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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雪伴着残阳,缀上浅浅苍白。
卞翎玉离开了院子,师萝衣站起来,绕过屏风,去捡被卞翎玉扔下的两样东西。
若她还是上辈子的师萝衣,骄傲天真,自然不能理解卞翎玉的怒火,还会因为他的不知好歹而生气,可她在外漂泊数年,学会不少人情世故。
她记得有一次,她为了躲仙宗的追杀,路过人间烟火巷,在那里一留就是数月。
怡红阁中,有个女子叫锦儿。
锦儿原是清倌儿,弹得一手好琵琶,卖艺不卖身,许多员外老爷一掷千金,也无法得到锦儿青睐。后来有个书生上京赶考,对锦儿一见倾心,他放纸鸢,写情诗,极尽人间浪漫之事。
书生英俊文雅,才华横溢,锦儿很快便沦陷在他温柔之下,身心俱都交付给他。
两人海誓山盟,情到深处,书生承诺会带锦儿离开。
几月后放榜,书中一朝高中,却再也没回到怡红阁,只派人送了一盒元宝。
那一夜,锦儿从阁楼跃下,落入茫茫江水中。
彼时师萝衣十分不解,后来见多了人间沧桑,故人心变,她方知,那一盒元宝,意味着什么。
锦儿八岁卖艺,坚守初心整整十年,以为终于遇见如意郎君,但最终,她在那人心中,到底只是个妓子。
一个只配用银钱打发的低贱之人,她之绝望,在于世人轻她贱她,自男子毁诺那一刻,锦儿一生便永远只能做个妓子。
师萝衣又想到了卞翎玉,她便隐约明白卞翎玉为何会生气。
对于有的人来说,义气与自尊远比生命重要,你辱他气节,如要他的命。
哪怕个中曲折大相径庭,可是当事人能品出的侮辱感觉大同小异。
尽管事实并非如此。
师萝衣拿起地上那把如意锁,拭干净灰尘。
掌中被卞翎玉扔掉的如意锁,是师萝衣的母亲,南越绾荨公主亲自找人打造。当年,得知幼时的师萝衣与卫家大公子定亲,公主深知自己只是凡人,身子病弱,怕等不到女儿成亲生子那一日。
她找了人间最好的炼器师,筑了一把如意锁。
公主与道君说:“将来有一日,卫小郎君将灵玉交予萝儿,这把锁,便作为回礼。大祭司会让它承我南越供奉十年,得天下人祝福,护佑卫家那孩子平安多福,愿我孩儿姻缘圆满,死生不弃。”
公主死后,如意锁师萝衣便一直戴着。
后来,师萝衣搬出不夜山,一身倔强的傲骨铮铮,没有带走父亲的宝库,身上只戴着玄鸟如意锁。
对少时的师萝衣来说,那锁就是她的所有,是她长大后,赠予道侣的信物,是她要亲手交给卫长渊的东西。
而杏林那日,卫长渊永失卫家灵玉。他的灵玉,已经给了他的心上人。
那一刻,在师萝衣心里,他们的婚约已然作废。
倾国之力来祝福的如意锁也没用,一半出于心魔,一半出于贫穷,她顺手给了卞翎玉。
反正没人要了,就像母亲所说,至少这把锁,能护佑他此生平安多福。她当年穷得很,只剩这点东西。
至于血灵芝,师萝衣竟也记得由来。
那是她搬出不夜山,第一次出任务辛苦换来的。少女不识愁滋味,她为了一株血灵芝,背地里流了不少血与泪。血灵芝不舍得留给自己治伤,一并给了卞翎玉。
尽管鲜少有人敢信,对于当时的师萝衣来说,这两样,是她仅有的全部身家,她穷得很。
哦不,师萝衣想起院子里,还有一株尚未成熟的百年芍药。
儿时母亲与她一同在院中种下那盆芍药,后来移植到仙山,师萝衣辛苦照顾许久,可惜就在昨日,被卞清璇一句“这花开得好美”,天真折去。
师萝衣怒而对她动手。
而今,过去种种暂且不提,师萝衣不想让卞翎玉认为自己在羞辱他。
她思前想后,把血灵芝捡起来,锁揣进怀里,打算追出去说几句,信不信只能由他。
