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上一章:第五十七章 进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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影子黏在一起,很快又错开。
司滢到太医院,把帕子交给佟医官。
这个医官跟谢家交好,说起话也就没那么顾虑,司滢问:“陛下……还好么?”
佟医官收起帕子:“陛下能扛,还是可以扛一段的。”
这个能扛的意思,应该也是皇帝很不想死的意思。
司滢以前听人说过,重病的人如果心志够足,是可以跟阎王爷抢命的。虽看着到处出毛病,但人憋着一口气,没办完想办的事,没看到想看的人,轻易不会倒。
辞过佟医官,司滢正想往回走,佟递了张诊签给她:“这会儿正忙,在下抽不开身,劳姑娘替我转交一趟。”
他说转交,是司滢回干清宫的路上会经过尚药局,所以让她顺便带一下。
司滢接过来看了看,佟医官又解释道:“是淑妃娘娘的药方。她近来照顾小皇子,许是疲累过度,也染了症侯,这方子新配的,打算明天给换了试一试。”
司滢点点头,迈出一步又退回来:“就这么个单张么,不用装封?”
佟医官笑着看她:“姑娘谨慎,上头有医官和院使亲签,不怕的。”但略作思索,很快又变了态度:“不过姑娘的担心也有道理,倘使给人仿了替了,换掉里头一味药,那可不是小事。”
司滢眸光微动,把纸张递回去,顺便问:“以前……出过被人仿替的事?”
佟医官让人找了封袋与火漆过来,再次确认上头的用材后,才交去给人封装。
听司滢的问,他自己没答,倒是拽住路过的一位同僚,问以前有没有这样的事。
那位医官年纪略长些,也不讳言:“是有的,不过仿得不很像,很快被认了出来。而且那是两位女内官之间的龃龉,要有人敢把手动到后宫妃嫔们头上去,横是一家子的命都不想要了。”
话说完,火漆也糊好了,佟医官递给司滢,好声道谢。
司滢揣着往太医院去了尚药局,等回干清宫时,她走得并不快,甚至刻意慢慢悠悠。
刚才和谢菩萨在干清宫外见面了,这时候赶着回去肯定惹人留意。
她信他,他肯定也信她,所以见面什么的,不急在这一时。
等磨磨蹭蹭终于转回干清宫,谢枝山果然已经走了。
那天伺候完皇帝,司滢和齐湘一起回的。
路上,齐湘告诉司滢,说是今天面圣的除了谢枝山,还有赵东阶。
她回想着:“小阁老拄着根拐,走路一高一低,下台阶简直一步一挪,看起来挺可怜的。”复又痛快地笑了笑:“不过再可怜又怎么地呢?他那样该死的人。”
咬牙切齿,该是知道自己父亲当初被害,赵家是主谋。
司滢伸手拂开遮路的枝桠,笑回一句:“确实该死。”
仇人既已在落难边缘,便可轻描淡写地看笑话。
齐湘唏嘘说:“原先赵阁老还在的时候,他也跟谢大人似的招姑娘爱慕。虽说人花了些,架不住生得好,家里也有权势。原先大家伙还猜呢,纳闷他为什么一直不肯娶亲,原来,是为了徐贞双。”
说起徐贞双,齐湘问司滢:“如今她被拘起来了,你说,姓赵的会去捞么?”
司滢摇摇头,道不知。
但当初会为了徐姑娘与病中高堂争吵,赵东阶对她该也是爱到一定地步了,但如今……也难说。
按哥哥那里听来的,当初徐府没落被抄,全赖赵府作怪,而今赵府走下坡路,不知该不该算徐姑娘一份。
那一双男女的纠葛,其中的情和恨,怕都是至死方休的局。
而按赵东阶那样极端性子,恐怕他还有后招,并不会束手就擒。
走出干清宫的地界,石道遇着有人直行过来,腰间那柄绣春刀格外瞩目。
“陆大人。”司滢打了声招呼。
陆慈停下来,与她过了几句话,又听着问:“这回须弥山祈福,陆大人也去么?”
“须弥山路远,得乘船,我手头有重要案子,恐怕去不了。”陆慈踮着脚,正儿八经地答。
司滢哦了下,犹豫着问:“陆大人是不是……晕船?”
陆慈呼吸一碎:“你听哪个说的?我堂堂锦衣卫指挥使,上山下海从不带怕的,怎么可能晕船?”
“晕船跟胆量没有关系,我敢凫水,有时候也不耽误我晕船。”齐湘突然插嘴。只这话不知是替他找台阶,还是不以为意,单纯要戳破他的借口。
陆慈盯着昔日相看过的姑娘:“你晕船?那你要遭罪了,须弥山不是去了就能回的,这趟过去,你们御前一班子人肯定都得跟上伺候。”末了脑袋一勾:“顾好自个儿,自求多福吧!”
