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司天监。
戴月受黄壤差遣,去找第一秋。而侍卫知道监正不在,但也听过戴月的名字。知道自家监正与她尚有婚约。于是也不敢怠慢,将她请到玄武司的花厅相候。
戴月本来心中就忐忑,而这时候,却听外面两个小童正小声说话。
小童声音压得低,但是戴月毕竟有一半狐妖血统。她削尖了耳朵去听,只听小童甲道:“听说花厅里的那个,就是咱们监正未来的夫人。”
小童乙不服气,说:“又没过门,根本不算。”
“怎么不算了?监正都要下聘了。”小童甲强辩。
戴月听他们争辩,心里本是带着笑意的。至少,大家都知道她是第一秋的未婚妻子。她很享受这个身份。而就在这时候,小童乙说:“你难道不知道,昨天黄壤姑娘睡在监正大人的卧房?”
这短短一句话,却如晴天霹雳,将戴月震碎当场。
——昨天晚上,黄壤睡在第一秋的卧房里?那他们两个人……
戴月又不傻,她当然知道第一秋为什么会向她提亲。难道是因为垂涎她的美貌吗?这怎么可能?!
只是司天监隶属朝廷,而朝廷最在乎的,无异于民生社稷。是以,司天监年年寻找育种师,只为了保证粮食产量,稳定江山。
第一秋选择向她提亲,不过是看中她育种的能力罢了。
戴月不在乎第一秋有别的女人,她又怎敢奢望第一秋只有她一个女人?只要能嫁给他,就能脱了奴籍。总好过在黄家当一辈子下人。
所以,若第一秋身边有别的女人,她其实可以接受。但是偏偏,这个女人是黄壤!
戴月双手握拳,指甲刺进掌心,血沁出来,却并不疼。
因为她心中滴血。
若这个人是十姑娘,她又有什么胜算呢?
这些年,难道她不知道自己的名声因何而来吗?
黄壤容色姝丽,气质绝尘,最重要的是,她不蠢。连第一秋贪图的育种能力,恰恰都是她的。自己呢?自己不过是她的一个婢女!
拿什么同她争?
戴月如同失去了知觉,连心都开始揪痛。
自己心心念念,想着盼着,可眼看好事将成,她偏偏还是要夺走。她高兴时,赐自己一场虚名。不高兴时,不费吹灰之力就能夺自己所爱。
难道,我就要这样认命吗?
她低下头,沉默了许久。
人若想要活出个样子来,总是要想些法子的。
——啊,这句话还是黄壤小时候说的。
戴月看看这花厅,乃至外面广阔的天地,她下定决心,拔下发间素钗。那素钗末端尖锐,她将之紧紧握在手中,半晌,撩起自己的衣袖。
她紧紧抿住唇,在手臂间用力划下去。
而此时,抱琴馆。
监正进到二楼的房间里,十二位美人平时都是敲骨吸髓的好手,现在却颇为局促。这倒并非羞涩,实在是怕面前这位俊俏公子承受不住。
他们这些王孙公子,大多体虚,而眼前这位看着犹带稚气。万一弄死在屋子里,这可不是闹着玩的。
所以大家都有所保留。
监正大人来到桌边坐下,十二位姑娘们站成一排,直勾勾地看他。这情景,怎么看怎么像是一群野狼围住了一只未足月的小羊羔。
而小羊羔犹自不觉,还问:“站那么远作甚,来!”
大家一看,好嘛,这厮真不怕死,是个壮士!十二位姑娘于是一拥而上,正要使出那修炼多年的绝技。然而,监正大人一眼扫见为首的别韵姑娘。
别韵姑娘将领口拉开了些许,露出了肩头的刺青。刺青若隐若现,但监正大人长了一双什么眼睛?他一眼看见,顿时眉头紧皱,问:“这是什么?”
“这呀?”别韵姑娘翘着兰花指,将纱披再拨开一些,露出肤如凝脂。雪肤上那朵芍药便显得越发娇艳欲滴。她声音柔得能拧出水来:“郎君看清了吗?”
监正岂止是看清楚了?他简直连眉毛都皱到了一处——这纹的什么?!
