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程凤台这一夜搂着商细蕊桌上地下的玩了个通宵,怎么也觉着不够。一直到了天色发亮,街上卖冻柿子的吆喝起来,才双双倒在床上疲惫睡去。他们太累了,一句缠绵的话都没有,四肢交缠呼吸交抵,睡出了一幅魂梦相依的图画。但是这样也睡不了几个钟头,中午十一点一过,商细蕊肚子咕噜噜响着就把自己给饿醒了,睁眼痴痴端详了程凤台的睡脸一阵子,终于还是耐不住饥饿,一拳捣在程凤台肩窝上:“二爷二爷,我饿了。”
程凤台翻个身:“找小来要吃的去,我再睡会儿。”
商细蕊坐起身发了一会儿呆,然后挠挠头发穿了衣服,下地蹦跶两下,觉着后面有点儿火辣辣的,但是身姿依然矫健,人也挺精神。程凤台这人,平时看着像是那种沉迷酒色缺乏锻炼弱不禁风的少爷,这事上倒是挺猛,可是做完了倒头就睡,不省人事的。不像商细蕊,办事情的时候任君摆布要死要活,事毕之后,倒是一条好汉。
商细蕊穿了件旧旧的家常衣裳,找小来去要饭吃。小来心乱如麻一整夜,也醒迟了,更没有心情做饭,散着辫子,看着商细蕊欲言又止,非常不高兴的样子。商细蕊素来有些敬畏她,而且明知道她不乐意程凤台,昨天还在家里和程凤台做了那个事——他过去从来不与男人在家里宿夜的。现在看小来脸色不悦,讪讪地就要退出房去另谋食物。
小来冷着脸叫住他,尽量温柔了声音道:“商老板,身上觉得怎么样?”
商细蕊实话实说:“不怎样,就是饿。”
小来握住他双臂又捏又抚,紧紧追问:“昨晚那么大动静,他有没有弄伤了你?”
商细蕊反手抓着她胳膊,殷切答道:“没有弄伤我,我就是觉着很饿。”
商细蕊这人,肚子一落空,就要像饿死鬼附了身似的,变得既迟钝又愚笨,万念俱灭,只有觅食一灵不熄。小来两句话就认了命,知道现在与他说什么都听不进,再要问到第三句,他准得急眼了,便坐到镜前重新把长头发编成一条辫子,对商细蕊道:“现在也来不及做饭了,我去后面胡同的饭馆给你买个干烧鸭脯,买个紫酥肉,再买个爆羊三样,好不好呢?”
商细蕊听见有肉吃,还有什么不好的,只催促小来抓紧速度。因为中午的日头晒化了夜里的积雪,路上滑脚,来回颇费了点时候。等小来提着食盒回来了,商细蕊饿的眼睛都绿了。几样菜小来各夹了一点就饭吃,剩下的全被商细蕊一扫而空,咽的速度赶不上嚼的速度,腮帮子鼓成两个大包,也像兔子嚼萝卜似的。这么大个名角儿,背着人的做派,真是让谁都不敢信。
小来看着他,忽然一笑,低头吃了一筷子米饭:“商老板这就吃完了,不给他留一点呀?”
小来千年难得会说这种关怀程凤台的话,却让商细蕊有点不好意思:“哎呀,忘记了,等他醒了出去吃吧。”
小来点点头,一转之前的忧郁,笑道:“商老板吃饱了站起来走走,我收拾碗筷。”心想商细蕊还是原来的商细蕊,是她把这事想得严重了。经过昨晚,也不见得就对程凤台更上心,更牺牲。你看他还不是照样自顾自的大吃大喝,不懂得照顾人么?但要是放在多年以前,和蒋梦萍还要好的时候,恐怕再饿也要扒拉一大半菜留给师姐吃。经过心伤,商细蕊是学聪明了,不会对人做到那样奉献了。商细蕊对程凤台的另眼相待,或许仅仅是区分于曹司令薛千山之类的相好。
小来这样宽慰着自己,就看见程凤台睡衣外面裹了件大衣从卧房走出来,手掌搓搓耳朵,道:“雪化了吧?今天可真冷。吃什么呢商老板?我尝尝。”说着俯身张了嘴,等着商细蕊搛了喂他。
商细蕊夹了一片冬笋放进他嘴里,满足道:“吃肉!”
程凤台吃着又脆又爽口的,探脖子一看,几个碗碟里哪还有一根肉丝呢?笑道:“好哇,不等我就开饭了。哪还有肉呢?”一面把手伸进商细蕊衣领里去捏他脖子。
商细蕊冰得一缩脖子:“肉都被我吃完啦!”
