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仙茶镇。
黄墅自十四年前盗匪侵袭,身受重伤之后,一直体弱多病。
而且此事让他大受打击,他平时几乎不怎么出门。
黄家的姬妾,但凡有门路的,能走都走了。
这十几年,黄家不比梦外有黄壤操持,是以更加落败。
如今的黄墅,在育种师里根本没人当回事。
但如今,他显然还是有点用的。
——他是息音的丈夫,黄壤的父亲。
何惜金夫妇留他一条性命,也是因为顾忌他这两重身份。
如今,黄家的正厅,老远就能听见咳嗽声。
黄墅坐在主位上,里面的桌椅陈设,还是多年前的模样,哪有半分后来的光鲜?
“族长纡尊降贵,来到我黄墅这小门小户,实在是让我受宠若惊。”黄墅赔着笑脸,道。
他虽然也姓黄,但是个末流旁支,跟正支的黄家血缘疏远。
曾经因为迎娶息音,黄氏整个家族也曾高看他一眼。
但因着息老爷子的决绝,执意将息音族谱除名,他并未从息家沾得什么好处。再加上息音过门之后,他很快就故态萌发,将一个娼妓迎进门来,并生下了长子。
黄氏族老们更是不带搭理他的。
如今族长黄石意亲自过来,黄墅当然受宠若惊。
可黄石意也不同他废话,只是道:“你那女儿黄壤,在上京做的什么好事,你不会不知道吧?”
黄墅卑躬屈膝,道:“小的也是后来才听说。族长不用担心,那臭丫头再怎么说也是我的亲生女儿。以前是何惜金夫妇多管闲事,这次保管叫她们再出不得这黄家半步。”
黄石意道:“最好如此,否则若误了大事,你身上再要少个什么,也别出来哭哭啼啼了。”
他语声阴沉,黄墅不由自主地打了个寒颤。
于是,黄墅病危的急信,发了一封又一封,直催促息音母女三人返回仙茶镇。
如意剑宗,息音这些年已经试着打理黄壤留下来的那一小块农田。
她培育的母种数量极少,屈曼英看到旧友的变化,却欣喜无比。
息音毕竟是息老爷子的嫡女,她育的良种,在市面上也好出手。
就这么一小点母种,已经足够维持她和黄均的生计。
屈曼英一连收到十几封书信,都是催促息音带着两个女儿返回黄家。
她叹了口气,也只能同息音商量。
此时,息音仍在地中打理良种。
屈曼英将书信递给她,她一一展开,全都看过。
“阿音,此事你如何看?”屈曼音道,“黄墅催得急,若是置之不理,只怕将来孩子们受人非议。”
息音缓缓将信收起来,好半天说:“孩子们不必回去,我回去就好。”
“你?”屈曼英欲言又止,“阿音,你难道还不醒悟吗?黄墅就是个禽兽小人。那黄家整个一虎狼窝。依我所见,你还是托病,闭门不出。我再放出风声,说你病重难行。我和惜金带孩子们回去,看他一眼便立刻返回。”
她这番打算,不可谓不细。
息音却道:“他不会放过孩子们的。”说完这话,她抬起头,对屈曼英笑笑,“而且,我怎么忍心让阿均再回去见他?再赔着笑脸,向他尽孝呢?”
屈曼英长叹一声,这也是她最为难的事。
黄均那边,屈曼英还不曾向她提及。
及至傍晚,息音亲自下厨,做了一桌子菜。
何惜金一家自然都过来捧场,她气色红润,双目明亮,何惜金看在眼里,也便放了心。
屈曼英见桌上菜肴丰盛,不由道:“真是想不到,阿音妹妹竟也有这般的手艺。”
息音浅浅一笑,道:“这许多年,我和孩子们一直劳烦姐姐全家照顾。我一直心有不安。”
她这般说,何惜金摆摆手,道:“不不不必见见外!”
