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黄壤简直不敢相信,这是第一秋送给她的礼物。
她孤伶伶地站在门外,与傀儡遥遥对视。而九曲灵瞳之前,监正大人眼睁睁看她头发被雨水淋湿,紧贴着额头。
二人相隔千里,各自绝望。
好在,这傀儡的一场对战也有时间限制。
两个时辰之后,它终于低下脑袋,没了动静。
黄壤身上衣裳已经全部被淋湿,她试探着靠近这东西,这东西终于再无反应。黄壤这才从它身边钻进房里,她挤着身上的雨水,真是欲骂又止。
房里一片混乱,她只得将傀儡挪到一边。
——幸好修武道,力气也涨了不少。不然这么个大家伙,怎么搬得动?
黄壤将它挪到角落里,发现自己的床被捶塌了,箱笼也被踩坏了。她一声长叹,终于从废墟里找出一套还算干净的衣裙,先行换上。
但是,她也并不知道,这傀儡的双眼有什么作用!!
九曲灵瞳旁边,监正大人伸手想要关掉这法宝,犹豫了一下,他只是埋下头,用碳笔继续分解招式。
间或想抬头瞄一眼,终究也是没有。
夜里,朱雀司少监朱湘一脸严肃地赶来,她跑得极快,身后还跟着李禄。
二人甚至不及通禀,直接进到第一秋的书房。
朱湘道:“监正,今日朱雀司清点傀儡,发现少了一个!而且是最高阶的对战傀儡,下官疏忽,请监正治罪。”
此事啊。监正大人继续用碳笔拆解招式,说:“并未丢失,本座送人了而已。”
“送……送人?”朱湘愣住。
李禄也愣住,但他很快反应过来,问:“监正送给阿壤姑娘了?”
哦,阿壤姑娘啊。
朱湘很快反应过来,但随后她又有一个问题:“监正选了个战力超甲级的对战傀儡给她。”
监正大人嗯了一声,补充了一句:“超甲级最珍贵。”
既是送她,当然要挑个最好的。
这是珍贵!!李监副问了一句:“可……阿壤姑娘打得过吗?”那可是超甲级啊,司天监一共才三个。平时都是给白虎司的好手们陪练剑阵的。
一个剑阵十二个人,才能对战一个超甲级傀儡。
监正大人指了指墙上九曲灵瞳的画面。
画面中,黄壤已经换过了衣裳,头发仍湿着。她正蹲着身子,修理被傀儡捶塌的床。
……好吧,她确实打不过。
唉。直男送礼,断情绝义。
李监副深深叹气。
而玉壶仙宗,黄壤只能更刻苦地修行。
她摸索着这傀儡的使用方法,渐渐发现原来它的战力有甲、乙、丙三级可调。青铜钥匙插入耳孔,只需要拧动一圈,它就会是最低战力。
一场对战能持续两个时辰。
两个时辰之后,傀儡会停止作战。
黄壤开始觉得这很有意思,她每每与之动手,一天一次对战,再加上看书、自修、育种,时间便匆匆地过去了。
于是她有好几天没有去往曳云殿。
而此时,曳云殿。
谢红尘坐在书案前,殿中几个弟子正在扫洒。
案上有一盆兰花,花开极盛,似乎四季不谢。
谢红尘的指尖轻轻拨开那浓绿的叶片,那赤金色的花,将他的心思从经书典籍中吸引出来,一时之间,没个着落。
黄壤今天又没有来。
可谢红尘其实并没有什么理由每天召她入殿。
以他这样的身份,即使是亲传弟子,也不可能天天见面。
大多数时候,弟子们领了法卷,先自行修习。遇到难处,再去请教。或者干脆由师兄指点。
谢红尘性子清冷,平素并不是喜欢热闹的人。
当然更不能强行要求一个女弟子每日留在曳云殿练功,“承欢膝下”。
但是,她已经好几天不来了。
她在做什么?