没头没脑,说完人一拐,往干清宫去了。
齐湘也嘀咕呢:“堂堂指挥使,怎么这模样?”她告状似地看司滢:“你知道我跟他相看,头回见面他说什么?”
“说什么?”司滢猜不着。
齐湘这回痛快翻了个白眼:“他说他不是谢大人,问我是不是很失望?”
“啊?他,这,他想什么呢?”司滢惊讶成了个结巴。
齐湘也郁闷:“是吧?我就说他古里古怪,后来实在聊不下去,我就跑了。”
司滢本还不好问这些,但见她很有倾诉的意愿,便跟着搭了两句,果然招来齐湘倒豆子般的细节。
二人往棠明宫回,路上拿陆慈当笑料,咭咭呱呱结束这一天。
到次日上值,听说太后身边那位罗公公昨晚被杖毙了,罪名是篡通外贼。
可一个太监,怎么篡通的,又为什么要冒这样大险对太后下手,到底是恨太后入骨,还是哪方贼人给的诱惑太大,却模模糊糊,没有后音了。
好些闹得惊天动地的事,原来只要有个过得去的交待,死一两个人就可以抹平。
那天守在干清宫外,司滢听见皇帝一直在发火,前前后后见到进去好几拔的官员,出来都面如土色。
据哥哥说,那些大都是原来的赵党一脉。
树倒猢狲散,赵府风光不再,见势不好,多数人想的头一件事,就是怎么自保。
自保有不同手段,背后捅刀子虽然最为人不齿,却也是最多人干的。
而对赵东阶来说,老父尚在时,他以为家族的万千荣光也有自己一半力,可主心骨没了,颓势如潮之际,兴许才清楚自己究竟多不中用。
赵家仗势行恶多年,赵东阶不值得可怜。单就他设计害谢府,就值得死上一回。
而徐贞双,当初说是要处置,但被千秋宴刺客的事情一搅,还被押着。看来贵妃近来没心思管她,也不知后头会怎么处理。
隔天再上值,皇帝不知是发了一通烂火,还是最近茹素有用,看起来,面色倒红润不少。
侍膳时有人提起淑妃抱恙,皇帝便指了一碟赤枣花香藕:“送去临阳宫。”
司滢接了这个差使。
同她一道的是位叫山子的小太监,人很机灵,也很健谈。
到路上,司滢随口一句:“万岁爷还是挺在意淑妃娘娘的。”
山子塌肩跟在旁边,伴着笑说:“昨晚贵妃娘娘到过干清宫,姑娘兴许晓不得?”
“贵妃娘娘……留宿了?”司滢有些愣。
“那倒没有,正斋戒呢,哪能让她留宿?”山子挑着两条肉虫似的短眉毛:“不过也在万岁爷怀里赖过一阵子,说是做噩梦了。最后离开干清宫时,万岁爷还亲自掌灯送了她一程。”
末了一咂嘴:“这样荣宠,淑妃娘娘是没有过的,不过这样邀宠,淑妃娘娘怕这辈子也学不来。”
路程有些远,趁这当间,司滢从山子口中得知了一些内情。
比如淑妃与大行皇后曾是闺中蜜友,嫁入东宫后一个为妃,一个为选侍,虽地位有差,但感情却不曾变过。
大行皇后性子跳脱,经常口出妙语,逗得皇帝连连发笑,而淑妃不爱说话不爱打扮,偶有承召,跟皇帝也说不上几句话。
不争不抢,不善逢迎,说的就是淑妃。
按山子的话,这时候的贵妃之所以能得圣宠,多是因为和大行皇后性子有些像。
常年病蔫蔫的皇帝,总还是更乐意亲近开朗的人。毕竟有欢声笑语绕着,更能驱散那股子心闷的情绪。
“那淑妃娘娘,以前也这样病过么?”司滢问。
山子嗐了一声:“要说这出,也跟贵妃娘娘跑不脱。”
当时宫里开宴,贵妃跟着进来。
那会儿她还不是贵妃,但胆子已经很了不得,见淑妃顶着孕肚,背后说八百年都旱着,好容易承宠一次就怀上了,也不知用了什么奇门异术。
这话给传到淑妃耳朵里,淑妃向来是个板正人,当时就动胎气,没个两天提前生了。
按山子的话说:“得亏是小皇子好好的,不然贵妃娘娘别说进宫,该要进大牢了。不过万岁爷实在喜欢她,宴上一见就笑了好多回,赐这赐那的,实在不怎么舍得追究她,但完全略过也不像话,就撤下后位,给了个贵妃的衔儿。”
这么说来,从后位退到四妃,按着万事不记爷们过错这一条,贵妃该是与淑妃很不对付。
唠扯之中,临阳宫到了。
御前有赐菜,临阳宫人都出来谢恩。
司滢问淑妃跟前的嬷嬷:“娘娘可见好些?”
