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上一章:楔子:公元2020年冬昆仑山腹地杳无人迹的深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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聪明人无论遇到怎样的困难,
他也不会做一件傻事;
雨雀无论渴到什么程度,
它也不会去喝地上的脏水。
——《萨迦格言》
公元1246年冬-藏历阴火马年(丙午)-南宋淳佑六年-蒙古贵由汗元年
“施主,你逮住的这只小狐狸,卖多少钱?”
略带沙哑的变声期男声,让笼子中绝望而萎靡的我,抬眼看去。
宽大的褐红僧袍,裹住一个十二三岁的少年。皮肤黝黑却不粗糙,泛着健康亮泽。脸颊上红彤彤的,是被烈日晒出的两块浅斑。俊朗的五官,立体感十足。浓眉似剑,鼻梁高挺,脸部轮廓鲜明。
不像中原僧人,他并非全然是光脑袋,头皮上覆盖着极短又细密的头发。个子在同龄人中算得高大,手长脚长。脊背挺直如凉州四处可见的白杨,仿佛内里蕴藏着无穷的坚韧力量。虽然年齿尚小,已能窥见这少年日后的英气与风华。
这样的红袍僧人穿扮,黝黑却英挺的长相,明显异于本土凉州人。以我三百年的阅历,知道他是从吐蕃来,属于吐蕃纷乱的佛教派别中的一支。虽然吐蕃此时早已亡国,地名也早就改成了乌思藏,却因为曾经的辉煌盛世,让世人至今依旧称呼这些西边高寒之地来的人为吐蕃人。(注:乌思藏是吐蕃王朝灭亡后元明对西藏的称呼。清前期称卫藏,后期才定名西藏)
他蹲下身仔细打量笼子中的我,眸子晶亮明澈如一泓清泉,汩汩流淌着灵动的波。以我如此浅的修为也能看到,在他周身环绕着隐隐的七彩光芒,泛出流光溢彩的蕴华。心下一凛:这个少年的灵力超凡,绝非一般普通人。
我在笼子中大声吱吱叫,从铁丝之间挤出前爪,急切地往外挠。他伸手轻轻接过我的前爪,掌心有种让人安心的温暖。心下顿时宽慰不少,万分期许地向他嗷叫求救。
“这只狐狸可是不卖的。你看它眼睛和皮毛都是天蓝色,多漂亮啊。那可是稀罕至极的纯血蓝狐,狐狸一族几百年才出一只咧!”死老头将笼子提起,用指头戳我伸在笼外的前爪。见我愤愤然缩回爪子,老头咯咯笑着,“你别看它个头小,年纪比我都大呢。狐狸一族,极少有灵性的才可能修炼成妖。这蓝狐便是个中极品,一出生便带着天地灵气。日后随着修炼精深,眼睛毛色会更加蓝得通透。”
“这样的灵兽,怎会被施主捉了来?”小喇嘛站起施礼。他的蒙古语说的不地道,发音颇有些怪异。
“幸好它修行不长,道行还太浅,不然怎会中了我的套子?”老头晃荡着笼子得意地笑,“不过狐狸生性多疑,逮它着实费了太多心力。在昆仑山中缺觉少眠,小心跟踪了三个月,布了多少套子才逮着。”
我被晃得头晕,站立不稳。铁丝撞到后腿伤处,痛得又哀鸣起来。小喇嘛满脸怜惜,伸手按住老头提笼子的手,不让他再晃荡。口中礼貌地对答:“施主准备去哪儿?一路辛苦,我来帮你提笼子吧。”
老头大手一挥:“不必,马上就到。瞧见前面的阔端王府么?我正要去那儿。”(注解:阔端是成吉思汗第三个儿子窝阔台的第二子,即成吉思汗之孙)
“施主会如何处置这只灵狐?”
老头喜上眉梢:“阔端王爷的长子——启必帖木儿王子,马上要过二十岁生辰了。我是他封地里的属民,用这宝贵的蓝狐送给他做贺礼。百岁蓝狐浑身是宝,功用极多。唾液可消肿止淤,血可治脓疮溃烂,用蓝狐皮做成氅子,更是刀枪不入,风雨不侵呢。”
小喇嘛大惊失色,脸上顿时布满悲悯:“既是有灵性的生灵,施主怎么忍心加害?”