大雪纷纷扬扬,师萝衣受了伤,走得不快,看见少年艰难独行的背影,她才舒了口气。
还好卞翎玉没走远,她才要叫住他,就看见另一个橘色衣衫的少女朝卞翎玉奔去。
师萝衣皱眉,停下脚步。
卞清璇收到小弟子报信时,正在给宗门弟子疗伤。
她红着小脸,软声道:“师兄的伤口,回去以后需要好好休息几日,凶兽爪内有毒,师兄最好服用一些清心丹,防止魔气入体。”
男弟子耳根微红,忙不迭点头。
修士们的修炼方向各不相同,但人缘最好的往往是丹修。
卞清璇便是一名丹修。
三年前她上山拜师,天机阁长老盛赞她的命格,彼时连高坐堂首的宗主,都垂眸向她投来了目光,她却毅然成为了一名丹修,从此为宗门的同门治伤。
弟子们出任务多少都会受些伤,因此几乎大大小小都承过她的恩惠。
加上她不若她的师尊涵菽长老那般高冷淡漠,弟子们受了伤,都爱找卞清璇为他们医治。
卞清璇往往活泼伶俐,妙语连珠,久而久之,小师妹的美名愈显。
前来报信的小弟子叫丁白,丁白对着卞清璇耳语一番后,卞清璇点了点头。
她赶往明幽山时,远远便看见师萝衣从院门出来。
师萝衣身着嫩绿色的罗裙,深色的鹅黄披帛挂在她的臂弯。迎着风雪,她发间唯一那支杏花步摇,叮铃作响。
雪中,她是唯一那抹绚丽的色彩,她受了重伤,脸色苍白,走得并不快,但仍能看出她是要去追前面那个孤零零的影子。
卞清璇快步上前,蹲下扶住了卞翎玉的轮椅扶手。眼尾余光,果然看见师萝衣停下脚步。
旋即不知想到什么,师萝衣退了回去,“啪”地关上院门。
果然,还是那个惹不得的脾气啊。
许是卞清璇的目光太过异样,卞翎玉也顺着她的目光回头看去,只看见一扇紧闭的朱红大门,在雪地中,如开出的俏丽红梅。
他又望见院门前的浅浅少女脚印,微不可查地抿紧了唇。
卞清璇心中一紧。
她的目光落在少年骨节分明的修长手指上,那里如今不仅被冻红,还布满了伤痕。外门弟子住得离明幽山很远,他来到此处,走了多久的路,又吃了多久的苦?
“哥哥来明幽山做什么?”她告诉他,“昨日我不小心折了萝衣师姐的花,她还在生我的气,师姐迁怒你怎么办?”
“迁怒”二字,往日无异于是卞翎玉的逆鳞,然而今日,他仿若充耳不闻,只盯着那串脚印不语。
卞清璇见他这幅模样,起初觉得心慌烦躁,两人在雪地中站了好一会儿,也不见师萝衣开门。
三月前发生的那件事,令卞清璇想起来都冒火。她被气病了两个月,更令她气闷的是,卞翎玉失神的时刻变多了,她好几次叫他,卞翎玉都没听见。
卞清璇养好了身子,在前几日,偶然看见了师萝衣在小心照顾一株芍药。
少女悉心地给芍药松土,捉虫。她衣裙迤逦,眉宇清丽美好。
那日黄昏,卞清璇亲手摘下了那朵粉白的芍药。
“这花开得好美。”她欣喜赞叹。
那是如何一只骄傲易怒的小孔雀,卞清璇再清楚不过。
想到这里,她紧绷的心情骤然放松下来,紧闭的朱红大门此刻也不再具有威胁。
怎么可能呢?她心想,师萝衣有多讨厌自己,便理应有多厌恶卞翎玉。
师萝衣方才追出来,不说几句羞辱怒骂的话便是极限,怎么可能说出卞翎玉想听之语。
果然,不仅她知道,卞翎玉也渐渐想通。
他垂下眸子,转身离去。
卞清璇连忙跟上去,她的手才碰到轮椅。卞翎玉冷冷说:“放开。”
卞清璇咬了咬唇,虽不甘心,却只能松手,不敢再碰他的东西,一步步跟在他身后走。
少年身姿青松,眸若寒雪,孤冷得如一头独行的狼。
他的生命力明明在一点点地走向衰败,然而卞清璇亦步亦趋跟在他身后,几乎如痴如醉。想起他与师萝衣渐行渐远,卞清璇弯了弯唇。
没关系,只要师萝衣一直厌恶着他,或者境况越来越糟,她有很多很多时间,不是么?
