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谢红尘站在罗浮殿里,眼看着谢灵璧双手捂头,痛呼不止。
“你还没找到那贱人吗?”见他回来,谢灵璧厉声道。
谢红尘如实以告:“她人在司天监。”
“司天监?”谢灵璧整个人都狰狞起来,问:“你为何不将她带回来?难道区区一个司天监,还有人可以阻拦你吗?”
谢红尘缓步走到他面前,谢灵璧一把扯掉百草峰弟子敷在他头上的药巾。
“都走开!”他怒喝。
其他弟子自不敢违逆他,纷纷告退。
谢灵璧一手捂着头,一边坐起来,道:“说话!”
谢红尘注视他,问:“弟子一直不明白,师尊为何要这般对她?”
谢灵璧明知故问:“你在说什么?”
谢红尘道:“她身中盘魂定骨针之刑,已经不能言行。”
“那你就更应该将她带回来,或者杀掉以绝后患!”谢灵璧怒道:“如今两次入梦,玉壶仙宗因为这贱人,蒙受了何等损失?她人在司天监,说明此事定是朝廷指使!你难道看不出来?”
谢红尘垂眸不答,如果不是梦中黄壤的话,他几乎都要相信了。
她受朝廷指使,于是身中盘魂定骨针,成为一个活死人吗?
谢灵璧见他不言语,更是气恼:“红尘!你这孩子,从小就心软!事到如今,只有除掉她,才能永绝后患!”
谢红尘终于问:“她头上的盘魂定骨针,是师父所为,对不对?”
“你在质问我?”谢灵璧想要下榻,但剧烈的头痛让他重又坐倒,“你在质疑你的师父?”
谢红尘不说话,谢灵璧冷笑:“好,很好!就是老夫做的,你要杀了老夫替那贱人报仇吗?”
他气恨已极,而谢红尘并不言语。
这就是他一路起来,所思考的事。
谢灵璧是他恩师,黄壤是他妻子。
这么多年,他一直没有去戳破这层纸,只是因为不知如何抉择。
——如果猜测成真,谢灵璧真的残害黄壤,自己是不是能够为她报仇?
见他神情仿徨,谢灵璧又放缓了语气,说:“当初你执意娶她,为师便不允。那贱人本就是个祸根,于你无益。但为师想,你年轻,难得有什么爱物。但也不忍坚持。但是红尘,百年来,她仍认不清身份。竟然妄图离间你我,此事,为师绝不容忍。”
谢红尘说:“所以,师父这样对她。”
谢灵璧冷笑:“那是因为她罪有应得!”
“既然师父提到她的离间,那么,弟子想请问师父。当年祈露台,她到底想要告诉弟子什么?”谢灵璧微怔,谢红尘逼问道:“就算是她有意离间,请师父告诉弟子,她想要说什么?”
“为师不知。”谢灵璧冷哼,“既是谣言,何必在乎?从她生起这邪念开始,她就该死。”
他像一个蛮不讲理的父亲,霸道地决定着儿子的一切事。
谢红尘不再多说,他缓缓退出了罗浮殿。
一直等到他身影消失不见,谢灵璧脸上的盛怒之色方才尽数收敛。他扶着头,虽然头颅剧痛,然而心思却清明。
谢红尘没有杀死黄壤。但这不奇怪,儿子都不一定听话,何况是弟子。
——想想谢元舒那个蠢物吧。
谢灵璧重重叹了一口气,看来,事情已经迫在眉睫,不能再拖延了。
罗浮殿外,谢绍冲已经等了很久。
见谢红尘出来,他忙迎上去。
谢红尘问:“这些日搜查,可有线索?”
从第一场梦结束之后,谢红尘便对谢灵璧生疑。
他命谢绍冲详查闇雷峰的一切蛛丝马迹。然而因为第二场怪梦的耽搁,事情尚未有结果。
谢绍冲说:“依宗主所言,我从老祖这些年翻查的书籍查起。老祖博览群书,所阅极为庞杂。但是其中许多书页,因为翻阅次数过多,有所折旧。我便将这些地方收罗起来。”
“很好。”谢红尘道,“有何发现?”
谢绍冲一脸费解:“看不懂。只好交给宗主。”
说完,他拿出一本手记,交给谢红尘。
谢红尘接在手里,道:“辛苦了。此事你便当作不知,莫要再提。”
谢绍冲说:“我明白。只是……师兄,老祖他……”
他欲言又止,谢红尘拍了拍他的肩,不再说话。
回到点翠峰,谢红尘开始仔细翻阅这本手记。
谢绍冲记录得十分详尽,而里面的东西确实像是风牛马不相及。难怪他找不到头绪。
可谢红尘毕竟与他不同。
仙门多年以来,若论剑道,谁敢称第一?