嬷嬷苦着脸摇头:“娘娘脾心痛,腰也难受得坐不住。唉,也是月子里的病闹的,这会儿正忍着疼呢。”
说话间,有宫人端着紫砂盏子过来。
山子瞧了一眼:“这是……药?”
嬷嬷道是,说淑妃娘娘先头吃下去的药都吐了,反复好几回,他们才赶着让熬新的。
“哪有吃不下也要硬塞的理儿?娘娘这会子既然正难受着,歇息才是对的,这么快又来一盏,是嫌娘娘不够反胃怎么地?”山子缩着眉咕哝。
司滢盯着那药盏子:“娘娘以前也吐过药?”
“倒不曾,娘娘先前喝的药都是老方子,这回许是新方子还没大吃习惯,所以总是反胃。”
司滢若有所思,忽而摸了摸鼻尖,给山子递出个眼色。
山子会意,手里膳盒送出去的瞬间,拧头一个喷嚏打出去,正好洒在那药盏子外头。
“哎哟,这下我该死了!”山子惶恐地嚷嚷起来,满脸后怕。
趁众人慌手,司滢揭开药盖装模作样地嗅了嗅,未几皱起眉来:“可能得劳嬷嬷一趟,这方子,不太对劲。”
一言激起千层浪,尔后便是一通翻查,从临阳宫内查到尚药局,再到太医院。
司礼监办事了得,很快便查出这里头的真相——有人调换了淑妃的方子。
新方子仿了医官和院使亲签,因字迹太过相似,且只改动了一个字,就算拿到开方子的人跟前,不细看也根本看不出区别。
一味是传自天竺的广青木香,而另一味,则是马兜铃木所做的青木香。
前者行气止痛,后者可能引发恶吐,且致毒。
那天的沸沸扬扬直到半夜,且最终查到了贵妃头上。
贵妃当然喊冤又叫屈,说有人蓄意陷害她。
要不是杨斯年冷着脸在旁边看她发癫,她那条尖利的嗓子,还有那根水葱似的手指,能直接戳到司滢脑袋上去。
闹到第二天,给淑妃换药的事情基本坐实不说,查出连小皇子先前久病不愈,竟也有她的功劳。
证据一道接一道,扔得贵妃只顾哭,一身媚骨成了奴骨。
她欲要去抱皇帝的腿,被皇帝铁青着脸蹬开,昔日小名含在嘴里的人,这时候出口的,也只有一声声的毒妇。
顾虑到马上要去祈福,皇帝下令把贵妃软禁起来,暂时没降罪。
河东旱情之紧,眼下一切的事,都不及祈雨来得重要。
临出发的前一天,司滢被叫去了临阳宫。
淑妃平常话不太多,但先前司滢没怎么跟她接触过,这回受了温柔道谢,觉得她一递一声也如弦音轻拔。
与贵妃那样的娇声怪气不同,淑妃说话很慢,噙着笑时有一股令人很舒服的绵流清气。
不知该不该道一声遗憾,虽然见淑妃抱过几回皇子到御前,却不曾见她当着皇帝那样笑过。
据此,司滢猜测淑妃并不喜欢皇帝,然而这个猜测问到哥哥跟前,被哥哥笑了声傻。
“当初她本有旁的婚事可选,虽为庶出,但到底是国公府的女儿,嫁个喊得上的官子当正妻是不愁的。倘使不是喜欢,怎会愿意给陛下作妾,还是屈居于好友之下?”
