,皇帝还拔擢了一批多年来苦熬在底层的官员,填补朝野空缺。

李云锡等人以不可思议的速度空降到了高位。

皇帝刚刚神兵天降地除去了端王,而那邪门的“神兵”此时还在都城里巡逻,正是势不可当、威望最盛之时。所有人都被吓蒙了,这会儿别说是朝堂换血,就算夏侯澹要率军搬走邶山去填海,也没人敢质疑。

当然,这不是他如此心急的唯一原因。

如此粗暴的权力交接,确实有些操之过急。而以他处理端王余党的方式,少不得又要担上暴君之名。

但有些事,他不想留给庾晚音去做。

庾晚音在研究舆图。

他们尽力将伤亡控制在了最低,但此番三军叛乱,一路与各州守军交战,还是造成了一些破坏。那些损毁的城池道路正等着修补,新上任的工部尚书刚刚递来折子。

庾晚音想起谢永儿生前计划的快递和外卖事业,便要来了舆图,在主要道路上圈圈画画。趁此机会,正好可以规划一下交通运输。

她不知道凭自己有限的能力,能在有生之年将这个世界改变成什么样子。但如今原作中的内忧外患已经一一平靖,天下英才正朝麾下涌来,至少在肉眼可见的未来,一切都会朝好的方向发展。

身边传来动静,哑女端来了茶壶为她添茶。

人靠衣装,原本干瘦如柴蓬头垢面的小偷,在拾掇清爽、换上宫女的衣裙后,居然也显出了几分少女的清秀。只是面色依旧蜡黄,一看就是长期营养不良所致。

庾晚音感念她一路上出的力,又怕她在宫中受人欺负,便将她收在了身边。哑女生性机灵,很快适应了这份新工作。

庾晚音见她若有所思地瞥着桌上的舆图,便招招手:“过来看看,找得到故乡在哪儿么?”

哑女看了一会儿,摇了摇头,也不知是想说“找不到”还是“不记得”。

她又指了指庾晚音。

“你问我?”庾晚音想了想,自己的来处根本不在这个次元。她又在图上找了找庾少卿府,也指不出在哪儿。最后只说:“我也不记得了。”

哑女:“?”

“不过没事,现在我已经有了新家。以后,你也会找到的。”

庾晚音想起夏侯澹那句“你就是我的故乡”,笑意刚刚浮现,转瞬又变得黯然。

一切都在变好……只除了一件事。

都城里的混乱平息后,她第一时间召见了萧添采。

在他们离宫期间,萧添采一直没放弃过那个“以毒攻毒”的思路,成日扑在医书堆里翻找。

萧添采:“先前陛下身中的两种羌国奇毒,我都找到了残存的古方。但古方不全,而且其中几味药材名字极其古怪。再查下去,只查出是羌文,至于指的是何种药材、大夏境内有没有,就不得而知了。”他递上自己誊抄的方子,“娘娘可否派人去羌国查探?”

羌国因为收留了燕王札椤瓦罕,此时正在被图尔率军征伐,杀得一片焦土。

即使她现在去信让图尔挨个儿拷问战俘;即使他们撞了大运,真能从俘虏口中问出点什么;即使图尔立刻搜齐药材寄回来——一来一去,至少也要三个月。

但距离夏侯澹上一次凶险的发作,已经过去了十日。庾晚音不知道他什么时候就会毒发身亡,但多半,等不了三个月。

庾晚音:“那你能不能猜测这几味药材的作用,在大夏找出替代品?”

萧添采:“……假以时日,或许可以。”

“假以时日?”

“至少三年。”萧添采跪下谢罪。

庾晚音还能说什么呢?她说:“起来吧,这不怪你。”

如今只能送信给图尔,寄希望于一个奇迹了。

在她长久的沉默中,萧添采几番欲言又止,终于还是没忍住:“敢问娘娘,谢妃她……出行可还顺利?”

庾晚音:“……”

她没敢看他的眼睛:“离宫之后就失去了联系。”

萧添采愣了愣,面露忧色:“啊。”

“我会派人去找她的。”庾晚音说着,攥紧了手心。

该不该告诉他?

该怎么告诉他?

