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对智者不用多指点,看表情他就能明了;红果的味道怎样,看颜色就能知道。
——《萨迦格言》
公元1265年——阴木年年(乙丑)——南宁度宗咸淳元年——蒙古至元二年八思巴31岁恰那27岁公元1265年的藏历新年,八思巴和恰那是在墨竹工卡的止贡寺度过的,此地距离逻些只有一百来里地,是藏大派止贡派的本寺,止贡派起源时间与萨迦派差不多,但萨迦崛起在贫困的后藏,止贡却是在更为富饶的前藏发展。百余年间止贡派发展成了藏地最大的教派,连圣域逻些都是止贡派的势力范围。
八思巴回乡的消息早已传遍藏地各大教派,曾是萨迦死对头的止贡派在通往逻些的必经之路设下盛大的欢迎仪式,法王京俄仁波切竭力邀请八思巴和白兰王一行入住止贡寺。八思巴本想尽早赶到逻些,却拗不过京俄的一再邀请,在止贡寺里停住了十来日。说起止贡派与萨迦派的矛盾,得追溯到撒加班智达时期。几十年前,止贡派遣了一批修行者前往冈底斯山转山祈福。途径萨迦寺时,班智达会见了这批修行者。这些人仗着止贡派的强盛地位,在班智达面前口出狂言,牛皮吹的不成样子。班智达直言挑破,引得这批人非常不满。后来止贡投靠蒙戈汗得势,便派人来萨迦,在班智达的法苑跑马,还拆毁房屋改为街市,引得萨迦众人义愤填膺。两排纠纷日渐扩大,以致闹起了官司。萨迦派本钦释迦桑布背着木枷步行前往逻些,与止贡派对质。那个时候八思巴刚刚追随忽必烈,蒙哥汗尚在世,自然是偏向止贡派。官司不了了之后,萨迦派吃了不少暗亏。但后来忽必烈当了大汗,八思巴的地位越来越高,萨迦今时不同往日,止贡也不得不低头。八思巴此次回乡身负重任,要为藏地划分万户侯和寺庙的属民属地,各派利益均牵扯在内,止贡怎敢再得罪八思巴?所以如此盛情款待,是低头示好之意。这也正合八思巴之意,他此次回乡不想与任何教派起冲突,早有意消弭萨迦与止贡几十年的宿怨。不仅止贡派,还有与萨迦摩擦不断的帕竹派,八思巴也早已写信过去表达诚意。在止贡派可以奉迎下,我们在止贡寺里过了热热闹闹的藏历新年。新年第二天启程,京俄派了大队人马护送我们赶往逻些。八思巴要赶在汉历新年前到达,他要在逻些像忽必烈发送每年必写的新年祈祝。于是汉历大年三十那天,在那个明媚的冬日上午,我们浩浩荡荡进入两人昔年辉煌的吐蕃旧都逻些,这雪域圣城如今的名字是——拉萨。
吐蕃时期由松赞干布始建的大昭寺金碧辉煌,雪光映衬下美轮美奂,我们再逻些的住所便是大昭寺。安顿下来后,八思巴来不及顶礼文成公主从长安带来的释迦牟尼十二岁等身像,心思重重地吃了午饭,便将自己关进大昭寺僧众精心为他准备的就寝处——觉康佛殿。他每年都要为忽必烈写新年祈祝,以他出口成章的文采,写这些吉祥话实在算不上什么为难之事。可这次却煞是奇怪,他竟只让桑哥随侍左右,且进了觉康寺佛殿后许久未出来。我不禁起了好奇心。我偷偷溜进觉康佛殿便张大嘴巴四处环顾,这大殿的精美华丽竟丝毫不逊于忽必烈在中都的王宫寝殿。看来藏地这些势力为了拍他马屁,真是煞费苦心啊。可八思巴似乎对这华贵的居所毫不上心,盘腿坐着写信,时不时停笔凝神静思一会儿,连眼皮也没抬一下。挥笔落下最后一个字,仔细检查一遍,封入信封盖上他独有的火印,他招呼侍立在旁的桑哥:“派人将这封信火速送往中都,记住,必得由大汗亲启!”桑哥不油诧异:“师尊,这不是您例行奉给大汗的新年祁祝吗,为何要如此急速?”八思巴神色肃然,站起身活动一下酸麻的腿脚:“除了给大汗的新年祈祝,这信中还有我对藏地如何划分俗人民户和寺属民户的初步想法,我称为划分米德和拉德。这些需要大汗首肯。”