“技法粗劣、品味庸俗!”监正越看越觉得碍眼,如同眼里揉了一粒沙,令人不适。监正大人当即取出银针,一把抓过别韵,他半扯下别韵的纱披,开始落针,修改她身上纹身。
别韵惊叫一声,连声喊:“大人……大人不可啊!!”
其他女子见了,皆是惊惧无比。她们的生计,十分依赖皮囊。若是这身皮相毁了,那可就完了。众人又想跑,但知道这少年位高权重,又怕他怪罪。
于是其他十一女缩在一处,只听得别韵一脸绝望,声声哀哭求饶。
厅中,李禄还是不放心——这群小妖精,可别把监正给啃了。他犹豫几番,还是决定上楼看看。然而刚上到二楼,听到一门之隔的房间里,女子连声求饶……
李禄摸了摸鼻子,只得又下了楼。
此时,别韵的哭叫声越发大了。她已经叫起了“妈妈救命”。那馆主一脸震憾,怎么可能前去相救?厅中诸人如坐针毡。
二楼,房间里。
监正好不容易改好那副芍药图,终于放开了别韵。别韵姑娘自己看不见全貌,只得一边啜泣,一边无助地看向其他十一位姐妹。
其他姑娘拥住她,纷纷查看她的香肩,只见那里,原先一朵斜开的芍药经他润色,更加娇艳灵动。而且,就在芍药之下,花瓣纷落,一片一片,像是没入了她的抹胸里。
先时别韵挣扎得厉害,这些花瓣便呈鲜紫色。而随着她渐渐安静,花瓣颜色越来越浅,随后一片一片,消失无踪。
就这玩意儿,够她红一辈子!
其他十一头狼,突然眼神就变了!
所以白轻云上来的时候,就听见姑娘们清一水地撒娇:“大人偏心,就疼别韵一个!人家也要……”
白轻云摸了摸鼻子,下了楼。
房间里,其他姑娘身上并无刺青。监正大人只好掏出碳笔,绘制草图。他是个实打实的手艺人,犹为讲究细节。即使是这烟花柳巷的姑娘,他既然允了,便没有敷衍之理。
等到第二位蕊珠姑娘的兰花吐月也完成之后,其他姑娘就十分默契地守住了房门。
——谁敢进来坏我们好事,谁就死!!
十二幅刺青,监正从午时,一直忙到五更天。
等终于画完出来时,饶是他也是满脸疲色,站得久了,手更是一直不得松懈,他手抖脚软。十二位姑娘心满意足地拥了他出来,眉眼间皆是心满意足!
馆主早就等得惴惴不安,如今一见人总算是活着出来了,顿时长吁一口气。
李禄等人可是一夜没睡。此时几人围上去,但谁也没开口——问啥啊?
监正大人挥挥手,道:“本座累了,先行返回。你等自便。”
他这话大家都没意见——十二个啊,就是头牛也趴下了。李禄甚至很贴心,问:“监正若是实在疲惫,可以再歇上一日……”
他这话刚一出,簇拥着监正的十二位姑娘顿时连眼睛都亮了。她们连声道:“正是,大人不如先歇下。我们的其他姐妹也想……”
“不必!”话没说完,就被监正大人给否了。他平生第一次为人做活,居然还被倒收了费用,怎肯再留?!血亏啊,哼。
白轻云虚扶着他,生怕他摔倒:“大人,您没事吧?”
“劳心费神,着实辛苦。”监正大人总结了一下自己的见闻,一脸疲态地迈出抱琴馆,扬长而去。
其他姑娘一路将他送到门口,人人恋恋不舍。见诸女神情,几位大人有心想要细问,却又实在拉不下老脸。
最后还是朱湘问:“你们……我们监正怎么样啊?”
你这话问得……几位大人转过身去,假装什么也没听见。耳朵却不由自地竖了起来。而十二位姑娘闻听这话,面上都洋溢着奇异的微笑。
“咱们大人呀……”姑娘们一脸羞涩,其中却又透着心满意足。到底是没人细说,大家嘻嘻哈哈地跑远了。
这……这……
小母牛摇尾巴啊……诸位大人十分震撼。
当然了,没过多久,抱琴馆的十二朵名花便身价爆涨。而这十二名花也并没有忘记监正,她们决心为监正扬名,以作答谢。
于是整座上京城都流传着“监正大人有一宝物,每每不用时便缠于腰间,以免不良于行”这般的惊世传奇。
……
司天监。
监正刚一回来,就有人回禀他——戴月过来了。
第一秋闻听这个名字,倒是一怔。想着黄壤今日方才进宫,如今戴月过来,想来是为了双蛇果树的事。他匆匆来到花厅,戴月一见他,忙迎了上来。
第一秋问:“可是十姑娘派你前来?”