息音道:“姐夫得说是,来,大家吃饭。”
屈曼英说:“可惜阿壤没回来,这孩子应该是收到信了。只怕司天监那边还要向先生告假。”
息音却不甚在意,道:“无妨,她过得好就是了。回不回来,也是一样的。”
这话有点颓然,见屈曼英向自己看,息音又笑道:“这孩子,从小就淘。以前我脾气不好,也对不住她们姐妹。每每我糊涂发疯,阿均只会忍着。而她牙尖嘴利,不吃半点亏的。”
她第一次说起孩子们小时候的事,可惜两个孩子的童年,并没有多少快乐的地方。
于是寥寥数语,也就结束。
但就是这样,屈曼英也很觉欣慰了。
这是不是说明,自己这故友终于看开了?
她说:“孩子就要这脾气,咱们阿均日后可也不能再逆来顺受。免得受人欺负。”
息音给一旁的黄均挟了一筷子菜,说:“阿均跟着姐姐好,每日里练剑,人也开朗了不少。”
黄均默默吃饭,仍是不大说话。
孩提时候的事,对为人父母之人来说,可能是一件乐事。唯独对她,太过残酷。
何粹、何澹两兄弟因常年带着黄均一起练剑,如今几人早没了当年的生疏。
三人同桌吃饭,与亲生兄妹也并无区别。
这一餐饭,大家倒是其乐融融。
及至次日,屈曼英仍旧跟何惜金商量如何应付黄墅的事。
不料一大早,黄均突然过来,说:“我母亲不见了。”
屈曼英皱眉:“莫不是去了地里?”她忙不迭四下寻找。
仙茶镇。
黄墅坐在厅中,此时乃是盛夏,他却仍穿得厚。他自受伤之后,一直怕冷得很。如今他手里端了一盅酒,正浅饮慢咂。
如今他常年酗酒,可酒到底不比神仙草的滋味,总有许多清醒的时候。
他心中苦闷,不由重重地“嗯”了一声。
突然,外面有人道:“老爷,夫人回来了!”
“夫人?!”黄墅想起这个称呼所代表的人,一双眼睛里都是阴云。“那个贱人……”他喃喃道,“黄壤回来了吗?”
下人却道:“回老爷,夫人只身一人,不见两位姑娘。”
“让她滚进来!”黄墅冷笑。
不一会儿,外面光影一动,息音脚步轻缓,向此而来。
十四年不见,她早已不是记忆中的模样。
黄墅也是一愣。面前的息音,比起当年圆润了些。她不再瘦骨嶙峋,原来五官的灵动清丽便重又显现出来。
因为将养了十几年,她整个人也不再似以前一般魔怔,如今双目有神,着实美人一位。
黄墅见到这样的息音,不知为何,却是怒从心头起!
“贱人!”他字字含恨,“这些年躲到别的野男人家里,过得很不错吧?”
他大步走过来,就想伸手去拽息音的头发。
这一刻,他心中恨毒,甚至不管黄壤没回来。他就想撕破眼前女人的衣衫,扯乱她的头发,让她再装不出这假模假样。
息音知道他会过来。
看着面前这个男人,她也说不出自己当年为何会受他蛊惑。如今的黄墅,面黄肌瘦、眼露凶相,像个张牙舞爪的猴子。
要论战力,他和一个普通的成年男子也没多少不同。
而息音毕竟是土灵一族息壤之后。息音右手紧紧握住一把匕首——只要他挖出这个男人的心,阿均和阿壤从此以后,永无后顾之忧。
至于自己……这么多年来,从来没有尽过为母之责。
此时此刻,明知黄墅不怀好意,难道还要顾念自己,眼看着两个孩子再入火坑吗?
眼前的黄墅扑到面前,正要一耳光扇过来。
此时,息音手上寒光一闪。
但很快,她的手腕被人握住——这黄家的家丁,竟然是有人假扮的?!
