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商细蕊生平,最耐不住一个闲字。程凤台前头几天还有时间陪他吃喝玩乐的消遣,但是毕竟时局紧张,也有许多自己的生意要照料,每日到夜晚才能回来,回来的时候,会替商细蕊带几本新刊的武侠小说。商细蕊无聊极了,就在院子里晒太阳看小说消磨整个上午,剩下的时间,只有靠睡觉来打发。
有一天,商细蕊照样坐在太阳地里品茶看书,小来守在他旁边做着针线。要是没人告诉,光看商细蕊那气质那做派,单手捧卷,凝眉立眼的,仿佛是在诵读了不起的佛道经纶,教人望而生畏。小说正写到精彩的地方,主人公下地洞探宝,入口把手着一尊能说人言的佛像。佛像发出几声呼唤,主人公四下寻找,竟然没有找到声音来源。商细蕊看着替他急死了,耳朵里仿佛真的听见了那样的呼唤似的,怪声怪腔,隐隐约约的。
小来推推商细蕊,朝他使眼色,商细蕊扭头一看,篱笆对面站着一个大胡子洋人,正在朝他招手。由于前两天保安解散小戏子的事情,商细蕊对他的这些洋人邻居们印象坏极了。他们看他戏的时候大惊小怪,大呼小叫,等看过了瘾,居然举报他扰民!念完经打和尚,真是一帮混账玩意儿!这会儿腆着脸招呼他,莫非是想挨揍不成!
商细蕊把书一卷,藏在袖筒里,前去与大胡子理论。刚开始商细蕊单方面剑拔弩张的,后来两个人居然隔着篱笆一言一语地聊上了天,这一聊就聊了大半晌,商细蕊再回来的时候,脸上表情倒很愉悦。晚上吃饭时,对程凤台说:“他们洋戏子混饭可真容易,管唱的不管跳,管跳的不管唱!”程凤台猜想他要说的是芭蕾和歌剧,告诫他说:“少跟隔壁老毛子套近乎,那家伙看什么都新鲜,极其缺乏见识。过去和曾爱玉勾勾搭搭,我还真怕凤乙生下来是蓝眼睛黄头发的。”商细蕊当做耳旁风一样,第二天不但和大胡子聊天,还跟着大胡子去了他的办公室吃下午茶。大胡子拿出他拍的商细蕊踩跷的照片,认为这和芭蕾很相似,旨在展示体形之美,接着说起他们国家那位出名的芭蕾舞演员,叫做尼金斯基,说得神乎其神,掺杂了许多俄国民间的传言。名人的轶事,因为经过多人加工,通常比事实本身有趣。商细蕊听了一下午,回去又传给程凤台听,结论居然是:“看见了吧,我可不能娶媳妇,跟这人似的,回头媳妇再同你掐起来,我帮谁啊!哪还有心唱戏啊!活活就给愁疯咯!”程凤台恰好也知道尼金斯基,但是似乎不是商细蕊说的这一个。
到了第三天,大胡子和他神秘的中国男孩听完一张唱片之后,谈到音域和音高。乾旦的小嗓可以唱得很高,尤其是商细蕊。大胡子取来调音笛与商细蕊做试验,结果服气极了,竟比他们女伶和阉人歌手还要强些。商细蕊告诉他,这是因为长年练气功的缘故,无形的声气在体内变成有形的了,有形的声气,极容易操控。大胡子像听天方夜谭一样,只懂得点头。他们点心吃尽了,茶亦过半,中西方戏曲交汇碰撞,发生美好的融合,不成问题。糟就糟在从声乐聊到了配唱的乐器。商细蕊趁着兴致,直接推开办公室的窗户,朝小公馆喊:“小来!小来!”