谢永儿死前特地让他们瞒着萧添采,当时说的是“他知道我死了说不定会罢工”。但或许,她真实的心思是不想让他难过吧。

如果只当她断了音讯,消失在了天涯,至少还留了一份念想……

庾晚音心中还在纠结,萧添采却已经道谢告退了。

“等等。”庾晚音从袖中取出一封信递给他。

这是谢永儿离宫前夜,托付她转交的信。这一路上颠沛流离,她一直贴身保管,终于完整地带了回来。

萧添采一刻也不愿多等,甚至当着她的面就拆开读了起来。

庾晚音不知道谢永儿会写些什么,忐忑地觑着他的脸色。

萧添采读着读着,居然烧红了面颊。他慌乱地收起信纸,告退时险些同手同脚,却掩藏不住眼神中的雀跃。

庾晚音一动不动地站在原地目送他离开。

一切都在变好……只是那个美好的未来里,没有他们的容身之所。

又过两日,林玄英突然禀告:“家师来了,正在宫外等候传召。”

夏侯澹亲自去迎,庾晚音精神一振,也跟了过去。

无名客长得仙风道骨。

一身布衣,须发皆白,偏偏从面容又看不出年龄来。一双吊梢狐狸眼,含笑的目光挨个儿掠过几人,却又像是径直穿过了他们的身躯,望进了虚无之所。

简而言之,长了一张指路NPC的脸。

四目相对,却是夏侯澹先行了一礼:“久仰先生之名。”

眼前之人先后为他们送来了北舟和林玄英,确实当得起这一礼。

无名客并不像许多传说中性情古怪的高人,温和地回了一礼:“陛下,娘娘,辛苦了。”

庾晚音一怔,只觉得他这一声洞察一切的慰问,也很有指路仙人的风范。

几人身畔掠过一阵劲风,是林玄英越过他们,一个助跑飞扑了过去:“师父——!”

无名客抬起一根手指,犹如竖起了一面气墙,愣是将他挡在半空不得寸进:“阿白,出师数年,怎么功力没什么长进?”

林玄英大呼冤枉:“我容易吗!要练兵,还要打仗,还要到处找解药……”

提到解药,庾晚音连忙望向无名客。对方却并无反应,只是微笑道:“你做得很好。”

林玄英立即膨胀了:“确实。”

无名客:“?”

片刻后,几人站在了北舟的棺椁前。

无名客端端正正上了一炷香,轻声道:“数年前一个雷雨夜,我在山顶意外见得天地之变,阴阳之化。那一卦耗尽我半生修为,不得不闭关数年。异世之人远道而来,对此世来说,却是意外的转机。然而潜龙勿用,陛下初来乍到,命格重写,中有大凶之劫。”

他微微一叹:“欲涉大川,当有益道。北舟陪伴陛下渡过此劫,也是求仁得仁了。”

庾晚音似懂非懂,忍不住问:“先生劝北叔来都城找陛下时,已经知道他会……挡灾而死了吗?”

无名客沉默不语,面现悲悯。

庾晚音有些不能接受。

勘破天机者,却不能救人,甚至还要从中推波助澜,引领他们走向既定的结局。既然如此,勘破又有何意义?

无名客转身望着夏侯澹:“北舟曾对我说过,他身死之后,希望能葬在故人身边,永远陪伴她。还望陛下成全。”

夏侯澹点头应了。

庾晚音心中涌现出无数疑问。

无名客能算出所有人的命运吗?那他知道夏侯澹的未来吗?这未来还有多长?能改变吗?

他勘破天机后送来了林玄英,而林玄英这么多年四处求解,却依旧对夏侯澹的毒无能为力。这是不是意味着,无名客也束手无策?

又或者,夏侯澹存在的意义就是为这片天地带来新生,然后像流星一样消逝?

然而他们已经走投无路,仅存的希望就在眼前。

庾晚音张口欲问,却被夏侯澹抢了先:“依先生之见,夏侯泊该如何处置?”

无名客:“帝星未复明之前,国之气运一直悬于武曲贪狼。而今贪狼已陨,武曲黯淡。但气运仍未完全归拢,此时若让他死于非命,武曲寂灭,恐伤国祚。万望陛下三思。”

夏侯澹:“难道为了世界照常运转,必须养他到寿终正寝?”