“那可不由我。启必帖木儿王子一听说有多般好处,便一直念叨着这蓝狐皮氅子呢。我儿子早就报了信,如今启必帖木儿王子已叫了裁缝,就等着我送狐狸去。”老头一边说着,一边挪动脚步。我忘记腿上火辣辣的痛,在窄小的笼子里费力奔跳着吱吱大叫,眼望小喇嘛,心急如焚。
“施主,请发发慈悲,放了这只灵狐吧。它还那么小,腿上又有伤。”他不知哪里来的勇气,上前一步张开双臂挡住了老头。毕竟还是孩子,身高比老头矮了一大截,浑身却有种难以抗拒的气势,沉着声音坚定地说,“启必帖木儿王子那里,我洛追坚赞甘愿领受任何责罚。”
“小师傅,我原是大夏国党项人,自幼信佛。若是寻常狐狸,早就送了给你,也是善事一桩。我这么做,也有不得已的苦衷啊。”
老头叹息一声,四下看近旁无人,压低声音道:“二十年前大夏国被蒙古所灭,蒙古人恨大夏顽抗,以至他们的天可汗——成吉思汗在征讨时染病而亡。即便大夏后来投降了,蒙古人也没放过我们,屠杀了多少大夏国民!我的几个儿子,都是这么没的。现在只剩下最小的儿子,今年才十四岁,却接到征兵令,必须从军去攻打南边的宋国。我只有这一个儿子了,怎么舍得让他去送命?不得已去昆仑山,千辛万苦逮这蓝狐,启必帖木儿王子已经答应免我儿子兵役。你说,我怎能放了它?”(注:蒙古于公元1227年灭西夏,凉州当时属于西夏领土)
小喇嘛怔住,清俊的眉头紧蹙,蹲下来伸手轻轻抚我的尖鼻子,沉思片刻后说道:“那,我就随施主一起去见王子。”
刚踏进王子府,便看到许多人围在院子里,中间几个人在叫叫嚷嚷:“王子,如今您父亲阔端王爷不在凉州,大小事情都得您做主。您可要主持公道啊。”
庭院正前方坐着个粗壮的年轻男子,浓眉大眼,脸型方阔。穿着长袖的高领皮袍,袍子的边沿、袖口、领口绣着云卷图案的绸缎花边,装饰着一圈貂鼠皮。他开口,声音洪亮如钟:“有什么冤屈,都呈报上来罢。”
其中一人抢着说:“我们弟兄三人昨日在这家客栈投宿。小二说一间上房是三十个铜钱一晚。我们三人便每人拿出十个铜钱住了一间上房。可巧店老板添了个大胖儿子,他一高兴,便将上房降价到二十五个铜钱一晚。店老板说,当时将五块铜钱交予小二,让他退给我们。没想到小二黑心,只退了三个铜板给我们。我等今天一早碰到店老板,听他说起后才知道。所以我们当即找小二,要他将私藏的钱退回给我们。”
另一人也跻身上前,指着跪地轻声哭泣的瘦小男子说:“可是小二说他就只私藏了两个铜板。这数字可怎么也不对了。”
启必帖木儿皱起浓眉:“如何不对?”
“我们三人各付十文,共三十文钱。小二各退了我们一文,也即是说,我等付了二十七文。可是,小二只承认拿了两文。二十七文加两文,只有二十九文。还有一文上哪去了”
围在一旁的众人也在掐指算,不住点头附合。三兄弟中最年轻的一位大声嚷嚷:“肯定是这黑心的小二藏起来了。他居然敢这般戏耍我们,所以押他来见王子。”
“这可真是冤枉啊。小人不该一时糊涂,私自拿了三位大爷的钱,小人退还便是。可是,小人的的确确只藏了两文,何曾藏过三文?”跪着地上的小二抬头喊冤,立刻被三兄弟踢了一脚。
“那你说,我等花了二十七文,加上你私藏的两文,难道不是二十九文么?”