桑哥更加诧异:“米德和拉德?师尊,我知道拉德是藏地各大佛寺所占民户。他们租种寺庙土地,只需向寺庙缴纳租役,这是吐蕃亡后藏地的普遍做法。可米德又是什么?”八思巴指头在桌案上无意识地轻轻敲打,眉间有着浓浓的思虑:“藏地四分五裂四百余年,各大寺院割据一地,藏地民户十之八九属于寺庙。可如今藏地全部归属蒙古,民户必须承担国家赋税与劳役。我将需承担国家赋税的民户,称为米德。”桑哥皱眉,敏锐的指出:“可是,这么多年来,各大寺院占据大量土地与民户,藏地财富大多藏于寺庙。如今让各大寺交出所属民户变成国家的米德,他们怎么可能答应?”八思巴微微颌首:“你说的没错。各大寺包括萨迦寺在内,皆有各自利益牵扯其中,要将全部属民转成米德是不可能的,我临走前与大汗商议许久,大汗方才同意为藏地设置特例:藏地的佛寺属民既是供奉佛祖,可免于劳役与赋税。但其他民户仍须承担。”桑哥看着八思巴的脸色,小心问道:“师尊,哪家寺庙划分到多少德拉,划分出去多少米德,大汗全权交予您处置吗?”八思巴沉着脸缓缓点头。桑哥不由倒吸了一口气,精明的他立刻嗅出了其中的利害关系:“只要划进拉德,即可免除对朝廷的劳役赋税。可划出成为米德,便不再向寺庙交租。这其中利益太大了!藏地这么多佛法派系这么多寺庙,必定会竭力争取自己划到的拉德多一些,划出的拉德少一些。”八思巴紧锁眉头:“可从大汗角度来看,他希望缴纳赋税的米德越多越好。大汗新都刚立,百废待兴,还要攻打南边的宋国,到处都缺钱啊。”桑哥不禁咋舌:“这,师尊您在上下夹层中,一碗水怎能端的平?”八思巴闭了闭眼,双手在太阳穴上轻轻按摩:“我何尝不知道其中的艰辛?我萨迦派既是藏地教派之一,也是大汗的代表。既要为藏地民众谋福利,也要为大汗考虑。难以全部满足各方利益,只能尽我所能竭力达到平衡。”“师尊您此次回藏,竟是承担如此重大的责任,着实不易啊。难怪一路行来,您一直思虑重重。”桑哥有些忧心,突然想到了什么,急忙道:“难怪止贡派如此殷勤的招待我们,他们的法王京俄必定对您提了什么要求。”八思巴苦笑,赞许地看着桑哥:“你果然聪明!没错,京俄以止贡派本寺距离逻些最近为由,恳求我将逻些的民户全部划给他们止贡派。”桑哥嗤之以鼻:“京俄这老滑头胃口可真够大的!逻些是吐蕃旧都,土地肥沃、民户众多。全部划给他,止供派便能成为藏地实力最雄厚的教派!”
八思巴微摇摇头:“我自然明白他们的心思,在信中我已写明了止贡的愿望,但到底能否将逻些划给止贡,我一人说了不算,还得由大汉来定夺。”
桑哥略一思索便明白了:“若是大汉不肯,止贡派也无话可说了。”他恭敬地躬身请命,“师尊,此信既然如此重要,不如让我亲自去送信,这样方能将师尊之意更明白地告知大汉。”
八思巴颔首:“也好,以你的聪明才智与伶俐口齿,必能将其中的利害关系讲明。”
桑哥为了这趟差使可谓不遗余力,虽只是送信,但却可以最直接地接触到忽必烈,这对一心想要往上爬的桑哥而言可是千载难逢的机会。后来。桑哥果然借着这次机会在忽必烈面前好好表现了一把。这位元朝未来的藏族宰相,第一次在忽必烈面前崭露头角。
桑哥走后,偌大的点头如中只剩八思巴孤单一人。他站在窗口凝望着窗沿下滴滴答答落下的融雪,冬日阳光勾勒出寂寞的背影。听了他跟桑哥的对话,知道他需要烦心的事情太多,我不敢打扰他,便躲在角落静静陪伴着他,他沉思着望了许久,突然微叹一声:“你可在吗?”
我吃了一惊,变成人身从帷幔后犹豫着走出:“你怎么知道我在?”
他猛地扭头,看见是我,猝不及防地瞪眼,舌头似打了结:“你,你怎么真的在?”
我更是吃了一惊:“你不知道我在吗?那你说的又是何人?”
