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河对岸,所有人眼睁睁地看着这无比诡异的一幕。
对岸的世界,一层一层扭曲萎缩。终于到了最后,化作虚无。而眼前的河流,也渐渐消失在众人视线之中。
那些渡河成功的人,此时人人惊恐奔逃,但很快,也随世界烟消云散。
黄壤再度醒来的时候,见自己仍然坐在轮椅上。圆融塔内已经恢复了平静,壁上符文法咒纷纷隐匿。整座塔看上去,与平常建筑无异。
而她也无法再挪动分毫,她安静地注视前方,塔外的光线照进来。原来时间已经到了傍晚。
身后有人走近,脚步蹒跚。紧接着,一只带血的手伸过来,轻轻触摸她的脸颊与四肢,似乎确定她是否无恙。黄壤不能回头,但已经知道了那是谁。
第一秋。
黄壤感觉到他的温度,塔外的阳光照耀在她身上,微微地刺痒。
随后,她眼前视线变换,是第一秋转动了轮椅。黄壤目光扫过,见谢红尘向此而来,他脸色苍白,连脚步也因为虚弱而显得飘浮。他已经收了心剑,而一身雪衣被鲜血洇染,开出大朵大朵的花。
黄壤目光呆滞,只能任由他一步一步来到跟前。
他数次欲言又止,而第一秋的阴阳怪气的毛病也并没有因为伤重而减轻。他说:“谢宗主见多识广,想必好狗不挡道这样的道理,也曾听过。”
谢红尘不理会他的挖苦,却极是侧过身去。
第一秋这才推着轮椅来到窗边。他扶着黄壤,自窗而下,飘落在塔外。
众人见他出来,语声骤停。
仇彩令等人立刻上前,问:“塔内情况如何?可有抓住师问鱼?”
而他话音刚落,其他声音又再度响起。
有人道:“这到底是怎么回事?你们朝廷就是这样迫害百姓?”
“第三梦先生真的遭受了盘魂定骨针之刑?这是怎么回事?盘魂定骨针之刑不是必须由仙门公审之后方可施行吗?玉壶仙宗必须给个说法!”
“现在是不是已经安全了?”
各式种样的问题迎面而来,身后,谢红尘也飘然下塔。
第一秋缓缓擦去黄壤脸颊的血迹,许久方道:“师问鱼已经失踪。眼下圆融塔受谢宗主掌控。”他弯腰拔起一颗小草,道:“天道秩序正在重新修复,大家不必慌张。”
诸人目光聚集,只见他手中的野草,本有一半沙化,只剩下略微粗壮的根茎。但此时,它确实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在缓缓恢复。
“这样的速度,要几时才能恢复如常?”有人气急败坏,骂道:“你们这些早已死掉的人,还不自裁?没听第三梦先生说吗?你们的存在,只会影响天道秩序!”
他这么一说,其他复生的人包括其亲朋都急眼了。
“说的什么屁话?难道我们的性命,就不是性命?!”一时之间,众人互相谩骂,争执不休。
第一秋其实很擅于处理这样的事。
他身在朝廷,人之心性,他再了解不过了。
这时候,便须有人带头,先令大义之人赴死。随后劝说犹疑者,再后,逼迫不愿者,最后诛杀反抗者。
权臣心术,如挥刀断臂,岂能有情?
他轻轻抚摸黄壤的长发,容颜冰冷:“诸位,吾妻黄壤,一生为民奔走,从无私欲。”
黄壤听着他的话,若非头上双针所制,她真是要忍不住笑出声来。
而身后,第一秋伸出手,轻轻抚摸她的脸颊。他字字冷静从容,说着一些虚假无稽的话:“方才破梦之时,她曾对本座说,人命之珍,重逾山岳。因梦复生的人不舍赴死,也是人之常情。”
四周逐渐安静,万千目光向此汇聚。
何惜金等人先前还阻挡着百姓,不允许他们接近第一秋等人,此时,他们也看过来。
第一秋背脊笔直,目光锐利如刀锋:“但大义所在,慨当以慷。她……愿以一己之身,舍生取义,引无畏者效之。”
“第、第、第……”何惜金怒指他。
谢红尘居然也怔愣许久,才明白这句话。
“第一秋!你在说什么?”他厉声道。
而诸人回应,却是呆若木石。四次入梦,黄壤与第一秋的渊源,还有谁人不知?
他是黄壤百年前的爱慕者,四梦追求,三世夫妻。
可现在,他说黄壤愿舍生赴死,“引无畏者效之”。
“你疯了?”屈曼英上前,就要抢夺轮椅,“为了达到目的,你连她都可以牺牲利用?想都别想!”