周围的人不停喊:“对啊,是少了一文。”
启必帖木儿敛颜,严肃说道:“小二,我们蒙古人最恨人说谎。你还是乖乖认了。否则,以我蒙古刑罚,怕是你得受皮肉之苦了。”
“小二没有说谎。”一个变声期的沙哑男声响起,小喇嘛从人群中走出。气定神闲的步态,自信从容,气度不凡。加上俊气的脸上有着与年龄不相符的沉稳,人群立刻安静下来,每个人都一脸诧异地定睛在他身上。
“钱一文都没有少,只是这三位施主算法有误。”他先对启必帖木儿行礼,再转头问三兄弟,“三位施主付了三十文,店家退了五文,即是说,这房钱应是二十五文,可对?”
三人都点头。
小喇嘛镇定地继续说:“这五文钱里,小二藏了两文,还剩三文,可对?”
三人又点头。
“这三文,小二的确是退给了三位施主,可对?”
三人一直在点头。
小喇嘛朗声道:“那么,三位施主所付的二十五文房钱,加上小二私藏的两文,再加上退给三位的三文,共是三十文,可对?”
三个人惯性地继续点头。小喇嘛淡然一笑,转头对启必帖木儿双手合十,微微一鞠:“那么,小二将那两文钱退还给三位施主,再赔个不是,此事便可了解,王子以为如何?”
启必帖木儿拍掌,哈哈大笑:“如此甚好。本就不是什么大事,何必闹腾?”
三人还是莫名其妙,拼命搔着头皮不解地问:“可是,明明是二十七加二,怎么被这小喇嘛又多算出一文来了?”
小喇嘛谦逊地对三人施礼:“三位施主,以佛法之因明说来解,三位应以所付累加,而非以自己所得简单加别人所得。此为因明学中之偷梁换柱法。”(注:因明学说,即逻辑学。藏传佛教非常重视因明,也就是辨论)
三个人早已被说得晕头转向,心悦诚服地看着小喇嘛。周围响起鼓掌叫好声,小喇嘛的脸迅速转红,黝黑肌肤透着绯色,黑曜石般的大眼睛如磁石吸人,想不到镇定的他也有这般羞怯可爱的模样。
启必帖木儿走下座椅,踱步到他面前仔细打量:“你是何人?”
小喇嘛落落大方地双手合十,他的蒙古话虽然发音不甚准确,却一字一句说得清晰:“我是吐蕃萨迦教派的沙弥洛追坚赞,随伯父萨迦班智达上师从乌思藏历经两年,长途跋涉来到凉州。我伯父现正在驿馆等候您的父亲——阔端王爷回凉州一晤。”
启必帖木儿一把抓住小喇嘛的手臂,欣喜地嚷:“原来是神童八思巴!难怪如此聪明颖悟。
你早慧的盛名,连凉州人也是如雷贯耳啊。听说你三岁便能记诵莲花修法,八岁便能记诵佛本生经。你的本名不太有人知晓,但提起八思巴之名,恐怕乌思藏无人不知。听说八思巴是藏语‘圣者’之意,是么?”
我一愣,忘了喊疼,呆呆地抬头看清朗俊气的小喇嘛。他居然是八思巴!那个三年前我曾见到的小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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年轻人惊诧地拍掌大叫:“那个小喇嘛居然是八思巴!”
我咦了一声:“你知道他?”
“我最喜欢背包旅行,去过日喀则地区的萨迦县,参观过萨迦寺,所以知道一点。”他点头,又有些遗憾地看着我,“不过藏传佛教派别太多太复杂,我知道得也不多。我只知道,他是元世祖忽必烈的帝师,曾经创造了蒙古文字,被称为八思巴文。萨迦派能成为藏传佛教中的一支大派,是他创下的基业。所以萨迦派尊他为萨迦五祖之一。”
我抬眼看向虚空,似乎又看到了那一袭温暖的褐红,眼里蒙上湿意,唏嘘地喃喃:“是啊,他是个伟大的人,一朵藏地高原圣洁的雪莲……”扭回头对他一笑,感慨地说,“你知道的已经很多了。他是藏人,又身处蒙古人当政的元朝,没有与汉人发生过太多交集。现代汉人对他,还有他的时代都不是很了解。”
年轻人呵呵一笑,伸手在火炉上取暖:“这故事从一开头就挺有意思的,没想到一只小狐狸介入了真实的历史。我很有兴趣呢,也算是帮我恶补一下那段陌生的历史吧。”
我点头,继续说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