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谢红尘站在一边,看着黄壤捧着地上金色的息壤悲伤欲绝。
他除魔卫道多年,其实看惯了这样的场面。但是今日,他有些心软。
或许是因为同情自己的弟子,或许……是因为她哭得极美。
黄壤很会哭。
无论什么时候,只要她想,眼泪总能如珠如玉,粒粒剔透。她的哭很有些花样在里面,既能无声而泣,也能哀伤婉转。
但她从不声嘶力竭。
哭是没有用的。
但若能哭得梨花带泪、至美至殇,起码能少吃很多苦。黄壤早就已经掌握了这门绝技。这是她在黄家活下去的看家本领。
从前,谢红尘对此了若指掌,所以他心如铁石,从不理会。
可是现在,谢红尘显然还不够了解她。
他走到黄壤身边,等她哭得差不多了,才道:“黄墅其人作恶多端,不仅不配为父,更不配为人。你不必悲伤。”这几句话虽然冷淡,却是安慰。
真是可笑。黄壤同他夫妻百年,从未得到过他一句劝慰。如今成了他的弟子,倒是得到了。
黄壤仍是捧着黄墅所化的息壤,道:“他纵有千般不是,终究是我父亲。我受他生身之恩,见他落得如何下场,到底是……”
——到底是高兴极了!
剩下的话,她没有说出口,想要交给谢红尘自己品味。
谢红尘果然品味到了,他继续说:“我明白。既然如此,你便养着他的法身。希望他能修心自省,忏悔改过。在你的精心照顾之下,想必他还有得道开悟、修成人身的一天。”
那可真是太好了。黄壤找了个檀木盒子,精心拾捡着地上黄墅所化的息壤。那息壤被她好好地装进盒子里,一粒都不曾遗落。
——他还想有这么一天?
黄壤将檀木盒子宝贝一样紧紧抱在怀里,说:“我身为人女,自当处处悉心照料。”
我当然要悉心照料,以防他真有得道成人的那么一天!
但这还不够。她紧接着又道:“如今家父出了这样的惨事,也是他昔日不曾修德。只是弟子家中尚有兄弟姐妹,父亲外出不归,只怕他们……心急之下,不能平和处事。”
她一脸忧色,却将事情说得极尽委婉。
而谢红尘却再不明白不过,黄壤的兄弟姐妹,岂止是不能平和处事?
他们在黄墅的淫威之下长大,自然受他影响颇多。
如果知道黄墅身死,指不止闹成什么样子。
谢红尘问:“你待如何?”
黄壤说:“弟子想告假几日,回到仙茶镇,一则是将父亲的消息带回。二则……也想要为他们想想后路。”
——后路?后路就是让他们知道,现在的黄家,谁才是真正的猛兽。
“你这个人,实在是太过善良。”谢红尘轻叹一声,道:“你家中兄弟姐妹,无论才华还是品性都不能服众。唯有你可堪家主大任。”
“师尊万万不可。”黄壤忙道,“阿壤家中尚有长兄,又不能常年留在仙茶镇……”
谢红尘说:“阿壤。”他再一次唤这两个字,仍是心头微颤。那感觉很奇怪,像是有一种……悸动。
那一刻,黄壤抱着檀木盒,也有几分疑惑。
像是时间不曾经过,她还在祈露台,而他突然过来。他穿过半月形的拱门,站在三角亭下,也会轻声喊:“阿壤。”
谢红尘努力忽略这种感觉,继续说:“只有你出任黄家家主,黄家才可能延续下去。”
黄壤眼中泪如碎钻,她轻声问:“师尊不想要弟子了?要赶我回仙茶镇,是不是?”