他愣住,脸上飘过一丝可疑的红晕,急忙转移话题:“你这时不是该陪着恰那吗?”
我将嘴撅得可以挂上油瓶:“你又把我往恰那那里赶了。”
“我那是——”他突然停顿住,转头继续看着滴滴答答的融雪,声音恢复了一贯的平静,“他身子不好,你该多陪他。”
我走到她身边,掩嘴偷偷笑:“他在洗澡,我也得陪着不成?”
他语塞,眼睛始终不肯落在我身上:“天这么冷,这里又是高寒之地,他该少洗澡才是。若是冻着了,他的身子可怎么受得了?”
我叹气:“你又不是不知道他有多爱干净。”
这样跟他单独在一起,他似有些局促,几句闲聊后又催着赶为我走了:“他可洗好了?你去叫他,我们一起去逻些城中走走。”
我变回原形去向恰那传递信息。走在路上,我一直纳闷:他不是第一次与我单独在一起了。挺长一段时间内,我都是以女子模样一寸寸拉近与他的距离。可那时的他从未像现在这样局促,这样不乐意我靠近啊。
而这一切,都是自那一晚开始。那一晚,察必骗他说我灵力反噬,他到底做了什么?为何如今的他,总是想方设法把我推向恰那?
一直到了逻些城的最高处——红山,我依旧思索不出这个问题的答案。八思巴命所有侍从在山下等待,只跟恰那两人登山。我跟到半山腰,见周围已无人,便转成人身,跟在他们身后。
我苦苦思索着,想得太入神了,在陡峭的石阶上一个踉跄,身子往前倾倒。我自然不怕这种程度的跌跤,可还没等我使出本事,两只手臂已经被八思巴与恰那各拎住一只,挡住了我下跌的势头。我张大嘴左右看,恰那脸上是尴尬模样,可八思的神情更令我吃惊,他竟是紧皱眉头一脸痛苦。然后,两人同时做出了令我瞠目结舌的举动:他们的双手快速撤离,我毫无预警直愣愣地跌倒。
我愤然爬起,甩开恰那再度伸过来的手臂,不理睬两人焦急的询问,跳开一大步:“你们一会后别这样了行不行!我不用你们搀,我自己能走!”
兄弟俩对视一眼,又微微转开头。八思巴将拉过我手臂的那只手藏在身后,咬着唇角似在隐忍什么。他们脸上均是复杂难解的表情,我看不懂。
夕阳西斜,照耀着红山上大片颓垣断壁,我站得远远地看着废墟中两个孤高的身影。没有我在他们面前晃动,两人总算能心无顾忌地谈话了。沧桑古老的废墟中,我听得八思巴感慨:“这里就是当年吐蕃的王宫。吐蕃最伟大的赞普松赞干布将都城从山南迁到这片开阔的河谷,建立了逻些城。他为迎娶文成公主,在这座山上兴建王宫。可惜在吐蕃末期,全部毁于战火中。”
恰那站上一块倾倒的屋檐,举目四望,抬手指着山阶处狭窄陡峭的通道:“这王宫建在逻些城最高处,上山通道仅有四条。当年必定是守卫森严,易守难攻。可如此强盛的吐蕃最后也逃脱不了分崩离析的结局,只有些残垣断壁依稀看得出当年的辉煌。”
八思巴的手一直背在身后,看着弟弟,眼中似有深意:“那是因为起了内讧。最后一代赞普朗达玛灭佛,被僧人刺杀。他的两位妃子各自拥立自己的孩子兵戈相向自相残杀,将吐蕃王朝消耗殆尽直至灭亡。再强大的帝国,再坚固的城墙,也经不住从内开始的腐蚀。”
恰那猛地抬头,看向八思巴的眼神顿时变得深邃。
八思巴拍了拍身边的矮墙,意味深长地说道:“恰那,知道我为何把所有侍从都留在山下,单单让你与我一同上山吗?”
恰那神色一凛:“大哥除了要瞻仰吐蕃遗迹,是不是还有话要对我说?”
“是想告诉你我的打算。”八思巴面色肃然,盯着恰那一字一顿地说,“我打算将萨迦派迁出萨迦。”
“为何?”恰那一声惊呼,将头摇得如同拨浪鼓,“我们之所以被称为萨迦派,是因为从创立伊始,我们的先祖就在萨迦这个地方设立寺庙庄园。如今先祖们用两百多年才将萨迦派的名声打响,又在哥哥的努力下成了如今藏地的第一大派,你迁出萨迦,我们还怎么称为萨迦派?”
