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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要是知识渊博的学者,
自然会有人汇集在你周围;
只要是香气四溢的鲜花,
自然会有成群的蜜蜂飞来。
——《萨迦格言》
八思巴瞬时脸变得通红,跪在地上将我取出。却没有交给班智达,而是搂在怀里。恰那的脸色也变了,皱着小脸结结巴巴地解释:“伯、伯父,是是恰那不好,硬要哥哥带小蓝——”
八思巴平静地打断恰那,垂下优雅的颈项:“是娄吉太贪玩,没有听从伯父教诲。娄吉愿受任何惩罚。”
班智达锐敏的目光定在我身上,沉默一会儿才慢慢说:“是只蓝狐呵……”
他的语气并无责罚,却似另有深意。我只是个小妖,无法琢磨出智者玲珑的心思,自己那点小九九似乎被他深邃的目光看穿了。心一下子被无形之手揪紧,不敢再对视他犀利的眼,也学着八思巴一样,忐忑地垂下头。
“伯父,蓝迦梅朵是只灵狐。它长得那么可爱,又很聪明,能懂人言,我和哥哥都很喜欢它。而且我们,我们在凉州没有玩伴……”恰那小心翼翼地辩解,不住抬眼偷看班智达的脸色。
班智达面色无波,将宽大的袖子甩上肩:“这只狐狸,你们想养便养罢。只是,修法时最忌心有旁落,以后不要带着它来听法了。”顿一顿,看向八思巴,“娄吉,跪在文殊菩萨前思过两个时辰。”
八思巴刚说了声“是”,恰那在哥哥身旁突地跪下,仰起水灵的小脸蛋,哇一声大哭起来:“伯父,是恰那不好——”
“恰那,带小狐狸先回房。”班智达的语气温和如旧,却有着不容辩驳的威严。恰那眼泪汪汪地看向跪地的八思巴。八思巴回他一个安心的微笑,将我递给他。
“喂蓝迦吃点东西。”八思巴在将我交给恰那时,垂头在恰那耳边叮咛。
恰那憋住哭腔,噙着泪一步三回头走出屋,班智达在他背后淡淡地说:“两个时辰内,不许私自来看你哥哥。”
夜色从四面八方降临时,骤然起了大风。沉郁了一整日的天倾泻下急促的雪粒,敲在窗棂上,沙沙作响。屋里燃着炭火,暖意融融。恰那坐立不定,一会儿抱着我在房间里转圈圈,一会儿又坐在炕上唉声叹气。我心里内疚,恰那嘀嘀咕咕跟我说话时,便随着他的语气配合出焦急伤心的表情。那乖巧模样,惹得恰那无比怜爱。
直到窗外传来更夫敲戌时,八思巴才进屋。掀开顶在头上的僧袍,肩膀上积着微白,原来外面已是漫天飞雪。
“还不睡么?”他跺脚,抖一抖僧袍,伸手在炭火上取暖,转头问床上的弟弟。
“哥哥,对不起……”恰那光着脚跳下床,奔进哥哥怀里,声音又起了哽咽。
“不怪你的,是哥哥不好。”八思巴轻拍恰那披散开的乌黑长发,低头看了看恰那怀中的我,“你给蓝迦吃过东西么?”
