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荒山一眼看上去天地辽阔,外面的风声夹杂着雨声,师萝衣站在檐下,鼓起勇气道:“既然你没有喜欢的人,那你做我的道侣吧?”
送阿秀回来的路上,师萝衣就想过很多次,提出这件事卞翎玉的反应。她心里有过许多设想,比如可能会惹怒卞翎玉,他直接让她滚,或者干脆不理她,当她在痴人说梦。
不论如何,师萝衣已经在心里做足了准备。
大雨噼噼啪啪,砸在地面,砸入水坑,片刻倾轧。
卞翎玉的反应,却不是师萝衣先前设想的任何一种。在她说出那句话后,他震惊抬眸,死死盯着自己,脸上表情变得一片空白。
师萝衣的表情也有点空白。怎么了,好像和之前她设想的任何一种都不一样啊。
卞翎玉放在腿上的手颤了颤,握紧了他的衣袍,眸中似天幕风云涌动。
卞翎玉哑声道:“师萝衣,你清楚自己在说什么吗?”是你入魔还未清醒,还是我疯了,才会听到这种话。
他语调极低,若不是师萝衣靠得近,几乎听不清他的调子。这句话问到最后,听上去极其艰难,仿佛带着喘息的气音,用尽力气,才让她再重复一次。
师萝衣也算反应了过来,懊恼地想,看吧,她就知道卞翎玉会气成这样。
她是不敢再重复了,免得雪上加霜,得赶紧把该说的话要解释清楚,她道:“你别误会,我并非对你有所企图。我说的让你做我道侣,是指假成亲。你看,荒山那么危险,今日我顾得上,他日万一我没来得及,你出事怎么办。”
“假成亲……”卞翎玉望向她的眸光停止了颤动,紧抿住了浅色的薄唇。
没那么生气了对吧?师萝衣仿佛受到鼓励,继续说:“今日之事只是个开始,你应该也不想再发生这种事,你和我一起走吧。虽然我如今的处境也不好,不能给你更多的许诺,但我发誓,我所在之地,我好好活着一日,就让你也好好活着一日。今后若你遇见了心上人,或者什么时候厌倦在蘅芜宗的日子了,有了想去的地方,有了想做的事,我就送你走。”
卞翎玉望向她,最初心里被狠狠刺激那一下,仿佛一只手把他的心脏都狠狠捏紧,紧得发疼,让他险些失态。知道自己是误会了,卞翎玉强迫自己冷静地听她侃侃道来。
“你继续说。”他语调却已经恢复正常,垂眸看向自己还在微颤的手,默默放在了身侧,没让师萝衣看见。
“不过和我一起,可能也会有危险,未来之事渺茫,我也不是没有私心。”师萝衣从一开始就不打算欺瞒卞翎玉,她坦诚地开口,声音里有些低落,也有些怀念,“我想回不夜山,自我爹爹沉眠后,不夜山就落在了宗主手中,我想光明正大地回去,成亲是最好的办法。你若能同意,那就再好不过。你懂我的意思吗?”
“假成亲,各取所需。”卞翎玉的语调毫无波澜。
师萝衣颔首。
雨珠掉入院中坑坑哇哇的泥潭,转瞬就没了声息,浑浊不堪,复杂得像卞翎玉的心情。
两人相顾无言。
师萝衣眼巴巴看着卞翎玉,心里生出些忐忑,他会答应吗?还是依然觉得自己图谋不轨,麻烦缠身,直接拒绝。
但卞翎玉一直没说话,他修长的手指骨节苍白,像一尊沉默的玉像。
师萝衣心里焦急,沮丧道:“你不同意啊?”
卞翎玉面上看不出表情,鸦黑的长睫垂下,半晌道:“我若不同意,你就再找个人?”
这话问得……师萝衣忍不住笑起来:“哪能啊,你若不同意,我就暂且不考虑这个主意了。”
成亲并非随手摘一株灵植那般容易,彼此得朝夕相对,得一起生活,若非卞翎玉值得信任,她绝不会提出来。
卞翎玉说:“我只是个凡人。”
虽然只是这样简单的一句,师萝衣却意外明白了他的意思。
这句话让她看见了希望,没有直接拒绝就会考虑是不是?她眼眸明亮道:“我母亲也是个凡人,父亲明知她的一生,不过是自己生命中的短短一瞬,仍是义无反顾。我们情况虽然不同,我们在走一段艰难的路,这段路并非要我们能一起走多远,唯愿一起走过这段困苦。我若比你活得久,待你老去,就好好照顾你。我若斗不过这天命,比你先走,也会为你寻好去处。”
她想到父亲当年娶母亲,穷尽珍宝,自己却寒碜得只剩一把刀,难得有些不好意思,但她还是充满期盼道:“你要不要考虑一下?”
也不知她的哪一句话打动了卞翎玉,他周身没了方才的清冷,良久,他别开目光,盯着地面的水坑,低声道:“嗯。”
“欸?”师萝衣眨了眨眼,耿直地追问道,“卞翎玉,嗯是会考虑的意思,还是同意的意思?”
没等他说话,师萝衣自己笑开,眼角眉梢漫上笑意:“是同意的意思对不对?”
对卞翎玉来说,这个抉择就像要不要吞下裹了蜜的砒霜,他神情复杂而恍惚,沉默地点了点头。
师萝衣眸中像坠入了无数星子,前世今生彻底不一样了,这条坎坷的路,终于有人愿意与她同行。卞翎玉不仅彻底原谅了她,她也能回家了,在师萝衣心里,从此她在世间又多了一个亲人。
“你把自己的东西收好,等雨停了,我就带你走。”
雨越来越小,赵强几人从栖身躲雨的山洞里出来,笑得不怀好意。
“那些内门弟子应该完事了吧?”