他那一嗓子,左右都给惊动了。程凤台皱着眉头,看小来匆匆忙忙跑去听吩咐,回来又把胡琴给送过去了。
往日程凤台忙活着,商细蕊坐立不定喊无聊,要他作伴出去玩。今天他特意在家待着,想要好好带商细蕊出去逛逛,商细蕊却是招呼也不打,一头钻进隔壁银行楼,无影无踪,乐不思蜀。程凤台寂寞的和凤乙玩了玩,忽然有客来访,是黄记者。他和商细蕊的这个安乐窝,轻易不教人知道,当下有点皮笑肉不笑的对黄记者道:“要说,还是你们记者有本事,没有你们找不到的人,没有你们不知道的事。这份能耐,上天入地啊,当记者屈才啦!”
黄记者感受到程凤台的嘲讽,自己也觉得实在冒昧了,站在门口连说不敢不敢。程凤台晾了他片刻,扭头说:“行了,进来坐吧。”黄记者期期艾艾在地毯上蹭了好多下鞋底子,小心地走到沙发边坐下。他知道程凤台被探着隐私,心里不乐意了,没有关系,他有办法使他高兴。黄记者热情地掏出一信封商细蕊的照片,奉与程凤台逐一欣赏,并且说了许多照片背后的趣事。别看他写作的本领不怎样,常常要夸大其词,无中生有,拍照还真他妈有一手!商细蕊在黄记者的镜头之下,浓眉星眸,如诗如画,格外有一种静谧的感觉,真的非常好看。程凤台每天看见真实的商细蕊,但是对照片里的商细蕊,也一样的有兴趣,和黄记者谈谈说说,态度也就缓和下来。他们照片还没有看完,就听见屋外如雷的一声:“程凤台!出来!出来!”又是商细蕊在喊。
程凤台有点头痛似的按了按额角,对黄记者说:“哎!失陪!”外衣也顾不上加一件就出门了。外面挺冷的,程凤台冻得缩了缩肩膀,两手抄在裤兜里,企图保存一点热度。不远处,商细蕊一手提着胡琴,一手握着琴弓,气呼呼与大胡子隔开篱笆站着,分出了一个楚河汉界。大胡子很心焦的样子,抓耳挠腮的,无奈中国话学得不够数,不能使他准确地表达自己,一着急,更是说不连牵。他们俩的这副情形,顺着看就像一只狗熊要吃掉一只小鹿;倒着看,又像一位骑士要斩杀一头巨龙。程凤台干笑一笑,即便不明内情,他也坚信他的商老板聪明伶俐,肯定不会有错,只会是别人招惹了他,于是抢先责备大胡子说:“先生,我以为您是绅士。”
大胡子更着急了,只剩下一把茂密的胡须在那打着哆嗦,可怜相。
商细蕊用琴弓当做指挥棒,指着大胡子的脸:“真有不懂人话的,二爷,你替我用洋文告诉他听。”
程凤台一点头。商细蕊深深地吸入一口冷气,冷气进了肚子,就不往外吐了,鼻尖冻得发红。接下来的这番话刚才已经说过很多遍,现在他还要耐下性来做最后一次尝试。如果对方是个中国人,商细蕊一定懒得理,就让他糊涂着去吧!可对方是一个外国人,将来万一离开中国,满世界乱说,说他们西洋的乐器比中国的高明,中国的胡琴音调不准,那怎么行呢?那不要怄死人了吗!
说是让程凤台做翻译,商细蕊眼睛仍然盯着大胡子,尽量放慢了声音,保持克制与微笑,让自己看起来是个令人信服的样子,说:“这个,咱们中国的戏啊,吃的是个味儿。胡琴托着嗓子,像这茶壶配上盖,它俩是不是一套的,一打眼就能知道,不用尺子量大小。味儿对了,它就对了。音高音低的,不费琢磨,一琢磨它就匠气,就窄,就干巴。照你的说法,到底是人随着琴,还是琴随着人呢?琴倒给人定上规矩了!一样玩意儿,但凡规矩定得太细,玩儿它的人就不灵!灵不起来!没处施展!真功夫,从来不在手上。”商细蕊指指自己的耳朵:“胡琴这物件,七分靠听,能带着嗓子走的,才叫好琴。”
程凤台略一沉吟,尝试着翻译了两句,就住嘴了。商细蕊用琴弓一顶程凤台的腰窝,顶得他打了一个激灵:“怎么,别停呀!我说了挺长一篇,到你嘴里就两句?洋文这么省事?”