第一秋没有说话,但他身法如电,带着黄壤避开了屈曼英的抢夺。
谢红尘几步上前,他来到黄壤面前,缓缓蹲下。黄壤与他对视,连心中都沉默无言。
她看不到第一秋,不知道他是如何用这般冷静的语气,说出这么一番话。
谢红尘凝视她,道:“跟我走。”因为语声低弱,这句话出口更像请求。他握住黄壤搁于双膝的手,字字疲倦沙哑:“阿壤,跟我走,好不好?”
黄壤不言不动,谢红尘几近哀求:“我带着你离开仙门,我们隐世而居,我用一生一世去研究盘魂定骨针的解方。好不好?”
一旁,屈曼英道:“阿壤,你能听见吗?”
苗耘之看了一阵,也是不忍,道:“她尚能眨眼,只是慢些。”
屈曼英早已泪流满面,她扶住黄壤的肩,道:“阿壤,你若同意谢宗主的话,就眨一眨眼。好不好?”
黄壤目光空洞虚无,却迟迟不动。
屈曼英和谢红尘屏息等待,直到渐渐绝望。
第一秋也没有动,他也在等,或许她能有片刻迟疑,当时之言,只是一时冲动。
可她不会。
他知道她不会。
第一秋轻轻抚摸她的长发,掌中都沾染了那凉滑细腻。许久之后,他说:“她不会和你走的,你不了解她。”
谢红尘眼中早已带泪,于是那些温和博雅都抛到一边,他几乎嘶吼:“我不了解她?我和她百年夫妻!”
第一秋冷静如一块石头,他说:“百年夫妻,你却不知道,这原是一个多么自由无羁的灵魂。”
谢红尘愣住,第一秋轻声问:“如果……你仍不悔的话,眨一眨眼吧。”
在屈曼英、何惜金、谢红尘等人的注目之下,黄壤轻轻地眨了眨眼。
生不如死,岂会有悔?
只是第一秋,我只交待了自己,却从没有想过,这对你而言,是一件多么残忍的事情。
我走之后,此身化沙,自有春风吹拂、大地怀容。可你怎么办啊。
你这样子,所有人都会惧你畏你,传扬你的冷血无情的啊。
何惜金等人都没能再出言反对。这是……她的选择。
夫复何言?
屈曼英双手捂脸,谢红尘沦陷在回忆的沼泽里,一朝梦醒,发现失去的早已失去。
第一秋将黄壤推至众人面前,众人盯着轮椅上这个妆容精致、衣裳繁复的女子。她容颜美到虚假,目光涣散,毫无焦点。
很难相信,这么样的一个人,居然是个活物。
第一秋行至她身前,黄壤终于又看清了他。
血污尘垢之中,他眉目英挺,目光深邃如激流凶险的海眼。
第一秋。黄壤踏着回忆的黄沙,想要找到梦外和他的初见。可惜人生纷繁错乱,满地荆棘,她早已记不起成元五年,那个前来仙茶镇提亲的少年。
当年的我,是否也曾披着温婉端庄的外衣,跟你进退得体地对话?
那时候,我们说了些什么呢?
第一秋,我一个字都不记得了。
第一秋捧起她的手,缓缓将她拥入怀中。
他任由她的脸贴在自己胸口,让她去听自己心跳和呼吸。多少年前的仙茶镇,少年得志的八十六殿下打马而来。那个少女一身浅金,伫立在千顷良田之中。
田地间小麦金黄,她浑身上下洋溢着金秋丰收的温暖与喜悦。
回忆若噙泪,便只能不再触碰。第一秋重新扶她坐好。
“去吧。”他右手上抬,轻轻握住她头顶的两根金针。他的声音很轻很轻,仿佛要很用力,才能止住心中的鲜血横流:“去吧阿壤。从此以后,不再痛苦了。”
话落,他手上用力。
黄壤只觉得神魂裂痛!但她并不惊恐,周围没有一点声音。她看见人群中的息音、黄洋,和黄均。他们都向这里看,却谁也没有上前。
光阴细碎,呼啸着打马而过。
那些相生相伴、悲喜仇怨、缘生缘灭,所有爱与芥蒂,都在这一场凝视中泯灭。
黄壤收回目光,于是眼前仍然只剩了第一秋的脸。当年玉壶仙宗的山腹里,光阴多么漫长,日子好像怎么也过不完。而今光阴又多么短暂啊,都不够说声再见。
当两根金针离体,黄壤想要起身扑向他。
她想抢一个拥抱,哪怕只是一眨眼。可当盘魂定骨针拔出的瞬间,她身躯化沙。
金色的细沙粒粒飞扬,尚来不及靠近,已扬于清风。第一秋伸出手,金沙带着耀眼的光屑穿过他指缝,在如血的残阳里散落如尘埃。
黄壤的视线,在短促的一瞬沉入黑暗。
从此以后,不再痛苦,只剩未尽的遗憾与永夜的安眠。
第一秋,我以为上天另赐良缘,无论如何,你我之间至少应有一句对白。哪怕是一声呼唤,一句叮嘱。
可是没有。
可惜没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