“贱妇,竟然还想杀老子?!”黄墅一眼看见息音被夺的刀,顿时怒火中烧!他正正反反,扇了息音十几记耳光。息壤被打得红颊红肿,嘴角更是血流如注。
幸而黄墅体力不支,他停下来喘息,旁边有人道:“好了!别忘了此行目的!先骗回黄壤!”
息音抬起头,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你竟然伙同外人,想要害阿壤?!黄墅,他是你的亲生女儿!”
“哈哈哈哈。”黄墅仰天大笑,“贱人,这时候你想起她是老子的女儿了?当初老子受伤,你带着这两个小孽种,跑得比谁都快!那时候你怎么没想过,她是我的亲生女儿?”
息音浑身发冷:“黄墅,你真是无耻至极。”
“我无耻?贱人,你住在如意剑宗,与那屈曼英共侍一夫,你不无耻?那何惜金枉称正人君子,也不过是个……”黄墅一脸看破真相的得意洋洋。
息音真的再也听不下去:“住嘴!黄墅你给我住嘴!”
然而,黄墅似乎就是想见到她崩溃癫狂的模样。息音越痛苦,他就越痛快。
就在这时候,外面有人浅笑,道:“哟,黄老爷家里这般热闹?”
一个人不请而入。
他身穿紫色官服,金钩玉带,腰系金鱼袋,足踏黑色官靴。少年意气,风流无限。而身后的李禄和鲍武,李禄斯文俊秀,鲍武右下斜挎金刀,文武相佐。
黄墅抬头看过去,不免皱眉:“你是什么人?”
来人在门坎上蹭了蹭靴底污泥,这才道:“在下司天监第一秋,见过黄老爷。”
他一自报家门,厅中所有人都紧张起来。
黄墅不由问:“是司天监的官老爷,过来有事?”
第一秋缓步入内,他眼角扫过被按在地上的息音,面上不变,含笑道:“原来黄老爷不知道。您祖上有德,这才得了一孝女。前两日,司天监玄武司学子黄壤,闻听父亲病危,心急如焚,日夜难安。她求到本座跟前,哭求本座,救治黄老爷。”
“什、什么……”黄墅听得一头雾水。
第一秋轻叹一声,道:“本座心软,最见不得孝子。这便只好接黄老爷入京,请御医为黄老爷治病续命了。”
黄墅终于听明白了,他悚然变色:“你、你要抓我走?!”
“怎么能说是抓呢?”监正一抬手,作了个带走的手势,“是本官为令千金孝心所感,特地将黄老爷带入上京,诊病续命。”
监正大人一本正经地重申。
“你、你敢!”黄墅连连后退,然而鲍武已经上前。鲍武本就是武夫出身,其身材高大,体魄健壮。他走出来,看见几个家丁还牢牢按压着息音,不由大怒。
鲍武这个人,最是见不得人欺凌弱小。他飞起一脚,一个家丁被他踹得滚出丈余远,当场吐血。
其他家丁见状,哪还敢上,不由纷纷躲避。
息音这才得了自由,她脸颊被黄墅打得不成样子,却没有哭。这么多年,眼泪都流干了。
她正要挣扎着起身,突然身边,一只手伸过来。
息音抬头看过去,只见面前这个人,还是个十四五岁的少年。
他虽衣着威严,但面容犹带稚气。
只是面白无须、五官清秀,干干净净,令人心安。
她犹豫片刻,那少年却已经扶住她,搀着她站起身来。
第一秋见她双颊红肿,已经沁出了血珠。他自怀中掏出伤药,道:“本官来迟一步,对不住。”
他在道歉?
息音抬头看他,他道:“阿壤在上京,一直很挂念你。”
方才受到那样的殴打羞辱,息音都没有哭。但听到这句话,她忽然泪流满面。
监正大人将她护到身后,微笑着面对黄墅,阴阳怪气地道:“黄老爷,请吧。莫要辜负了您女儿的一片孝心呐。”
黄墅这他妈哪里敢去?
他颤颤巍巍地喊:“族长救、救救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