程凤台一脸为难:“不好办啊商老板。洋人的话里边,没有味儿这个词,你让我怎么翻译呢?”
商细蕊瞪眼睛:“不可能!你再想想。”
程凤台再想了想,嘬着牙花子摇头。他同情似的瞧着大胡子,好比看着一尊泥胎,不受天地育化,商细蕊要给他开光,那是不能够了。
“嘿!真没有啊?”商细蕊朝程凤台感叹:“杜七说,有什么字,就有什么物。他们既然没有这个字,一定也没有这个物。哎,味儿都没有,活得多没劲啊!”商细蕊说着,对大胡子就熄火了,释然了,原谅了,感到戛然而止的失落。但是被引出来的,关于琴与音的味儿,满满地充在胸腔肚府之内,化作一团五味杂陈五音俱全的热气。他现在什么话也不想说,只想揣着这团热气,安静的,孤独的,空口嚼吃了它。
商细蕊没有与大胡子道别,默不作声地转身走了。他与大胡子的友谊,譬如朝露,消失在这个下午。
黄记者看见商细蕊提着胡琴游荡进来,直接穿过眼前,往楼上走去。黄记者急忙抬起屁股把他拦住,让到面前坐下,说明来意。内地战事吃紧,黄记者供职的报社维持不易,要关张了,今天特意给商细蕊送来压稿的照片和底片。商细蕊看也不看那一叠照片,心里十分领会意思,喊小来说:“去给黄先生包一个大红包,这几年承蒙照顾,辛苦了。”黄记者也不推辞,收下好处后,露出欲言又止的表情。商细蕊心不在焉的就要送客了,黄记者才决断说道:“商老板,您还有一些生活照在我一位同事那里。报社一散,将来也不知他干不干老本行,在不在北平待着,您这身份地位,照片还是不要随意流散出去为好。商老板如果想要,我可以帮着搭搭桥。”
商细蕊茫然了:“我还有什么生活照?不记得了。”
程凤台眼风在黄记者脸上一扫,很敏锐地捕捉到了他的紧张,料想里面必有缘故,而且八成不会是好事,笑道:“别是我们商老板没穿裤子的照片吧!那不能给人看去了,卖给我吧!”
商细蕊臊得,又要拿琴弓去戳他腰窝,被程凤台笑嘻嘻躲开了。黄记者连忙摆手:“程二爷真会玩笑,这可不能够的!商老板记不记得前阵子,您和七少爷在日本馆子里吃饭?在外头给日本侨乡会拍合影的就是我那同事,他也拍了不少你们的照片呢!”
想到杜七这位好友,商细蕊微笑道:“好,与七公子的照片不能不要,回头都给我送来吧。”他不问价钱,只让送照片,黄记者却是非常不安,犹犹豫豫地说:“与七少爷倒没有关系,只是冲着商老板的这份名声,照片又难得,他开口要四条小黄鱼,不知道商老板……”
商细蕊耳朵都听懵了,和程凤台对视一眼,惊奇道:“说的是梦话吧?我和杜七的照片值四条小黄鱼?他可太捧我啦!”
黄记者推推眼镜,解释说:“光是您和七少爷,那是不值的,可是照片里还有个日本人呢!”
商细蕊更糊涂了:“有日本人怎么了?雪之丞很有名吗?我在齐王府唱戏的时候,齐王爷接待外国公使,我还同日本亲王合过影呢,有那么稀奇?”