千载之间,也不过一个他而已。
此时,司天监。
玄武司正在翻修。因着日间监正和谢红尘闹了这么一场,整个玄武司的学舍被毁了大半。
工部的人只得一边抱怨,一边冒雪抢修。
监正不好置身事外,但这样的地方,尘埃甚嚣。他自然不能带着黄壤。
于是监正大人推着黄壤,一路来到朱雀司的书房。
房里公文堆积如山。
这是当然的,如今百年怪梦,发生了如此骇人之事。不说民间和官府了,便是仙门也震动不安。司天监自然是快要被公函淹没了。
第一秋将黄壤推到书案边,揉揉她的头,说:“你在此等候,再晚些,苗耘之该为你行针了。”
说完,待要离开,他突又想起梦中,这个人的话。
“你要答应我,以后就算是娶妻生子,也不可以不管我!不可以让她们欺负我。我怕黑,要一直点灯。我不喜欢一个人,你去哪里都要带着我。晚上睡觉也要陪着我,要多和我说话……”
然后那个人万般失落,无力地说:“算了。这么说下去,我要求太多。算了。”
监正大人握住她的手,轻声道:“梦里你说的话,本座全都记得。你不用担心。只是工地嘈杂,尘烟太大,对你不好。你就留在这里,我很快回来,好不好?”
黄壤当然不会答话,他于是又忆及黄壤梦中所言,说:“多和你说话……多和你说话……”
监正大人目光四移,最后定格在一物之上。
有了!
那是一个复声石,外表如鹅卵石,光洁透亮。
监正大人拿过它,以灵力注入,然后将它置于唇边,说道:“留在这里烤火,本座马上回来。”
说完,他点点头,很是满意地将这石头搁在黄壤双手之上。
然后,监正大人开门出去。
房门被关上,屋子里只有火盆燃烧的声音。这里应该有隔间的法阵,玄武司的动静传不过来。
黄壤目光缓缓下移,盯着手中的石头——这什么东西?
然而,不一会儿,她就知道了。
只见那石头辉光闪动,一息一明灭。然后,它开始说话:“留在这里烤火,本座马上回来。”
音色口吻,皆如方才第一秋所说。
然而,这不可怕。
可怕的是,它就这么一直重复这句话。
符光一闪,它就开始说,符光一灭,它正好一句话说完。如此循环。
……黄壤注视这东西,顿时悚然。
——救救我,谁来救救我!
天光稍微减弱,便有下人进来点了烛火。
黄壤拼命以眼神示意,希望来人有点眼色,能带走她手里这一直呜呜喳喳的石头。可显然,并不会有人这么做。黄壤只能盯着这东西,一脸绝望无助。
等到天色完全黑下来,第一秋果然便回来。
他脱下黑色披风,抖落其上雪花,随手将其挂好。
然后,他终于从黄壤手中取走了那块该死的石头。
那石头在他手中,被抽去灵力,终于住了嘴。
监正大人握握黄壤的手,温和问:“这样是不是好多了?”
好个鬼啊。黄壤被吵得耳根生疼,闻听此言,只得一脸麻木。
“玄武司还在重建,我们在这里将就一晚,可好?”第一秋将她的轮椅推到书桌边,虽是问话,却也习惯了她的不回应。
书案上已经堆积了好些公函,他随手拿起一封,刚要翻看,转头看见黄壤呆坐一边。
“闷坏了吗?找点有趣的东西给你看,好不好?”他将黄壤抱过来,竟是让她坐到自己腿上。
黄壤只觉得后背一片坚实温暖,被复声石造成的伤害总算是减小了些。
监正大人半环着她,果然开始念这些文书。
“登水县一男,妻子死而不报,与妻同宿半年。而其妻尸身不腐,下官怕有古怪,特上报司天监。请求派人查看。”监正大人落笔批复,随口问:“很有意思,对不对?”
