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元庆十七年,九月十四。
葛天师曾预言的蜀地地动,到底还是发生了,不过好在地动时是午后,家家户户都在吃饭,伤亡估计是历年里最轻的一次。
身为户部侍郎的随钰便是此次的赈灾大使。
随钰要离京,楚旬要返回扬州,三个好友免不得要小聚一番。
这回是楚旬定的地方——平康坊南曲的红袖楼。
红袖楼已算得上是平康坊里最雅致的地儿,一入门儿,便是连陈设也与旁的地方不一样。
入了大院,只见地面整洁,堂宇宽净,两侧菊花盛开,偶有怪石嶙峋。
红袖楼共有三层,一层是观赏歌舞筵席的地方,中层是装载书画,吟诗作赋的地方。至于上层,便是一个连着一个的厢房,花楼里藏娇的地方。
一般达官显贵,多是在此处喝酒听曲。
一年四季,不论家国出了多大的事,平康坊周围,永远都是车如流水马如龙。
秋日的残霞冷削而黯淡,眼下天色还未全黑,檐角便燃起烛火。
陆宴、随钰和楚旬甫一进院,外头淅沥沥的雨蓦地一下变大了,所谓一场秋雨一场寒,光是深吸一口气,好似就能猜到明日的风该是何等的寒。
陆宴低头甩了下沾上雨滴的袖口,蹙眉道:“眼下灾祸连连,有几个官吏还敢大大方方来此?”
楚旬笑道:“小钰哥马上要去蜀地给朝廷办事,替他践行还不成?”
随钰摇头,白了他一眼。
三人皆知,楚旬来此,就是为了见他的新相好,这红袖楼的第一才女骊娘。
老鸨掀开厢房的幔帐,陆宴和随钰便看到了一位周身散着书卷气的女子,模样不说倾城,起码也是平康坊里少有姿色。
骊娘放下手里的琵琶,柔声喊了一声,“旬郎。”
随后又道:“骊娘见过陆京兆,见过随侍郎。”
三个男人身份可谓是一个比一个尊贵,像这样的高门子弟,就连身边的侍女模样都是周正的,更遑论见过的美人。
所以他们也就是看了一眼,便收回了目光,并在心里腹诽了一句,楚旬的品味,不管走到大江南北,都是一成不变。
独爱深陷淤泥的白莲。
骊娘半跪着给三人侍酒,随钰举杯道:“此番我是奉命去蜀地赈灾,没想到你也要赶这时候离京。”
“楚家许多事离不得我,有人找上门来,我也不能留祖母一个人在那应付。”
陆宴道:“可是你那堂弟?”
楚旬拜了拜手,“罢了,不提他。”
陆宴道:“何时启程?”
楚旬道:“明日。”
都说平康坊里的姑娘最是知情知趣,这话着实没错,骊娘听着自己的恩客要走了,也只是在倒酒时顿了一下,并未言语。
只当,这人是在同自己告别。
就在这时,楚旬忽然拿出两本字帖,递给了陆宴,道:“这是沈泓管我要的字帖,我来不及给他了,便由你交给他吧。”
提起沈泓,沈家人。随钰和楚旬的表情瞬间变得微妙起来。
骊娘在身边,有些话到底是不方便说,楚旬抬手拍了一下她的腰,低声道:“去弹首曲子给我听?”
骊娘乖顺地起了身子,道了一句好。
楚旬看着陆宴道:“陆时砚,这儿没外人,你说句实在话,你有事没事便去沈府门前转一圈,故意的吧,”
沈家女姝色惊人,一向是长安郎君眼里的白月光,沈姌、沈谣都已嫁人,自然不会有人再惦记,故此,沈甄就变成了香饽饽中的顶级香饽饽。
可就因为陆宴这霸道行径,沈甄人气直线下降不说,就连东西市店铺的生意都变差了。
闻言,陆宴抬起杯盏,抿了一口,面不改色道:“她生了病,我去看看,哪里不妥?”
楚旬道:“人家小娘子都注重清誉。”
陆宴提唇回道:“那我的清誉呢?”