黄记者见商细蕊不开窍,就有点急,心想程凤台是个混江湖的机灵人,便转头向程凤台说道:“商老板这份名气,多少人盯着望着,造谣生事?不瞒二位,他敢开这个价,也是因为已经有买主出价了。商老板,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听我一句劝,破财消灾吧!”
这会儿打死商细蕊,他也想不出吃顿日本饭能吃出什么灾祸,简直危言耸听,滑稽可笑,商细蕊反而有种被讹诈的感觉。对于讹诈,那可见多了,认亲戚认丈夫,拖着死尸堵大门,撕破衣裳仙人跳,这些年什么没有经历过,拿着两张破照片做筹码,属于很低级的档次,他绝不会上当。按照这个思路想下去,黄记者在这场交易中是个什么身份,也很可疑了。
商细蕊凭着以往的经验,很有心计地说:“既然有了下家,我就不耽误他发财了……”
程凤台打断他:“四根小黄鱼,可以商量,不过我要知道买主是谁。”
商细蕊一抬下巴:“我没有钱!”
程凤台说:“这钱我出。”
商细蕊立刻回嘴:“你哪来的钱,还不都是我挣的!我说没有!”
这话把黄记者都听愣了,打量程凤台的脸色,两口子怕是要掐,迅速留下一个电话号码,讪笑说:“要是商老板改了主意,再找我也行。”说完就蹿没影了。
商细蕊和程凤台静静地僵坐。商细蕊眼珠子朝他一动,心里懊悔失言。程凤台这人和商细蕊恰恰相反,表面看上去百无禁忌,其实犟在骨子里,为了一句不中听的话,能远走十万八千里去闯鬼门关,不然也不会和二奶奶闹分居了。商细蕊当着外人不给他面子,不知道有没有弹到他的犟筋,别又一怒之下,为了钞票去干那亡命的买卖。但是商细蕊懊悔归懊悔,他是不会放软道歉的,他预备先发制人,先找碴子和程凤台打上一架,显得自己有理似的。
商细蕊琢磨妥当,把胡琴往对面沙发上一甩,开口咆哮:“以后梨园行的事情不许插手!知道什么高低深浅!傻子撵着骗子跑,你也快和他成一套的了!”
咆哮完毕,程凤台久久不接茬。商细蕊没有准备多余的词,打出一炮,就空了膛了,心里发虚,抬眼偷偷看了看程凤台。程凤台等的就是这一眼,合身将他扑倒在沙发,紧紧箍着他,勒着他,恨恨地问:“哦?钱都是你的?我还不能插手你的事?”
商细蕊反身一压,两个人从沙发落到地上,轰通一声,手脚纠缠,乱七八糟。奶娘后知后觉,抱着孩子过来看动静,一看就别转身忙不迭走了。在奶娘的印象里,这两个男人,的确比男女的搭配更爱打架,谁打了谁都怪不好看的。凤乙发出哈哈两声笑,她最喜欢看打人,哪怕挨揍的是她老子。
两个人抱着压着,在地上滚了大半圈。商细蕊还要嘴硬,嚷嚷说:“老老实实吃你的软饭!就不许你管我!”程凤台给气的呀,低头就在他腮帮子上咬了一口,惩罚他这张破嘴。商细蕊惊叫起来,挣脱之后,扭头叼住了程凤台的耳朵报复他。唱戏人的好牙口,半点没留情,程凤台登时不敢动了,再动耳朵就要被咬掉了。
“好了,商老板。”程凤台撑不了多一会儿,泪花蓄在眼眶里,求饶了:“撒嘴,我们不闹了。”说着为表诚意,先松开了手。他是君子,可惜商细蕊并不讲理,叼着他耳朵,唔哩唔哩说了一串,反正程凤台听不懂他在说什么,但是之后足足有十多分钟,商细蕊也没有松口。程凤台先是生气,后来止不住大笑,笑商细蕊活脱脱是个傻小子,怎么会做出这样蠢,这样无聊的动作,简直是个神经病嘛!他一笑,商细蕊知道自己获得了原谅,更要借机撒痴了,嘬着他的耳朵像狗咬大肉似的甩头,把程凤台疼得大叫出声:“商老板!我错了我错了!不是……皇上,您就开了金口吧!”