“吃过了,我喂给它吃糌粑。”恰那一脸骄傲地看着哥哥。
我委屈地冲八思巴呜咽。那一块块糌粑混着牛奶,一股子怪味道。我只勉强喝了点牛奶就不肯再吃。可是小冒失鬼硬是按着我的头,我眼泪都在眼圈里打转了,他却丝毫觉察不出我的不快。
八思巴一愣,摇头苦笑:“你呀,根本不知道狐狸喜欢吃什么。”
不及换下湿了的僧袍,他开门走出去。等他半个时辰回来后,手里捧着一碗热气腾腾的肉。一闻到味道我便馋涎欲滴,迫不及待地从恰那手中挣扎出去,飞扑向八思巴。
是鸡肉!久违的鸡肉!自从被死老头捉住后,再也没尝过鸡肉的滋味。伙食之差,让我瘦得只剩皮包骨。啪唧啪唧几口吃完,满足地伸舌舔嘴角之时,被八思巴抱起。一只骨节细长的手端着茶碗伸到我嘴边,香甜的牛奶冲鼻,我下意识地咽了口唾沫。
在昆仑山修行时,我经常到山下的牧民家中,偷鸡的同时,也不忘去偷点牛奶喝。可是,我却有些介意他喂我的姿势。像是喂婴儿一般。想抗议,却抵不过牛奶的诱惑。算了,我老人家不跟小孩一般见识,还是赶紧喝比较实际。就着八思巴的手,咕噜咕噜几口喝光,还不忘舔了舔碗沿,满足地在他僧袍上噌头。
“哥哥,小蓝喝牛奶的模样真是太好玩了。”恰那一直蹲在旁边看我吃东西,嬉笑着眨巴黑亮的大眼睛,“你看它嘴边全是奶沫子。”
恰那伸手要帮我抹嘴,我呲牙,扭头不理他。这小鬼今天让我吃尽苦头,要不是有八思巴,我非饿死不可。
一块帕子轻轻落在嘴上。抬眼,油灯下清隽的通透眸子,有着琥珀一样的光泽。唇角勾起,笑意昭昭。他轻柔地来回抹我的小尖嘴,略有些沙哑的声音落入耳畔:“吃饱了吧?该睡了。”
他拖了块卡垫放在床下,恰那叫了起来:“哥哥,让小蓝跟我们一起睡炕上吧。天冷,它睡在床下会冻坏的。”
“也好。”将我抱上炕,兄弟俩一起脱了外衣,吹熄油灯,钻进暖暖的被窝。我趴在中间,两兄弟的呼吸一起一落地拂过我的脸。窗外朔风阵阵,簌簌的雪扫窗棂声在寂静夜里显得格外响。我身上发烫,搞不清是被这炕热的,还是因为心里异样的不自在。
很长时间睡不着。从没跟人如此近距离地生活在一起,很是拘谨。天生的谨慎让我们习惯昼伏夜出。也许,跟了人类后,我也要改一改这些生活习性了吧。
即便是漆黑的夜,我的视力依旧如常。恰那的小脑袋朝向我,乌黑亮泽的长发遮住半边脸,可爱的笑涡微现,咂巴着嘴偶尔嘟哝出几个字,却听不出到底在说什么。八思巴仰躺着,面容静谧安宁,两手端端正正放在腿侧。我不禁有些好笑,这个心细如发的老成少年,连睡态也那么一本正经。
恰那一翻身,一只胳膊压了过来,压到了我的长尾巴。我忍住疼,想要推开他的手臂。却发现狐狸的力气跟人比,实在是蚍蜉撼大树。正要喊叫,黑夜中响起簌簌的衣物摩擦声。是八思巴!他睡时居然这么警醒,我刚刚推恰那手时发出的细微声响便吵醒了他。
八思巴蹑手蹑脚地坐起,将恰那莽撞的手臂移开。再把恰那另一只搁在外面的胳膊放进被窝,为他掖好被子。躺下后翻身侧脸对我,将我挪近他胸膛处。一只手圈出半弧,为我围起安全的港湾。
那股熟悉的体味再次冲击着鼻子,心莫名地砰砰跳,辗转难眠直到第一丝晨曦跃出云端。我悲哀地想,狐狸的嗅觉要是不那么灵敏,该有多好。
天快亮时,实在扛不住睡意,迷迷糊糊打了个盹。睡梦被轻轻咳嗽声打断,我警觉地竖起耳朵辨别。不是恰那,是八思巴。听得出他在竭力抑制,实在忍不住时便用被子掩住嘴。我从被子里探出脑袋看他,晨曦中他黑眼晶亮,手指放在唇上对我做个无声的“嘘”,浅笑着拍了拍我的脑袋。
第二天一早,他的脸红到了脖子根,不住咳嗽。他受凉了。
他用身体捂暖我,为了让我透气不把衣袍束紧,不知灌了多少冷风进去。半夜里还几次起来帮恰那掖被子,不受凉才怪。
这个孩子,为何与我以前接触过的任何人都不同?