呃……黄壤对此持保留态度。
而不一会儿,监正大人又翻到了另一本,他继续念道:“青州府贾男,因缺资财,夜间盗墓。见女尸美貌,遂淫心大动,与之合。归家后身长烂疮,毒脓溢流……”
黄壤:“……”
——你这可能不叫有趣,而叫离谱。
而监正大人一本一本地为她念着文书,并且他自觉很贴心,将那些血腥残暴之事都一一略过。
只剩些“奇趣异闻”同她分享。
黄壤一直听到入夜,终于苗耘之推门而入。看来是到了为她施针的时辰。黄壤见了他,如遇救星。
——第一秋,我梦里的话,你还是忘了吧。
苗耘之一眼看见屋中情景,不由皱眉。
这是当然的。此时第一秋坐在书案后,而黄壤坐在他腿上,被他半环在怀里。这样的姿势,可真是太过亲密了。
“注意影响!”苗耘之斥了一句,随即将针囊铺开,里面银针粗细长短不一。
第一秋将黄壤抱到轮椅上,将黄壤的发髻松开,任她长发如水般披散下来。
苗耘之这才开始为黄壤行针。
“上次怪梦之中,她对我说了一些话。前辈觉得,她神智清晰否?”第一秋坐在一边,眼见苗耘之施针,目光却注视着黄壤。
“盘魂定骨针太过歹毒,身受此刑者,其中痛苦,常人难以想象。”苗耘之沉声道,“看她这娇滴滴的模样,又已受刑多年。你觉得,她还有几分神智?”
第一秋嗯了一声,他先时也这么觉得。
黄壤乃息壤之后,出生于黄家。黄墅虽然不慈,但也不是缺衣少食的人家。
她家世微贱,却不算贫寒。后来嫁入玉壶仙宗,虽也有诸多不如意的地方,但终究也是锦衣玉食。这样娇养,只怕意志薄弱。
十年刑囚,她的话可以当真吗?
“你在想什么?”苗耘之见他沉吟,不由问。
第一秋思索许久,道:“上次怪梦之中,她对我说了一些话。让我颇为起疑。”
苗耘之的好奇心顿时全部被撩起:“什么话?”
第一秋蹲在黄壤面前,轻轻抚顺黄壤的黑发,道:“她说,谢红尘的身世有问题,谢灵璧在说谎。”
这话一出,苗耘之顿时也皱眉,许久道:“当年谢灵璧在山门外拾得谢红尘,乃是有人亲眼所见。若说造假,便是身世来历。但谢红尘出自青州府,当年青州正逢大疫,难民流离。据说他便是当时难民之子,父母皆已故去。如今青州府仍然因为其乃宗主之乡,而颇受关照。”
“正是。”第一秋思索许久,道:“此事,谢灵璧并未遮掩,照理不应有假。”
黄壤默默地听他们说话,真想翻个白眼。
而她很快发现,第一秋其实一直在注视自己。
——他好像在查看自己是不是真的神智清明!!
黄壤不再向他看,自落到他手中以来,尴尬之事简直发生了一箩筐。
——不要试探了,你们就当我死掉了吧!
她看上去全无反应,于是第一秋也只能放弃。
苗耘之倒是说:“这丫头记仇,她死咬谢灵璧,必有原由。既然她都这么说了,你去看看也无不可。”
第一秋应了一声,道:“我带她去一趟青州。”
苗耘之皱眉:“怪梦之中,她可是出尽了风头。如今只怕十分引人注目。你这么带她出门,若有人图谋不轨……”
这一点,监正大人倒是无惧。他道:“本座应允过她,不管去哪里,都带着她。”
“还是个多情种子。”苗耘之嘀咕了一句,“那老夫也随你走一趟罢。”
玉壶仙宗。
谢红尘将谢绍冲的手记拼拼凑凑,竟然真的勉强合出一套功法。
他将功法一步一步,绘制解析。
到最后,只剩沉默。
而此时,百草峰弟子急急来报:“宗主,老祖恐怕是不行了!”
谢红尘站起身来,待要赶往罗浮殿,但很快,他顿住身形,道:“知道了,本宗主很快就会过去。”
那弟子见他没有立刻动身的意思,只好答应一声,离殿而去。
谢红尘扫视书房,许久,他掏出一个储物法宝,将关于盘魂定骨针的记载典籍一一收好,放入其中。
“青蓝。”他对外道。
聂青蓝本就守在殿外,如今闻言,立刻入内:“宗主。罗浮殿那边,又有人来请了。连大公子都过去了。老祖只怕是真的不行了。”
谢红尘不答此事,反而将方才的储物法宝交到他手上,道:“你将此物送到司天监,交给苗耘之前辈。”
“苗前辈?他到司天监了?”聂青蓝惊讶。他当然惊讶。如今医门圣手,一个是苗耘之,还有一个是裘圣白。
师问鱼已经将裘圣白收入麾下,若是又添了苗耘之。这恐怕不是什么好事。
然而,谢红尘却只是道:“去吧。”
聂青蓝也不敢答话,只得立刻动身。
而此时,谢红尘这才重整衣冠,赶往闇雷峰。
闇雷峰,罗浮殿。
确实连许多闭关或者隐退的长老都已经到了。见到谢红尘,这些人纷纷上前施礼。谢红尘也一一回礼。
这些长老们,对于谢红尘这个宗主,其实十分爱戴信服。
而第二梦中之事,他们虽不问世事,却也悉数听说。此时面对谢灵璧的病情,他们脸色凝重。
其中大长老仇彩令上前,道:“宗主,请借一步说话。”
谢红尘于是随他避过众人,其他人也很识趣地没有跟过去。
仇彩令须发皆白,但面色红润,中气也足。他说:“灵璧的事,我们都听说了。虽说梦中行事有失风度,但毕竟也在梦中。如今……他性命垂危,约摸时日无多。他的事……还是希望你能好生处理。无论如何,不要影响宗门。”
他叹了一口气,道:“千年门楣,来之不易。”
谢红尘明白他的意思,他问:“仇长老的话,也是其他长老的意思?”