商细蕊呸一声,吐出程凤台:“早认错不就结了吗?吃了你这猪耳朵,我嘴都嚼酸了!你得赔我!”
程凤台现在整个半边脸都是麻的,烫的,耳朵也没有知觉。饱经一场残虐,竟还落了不是,要赔给人家,这上哪说理去?他认命道:“行行行,咱出去吃点好吃的,给商老板润润口?”
商细蕊说:“这个钟点,吃什么饭啊!不吃。”
程凤台说:“那你想怎么着。”
他们没形没状的坐在厚地毯上说话,刚才紧迫地缠绕着彼此,肉贴着肉,折腾出一身汗,现在放松开,心里倒升起了异样。亲密的时候长了,两人之间许多感受是同步的,此刻都觉得身体空虚,有一股渴望。程凤台望着他微微发笑,不肯先开这个口。商细蕊憋得脸红了,眼睛盯着他的眼睛,抻脖子扭偷解开两粒领口的扣子,抱住程凤台的腰把他拖起来:“走,找个没人的地方,让小爷解解恨!”
程凤台不禁又大笑了,这个臭唱戏的,还挺会耍流氓。
商细蕊一直惩罚程凤台到天黑,也没有解恨。他平日里心思很少落在这事上,不招他也想不起来,招了他,那就日夜兼程,没完没了。这天他们晚饭也没有下楼吃,赵妈用托盘把饭菜放在门口,两个人端到床上吃完,一抹嘴,又亲在一起。到了午夜时分,程凤台就觉得身体有点发虚,冷汗都下来了,商细蕊骑着他跨着他,容不得有半点脱身,只要稍微停战,商细蕊就掐着脖子啃他,并说:“你不行了,换我来吧。”
程凤台寒毛倒立,强打起精神表示自己很行,撑到后半夜,商细蕊也是强弩之末了,趴在程凤台身上大汗淋漓。两个人累得一塌糊涂,心里却很清醒,毫无睡意。都说程凤台是商细蕊的知己,此时岂能不明白他的心意,手搭在他光裸的背脊上,沉声说:“商老板,要不我们回去唱戏吧!”
商细蕊在他身上扬起头,尖尖的下巴抵在程凤台的胸膛,戳到他的肋骨,生疼的,一磕一磕:“这世道乱。唱个戏,屁事那么多,不想唱了!”程凤台心里冷笑说你再装?在我面前还装?可是谁教商细蕊是个角儿,角儿有骄傲的资格,可以口是心非,让人跟在屁股后面猜,即便猜到心思,还要三催四请,请角儿顺着台阶走两步。程凤台和角儿处久了,深谙此道,装作云淡风轻地说道:“商老板,能者多劳,不要任性。水云楼一大家子人靠你养活不说,就说咱家,商老板可是顶梁柱,你不唱戏了,我还怎么吃软饭呢?我又没有本事!回头凤乙奶粉都吃不起,只能熬点小米粥喂一喂,作孽吧!难道真要去问范涟借钱,他那张狗脸,我可看不要看!”说着,揉了揉商细蕊的脑袋:“歇也歇够了,回去唱戏吧。”
商细蕊翻个身仰天一叹,假装自己被劝服:“我上辈子欠了你们的!一个个都是讨债鬼,离了我就不能活!当男人啊,真他妈累!”