“事无绝对,只消帝星归位后……”

夏侯澹举起一只手:“慢点死就行?”

无名客:“。”

无名客:“是这个意思。”

他眯起眼睛捋了一把雪白的长须:“人法地,地法天,天法道,道法自然。天地之间自有大势,犹如洪流,汤汤然而莫能遏。如果逆流而行,常如螳臂当车,无从破局。”

庾晚音总觉得他意有所指。

她那憋了一路的问题就在嘴边,此时却不敢问出口了。她害怕答案是“听之任之”。

无名客恰在此时道:“顺天命之所指,此之谓闻道也。”

庾晚音的心一沉——说这句话时,他的眼睛直直望着自己,其中似乎有诡秘的笑意。

无名客轻声问:“记得我当年寄来的那二十四字么?”

皇命易位,帝星复明。荧惑守心,吉凶一线。五星并聚,否极泰来。

或许是因为听多了无名客神神叨叨的禅机,这天夜里,庾晚音做了一个梦。

她在穿行过一条狭窄的长廊,迎面遇到的宫人每一个都神情焦灼,一副大难将至的模样。他们如此惶急,以至于对她行礼都很敷衍,更无人张口问她为何来此。

她的手在袖中打颤,掌心被冷汗打湿,不得不更用力地捏紧手中的东西。

她要做什么?——去杀一个人。

为何要杀他?——想不起来,但必须去,马上去。

“庾妃娘娘,陛下正等着呢。”安贤推开门来,朝她行礼。

安贤?安贤不是被端王拧断了脖子么?自己又何时变回了庾妃?

庾晚音隐约意识到这是梦境,然而梦中的四肢却脱离了自己的掌控,一步一步地朝着那张龙床迈去。

不能去,快停下!

她撩开床幔,颤声道:“陛下。”

床上形如枯槁的人动了动,一双阴沉沉的眼睛朝她望来——

庾晚音喘着粗气弹坐而起。

“晚音?”睡在旁边的夏侯澹迷迷糊糊地睁开眼。

庾晚音仍然僵直着,发不出声音来。

夏侯澹支起身,让守夜的宫人点起灯烛,又把人挥退了,转头望着她:“怎么脸色这么难看?做噩梦了吗?”

“你还记不记得……”庾晚音发现自己声音嘶哑,“刚认识的时候我告诉你,《恶魔宠妃》里的暴君是在全书结尾处死于刺杀?”

“嗯,但你当时想不起刺客是谁了。”

庾晚音艰难地张了张嘴,又闭上了。

她刚刚想起来是谁了。

原作中的她对端王一往情深,却处处被谢永儿压过一头,始终得不到心上人的青眼。她几次三番作死后,端王甚至对她心生厌恶,直言再也不愿见到她。

绝望之下,她送了端王一份终极大礼。

她用淬毒的匕首刺伤了夏侯澹,给了端王一个名正言顺入宫勤王的机会。

暴君伤重而亡,妖妃却也没能善终。端王不允许自己的光辉一生里留下谋逆的污点,赐了她三尺白绫给暴君陪葬。

是啊,一切都是毒妇作乱,伟大的救世主别无选择,只好含泪登基。

尽管知道这段剧情只属于原作,庾晚音还是被这个梦的内容和时机恶心到了。

夏侯澹:“梦见什么了,要不说给我听听?”

“……没什么。”庾晚音说不出口,低声咕哝,“就觉得很奇怪,为什么偏偏是在今天,见过无名客之后……”刚见过一个神棍,转眼就梦到早已遗忘的剧情,让人很难不视之为某种征兆。

她不肯说,夏侯澹也就不再追问:“没事,梦都是假的。你只是最近心情不好。”

他点评得客观极了,仿佛她“心情不好”只是因为晚饭不合口味,而不是因为自己快死了。

庾晚音吁了口气:“睡吧。”

正如他所说,这段剧情当然不可能发生。谢永儿已死,夏侯泊已残,原作中所有的天灾人祸都被扼杀在了摇篮里。他们已经改命了,甚至连天上那所谓的“五星并聚”都已经过去了……

庾晚音浑身一震,再次坐了起来。

不待夏侯澹问询,她径直跳下床飞奔到窗边,推开窗扇朝外望了出去。

夏侯澹:“你怎么连鞋都不穿?”