“恰那,你说的我都明白。我何尝愿意舍弃祖先留下的基业。只是,我必须为萨迦派的未来考虑。”八思巴神情严肃得可怕,眼望着远处的大昭寺金顶与围绕大昭寺周围一圈的八廊街,“此次回藏,除了要为大汗钦定藏地各大万户侯,划分米德和拉德,还有一点非常重要,我必须深思熟虑考量周全:萨迦的首邑未来该在哪里。”
“该在哪里?”恰那略一思索便明白了,“大哥,你是说,萨迦这个地方太过偏远,不利于你管理整个藏地?”
“正是!”八思巴面露笑容,侃侃而谈,“我与伯父苦心经营多年,将萨迦派从地方小派发展到如今的藏地各大教派之首,并非是为了萨迦一派的利益。接下来我要做的便是完成伯父的心愿:借助大汗之力将四分五裂的藏地统一起来!”
恰那明白过来,兴奋地接话:“如此,萨迦的首邑必须在藏地中心,交通便利,地势相对平坦之处,且周围有富足的土地与民众!”
八思巴点头:“一路行来,我一直在暗自观察,挑选最适合的地方。”
恰那俯瞰山下大片民房,远处的逻些河水在夕阳下泛着粼粼波光,再看看周围被雪覆盖的山丘,扭头看向八思巴:“逻些城位于大片河谷之地,背山面河易守难攻,难怪当年松赞干布将都城从山南迁到这里,开创了吐蕃两百年基业。大哥是否想要将首邑迁到逻些?”
“的确实有此意,所以将你单独带来此处商议。”八思巴眉心皱成“川”字,语气渐渐沉重,“可迁到逻些,我最为担心的便是止贡派。”
恰那也皱起浓眉,不无担忧:“是啊,止贡派从吐蕃灭亡后便一直盘踞在逻些附近的墨竹工卡,逻些的寺庙皆是止贡派势力。若是萨迦搬来此处,止贡怎可能退让出来?难不成强行责令止贡派搬走?”
八思巴即刻摇头:“不可如此!萨迦虽有大汗可倚仗,但萨迦与这些大派相比根基尚不深。若是动用强权,不仅得罪止贡,只怕藏地所有教派皆会反对。一旦我离开藏地回中都,届时萨迦将在藏地孤立无援,这对我们会非常不利。”
恰那也想到了此举的严重后果,低头思索良久:“虽然迁到逻些最是理想,可的确不能与止贡公开争夺地盘。大哥不妨再看看吧,兴许他处有更适合的也未可知。”
八思巴无奈地点头。他的左手始终拢在宽大的袖子中,背在身后。
兄弟俩一同望向夕阳彤光下美丽的雪域圣城,皑皑白雪反射的光芒照耀着废墟里的两个瘦高身影。那孤清的身影仿佛背负着无形的千斤重担,压出略微的佝偻。
四百年后,红山这座被废弃多年的吐蕃王宫遗址上,出现了一座美轮美奂更为辉煌耀眼的建筑,那便是圣城拉萨的标志——布达拉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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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年轻人敏锐地指出:“米德和拉德是不是我们说的农奴?”
我点头:“就是呢。只不过米德是从属于世俗庄园领主,拉德是从属于寺庙。两者的地位都是世代相传,没有人身自由,性质是一样的。”
年轻人却是摇头:“但对寺庙来说不一样。一个是缴税给寺庙,一个是缴税给地主和国家。难怪会争得死去活来。”
我轻轻感喟:“其实寺庙在划分时是失去利益的。原本依附寺庙的属民十之八九,可八思巴重新划分后,大部分寺庙只拥有该地六成属民,另外四成民众向国家交赋税。”
“那寺庙岂不反对得厉害?”
我苦笑:“就算这样,也已经是八思巴非常努力说服忽必烈,为藏地各派争取得来。按照忽必烈的想法,他可是想要占大头的。”
年轻人啧啧摇头:“可是,失去了手上的即得利益,藏地那些割据几百年享福惯了的寺庙,恐怕非但不会领八思巴的情,反而会因此怨恨八思巴吧?”
“你说得没错。八思巴将藏地划分成十三万户侯,其中大部分都是先前西藏的旧势力,有寺庙也有世俗领主,这是他考虑西藏各派历史形成的权益和传统。毕竟,这些教派享受了几百年的权利,绝不肯就此放手。”我停顿住,强行咽下口中泛出的苦味,稳一稳思绪说道,“可是,这十三万户侯并不都感激八思巴。他们各怀鬼胎各有打算,以致后来,萨迦派付出了血淋淋的代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