果然,开口还是问她。
戴月强掩心中悲意,说:“十姑娘……她请秋大人晚间过去一趟。”
对于黄壤的话,她还是不敢公然违抗。
第一秋虽然疲累,但闻听这话,却还是答:“稍候我便过去。”
戴月垂下头,嗯了一声。见他再无话说,戴月终于说:“秋大人,双蛇果的事……对不起,都是我的错。”她说到这里,眼泪已经流下来。
第一秋眉峰微皱,说:“此事要看你家十姑娘能不能救你。陛下的旨意,即使是我也不能违抗。”
戴月连忙说:“十姑娘一定能的。”
第一秋看她的目光,更加充满审视。许久,他问:“有一件事,一直想问你。”
戴月低下头,手腕蜷在袖中:“秋大人请讲。”
第一秋沉声问:“自成元初年以来,你培育出了许多名种。这一次却犯下大错。戴月,这些年真正在育种的,到底是你,还是你家十姑娘?此事,你必须如实相告。”
他问了,他终于还是问了。
戴月泪流满面,她委委屈屈地道:“这些……当然都是十姑娘的功劳。”
说完,她转身要走,右手却下意识地按住自己的左臂。而就在她衣袖上,血已经浸出来。第一秋见了,不由问:“你的手怎么了?”
戴月一惊,忙挡住血迹,连声说:“没、没什么!”
第一秋上前几步,撩开她的衣袖。只见她手臂上,交错纵横都是伤口。
戴月顿时更慌了,她拨开他的手,说:“秋大人,我、我先回去了。”
第一秋皱眉,问:“发生何事?”
戴月似乎忍了又忍,最后她蹲在地上,抱头痛哭。
第一秋等她哭得差不多了,才又道:“说话。”
戴月抽抽咽咽,说:“因为我私自接旨,前来上京。又一时不慎,出了这等岔子。十姑娘气极了,她就……她就……但是秋大人,她也不是故意的。虽然她偶尔也打骂奴婢,但受这样的伤,也确实是奴婢的错……”
她越说越凄楚。
但她哭了半天,面前人却并未哄劝。
戴月不由偷偷抬起头,却见第一秋神情倦怠却严肃。她心中不安,轻声问:“秋大人……为何这样看着奴婢?”
第一秋问:“十姑娘何时惩罚你?是用何器物?如何划下这些伤口?”
“啊……啊?”戴月听得一愣,显然她全然没有想过,第一秋会问这些问题。显然,她严重低估了一个手作大师的严谨程度。
这……没有一句安慰的吗?他怎么就开始审讯了呢?
戴月猝不及防,说:“就在我来此之前,姑娘她用……她的发钗……她抓住奴婢的手……”
第一秋把手递给她,戴月一脸茫然。第一秋道:“案件重演,你不懂?”