窗口视野受限,庾晚音看了半天没找到,又冲出了后门。

夏侯澹披头散发追了出来,为她罩上大氅:“祖宗,穿鞋。”

庾晚音站在院中冰冷的石砖地上,凝固成了一尊仰头望天的雕像。

夏侯澹跟着她向上望:“……啊。”

夜空中熟悉的方位上,五颗主星闪烁着冰冷的光,连成了一道完美的直线。

他们上一次确认的时候,这条线的尾巴还是拐弯的。当时她以为五星不再并聚,代表那一劫已经过去。却没想到,它是尚未来临。

夏侯澹眯了眯眼:“没记错的话,这是君王遇刺之兆吧。”

庾晚音打了个寒噤,脑中飞快检索着与无名客有关的一切记忆。

鬼使神差地,耳边回响起林玄英对夏侯澹说的话:“我师父还有一句话托我带到:你们的相遇或许并非幸事。”

她的心脏直直朝下坠去,堕入不见底的深渊。

无名客让他们顺天命之所指,这“天命”难道指的是原作剧情?

那神棍特地指点她刺死夏侯澹?

庾晚音出离愤怒了。

她转头四顾,开始考虑半夜召见无名客的可行性。

夏侯澹看看天,再看看她,似乎已经明白了什么,笑了一声。

黑夜里,他苍白得像一缕游魂,神情却很平静:“五星并聚,否极泰来——对这世界来说,失去一个疯王,得到一个女帝,的确是否极泰来了。”

“不许瞎说!”庾晚音怒道,“你活下去才算否极泰来!”

夏侯澹息事宁人道:“好,你说了算。把鞋穿上。”

庾晚音:“……”

自从重逢以来,夏侯澹在她面前一直表现得……相当淡定。

他像是沉浸在热恋中的毛头小伙子,得空就与她腻在一起,该吃吃,该喝喝,岁月静好,及时行乐。

他似乎打定主意,要对那近在眼前的死别视而不见。偶尔庾晚音情绪低落,他还要插科打诨将话题岔开。

庾晚音终于穿上了鞋。

“冷死了,回吧。”夏侯澹将她拉进屋,塞回被窝里,“实在睡不着,不如干点暖和的事?”

庾晚音:“?”

庾晚音:“你不想谈谈这件事吗?”

“哪件事?刺杀?”夏侯澹舒舒服服躺回她身边,“我倒想着真到了那时候,与其发着疯嚎叫个十天半月才死,倒不如求一个痛快。说不定是我求你动手呢。”

庾晚音被他轻描淡写的语气刺得心绞痛:“你觉得我会对你下手吗?”

夏侯澹思索了一下:“确实难为你了。没事,我怎样都行,随你乐意吧。”

庾晚音脑中那根弦断了。

“乐意。”她轻声重复。

夏侯澹愣了愣,试图找补:“我不是那个意思……”

“你问我是乐意亲手杀了你,还是乐意眼看着你慢慢咽气?”

夏侯澹慌了。

他僵硬着看了她片刻,才想起翻找帕子。

“真要随我乐意,你就该在第一天把我逐出宫去,或者等你死了我再来!我不乐意认识你,不乐意吃小火锅,不乐意上你的当,不乐意读你的信……”

夏侯澹终于找出一张绣帕,讪讪地递过去,庾晚音却不接。

她憋了太久,终于一朝爆发,哭得浑身发抖:“你怎么对我这么狠呀?”

夏侯澹沉默片刻,将她拥进怀里,温声道:“万幸的是,皇后胸怀博大,定能以德报怨,应天从民,千秋万岁。”

“我不能!”