忽有一阵风吹来,随钰朝窗外望去,只见郁郁葱葱的树叶边缘描上一圈恰到好处的黄,远远看去,像是嵌了层碎金一般。
随钰轻笑一声。
得。
咱们陆大人果然是道貌凛然、仪形磊落。
世人砸临别之时,总是会无意识地谈起曾经,这不,楚旬揉了揉额角,率先说起了弱冠时他们出来吃酒时说的话。
弱冠之年的郎君,纵然满眼都是对仕途的抱负,可到底是血气方刚,偶饮酒时,免不了要议论几声,未来会娶哪家的娘子。
随钰便不必说了,长安谁不知道,宣平侯世子整颗心都搭在了沈家二姑娘身上。沈瑶过个生辰,随钰又是亲手刻玉,又是提笔写诗。
再不然就是将自己拾掇的人模狗样地往云阳侯府门前一站,找尽所有能找的理由,就为了见沈谣一面。
借口蠢得陆宴和楚旬谁都看不下去。
每回都是等到云阳侯脸都黑了,他才知道收敛。
再说楚旬,扬州楚氏,那也是百年的世家大族,其身份尊贵自是不必说。
楚旬十九那年看上了一个扬州瘦马,是个落魄的官家小姐,正想着破除万难也要把人娶回家,却被自己的堂兄捷足先登,纳了那女子为妾。
至此之后,便染上了一身烟火气。
二十岁的少年郎,要么动过情,要么动过欲,独独陆宴这人,对这些事一向嗤之以鼻,满眼都是他头上的乌纱。
一次随钰皱眉问他,“陆宴,你早晚都是要成亲的,难不成你真要闭眼睛娶啊?”
他怎么答的?
“长安水深,世家大族之间盘根错节,我不求门第多高,清白的书香门第上佳。”
门当户对的姻亲,也就是两姓之好,很多时候,都是身不由己的。若是找了麻烦的娘子,少不得要管一堆麻烦事。
所以陆宴择偶的第一条,便是——要省事,最好不要给他添麻烦。
随钰又问他,“那性子呢?”
陆宴答:“贤良孝顺、品行高洁,有容人之量,最好有手腕可以镇住后宅,立住事。”
随钰一脸不可置信道:“你挑来挑去,竟然喜欢这样的性子?”
陆宴道:“陆家的宗妇,自然要有些胆量,有些心机。”
能说出这话的男人,就是典型的心在外,而不在内室了。
最后楚旬实在受不了他这些言辞,拍桌子问他,“那样貌呢?”
陆宴堂堂正正道:“自然不能差。”
从现在回头看,陆家三郎的娶妻标准,怕是只有最后一条,算是守住了。
至于前两条……
看看他这一年来都做了些甚便知道了,为了娶沈三娘过门,还有他不算计的人吗?
随钰都替他脸疼。
夜露深重,酒过三巡,陆宴对随钰道:“大概何时回来?”
随钰忽然沉默,饮了一口酒,“年底吧。”
年底,万国来朝,提及此,无异于提起了沈谣。
陆宴的玩笑随便开,因为不出意外,沈文祁回京,长公主便要上门提亲了。可随钰的玩笑,如今却是一丝一毫都开不得。
他已娶妻,心里却有一辈子都忘不掉的人。
楚旬敲了敲桌角,低声道:“待会儿暮鼓该敲了,还是赶在宵禁前回了吧,来日方长。”
从红袖楼出来后,陆宴弯腰上了马车。晚风拂过,醉意上头,眼前莫名浮现了那哀怨的眼神。
明知近来保宁坊那边眼线众多,他还是没管住自己的脚,去了一趟沈府。
戌时三刻,他熟练地避开众人,进了沈甄的内院。
她屋内里灯火明亮,俨然还未睡下,他推开门的时,清溪正端着药,站在榻边。
沈甄倚着软枕头,闻声望去,立马坐直了身子。
低声惊呼,“大人?”
清溪手足无措地站在榻边,只好跟着颔首道:“奴婢见过陆京兆。”
陆宴从容不迫地走过来,接过清溪手中的药汤,不紧不慢道:“你先出去,我来吧。”
这久居高位的人说起话来一向气势逼人,以至于清溪把药递过去的时候,都未察觉这反客为主的无耻行径有多不妥当!
直到出门吹了吹凉风,才恍然大悟。
有人夜闯香闺,该出去的,怎么会是她呢?
陆宴坐到她身边,舀了一勺药汁,递道她唇边,“三姑娘这都病了快一个月了,怎的还没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