仇彩令说:“无论如何,总是大局为重,不是吗?”
这般说来,便是默认。
谢红尘目光轻移,看向其他长老。
其他人也在向这边看,但显然,他们的立场与仇彩令等同。
谢红尘说:“现实之中,吾妻黄壤受盘魂定骨针之刑,已然成为活死人。吾先前甚至设想,她会不会是受朝廷指使,直到亲眼见到她。无论如何,此事总应有个交待。”
仇彩令皱眉,道:“可就算有交待,身中盘魂定骨针之刑的人,还能复原吗?”
谢红尘便彻底知道了十几位长老的意思。
仇彩令的话,只怕也是其他长老们想说的话。
谢灵璧眼看就不行了,他若死了,那么无论他做过什么,众人都不希望再追究。尤其是绝不能公审。是以,他们暗示谢红尘,为谢灵璧的所作所为善后。
谢红尘不说话,仇彩令总也不好逼迫。说到底,黄壤的事无论如何谢灵璧都犯了忌讳。
——盘魂定骨针这样的重刑之器,本就严禁私用。
罗浮殿深处的受刑之人,每一个都是经由仙门公审,认罪伏诛的恶徒。
黄壤未经公审,怎么会受刑?
此事若是公开,整个玉壶仙宗也难辞其咎。
长老们虽然终年闭关,不理会宗门事务。但如今出了这样的大事,大家免不了还是要出面干涉的。
谢红尘注视面前长老,忽而问:“那么,阿壤就白白受刑了吗?”
仇彩令微怔,半晌道:“宗主,灵璧可是你师父。三百六十余年前,是他从山门之下将你抱回。当时的你,冻得浑身乌青。我亲眼见他解开内衫,将你贴着心口抱入山门。暖了半宿,你才能哭出声。”
“是。我欠他。”谢红尘脸上神情,忽而变得十分淡然。他像是想通了什么,反而松了一口气。
仇彩令见状,不由道:“师徒如父子,既是父子,也谈不上亏欠。只是宗主如今已经是仙门之华盖。若是传出这样的丑事,恐怕宗门之辱难以洗刷。”
谢红尘不再说话,他举步进入罗浮殿。
只见内殿榻上,谢灵璧已经是面如金纸。他气息也弱不可闻,直至听到谢红尘的脚步声,他终于睁开眼睛。
“你来了?”谢灵璧的声音也干涩,如同被抽干了生气。
一旁,谢元舒本在这里陪着自己父亲,但谢灵璧一见谢红尘进来,立刻道:“你先出去,我和宗主有话要说。”
谢元舒翻了个白眼。
他自第一场梦重伤之后,将养了几日。如今刚能下床,就听见父亲病危的消息。
他急急赶来,然而谢灵璧仍旧是一见谢红尘,便全然没有这个儿子了。
谢元舒冷哼一声,好在从小到大,他也习惯了。他瞟了谢红尘一眼,随即起身出去。
谢红尘来到床榻边,居高临下地注视榻上的谢灵璧。
谢灵璧惨笑:“无论如何,老夫也到了这油尽灯枯的时刻。以后宗门,便交托给你了。”
谢红尘一把抓住他的手腕,谢灵璧想要挣扎。但谢红尘只用一股真气将他一激,他手腕之上,立刻现出黑气。这黑气自他毛孔渗出来,他整个人顿时邪异不堪。
“你以怨为食,修习灵魔鬼书!”他语声肯定。
谢灵璧却也不反驳,谢红尘松开手,他的手腕便无力地垂落下来:“那又如何?本是心存不甘,想要逆天改命。可到底天命难违。”
他深深叹气,说:“天命难违啊。”
谢红尘许久没再开口。
面前这个人,加害黄壤,很可能还加害了那些无辜的孩子。却只是为了修习这样一种魔功,以怨为食,增长修为。
他说:“阿壤,就是因为发现了灵魔鬼书,所以被师父残害吗?”