听了这么一番话,司滢很惊讶。
嫁作妾,看着心爱的男人与自己好友相爱,再看着他幸了一个又一个的女人,该是哪样的苦楚。
这份付出,是司滢很难体会得到的。
当然,她也不愿意体会。
见胞妹骇怪,杨斯年笑着摸了摸她的头发:“后宫女人都不容易,进去有为情的,有为势的,总之各有所求。可禁苑深深,也不见得都是被迫,更不是人人自苦。”
又道:“再说淑妃,虽然为一份情浪费了半辈子,但不也是守得云开了么?天子膝下只一个小皇子,他日……这大缙总是小皇子的。”
司滢点点头,这些道理她还是懂的。
正因为小皇子之尊,贵妃才要对淑妃母子下手。
如果小皇子没了,不管贵妃将来有没有生养,起码淑妃还是被她打压着;而如果淑妃没了,这后宫她位置最高,到时候小皇子的下一任母妃,极可能就是她了。
兄妹两个挨着晚霞说了会儿话,杨斯年叮咛司滢:“这趟须弥山,我任上有事去不了,你自己跟着,万事多留个心眼。”
司滢点头:“哥哥放心,我少说话,多做事,能当哑巴就当哑巴。”
能当哑巴就当哑巴,这是她跟齐湘都有的共识,毕竟御前人多嘴杂,一个眼神都可能被人传成白眼。
等到真正出发的这天,齐湘晕船了。
身体不好的人也不怎么坐得了船,皇帝同样犯晕乎,然而去须弥山必有一段水路要走,换到陆路乘马车,以他的身子骨,恐怕更禁不住颠簸。
福船首尾高昂,底尖上阔,破浪不成问题,但走不了太快。
伺候完皇帝后,司滢去看齐湘。
彼时距离船队开拔已经有大半日了,月光扫着脚面,打开门,见齐湘扶着脑袋卧在枕上。
看她脸色惨白,司滢问:“药吃过了么?”
齐湘有力无力地点点头:“那些贴姜之类的土方子也试了,没什么用。”
她伸手摸茶,被司滢递到手里,就着喝了几口。
“也不知道为什么,心跳得厉害,怎么也稳不下来。否则我以前晕船,涂一涂锭子药就好了,不会这么严重。”齐湘仰头细喘。
“也是这种大船么?”司滢问。
“是金陵那种……画舫。”齐湘有些不好意思,又说:“这可是御造的福船,一般没有船能造这么大吧?”
司滢说有的:“出海的货船就有这么大,而且都装了不少东西,吃水深,走起来比画舫难适应。不过有些人晕船是嗜睡,睁不开眼睛,倒也没那么受罪。”
齐湘惨笑起来:“我压根睡不着,感觉满浆子都在动。”她伸出两根手指比了比:“你信不信?现在你在我跟前是裂开的,左边一半,右边一半。”
这都开始说胡话了,司滢掏出根艾条:“我把这屋子熏一熏,鼻腔换个味道,兴许有些用。”
她拔开纸皮,到灯烛边正想去引火,忽然船身往一侧倾荡了下,像人平白无故崴了脚。
司滢忙抓着柱子,回头与齐湘对望。
齐湘也紧趴着床沿,片晌愣愣地问:“我是不是听错了?好像……有人说漏水,还是走水?”
司滢定耳一听,确实有人在喊这些。
右眼皮忽然就跳了起来,她原地稳了稳身形奔到门口,哪知一拽,外头竟然被锁上了。
随着这份诧异,船身好像真的往下沉了沉,又兴许是被楼上楼下奔走的笃笃声给压的。
司滢砸了几下门,奈何外边吵翻了天,声音压根传不出去。
她将门错开一条小缝,正好看到云帆掉下来,整艘船已经在被风掀动,风来浪去,远处有人跑两步就摔倒。
齐湘也过来帮着喊,可外头一片慌状,没人留意她们这里。
举目四望,司滢往回倒几步,快手推开了旁边的一扇小窗。
窗外是水,朝上看,有人在往外扔东西,一应供品用具,不停在水面砸出声响,应该是想减轻船身负担的。
船身不宁,月光也随着一起晃动,好些地方的烛台都倒了,能闻到烧木头的气味,甚至船尾的方向已经蹿起了红龙。
一片救命声中,司滢暗道不好:“这样风势,肯定会烧很快。”
才说完,就被飘来的黑烟熏得咳了几声。
齐湘跟过来,张着嘴与她对望。
司滢紧张地咽了道口水:“你……敢跳么?”
齐湘朝外头扒了两眼,沉沉水波,黑漾漾的像能吃人。可漏水走水,还有人明显要让她们葬身火海,跳了或许有生路,不跳,八成死路一条。
这一下连晕船都忘了,天人交战之后她抚着心口:“没事的,我……我学过凫水。”
司滢熄掉烛火,顺手抓起桌子上的包子:“凫水很费体力,快吃了。”
趁齐湘大嚼猛咽,她自己也两三下塞落肚,再找到被单剪开,于二人腰间打了个结。
做完这些,外头开始鬼哭狼嚎了。
最后一回努力,二女试图猛踹被锁住的门,可门没踹开,一条杆子掉到船面,轰一声,吓得人心提到嗓子眼。
似乎再无退路了,二人只好去推开窗栏,先把床板扔落,接着纵身,双双跳了下去。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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