很突然的,谢红尘想去看看。
他走出曳云殿,盛夏的天气十分晴朗。不过卯时初刻,太阳已经早早地探出了头,红着脸挂在天边。
谢红尘沿着山路向下,去往亲传弟子所居的精舍。
恍惚中,记忆模模糊糊。
他好像也曾这样前去找过黄壤。在阴阳初晓、黎明堪至的时刻。也是这样独自行走在山路上,心中想起那个人,隐隐的便生出许多杂念来。
谢红尘一路来到黄壤的住处。因为是女弟子,她的居所在最里面,外面是聂青蓝、谢笠等人的小屋。
黄壤住在山窝窝里,玉壶仙宗的山脉像一个怀抱,将她的小屋包裹起来。
而谢红尘尚未走近,就听见了声响,是机括转动的声音。
他再前行一阵,就见清晨绚烂的霞光里,黄壤身着浅金色的练功服,正和一高大傀儡对战。
那傀儡精铁所制,木头用的多年沉水老船木,只为了不轻易开裂。
而其关节之处,连接十分精巧。它与黄壤对战,其招式、功法,与真人皆十分相似。
黄壤不识宝,但谢红尘一眼便看出来——这傀儡制作精细、出招考究,正是司天监超甲级的对战傀儡。
这样的东西,想要从司天监弄出来,并不是有银子就能办到的。
毕竟整个司天监,超甲级的傀儡也不过三个。
谢红尘站在一边,看黄壤与傀儡对练许久,问:“此物,你从何处得来?”
“啊,师尊!”黄壤练得出神,一心想着拆解傀儡的招式,并没有留意他几时到来。这几天被揍了几次,她已经知道这傀儡的对战范围。
是以她极灵活地跃开丈余。那傀儡失了目标,不再追打,呆呆地站在一边。
“师尊!”黄壤恭敬地向谢红尘行礼,她额间香汗淋漓,桃腮带赤,整个人被霞光映照,有一种光彩夺目之感。
谢红尘的目光不由自主地驻留,好半天,他收拢心神,说:“司天监的超甲级傀儡,平素只用于内部演武,怎会出现在此?”
黄壤对“超甲级”三个字毫无反应,她坦然答道:“前些天弟子莫名收到此物,初时并不知道用途。还是这几日方才摸索明白。”
“莫名?”谢红尘抬眼看向面前的傀儡,那傀儡也木木呆呆地看着他。这东西极为高大,看谁都有一种俯视之感。
谢红尘皱眉:“司天监毕竟隶属朝廷,如此贵重之物,轻易相赠,只怕别有居心。”
“贵重?”黄壤从谢红尘口中捕获这两个字。能让谢红尘称之为“贵重”的东西,只怕真是不多。
她问:“这……很贵重吗?”
谢红尘绕傀儡一圈,沉思道:“司天监监正第一秋的得意手作之一,曾经在各大门派引起轰动。但因为制作复杂,而且维护不易,司天监不肯出售。如意剑宗曾经想要购入一尊。”
他想了想,不由看向黄壤,道:“何惜金曾开价三万万灵石,第一秋以精力不济为由,拒绝。”
黄壤惊在当场。
三万万灵石对她来说,根本没法想象。黄家常年育种,在育种师中,还算是小有名气。但是一年盈收若换作灵石,也不过几十万。就这还要除去供养族人的开销。
黄壤震惊,但司天监,朱雀司。
监正大人正主持重铸一尊对战傀儡。这东西铸造异常繁复,他一人也不可能完成。好在图谱俱全,零件也有剩余,重新铸造虽然耗时耗力,却也不至出错。
他一边指挥众人浇铸零件,一边不时看看对面墙上。墙上的九曲灵瞳里,有两个画面。一个是当年谢灵璧的新秀弟子试艺的片段。
这画面有些久远,乃是用玉壶仙宗的洞世之目所摄录。但好在世面上卖得多,倒也还算清晰。
另一个画面,则来自那尊超甲级傀儡。
听见里面谢红尘关于这尊傀儡的解释,监正大人冷哼了一声,并不在意。
而黄壤一脸敬畏地摸了摸那傀儡,瞬间原谅了它拆家的行为。
如此贵重之物,第一秋一声不吭地送给自己,这未免……
未免……
“财大气粗”四个字,在黄壤脑子里转了无数圈。唉,梦外的成元五年,你要是带着四万万灵石前来提亲,何愁大事不成啊!
黄壤心中感慨。
谢红尘却神情严肃,道:“此物价值过高,若你与赠送之人并不熟稔,自然还是退回去更为妥当。”
“啊?”黄壤这个人,一向现实。之前不知道此物的价值,她自然是感动。如今知晓了,哪舍得退?这可是三万万灵石都买不到的东西啊!
她这一辈子,可能见到这么多灵石吗?