“你已经可以了。阿白汇报过,在我归队之前,你一个人也能独当一面。以后还会更好的。”他在她背上轻轻拍抚,“别哭了,我给你赔不是,成么?如果这个世界有轮回,欠你的来生一定偿还。”

“我不要来生,我要今生今世。”庾晚音不知道在找谁讨要,也顾不得自己听上去蛮不讲理,像求人摘月亮的孩子,“我要你留下,陪我——”

夏侯澹:“……”

夏侯澹低声道:“我比任何人都更想留下。”

庾晚音抽噎了一下,依稀听出他声音的异样,挣脱他的怀抱看去。夏侯澹双目含泪,温柔而无奈地望着她。

“可是我也没有办法。”

庾晚音忽然意识到,她不应该辜负夏侯澹的苦心的。

夏侯澹如此努力地要留下一段笑着的回忆,供她聊作慰藉。可她却让他哭了。

她慢慢平复呼吸,接过绢帕擤了一下鼻涕:“算了,那你就好好补偿我吧。”

寒冬九尽之后,天气开始渐渐回暖。

寄给图尔的密信仍旧没有收到回音。羌国战局混乱,他们甚至无法确定图尔有没有收到信。

皇帝只要不在理朝,就抓紧一切机会与皇后约会。游湖赏月,踏雪寻梅,绣被薰笼,不亦乐乎。

夏侯澹的状态肉眼可见地恶化了。他的进食和睡眠一天天减少,熬得眼窝都深陷了下去,愈发接近噩梦中的那个暴君形象。庾晚音清楚,他的头痛正在朝那个临界点加剧。

但他从不在庾晚音面前流露出一丝半点的痛苦,实在忍不住了,就消失一阵。庾晚音只作不知。

她已经哭过一场,此生都没有第二场了。

钦天监在皇帝的授意下,就近算了个封后嘉礼的吉日。

这场空前绝后的典礼,从准备阶段就震惊朝野。皇帝似乎要彰显天威,庆祝迟来的掌权,还要向天下昭示皇后的荣宠,彻底为她洗去妖后私通的污名。

这场嘉礼代表着新时代的开端,所以它要气象盛大,还要别出心裁。不求庄严古板,但求雍容烂漫。

刚刚换血的六部接下了职业生涯第一场考验,马不停蹄地紧急协调。

金玉礼器与锦绣仪仗一车车地运进宫门,一同出现的还有冬日里不常见的奇珍花草,从举国各地长途运来,将整座皇宫装点得斜红叠翠、香影摇曳。

大殿间从嘉礼前三日起就氤氲着清润的芬芳,皇帝亲率文武百官斋戒熏香,告祭天地。

到了典礼当日,八音迭奏,繁花铺路,织毯从宫门一路延伸到礼堂。盛装打扮的皇后款款行来,碎金宝光如天河之水,自她的凤冠上倾泻而下。

庾晚音微昂着矜贵的头颅,一路穿过匍匐的人群,祭服长长的裙摆曳地,像卷起了一场幻梦。

负责安保的林玄英神情复杂,目送着她昂首走向孤独。

冗杂仪式后,皇后拜于香案,行六肃三跪三拜之礼。皇帝将她扶起,与之携手并立,接受朝拜。

年方八岁的小太子低眉顺眼地上前行礼。

自从太后身死,他许是得了高人指点,一下子变得安分守己。不仅在夏侯澹面前哭着检讨,还置办了一堆贺礼送入庾晚音的寝宫,一口一个母后叫得恭顺,似乎要表明当好一个小傀儡的决心,让人暂时寻不到由头废了他。

众臣跟着山呼皇后千岁,埋下去的脸上神态各异,戒备者有之,尊崇者亦有之。死里逃生的庾少卿一家热泪盈眶,接触过皇后本人的年轻臣子们一脸欣慰。

按照传统,嘉礼到此就圆满结束了。

但夏侯澹显然并不满足于此,笑道:“难得的好日子,朕与皇后设了宫宴,请众爱卿同庆。”

于是宫宴又从晌午一直持续到夜里,珍馐美馔、金浆玉醴、雪水中湃过的甘甜供果,如流水般呈上。

这不管不顾的奢靡作风,看得李云锡眉头紧锁,直呼成何体统。

夜幕一降,喝到半醉的夏侯澹忽然笑嘻嘻道:“皇后,看朕给你变个魔法。”