她有耐心,等到卞翎玉完全死了心那一日。
师萝衣觉得挺晦气。
一见到卞清璇,她厌恶不已,心中燥郁。她怕自己真的与卞清璇动起手来,索性闭门,从长计议。
她在床上躺了一会儿,茴香走时添了炉子,屋子里暖融融的,她被冻伤的地方,也开始微微发疼。
她又摸出那块锁来打量,心中有些庆幸卞翎玉虽不知这块玉意味着什么,还是给她扔了回来,而不是随意将它丢弃。
人在世间活得越久,越珍惜以前的物什。
一块倾尽母亲与整个南越国祝福的锁,她实在不该轻易予人。
纵然卫长渊不要,卞翎玉不要,她也不能轻易便把它丢掉。
就像哪怕世间再无人喜爱她,她也不该因他们变得唯唯诺诺,她首先应当得喜爱珍惜自己。
归来的如意锁仍旧是她记忆中的珍宝,是绾荨公主给女儿最好的礼物。它无时不刻地提醒师萝衣,曾有人好好爱过她。
把锁捂在怀里,师萝衣心里生出些许坚定。
这些温暖给予了她好好生活的力量。她想,纵然处境艰难,可是重来一次的机会多么难得,她一定要弥补前世缺憾,想怎么活便怎么活。
她前世偶然得了一本古籍,里面有个心法,可以暂时压制心魔,念几次,她连忙起身,让心法在体内过了一圈。
心法很有效果,运行一周天后,她明显感觉看见卞清璇后的那股燥郁散去不少,这才松了口气。
至于卞翎玉,她想再看看情况,若他与卞清璇并非一丘之貉,一心要让自己堕落去死,她该赔罪,就再去赔个罪?
做了魔修六十年,这是她能做到的极限,实在不能指望她还像年少那般好坏分明,愧疚难安。
大雪落到半夜,第二日天明放晴。
方卯时,茴香就便到了师萝衣的院子。
知道自己的出现可能给小姐带来麻烦,她是偷偷来的。
师萝衣这两年过得太辛苦,一身的伤,除了她,再无人关心。
茴香心疼她,想着悄悄来看看她的情况。伤好些了没,还痛不痛?
她是植物幻化的精怪,想要藏匿身形很容易,院中的一草一木,皆是她最好的掩护。
没想到师萝衣已经醒了。
她在给自己梳妆,透过那面镜子,茴香看见了一张略微憔悴的美人脸,少女脸上布满了细碎的伤痕,但这并不折损她的美,反而平添一抹靡丽之色。
茴香从少女脸上,隐约窥见当初南越第一美人的姿容。
茴香有些出神,当初公主是如何风光,不仅天下诸国公子对她倾心,连世间大能与仙魔,都对她见之难忘。
但公主心爱的小女儿,在道君沉睡后,被压抑得渐渐枯萎。
今日萝衣虽憔悴,但她往日阴郁的眼睛里,迸发出无尽的明媚生机。
茴香惊异之余,又十分喜悦。
小主人能振作,再好不过。她心中甚至有种强烈的预感,一切都会从今日开始,慢慢好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