能见乎?!
她眉峰皱起,顿时十分纠结。
谢红尘见状,沉声道:“你身为仙宗弟子,不应与司天监往来过密。这傀儡除了第一秋,只怕并无其他人能够出手馈赠。你身为女子,不好无功受禄,惹人非议。”
他一番话,将黄壤和第一秋的界限分划得明明白白。
黄壤只得道:“弟子会找到他,将傀儡退回。”
谢红尘嗯了一声,复又道:“你既拜入我门下,我自会倾囊相授、耐心指引。傀儡此物,虽然对练方便,但招式套路毕竟死板。于修行一途,乃是速成之道,并不能得其精髓。”
他难得这般耐心地解释,显然对面前这傀儡十分耿耿于怀。
傀儡再如何贵重,又岂能与他的亲自指导相提并论?
而司天监,朱雀司。
监正大人脸色同样阴沉,更糟糕的是,他听见了谢红尘下一句话。
谢红尘接着道:“你潜心修行,这本是好事。曳云殿的门……会永远向你敞开。”
这句话,出自谢红尘之口,真是过于亲昵宠爱了。
黄壤也这般觉得,但她娇俏的脸上满是纯真笑意:“师尊待弟子的好,弟子都知道的。”她回头看看傀儡,知道谢红尘的意思。
此物必是不能留了。
是以,哪怕心中再不舍,她也只是道:“弟子这就联络司天监,将其退回。”
谢红尘嗯了一声,再度看向傀儡。
他说不清自己面对此物时,心中隐隐的敌意从何而来。
当然了,他说不清,傀儡那头,九曲灵瞳之侧的监正大人可就说得清了。
一股酸意自心头升腾而起,傀儡俯视着面前的谢红尘,像是接受到来自主人的蔑视。
“曳云殿的门会永远向你敞开。”监正大人念着这句话,满脸尖酸。
哼,无耻之极!
而次日,他果然收到来自玉壶仙宗的信。
这信写得极为官方,显然出自谢红尘之手。信中不仅代表黄壤对监正大人的关怀表示了感谢,还告知他因傀儡过于贵重,二人又素无往来,因此不敢受纳,只得退回。
乞望原谅云云。
监正大人将书信搓揉成一团,随手丢进了炼炉里。
素无往来吗?
那就往来吧!
次日,监正大人从上京出发,随身带了一份厚礼,甚至不惜使用了一张三千灵石的传送法符,直接杀上了玉壶仙宗。
彼时黄壤正跟傀儡进行最后的试炼——这东西马上就要退回司天监了。说不得要再用一用。
三万万灵石啊!多用一次也是够本!
她正跟傀儡打得不亦乐乎,冷不丁外面有弟子跑进来,喘着粗气道:“黄师姐!宗主传您立刻前去曳云殿!”
他跑得太急,便显得十分失礼。黄壤倒也不计较,她跳出傀儡的攻击范围,问:“发生何事?”
那弟子急道:“今天一早,司天监监正第一秋便进了宗门。还带了厚礼!”说罢,他还看了一眼那傀儡,“听说是想商讨这傀儡一事。”
“……”厚礼?!黄壤不由自主便往聘礼方面去想。她默默地换了衣裙,前往曳云殿。
而殿中,等待她的正是修罗场。
黄壤又不是什么纯洁白莲花,她连一会儿的场景对话都想好了。
谢红尘:“阿壤,你是愿意同他走,还是留在为师身边,继续学艺?”
第一秋:“阿壤,你若要潜心学艺,我自然也能等得。”
然后二人一并向她看,等她答复。
黄壤深深叹气,她走进曳云殿,发现里面不仅坐着谢红尘和第一秋,就连一向极少露面的谢灵璧也到了。
她进殿之后,三人均向此看来。
黄壤只得跪下,道:“弟子黄壤,见过老祖、师尊。”
谢灵璧脸色不佳,不知道为什么,他本能地不喜黄壤。
还是谢红尘道:“起来。”
黄壤起身,又转头看向第一秋,向他福了福:“监正大人。”
监正大人嘴角含笑,道:“阿壤姑娘,我们又见面了。”
咳。黄壤站到谢红尘身边,谢红尘沉声道:“如今她人已过来,监正何不亲口问问。”
第一秋的目光紧随着黄壤,黄壤一眼瞥过去,正好撞上。
她如被火烫,连忙移开。
谢红尘便极其不悦,他道:“监正?”