程凤台听他感叹得有模有样的,非常可笑,手臂一伸,攥着他裤裆里的物件说:“那就不当了,我帮商老板扔掉它。”
商细蕊左右翻滚,放声大笑。
此时北平至少有四五家戏班巧立名目歇业观望。商细蕊停戏,是因为伤心,心病渐愈,就要提刀上阵。另几位,多少受了文化界“亡国之际停止娱乐”的舆论影响,谁都知道歇不了多久,但是谁也不肯先松了这口气,怕丢人。商细蕊身边的幕僚师爷们也觉得时机不成熟,还欠几节台阶,不好当这个出头的椽子。
商细蕊暂时按兵不动,闲极发慌,吃苦的还是程凤台。有一天晚上,商细蕊与戏界朋友们吃饭回来,喝得醉醺醺的,手里提了一盒点心。程凤台恰好也没睡下,在对着台灯看文书,于是就倒霉了。商细蕊硬是在半夜十二点半,强迫程凤台吃那盒点心饽饽,不吃还不行,不吃就是不领情,因为他是“特意带回来给二爷尝尝”的。商细蕊坐在对面热心地劝着程凤台吃,把点心举到程凤台嘴边让他咬,这是方才酒桌上的遗风。程凤台受宠若惊之下,愣是强吃了一多半。最后实在咽不下去了,商细蕊还在劝说:“二爷,再走一个,凉了就不好吃了……哎!好!二爷好饭量!”
满族点心里,容易掺有羊油,到了后半夜,这玩意儿滑肠的效果就出来了。程凤台连着跑了几趟卫生间,然而商细蕊毫无知觉,撒手挺尸。第二天程凤台脸色就有点不好看,也没有出门,娇滴滴的躺那看报纸,并且像英国贵族妇女一样在床上吃早午饭,喝米粥汤。
商细蕊洗漱回来才发现有点不对,问程凤台:“你怎么了?”
程凤台没好气地谴责说:“吃坏肚子了,还不是你那点心闹的!”
他要不提,商细蕊就忘记昨晚带吃的回家了,揭开点心盒子,有点惊喜,马上拈一块来吃,并说:“哎呀,我就带回来给你尝个鲜,谁知道你这么馋,我一不留神你就吃了一大半!坏了肚子能怪谁呢?”
程凤台气得呀,手都打颤。
这之后没过几天,也是一个午夜。程凤台回来晚了,车子还没开到东交民巷,横里蹿出一个人来就地一倒,老葛忙踩油门也来不及,吓出一头冷汗。
程凤台脸色也变了,俯身问道:“轧到人了?”
老葛慌得结巴了:“不……知道,不知道呀!我下去看看!”老葛这边刚下车,那边就冲出几个壮汉制服了老葛,一边从驾驶位冲进来要逮程凤台。程凤台反应也快,知道遇见歹徒了,推开手边的车门就跑。跑出去不多远,毕竟寡不敌众,还是吃了亏,门面痛挨了好几下拳脚,直把程凤台给打蒙了,推搡到路灯底下。程凤台眼睛疼得睁不开,滴滴答答往下掉眼泪,怀疑自己眼珠子破了,就听见歹徒说:“看清楚了,是商老板养的小白脸?!”另一个说:“没错!是他!我盯了好几天了!”歹徒便掐住程凤台的脖子,用力端详他的脸:“妈的!商老板台上唱的赵飞燕,怎么台下干的汉成帝的勾当!这个小白脸的屁股能有那么好玩?玩得他戏也不唱了!娘老子的!被鬼摸了脑壳不是!”说着,就朝程凤台揍了几拳头,然后扼住他的脖子,警告说:“回家收拾收拾麻溜离商老板远点!再敢缠着他,败坏他,大爷见你一回揍你一回!”
程凤台全听明白了,商细蕊的戏迷等不到他的戏,穷极生事在这瞎找寻。这票子听戏的,论起来是天底下最热爱商细蕊的人,把商细蕊当做神仙捧,当做心尖疼,命都肯送给他。真正在商细蕊遇到难事的时候,最不着调的也是他们,总在那瞎说瞎闹,使商细蕊妄担恶名。但是程凤台却松了一口气,戏迷暴动,不至于伤命的。要是换成他的仇家,趁着曹司令离开北平,找他谋财害命,那才叫完蛋!眼下这回,只要低头认个怂,几位好汉便就放他一马了。偏偏程凤台咽不下这口窝囊气,平时够格对他大吼小叫的,不是司令,就是司长,更别说拖到小胡同里挨揍了!长这么大,就没吃过这份亏!