“也不知道那小子活着没。”
赵强眼睛里闪过一丝怨毒之色,说:“就该让阿秀也看看。”
她看上的人,是如何雌伏人下,如何屈辱不堪。看她还喜不喜欢那小子了。
弟子们往回走,他们在木屋已经困了不少年,这里看不见希望。茫茫无尽的荒山,除非有内门法令让他们离开,否则所有人都只有一眼能看到头的未来。
众人麻木,恶毒,惟愿他人比自己还要不幸,或者所有人干脆都堕落至此就好了。
回去的路上,他们一直在揣测卞翎玉如何凄惨。没想到入眼的并非破落的景象,和遍体鳞伤的卞翎玉。
木屋的大门确实被人踹开了,然而土地散发着被雨水滋润后的清新,几只鸡悠闲地地在院子中漫步,一派朗朗清风中,看上去岁月静好,他们却没有看见屋子里的人。
赵强等人把屋子翻了个遍,发现卞翎玉的东西基本没动,但他人确实不在木屋了。
众人想起那些内门弟子的手段,忍不住揣测道:“死了?被内门弟子处理了?”
赵强撇了撇嘴,还以为回来能奚落一番呢,结果那么没用,都撑不住他们回来。一群人骂骂咧咧,又说了几句污言秽语。
有人眼睛突然睁大:“那,那是什么?”
赵强顺着他的目光回头,发现院子里不知何时,每个角落都飘出了一只竹木小人。
竹木小人悬在空中,明明没有脸,看上去却十分幽冷。
“谁,谁在装神弄鬼!”
赵强率先跑出去,打算把竹木小人砸下来,然而他发现自己竟然出不去这个屋子,任由他怎么闯,也踏不出去半步。
众人这才慌了,木屋仿佛变成一个囚笼,把所有人都困住。
而就在这时,一群妖兽,缓缓围住了木屋。
妖兽们眼冒绿光,垂涎地看着他们。众人哪里见过这样的场景,顷刻间腿比面条都软。一只妖兽就可以把它们吞噬殆尽,而眼前他们已经数不清有多少只!它们团团围住木屋,暂时也不吃人,但这种不知何时会被撕碎的恐惧,更令人难以承受。
发现自己无处可逃,赵强等人脸上再无嚣张和歹毒,有人已经吓得尿了裤子,向竹木小人哭求道:“放我们走吧,大人,求求你,我知道错了,放我离开吧!”
那些竹木小人通身干干净净,冷漠而悲悯。
有一刻,赵强浑身一颤,想到了那个少年刚来时的目光。
在这一刻,他们终于体会到了很多年间,在这木屋中,被他们故意设计折磨之人的感受。
以前他们是捕猎者,如今他们也成了猎物。那些惨死的魂魄,在这一刻,无不注视着他们。
那些人当初有多恐惧,今日的他们亦如是。
师萝衣并不知道这一切,在雨刚刚停下的时候,她已经带着卞翎玉离开了荒山。
离开前,她问卞翎玉有什么要带的。
卞翎玉只摇了摇头,他最后真的什么都没拿,自己推着轮椅出来了。
只是在对上她目光的时候,他垂下了眸。
师萝衣被他这份浅浅的不自在,带得也有几分不自然。毕竟从这一刻起,他们的身份不一样了啊。
师萝衣前世今生没有和谁结过道侣,蒋彦自然不算,她心里有些稀奇,也有些可怜未来的道侣。
这世间说自己孑然一身的人多了去,可没有一个真的像卞翎玉这样。
很早以前,在她还很讨厌他的时候,师萝衣都不得不承认他看上去干干净净的。而今更是如此,她第一次清晰地认识到,卞翎玉除了他自己这个人,仿佛什么都没有。
她心里软软的,想了想,从怀里找出来一只兔子,塞到卞翎玉手里。
“好了,拿着这个。”她想到自己还有如意锁,这辈子她有了心魔,怕是再也无法找到心爱之人了,还是给卞翎玉好,至少那块锁可以让他温养一下身子。“我之后还有东西要给你,这次你可不能再扔了。”
这次再扔,她会伤心的。
卞翎玉猝不及防手里被塞进一只陶泥兔子,因为是自己亲手做出来的,兔子体内还有自己的骨刺,因此就像被赋予了生命,一双水盈盈的眼眸看着他,还带着少女身上残余的温度,被换了主人,有些委屈。
“你不喜欢?”他握紧了兔子,问师萝衣。
他记得蒋彦的纸鸢她就要了,为什么他的东西她就不要?
师萝衣摇摇头:“很喜欢,不过一开始我想用它回家,现在不用了,我们可以光明正大一起回家。在成亲之前,我不能时时看顾你,兔子留在你身边比较好,它可以暂时保护你。”
卞翎玉闻言,低低嗯了一声,单手握住兔子,无意识收紧了手。几年来,第一次有些茫然局促。
至今为止,卞扆崋翎玉都无法明白,这一切是怎么发生的。
荒诞极了。
他的同意显得更加荒诞。在她的突发奇想下,他就像喜怒哀乐无法自控,她可以胡来,他呢,难道也不清醒吗?
少女似乎很快就适应了自己的角色,卞翎玉却久久没法适应。
这还只是个开始,之后他真能装作若无其事,守住自己的心和行为,和师萝衣一起生活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