程凤台也真饿了,天寒地冻的,老葛还没来,不耐烦坐洋车出去吃,桌上只有米饭焐在草窠里,还是热的,便自己动手拿商细蕊的碗盛满了饭,拌上炖菜的酱汁,就着一点冬笋片和豆腐干金针菜,吃得怡然自得。这让商细蕊和小来都略一吃惊。商细蕊心里暖融融的,又有一点发酸,虽然他也不知道为什么看见程凤台吃他的剩菜,心里就会又柔暖又酸楚,只知道目不转睛地凝望着程凤台。小来倒是对这位少爷刮目相看,同时也感觉到这人十分难缠,不知好歹,踢不开踹不走。
程凤台感觉到商细蕊和小来对他诧异的目光,笑了笑,道:“怎么,看我这么吃饭新鲜啊?”
商细蕊点点头:“你饿啦!”
程凤台道:“是啊。饿了可不就有什么吃什么了吗?”
商细蕊看着他没有说话。程凤台一面吃饭,一面继续道:“你还把我当盛子云那样的少爷呢?我跟他那么大的时候——比他还小两岁,跟着伙计到关外返货,一路上吃的什么?野菜蘑菇煮盐巴,硬得崩牙的玉米面贴饼子。偶尔遇见村庄,才能吃顿肉。但是你知道的,乡下人一般不杀驴牛,给钱都不杀,要留着锄地。吃的都是快要老死的耕牛耕驴,那肉真是柴得呀……一路几个月,还不是照样吃吗?要是遇见坏天气被困在林子里,吃什么?吃个屁!一天半个馒头,冷水泡软了沾盐吃。还要防着各种毒蛇猛兽,还要防着土匪。”
商细蕊袖着手都听呆了。程凤台仰头扒完了饭,捏一把他的脸,再拍了两下:“商老板其实不算真挨过饿,净挑嘴吃。”
他这么说,商细蕊可不服:“挨过饿!小时候平阳大旱,我饿了好多天!”
程凤台只是笑道:“你那是受了伤,不算是真的体会过挨饿的苦头。”
商细蕊分不清这两者的概念,但是他回想回想,被人伢子买进商菊贞手里以后,还真是没有挨过饿了。有时候全戏班的人都挨饿,只饿不着他。商菊贞给自己的儿子吃白菜,也要想办法给他弄肉来,说是他唱武生的,要吃得好一点,筋骨才会长得结实。商细蕊几乎就没有三天不见肉的日子。到了十二岁,小来被拨去伺候他,他连衣裳都不用自己洗了,每天衣来伸手饭来张口,只知道一门心思地学戏。对照同辈人周香芸在云喜班的生活,商细蕊的童年虽然辛劳,却算是蜜糖水里泡大的了,要不然,也养不出他这一副天真烂漫的个性。
商细蕊有点疑心程凤台是在与他开玩笑,因为程凤台现在油头粉脸身娇肉贵的,着实难以联想他所吃过的苦。商细蕊索性就不去想它了,说:“二爷,我全身黏糊糊的,我要洗澡!”
程凤台道:“哟,明天就是小年,澡堂子恐怕都关张了。那让小来去烧水。”
商细蕊不干:“你要冻死我!我要有热水汀!”
隆冬的天气在中式屋子里洗澡,是怪冷的。程凤台本着谁糟蹋谁清理的原则,剔着牙缝尽心替商细蕊寻找一个能洗澡的地方,看了看怀表:“老葛这老东西,今天肯定睡懒了!等他来了,我们到六国饭店开个旅馆洗澡去!有热水汀,大浴缸,保准冻不着你。”
商细蕊听了默默地不接话。小来拿抹布进来抹桌子,眼皮也不抬地道:“商老板不便去那种地方。”——尤其跟你。后半句话小来没有说。
程凤台立即很敏锐地联想到,商细蕊过去肯定在旅馆开房这件事上落了把柄给街头小报,受到过无情的八卦。转头似笑非笑看着商细蕊:“商老板名气大,无缘无故去那种地方,是容易被人传闲话。”
商细蕊是想什么要什么的急脾气,急起来就差满地打滚:“我不管!反正要洗澡!哎呀不洗澡就要难受死啦!怎么过年啊!”
门外老葛已经来了,两短一长按了三声喇叭做信号。程凤台思前想后把心一横,一拍大腿起身道:“走!洗澡去!”
小来忙把商细蕊衣裳脱了,取来一件雪青色的锦缎外袍给他穿上。商细蕊系着扣子,道:“暖和吗?”
程凤台一揽他肩膀:“暖和极了!”
小来收拾了一些衣物毛巾等待要跟上,程凤台笑道:“说他是个享惯了福的少爷,他还不认账。洗澡怎么还让小来姑娘跟着。姑娘交给我吧,我伺候他!”说着接了东西和商细蕊并肩出了门。小来也不远送,他们一出去,就把门合上了。
老葛给他们开了车门,先笑道:“商老板这一身可真精神,显得您秀气,白净,跟擦了粉似的,气色真好!”