“哈哈哈哈。”谢灵璧笑得讽刺,“那个贱婢,老夫早就不想留她活命了。她发现也好,不发现也罢。终究也只是你的一块绊脚石。你这个人,太过心软。将来我若不在,你执掌门庭。有那贱婢在你身边,终是祸害。”
他说了这几句话,便喘得厉害,于是休息了一阵方道:“还是除去她,为师方能放心。”
谢红尘久久不言。
方才,仇彩令提起谢灵璧对自己的恩德。
可他所知的,不过九牛一毛。
“我记得,我从小就住在罗浮殿。在您身边长大。”谢红尘忽道。
谢灵璧胸口急喘,道:“些许旧事,还提它作甚?”
谢红尘说:“小时候我与您睡同一张床,您总是盘腿练功。后来我再稍大些,您便将我赶到偏殿居住。我入夜害怕,又不敢进来找你。只好躲在您窗外。于是您从来不熄灯,也不关窗。”
谢灵璧没有说话,他捂着胸口,目光却有些恍惚。
“光阴无情。”他难得也叹了一句。
谢红尘说:“我从小就知道,大哥是您的亲生骨肉。所以无论他如何欺负,我都忍着让着。直到有一天,您用刺藤,鞭了他一百。您说,如果以后我再忍让他,您就杀了他。否则以他之骄横,早晚也是一死。”
“从那以后,你便日渐严厉地约束着他。”谢灵璧笑着道,“这么多年,若不是你,他焉能活到如今?”
谢红尘握住他的手,许久之后,在他掌中画下一串符咒。
谢灵璧微微一怔,问:“你干什么?”
谢红尘张开右手,他掌心亦有同样的符咒,只是方向反折,如同镜像。他伸手过去,与谢灵璧掌中符印相扣:“师父既修习灵魔鬼书,自然知道此法可以夺舍。”
谢灵璧微怔,这一刻,他眼中的嘲讽消失,露出一种奇怪的神情。
“弟子蒙受师父教养之恩,无以为报。但……师父加害吾妻,吾亦不能坐视。如今,弟子以此躯壳,酬谢师恩。”他字字平静,道:“自此之后,你我师徒情绝,只剩仇怨。”
符咒相吸,罗浮殿内殿之中,光与雾交错。
谢灵璧只觉元神颤动。他整个人像是无限大,又无限小,被符咒相吸着向谢红尘的身体而去。
临末,他突然问:“谢红尘,你难道没有想过,这可能是老夫的阴谋?”
谢红尘没有说话。
当然想过啊。
多少年处心积虑,修习这样的魔功,正好可以夺舍。
不会很奇怪吗?
然而,他没有回答。
那一刻,许多旧事如倒刺,刮过回忆的肌肤,掀开皮肉,露出一片鲜血淋漓。
“你这个人,真是傻啊。”谢灵璧整个元神被吸入谢红尘的身体,他再说话,已经是谢红尘的声音。“真是傻啊。”
他复又感叹。
我筹谋多年,尚有无数计策未出,你已然献上自己的躯壳。
颅内的剧痛消失了。
谢灵璧盯着眼前的“自己”,原来,自己已经如此苍老了。他伸出手,想要触碰“自己”的脸。而此时,对面的他也睁开了眼睛。
那个白发苍苍的“自己”站起身来,言行举止已是全然不同。
他也注视着对面的“谢灵璧”,许久道:“你要杀我吗?”
谢灵璧动了动这副年轻的躯体,虽然谢红尘已有三百来岁,但这样的年纪,在仙门正值壮年。
年轻真好啊。而且他的根骨,乃是世间难寻。
这样的身躯都能轻易交付,真是……天真得可怜。
谢灵璧盯着面前垂垂老矣的自己,喃喃道:“红尘,你真是让我都有那么一丝丝的……感动了。”
他好久不提这个词,如今说出来,都觉得陌生。
于是他又沉默了很久,三百六十余年的记忆太长,再冷血的人,也总有许多东西可以追忆回想。
“老夫会保你性命。”他垂下头,许久才又阴阴讽笑,“毕竟这恐怕是我一生……最后一次感动了。”
次日,玉壶仙宗对外宣布,老祖谢灵璧失踪,下落不明。
同时,宗门以怀疑其擅用重刑之器为由,将其逐出仙宗,并出高额悬赏,与仙门道友,一并追逃。
仙门大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