他大手一挥,四面花影间忽而升起万束流光,当空团团绽开。

临时改良过的焰火花样奇巧,火树银花重重叠瓣,一波接着一波,映得满天星月黯淡无光。

众臣惊呼连连,有人乘醉大笑,有人即兴作诗。

李云锡被杨铎捷搭着肩膀高声劝酒,已经没脾气了。

罢了……让他们高兴一回,明日再劝吧。

庾晚音也被敬了不少杯酒,尽管只是果酿,喝了这么久,也已经歪着脑袋视线模糊了。

朦胧视野中,烟火光影在夏侯澹酡红的侧脸上流换,往来喧嚣都随之岑寂。渺远的高处,天心勾月澄澈无尘,垂怜着这一片绮丽的烟火人间。

“皇后可还满意?”夏侯澹凑近她耳边笑问。

是补偿,也是赠礼,日后风雪如刀,也可从余烬中取暖。

庾晚音只觉喝下去的温酒都灼热起来,将她的五脏六腑文火炙烤。

夏侯澹没等她回答,又牵起她的手:“让他们喝,我们先溜了。”

离开那一片喧嚣后,耳朵不能适应突如其来的安静,还在嗡嗡作响。

帝后二人让宫人远远跟在后面,慢悠悠地踱过回廊,散步消食。烟花已散,碧沉沉的月光重掌大权,将御花园照成了一片净琉璃世界。

庾晚音知道此情此景,应该谈情说爱,再速速回屋滚上三百回合。

但酒精放大了人心底的贪欲,更让唇舌变得不受控制,她一开口,却是一句:“如果不是在这本书里……”

她还不满足,还想要更多。

无名客的预言、身不由己的噩梦,又唤醒了她那份存在危机。如果一切都是注定的,那他们只是在角色扮演么?这一份感情中又羼杂了几分“命定”?

庾晚音一来这个世界,就进入了地狱模式,被迫为了存活而斗争。夏侯澹是她唯一的同类、天然的战友,他们走到一起,仿佛是天经地义的事。

如今她终于有余暇恋爱脑了,可以纠结一些令人着恼的细节了。

比如他们的相知相恋对夏侯澹来说,是天经地义,还是别无选择。

如果他们不曾来到这个世界,如果这世上还有其他同类,他还会心无旁骛地爱上她吗?

事到如今再寻思这种问题,显然已经太晚了。她不知道自己为何突然如此渴求一个答案,也不知道谁能作答。

她还没组织好语言,夏侯澹却已经接过了话头:“如果不是在这本书里,2026年,我也工作几年了,我俩大概可以在地铁上相遇吧。”

庾晚音:“?”

夏侯澹悠闲地看着庭中月色,语气神往:“那天地铁特别挤,我站着刷手机,忽然发现面前坐了个女孩,也在拿手机看小说。也不知是读到什么内容,她边看边乐不可支,我忍不住多瞟了一眼,发现她长得很可爱。”

庾晚音笑了,顺着说道:“她肯定不喜欢被人偷看,说不定会抬头瞪你一眼。结果发现是个帅哥,于是默默原谅了你。”

夏侯澹:“那我可就得寸进尺,开口要微信了。她会给我吗?”

“……不好说。”

“求你了,我不是奇怪的人。”

庾晚音忍俊不禁:“行吧行吧。”

“太好了。我会跟她聊小说,请她看电影,带她吃遍全城十佳小火锅。每次见面,她都显得更有趣一点。每一天,我们都比前一天更合拍。然后,要是见她不讨厌我,我就开始给她送花,一束一束,很多很多的花。”

夏侯澹目不转睛地望着她,像在用话语描摹一个甘美的幻境:“我最多能忍耐多久呢?三个月,还是四个月,又或者是半年?某天回家的路上,我会紧紧抓住口袋里的戒指盒,对她说:‘我无法想象没有你的余生了。’我偷偷观察着她的反应,要是她不搭腔……我就再忍忍。”

庾晚音笑出声来:“不可能,你是这么怂的人吗?”

“我怕她不答应。”

或许是酒精的作用,又或许是因为夜色太过旖旎,庾晚音的心跳得飞快,已经消退的绯红又攀上了面颊。

她忽然抵受不住身侧直勾勾的目光,略微偏过头去:“可惜这里没有地铁,也没有电影。”

“但戒指还是有的。”

夏侯澹缓缓单膝跪下,递上了一枚戒指。

庾晚音一眼瞧见其上长羽舒展、振翅欲飞的凤凰,细看之下,才发现凤羽间疏朗的梧桐枝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