程凤台忍不住笑了几声,笑得像个地道的混球。几位好汉一见,大惊小怪地砸吧嘴,不停把他往墙上推:“嘿哟!还笑了!别是脑仁打散黄了?来来来,给大爷说说,乐什么呢?”
程凤台等的就是这个,趁他们松手,往腰后摸到□□,低吼一声拿枪把子朝最近的那个头上一劈。好汉们正待暴起,定睛一看,惊叫道:“是枪!他有枪!”这些市井小民,上哪儿去见□□呢?只懂得连连后退。程凤台朝老葛大喊:“上车!”老葛连忙发动汽车,倒车过来,几乎碾了好汉们的脚丫子。程凤台一边开车门,一边用枪点着那几个呆若木鸡的人,冷笑道:“别着急,啊?我这就回家干死你们商老板!”
老葛又是猛然一个倒车,把人们轰走,一路上把车开得逃命一样。程凤台紧紧攥着□□,也是不发一语。回到家,心想要把他们吓一跳了,不料房门一推,屋里欢声笑语的,除了赵妈瞪大眼睛看他的伤,其他根本没人理他!商细蕊抱着凤乙,把凤乙朝天一抛一抛,嘴里说道:“哎呀呀!你个大头娃娃,你还会飞啊你!再飞一个!”凤乙仿佛在应答他,笑得嘎嘎的!
程凤台头疼得要命:“放下她!”
商细蕊睬也不睬,专心致志地抛着孩子:“你闺女吃了奶哭个不停,我一哄她就笑,哈哈!”只有他们爷俩在笑,奶娘立在一边张开双臂,做出一个保护的姿势,冷汗一阵一阵往外冒。
程凤台指着商细蕊吼他:“让你放下她!回头摔破相了!”这一声气色非常不好,商细蕊果然接下孩子不玩了。凤乙被抛高的时候固然快乐,可是一个刚吃饱的小婴儿哪受得住这样动荡,一停下便头晕眼花,咳嗽两声吐出一口奶汁。商细蕊心说糟糕,程凤台看见一定要骂他了,连忙把孩子像烫手山芋一样往奶娘怀里一塞,示意她快走,心虚地向程凤台看去,这一看,变了脸色:“你疯了!为这跟我动枪?”
程凤台才发觉手里还攥着枪,手都僵了,没知觉。他把枪往茶几上一拍,人在沙发里一坐:“没装子弹!”
商细蕊一打量他,表情又是一变:“你脸怎么了?雪地里跌跤了?”
程凤台对着外人还能冷笑出来,回家看见罪魁祸首,把窝囊气全往商细蕊这撒:“我说,商老板,你闲了管一管你的戏迷好吧!什么东西!一群疯狗!他们知道里面的事吗?见人就咬啊?”
商细蕊听这话风,不用细想,就猜出发生了什么。戏迷们钟爱商细蕊,却不肯爱屋及乌,只把他的身边人当做仇敌看待。但凡商细蕊有个岔子,都是身边人做错事情包藏祸心连累于他,商细蕊本身是很完美的,绝对挑不出一点毛病,假如非说有毛病,大概只有识人不清这一个瑕疵,而且还是瑕不掩瑜,只要帮他打走了身边的坏人,商老板仍是无与伦比的好老板。今天这样的事,曾经也有过。但是因为商细蕊的相好非富即贵,戏迷们轻易谋害不成,只有小来背着商老板侍妾的嫌疑,吃过两次亏,险些酿出大祸,然而后来针对她的谣言也是很难听了。要不然以小来的资历,何至于连一个提亲的人都没有呢。
这一次伤及程凤台,商细蕊也没啥可惊奇,仿佛早有心理准备,也仿佛早把这个问题想透了,说:“戏迷那叫衣食父母!我哄他们高兴都来不及!人家听我一嗓子戏,还得受我管束?我哪有那么大脸呐!管天管地也管不到戏迷头上啊!”