第一秋这才开口,道:“阿壤姑娘,在下有一事,想要询问姑娘,望请坦诚答复。”
天呐!你不会又要求亲吧?黄壤心中哀号,你此时求亲,我若拒绝你,心中难过。但不拒绝你,只能离开玉壶仙宗。这可如何是好?
黄壤暗自焦心。
而监正大人顿了一顿,卖足了关子,方问:“请问阿壤姑娘,这傀儡对战,感受如何?”
啊?黄壤看了一眼谢红尘,又扫了一眼谢灵璧,见二人神情凝重,她顿时一头雾水。
但问题还是要答的。她只得道:“对练流畅,招式拆解十分详细。实乃……天人之作。”她如实道。
监正大人微微颔首,转而向谢灵璧和谢红尘问道:“看来,阿壤姑娘对这傀儡十分满意。灵璧老祖、谢宗主,你二人难道还觉得四万万灵石不值吗?”
……什么?
黄壤听得更糊涂了。
而监正大人端起旁边的茶盏,轻抿了一口,道:“玉壶仙宗乃第一仙门,这么一点灵石,也着实是微不足道。二位还有什么可犹豫的呢?”
黄壤算是听明白了——他想将这傀儡卖给玉壶仙宗!
……
监正大人不紧不慢地饮着茶,谢灵璧和谢红尘面色都极为难看。
这事儿应下吧,四万万灵石,说多不多,说少也不少。而且玉壶仙宗向司天监买入对战傀儡,或多或少都让人觉得司天监得脸。
不应吧,这傀儡在玉壶仙宗搁了月余。如此贵重之物,白白送来,确实惹人猜测非议。
他这敲锣打鼓、人尽皆知的,让世人知道,恐怕还道是玉壶仙宗出不起这钱。
反观监正大人,倒是极为悠闲,他轻声道:“二位若是手头紧,倒也不必为难。这傀儡原就是送给阿壤姑娘试用的,不过月余,就算是收回,也无人会觉得玉壶仙宗是白占便宜。”
谢灵璧素来最重体面,闻言更是面色铁青。
监正大人一见,心中一阵舒爽。
谢红尘面沉似水,半晌才道:“四万万灵石,并非大事。监正何必挤兑?”
第一秋闻言,轻笑一声,道:“谢宗主说得是,那稍后我便派人过来,我们签订契约。此后每半年,司天监会派人过来维护一次。”
他走到谢红尘面前,与其对视。
“承蒙谢宗主垂爱,它也定会不遗余力,替宗主教化弟子的。”说这句话的时候,不知道为什么,他又想起谢红尘那一句——曳云殿的门永远为你敞开。
然后呢,黄壤还回了一句:“师尊对弟子的好,弟子都知道的。”
哼,心里更酸了。
谢宗主与他对视,二人目光中似要迸出火花。
还是谢灵璧道:“够了!小小傀儡,也值得你如此兴师动众?”他起身,又看了黄壤一眼,道:“以后不要什么不清不楚的东西都收入仙宗。”
他出言便是责备,黄壤毫不在意,立刻道:“弟子谨记老祖教诲。”
谢灵璧这才又盯了第一秋一眼,拂袖而去。
监正大人自然也不用多留了,他对着谢红尘拱手道:“既然事情商定,那本座也告辞了。谢宗主不必远送。”
谢红尘压根不想理他,更别说送他了。
而监正的脸皮向来厚实,他转而对黄壤道:“阿壤姑娘送一送,也便是了。”
黄壤正要应下,谢红尘开口道:“监正亲自前来,还是由本宗主亲自相送得好。”
监正大人不阴不阳,道:“那真是劳烦宗主了。”
黄壤就看着这两个人,并肩出了曳云殿。
——谢红尘要送回对战傀儡,他就厚着脸皮跑过来,索性软硬兼施,以试用为由,迫着谢红尘和谢灵璧买下这傀儡。
既送了礼,还能把成本捞回去。
真白嫖大师,不服不行。
而此时,监正大人同谢宗主并肩而行。
二人平素虽说不上交好,但好歹面上也过得去。偏生今日,竟是连一字交谈也无。
监正大人也是奇怪——真要说起来,这谢红尘也算是半个老丈人般的人物。他本应极力交好才是。
但为何总是心中生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