啊,他是要假作自己,让自己扮成十姑娘,重现十姑娘折磨自己之时的场景!戴月惊住,好半天,她才抓起第一秋的手臂,然后假装黄壤,用力地划了几下。
第一秋一见,摇头道:“不对。”
“怎么可能不对……”戴月还要说话,但见他神情如审案犯,不由就弱了气势。
第一秋道:“你家姑娘的发钗乃是双股钗,凶器不符。”
戴月忙道:“我记错了,姑娘是抽了我的发钗。”
第一秋又道:“你家姑娘修武道,虽然修为尚浅,但根基不错。她若出手,力道不符。”
戴月惊住,第一秋又说:“方才来人禀告,称你在此等候已有一夜。伤口时间不符。”
……戴月像是被人重重一掌掴在脸上,连辩解的力气都没有了。
而监正大人也不再给她辩解的机会,他道:“你应该庆幸你现在是身在玄武司,而非白虎司。”说完,他一挥手,“回去,告诉你家十姑娘,我稍后会过去。”
戴月走出司天监时,整个人都是慒的。
然而更令她绝望的事还在后面,她出门之时,听见有人议论——说监正今天下午在抱琴馆一口气找了十二个姑娘……
皇宫,别苑。
黄壤已经将双蛇果树了解得十分透彻。她令福公公采买了各种树苗,开始育种。福公公心情忐忑,一直留在别苑就没走。反倒是黄壤一边安抚他,一边育种。
于是福公公眼睁睁地看着小院里开始只有一个盆,后来有了十个盆,最后变成了两百多个盆。
黄壤这场梦中虽然一直修武,但育种的能力也并没搁下。
她做这些事,如行云流水,毫不拖拉。
及至天色快黑了,戴月终于回来。
她一路失魂落魄,然而进到小院里,她却不得不打起精神。
“十姑娘。”她来到黄壤面前,恭敬地道:“话已经传到了,秋大人说……他稍后会来。”
黄壤嗯了一下,指挥她:“将这几个盆搬到避光处。”
戴月忙上前搬花盆,黄壤一眼就看到她衣袖上的血迹。“你手怎么了?”她问。
“没、没什么。”戴月慌乱道,“回来时不小心摔了一跤。”
黄壤也没深究,因着第一秋应承今天过来。她便打算准备一顿晚饭。
她和第一秋算不上熟识,甚至连称之为友都十分勉强。但是梦外的她一无所有,只有这么一个男人在周遭忙忙碌碌。所以她总觉得莫名亲切。
如今好不容易又入了梦,自然也便对他有那么两分不同。
别苑里有专门的小厨房,福公公也并不敢怠慢她。所以里面食材还算齐全。
黄壤简单看了食材,很快便已经定了这顿晚膳的菜色。
——照顾谢红尘整整一百年,她干这些事,早已经得心应手。
她很快便做了四个小菜,外加一个甜汤。只要那个狗东西嘴不是很挑,那这顿饭他可以很满足了。黄壤暗自盘算。
可是这一晚,第一秋没有来。
黄壤等了一阵,就开始独自吃饭。她一直心平气和,因为这样的事,以前在祈露台经常发生。她已经学会了如何平静地应对这一切。
若连失望都麻木,哪还有什么愤怒。
狗东西,不来算了,当你没口福!
戴月侍立一边,见第一秋失约,不知道为什么,她心里有一种莫名的快意。于是连话也别有用心。她说:“十姑娘,今日奴婢去司天监,听人说……听人说……”
黄壤问:“听说什么?”
戴月说:“听说秋大人在抱琴馆……一口气找了十几个姑娘……现在,他可能是体力不支,所以不能前来吧。”
她一边说,一边偷看黄壤的脸色,期待看到她的痛苦和失落。而黄壤挟了一口菜,半天感叹了一句:“难道本姑娘竟然小看他了?”
啧啧。
司天监。
监正大人当然是准备过来的。但是就在他动身之时,突然喜公公急匆匆地赶来,道:“监正大人,陛下令你带上白虎司的好手,立刻随咱家走一趟!”
第一秋皱眉,问:“何事?”
喜公公急道:“探子传回消息,虺蛇回巢了!”
第一秋双手微握,半晌,他道:“来人,令鲍监副清点人马,随我出城!”
说完这句话,他突然转头,叫住白轻云:“你派人向十姑娘传个话。就说我有事,今日不去了。待回到城中,自会去见她。”
白轻云心中了然,忙应了一声,但眼看着他披甲,又忍不住叮嘱:“监正,虺蛇剧毒,一切小心。”
第一秋嗯了一声,带着鲍武等人,径自出了司天监。
皇宫,偏苑。
黄壤一顿饭都快吃完了,外面有人道:“白轻云见过十姑娘。”
“白少监?”黄壤意外,“白少监此时过来,有何要事?”
白轻云作了个揖,道:“十姑娘,监正今日奉旨出城办差,特地让下官进宫向十姑娘回禀一声。说事出突然,待他回城,再来看望十姑娘。”
“啊?”黄壤十分意外。”
祈露台的一百年,她已经习惯了谢红尘的不回应。他若不来,便是不来。哪里会特地派人前来告知?
她空等了无数个日夜,直到习以为常。
而现在,在一场梦里,黄壤得到了一个回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