程凤台吃了一肚子火气回来,居然得不到半点抚慰,腾地站起身就说:“你不管我替你管!那几个二百五我整不死他们!”
商细蕊急忙捏住他的肩把他按下去,程凤台疼得直抽凉气,一副身骄肉贵的少爷样,商细蕊看得也是心软,把他撮到壁炉边替他脱了衣裳检查伤情。向来会武功的人都是半个骨科大夫,商细蕊替人验伤,驾轻就熟,程凤台在那连连叫痛,他脸上表情轻轻松松,丝毫没有伤在你身,痛在我心之类的表示。最后被程凤台叫得心烦了,说:“二爷,咱有点出息行吗?”程凤台瞪起眼睛,商细蕊马上识趣:“好好好,你叫,接着叫。”程凤台被他这样一说,也不好意思叫疼了,只是嘶嘶地喘息抽气。商细蕊听了一会儿,忍了忍,没忍住嘴贱:“二爷,你这动静,活像在被我那个什么似的!嘿嘿!”
程凤台都这样了,他还说俏皮话,还“嘿嘿”,程凤台真要委屈了!家中女眷们是如何心疼他就不用说了,便是不相干的朋友,见他受伤,装也要装出一个关切的样子吧!这个唱戏的还有人心没人心了!
程凤台忍痛问他:“商老板,说实话,这些人是你派来的吧?看我不顺眼,变着法子撵我走,是不是?”
商细蕊一锤他的背:“废话!我要揍你!还用找人?我自己就给办咯!”锤得程凤台又是一叫,商细蕊检查完毕,把衣服给他掩上:“一点淤青,过两天就好了!”
因为没有受到商细蕊的重视,程凤台就格外的心疼自己:“你准不准啊?我还是去医院看看,拍个埃克斯光看看,别骨头断了,不然怎么那么疼呢?”
商细蕊发出老大一声“哎哟”,饱含了鄙夷和无奈:“不要小题大做了!那个埃克斯光听说照了会烂皮烂肉的。实在不放心,明天叫推拿师傅过来替你按按。”他在厨房找到几只玻璃瓶子,把里面的作料倒光了,跑外面装了几瓶子雪回来:“哪疼敷哪,等消肿了我给你抹药油。”
程凤台说:“哪儿都疼。”
商细蕊说:“那只能刨个坑,把你埋雪地里了。”
程凤台盯着他的脸:“商老板,我怎么觉得,我挨打了,你还挺高兴的呢?”
商细蕊是有一点得意,因为他感受到了戏迷们的热爱,他无缘无故歇戏数月,不但没有被淡忘,被替代,反而更招人想念,招人痴狂!但是这怎么能承认呢?他对自己都不会承认这一点得意的。
商细蕊正色说:“我有什么可高兴的!打狗还得看主人!不把我放眼里嘛!”
程凤台一啧嘴,商细蕊改口说:“我知道他们,这阵子见不到我,只知道我被你一人独占了,他们其实是在吃醋。”
程凤台冷笑了笑:“你还挺懂他们的心。”
商细蕊像个罩着小兄弟的老大哥:“等我开戏了,这事我替你找回来。”
程凤台说:“我现在就要找回来。”
商细蕊没反应过来,就被程凤台扑在了地上。趁着暖融融的炉火,两个人滚做一团。倘若被戏迷们看到这一幕画面,不知道他们又要怎样发疯,想想就让人痛快,程凤台忍着身上的伤,展开一场别开生面的复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