我本来极讨厌药味,却在八思巴养病时破天荒没有逃开。在他身边守着,陪他静静看书,汤药的苦辛味道弥漫在整间屋子。偶尔,他会抚摸着我,温暖地对我笑。无论窗外风雪凄寒,屋内,有他在的地方,便有温柔而静谧的微笑。如三月阳春和熙的清风,驱逐了所有寒意。
两百多年孤身修行,早已忘记了亲人相伴的滋味。却从这少年身上,依稀又忆起了心底深处,曾经的一片柔软。我突然,开始喜欢这样有人拍着我的脑袋对我说话了……
凉州的冬天漫长,我跟着兄弟俩,用我无敌的可爱模样刻意讨好,换来他们的日益宠爱。每天过得惬意至极,不用犯愁冬日食物难觅。我开始明白为何猫狗之流甘愿做人类宠物。只是,听班智达说法,是我当宠物的最大目的。可惜,小九九流产了。不敢去听墙根,如果被敏锐的班智达觉察,他肯定会发现我的目的,进而知道我是妖,不是普通狐狸。不过,即使是上次偷学到的四皈依法,也已经让我受益匪浅了。
藏历新年很快来到,我做为宠物,陪着八思巴、恰那兄弟俩,过了在凉州的第一个藏历新年。
吐蕃时期,骁勇善战的吐蕃人灭了青海的土谷浑,又从唐人手中攻下处于河西走廊要冲的凉州。吐蕃往这些地方大量移民,所以,凉州有不少藏人。藏历新年气氛浓烈,热闹非常。(注:凉州既现在的甘肃武威市)
年前班智达的侍从们便开始忙碌起来。他们用酥油和面粉炸成形状各异的油果子,还在绘有彩色花纹的木盒左右分别盛放炒麦粒和酥油拌成的糌粑,上面插上青棵穗和酥油塑制的彩花。到了年二十九那天,所有人都打扫卫生,将驿站内分配给他们的小院落扫得干干净净。尽管只是临时的暂居地,他们也当成自己的家一般,粉饰一新。
年二十九那晚,所有人团坐在一起吃面疙瘩。不时有人发出怪叫,因为吃到了包进面疙瘩里的石头,羊毛,或者木炭,惹来哈哈大笑。恰那最惨,他吃到了辣椒,辣得眼泪汪汪到处找水喝。我看他那凄惨模样,死活不敢碰眼前的那碗面疙瘩了。
吃完面疙瘩,恰那提起一个陶盆,八思巴抱着我,兄弟俩兴奋地手牵手跑到街头送鬼。凉州最繁华的鼓楼周围已聚集了好多藏人。广场中心点着火堆,许多年轻人端着鬼食盆欢快地奔跑,后面大群人在追,嘴里热闹地大喊着“哟~哟~”。追上了,年轻人们便将鬼食盆摔碎在火堆中,嘴里不停喊着吉祥话。
恰那咯咯笑着让八思巴追。他穿着新衣,被大红丝绸镶边的羊皮袍子裹得像个小球在滚动,清脆的笑声如银铃般透响。那样无忧无虑的欢快,连我的心也被感染。要不是后腿伤还没好,我肯定也跟着恰那一起疯。他跑过瘾了,气喘吁吁地站定,举起陶盆向火堆砸去,然后冲着八思巴大喊:“扎西德勒!”
恰那披散的长发被风掠起。火光下,他的黑眸如同打磨过的曜石,晶莹剔透。嘴角的笑天真无邪,露着可爱的酒窝。八思巴抱着我,走到恰那身边,握住弟弟的手,温暖地看着他:“扎西德勒!”(藏语吉祥如意之意)
恰那用手点一点我的小尖鼻子,满心喜悦地说:“扎西德勒!”
那一刻,我差点冲口而出:“扎西德勒!”忍一忍,还是没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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壁炉中的火烧得正旺,我盯着噼啪作响的火苗,突然沉寂下来。火光中,恰那无邪的笑脸晃在眼前,眼睛亮的璀璨夺目。
“勾起了很多回忆?”年轻人走到我身边,低头打量我。
“嗯。年纪大了,就喜欢回忆往事。就算没有对着你说,我也会每天晚上细细回想一遍。”我吸了吸鼻子,抬头对年轻人微笑,“在兄弟俩的吉祥祝愿中,藏历阴火羊年来到。换成公元纪年,是公元1247年。”
这一年,八思巴十三岁,恰那九岁。
这一年,遥远的南宋是宋理宗在位的淳佑七年,离被蒙古灭亡只有十九年光阴了。
这一年,蒙古人刚选出来的可汗——贵由汗,只坐了一年汉位便突然暴毙。据说,是成吉思汗小儿子拖雷的寡妇派出刺客杀死了贵由。史书上对于这类的王权争夺向来都是含糊其辞。
这一年,萨迦班智达,终于如愿见到了阔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