商细蕊摸了摸自己的面颊:“真的呀?”一面低头钻进了车子里。
程凤台笑道:“真的呀!我说你好看你还不当回事,老葛总没假的了。”
老葛也算摸清楚这俩人的脾气了,只要程凤台和商细蕊在一起,他见着商细蕊就抹了一嘴的蜜,不管夸得在不在点儿,只要是好话,商细蕊就马屁全收。商细蕊一高兴,程凤台自然心情愉快,再好说话没有了。老葛随后请罪:“对不起二爷,今天我来晚了。”
程凤台嗐了一声:“快过年了,家家户户事儿都多。明天准放你的假!今年红包领双份的!你是最辛苦的了。”
老葛喜上眉梢,谢过之后问道:“二爷,去哪儿呢?”
程凤台道:“去小公馆。”
老葛心里一秃噜,还当自己听错了,扭转脸望着程凤台。小公馆里养着个什么玩意儿,程凤台别不是忘了吧?
程凤台一点下巴,表示他没有听错:“走吧。”
老葛点点头,怀着你敢死我就敢埋的心态上了路。路上就听见程凤台谎话连篇,做功不比商细蕊在台上差。
程凤台看了一眼商细蕊:“老葛!停车!”
老葛不明所以,吱呀就刹了车,听他示下。
程凤台道:“换个地方吧,不去小公馆了。”
老葛心想二爷您终于知道保重自己不惹祸了,哎地一声,答应得很痛快。
商细蕊奇了:“为什么不去小公馆了,小公馆是什么地方?”
程凤台百味杂陈地又看了他一眼,为难道:“哎呀,不大好说。以后有机会再详细地告诉你——老葛,车子调头吧!”
商细蕊凭着多年来在梨园行练就的八卦敏锐度就知道里面有事儿,眼睛蹭蹭地冒着光,一把搂住程凤台的胳臂:“啊啊啊!二爷你快说你快说!你不说我哪儿也不去啦!”
程凤台佯装坚贞地支撑了一会儿,终于在商细蕊拳脚相加之下屈服了,提防似的瞅了一眼老葛,商细蕊跟着也瞅了一眼老葛,然后会意地把耳朵凑过去了些,生怕给他听见了秘密。老葛心想这他妈干我什么事儿呢?程凤台那张嘴,抽烂糊了也说不出半句真话,你当我想听吗?
程凤台低声道:“你知道我小舅子为什么二十好几了还没结婚么?”
商细蕊想了想,踌躇道:“因为……因为他喜欢男人?”
程凤台都给气乐了:“你这是哪儿听来的闲话?不要乱说。哎!是因为他喜欢了一个女人啊!”
商细蕊惊讶:“哦?是有夫之妇,唱戏的?难不成还是窑姐儿?”
商细蕊为何有此一问,原来范涟也是个不安分的。早在与商细蕊相识那会儿,混迹于平阳梨园界,手面十分大方,乃是大洋堆出来的名票,又会交际,性子又沉稳,谁都愿意与他结交一二,不免就沾了一屁股的情债。但是他为人向来低调,过去是和水云楼一个女戏子有过一段情,商细蕊才多知道了些。现在说他有了心上人,商细蕊习惯性的净往这些方向联想。
程凤台叹气:“差不多吧……是舞小姐。”
商细蕊哪知道那么洋气的词,正色点头:“是哪家的五小姐?”
程凤台心说咱俩这就跟说相声似的,我还是捧哏的那一个:“不是在家里排行第五。是舞厅里陪人跳舞的舞。”
这么一说商细蕊就明白了。
“我刚来北平的时候,就在东交民巷那里买了个房子做投资。范涟不敢把舞小姐带回家去,问我借了房子安置着。这都快三年了。”
商细蕊惊呼:“范二爷居然在养了她三年!我们一点儿风声都没有!这不成了阎惜娇的乌龙院嘛!”
老葛在那儿暗笑,琢磨着还真是的。
程凤台道:“所以你千万保密,待会儿见了人不要多话,不要盯着人多看。我们参观一下范涟的阎惜娇,洗了澡就走。”
商细蕊点点头,接着杂七杂八问了许多关于范涟和舞女的八卦。程凤台半真半假一一答了,里里外外把自己撇了个一干二净,好像他除了是个不收租子的房东,就是个包庇小舅子的姐夫,反正不管哪个角色都是很义气的,而且也很有保密的义务。老葛就不得不佩服他家二爷,顺便把那些话也牢牢记在心头,不要等商细蕊想起来了问一句,自己给他穿了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