她的声音很轻很轻,有一种羽毛搔过心间的感觉。谢红尘几乎立刻道:“不会。永远不会。”
说出这句话,他亦愣住。他说永远。
黄壤眼中泪水将溢未溢,她双膝一屈,跪在地上,说:“弟子也想要留在师尊身边。永永远远随师尊学艺。求师尊不要驱逐弟子。”
那一刻,谢红尘心中温软。他伸出手,几乎颤抖着去抚摸黄壤的头。她的头发,柔软顺滑,谢红尘要很努力,才能保持长者的慈爱。
——而不是卑鄙肮脏之徒的无穷杂念。
“你可以身在玉壶仙宗学艺,遥领黄家。你是我的弟子,没有人敢反对。”谢红尘轻抚她的头顶,“为师……”他斟酌着说出这两个字,继续道:“也不会让人反对。”
那可就太好了。
黄壤任由他轻抚头顶——红尘,原来想要获得你的爱护,是不能爱上你的。
次日。谢红尘允许黄壤小休几日。黄壤离开宗门,返回仙茶镇。
黄壤却仍是等到祈露台的良种成熟。她将这些种子晒干、装箱,一路带到山脚的驿站,全部寄给何惜金。
等填完地址,黄壤想了想,还是准备给何惜金写封信。
她在信中写道,因受何掌门所托,特育良种若干。望免费发放,用以救急。
信写得简单,但她还是在想——不知道这位何掌门,会用这些种子做什么。
为自己扬名?还是谋利?
这可真是太令人好奇了。
当然了,黄壤不在意结果。
她培育这些良种,只是要让谢红尘看见她这一颗“至纯至善”的美人心罢了。
于她而言,人性就是如此。
若你想要见到一个善人,就不要去剥开裹在人心表面的糖衣。
做完了这些,黄壤带着黄墅所化的息壤,准备赶回仙茶镇。
而此时,大师兄聂青蓝却正等到山门之下。
黄壤微怔,还是走过去。她没有行礼,语声却亲热:“大师兄。”
她对聂青蓝尊敬有限,倒是亲切有余。没办法,毕竟梦外当了他一百多年的师娘。
聂青蓝倒是不介意,反而喜她天真无拘束,道:“师父知道小师妹要返乡,特地让我送来书信。”他将一封书信交到黄壤手上。
黄壤接过来,问:“这是……”
聂青蓝说:“这是师父让交给小师妹的书信。还有一张传送法符。师父要小师妹回到仙茶镇,即刻请来各族族老,商量继任家主之事。”
黄壤接过书信,不知道为什么谢红尘没有亲自过来。她向聂青蓝拱手,聂青蓝回了个礼,示意她即刻归乡。
而山腰临风水榭,谢红尘凭栏而立,目送她渐行渐远。
黄壤离开玉壶仙宗,一路返回仙茶镇。
她倒是听话,回镇之后,立刻拿着谢红尘的书信去找镇长,要他通知各族族老前来黄家议事。
这一点,谢红尘的话绝对正确——扛着他的招牌,没有人敢有异议。
果然,镇长毫不耽搁,立刻派人召集一众族老。
而黄壤则是独自返回黄家。
几个月没回来,黄家变化却不大。黄壤踏进家门,一众兄弟姐妹与她久别重逢,却没有半点喜色。
她大哥黄增目光怀疑,问:“你怎么回来了?父亲人呢?”
黄壤并不理会他的质问,而是在家中随便走走。
她的小院,早已经被别的姐妹所占,里面的一应器物,自然也早被刮分了个干净。这黄壤,一瞬间就像从来没有过她这个人一样。
“十姐姐莫不是心思不纯,被仙宗赶了回来?”她身后,一个不知道排名十几的妹妹出声讥讽。
黄壤回头看了一眼,没有说话。
她兄弟姐妹十六人,还有些没有名份的,被黄墅充作了下人。
这黄家最多的,是黄墅的小妾婢女。里里内内足有六十多人。
真要闹起来,也是够吵的。
她在四周转了一圈,最终回到正厅。
黄增终于忍不住了,问:“父亲人呢?怎么,你去了仙宗多日,变哑巴了?”
“父亲不会再回来了。”黄壤看着正厅墙上所悬的画,画上是一副春播图。
“真的?”众人听了这话,第一时间竟然目露喜色。但很快,大家又开始转动别的心思。黄增说:“父亲不在,我是长兄。这黄家就应该我说了算!黄壤,你且说来,父亲发生了何事?”
他话音刚落,立刻有人喊:“你算什么东西?不过一个贱姬所生的贱种。也敢称我们长兄?”
说这话的是黄壤的十六弟。
啊,他娘是黄墅续取的继室。
不过也早早病故了。
“黄城,你难道还想主事?你娘那继室是怎么来的,你是想我们当众说出来吗?”黄增反唇相讥。
一时之间,整个正厅里吵成一团。
人皆争论应该由谁主事,至于黄墅的下落,谁关心?!
黄壤站在厅中,再次看向那副春播图。
春播……她之所以选在这个时节回来,是因为邀了第一秋喝酒。
不知道他会不会来。
院中埋下的玫瑰饮,希望还在。
正厅里吵翻了天,甚至有人开始大打出手。
许久,黄壤突然说:“以后黄家,由我主事。”
她声音很轻,但因为修了些武道,出口却如惊雷。惊雷在众人耳边炸响,暂时止住了吵闹。
黄壤转过身,看向一众兄弟姐妹,她目光沉静温和,一字一顿,道:“以后,我就是家主。”
“你说什么?!你一个女人,也敢牝鸡司晨!”立刻有人大声驳斥她。
黄壤七姐疑道:“你竟然想继任家主,莫不是你害死了父亲?!”
她这话一出,其他兄弟姐妹立刻一拥而上——名为质问,其实是要先撕她个一身狼藉。
一个人若是形容狼狈了,自然也就不会那么令人信服。
而黄壤并不动手,只是后退。
正在此时,外面有人道:“你们在干什么?”
却是镇长大步入内。
随他一起来的,还有仙茶镇周围所有家族的族老。
——谢宗主的亲传弟子回乡,还手持他的亲笔书信,这些人哪有不来的道理?
众人见到镇长,还是有些发怵。顿时不敢胡闹。
镇长走到黄壤面前,先关心了一句:“阿壤无恙否?”
黄壤向他盈盈一拜,道:“谢镇长关心,阿壤安好。”
镇长这才点点头,示意一众族老坐下。
黄壤将谢红尘的书信递给他,说:“家师突然派弟子回乡,要弟子请来诸位族老,再将书信交给镇长,必然真相大白。”
镇长双手在衣上擦拭几下,这才小心翼翼地接过书信。
谢红尘的书信,字字华光。
镇长大声念道:“经本宗主查证,仙茶镇黄墅行事不端、好色成性。且多年来私调良种价格,祸害百姓。今朝毁其修为,令其重悟善念、再修仙道。黄家子嗣,当人人自省……”
书信后,他详细地附带了黄墅的罪行。有霸占别人娘子的,也有不顾朝廷律令,私调良种的。
却唯独,没有黄墅猥亵亲生女儿的罪行。
他知道这样的名声传出去,对黄壤的影响。
这恐怕将是跟随她一生的污名,永远难以洗刷。
而这,也正是梦外的成元五年,黄壤对他苦苦隐瞒的原因。
在一个品性不端、连自己亲生女儿也可以玷辱的父亲的膝下长大。这样的事若是落到自己夫君耳中,他怎么相信自己的清白?
黄壤本就以色侍他,若是让他生出这等疑心,二人岂不一世隔阂?
戴月料定了她不敢说,她也只能闭口不言。
可惜,她万般隐瞒,到最后,仍是百年隔阂。
并不曾改变什么。
黄壤站在厅中,冷冷地听镇长念谢红尘的手书。
即将到手的黄家,并不能让她专心。
她开始想埋在小院的酒,想第一秋会不会前来赴约。
或者说,他能来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