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京中的消息总是传得很快。
“一群朝廷大员在内城门口打群架,并伤及前去劝阻的殿前纠察御史”,这事的荒唐程度可谓是亘古未见,风声一出内城,很快就如燎原野火般迅速在街头巷尾传开。
正申时,这消息到了储君府。
储君府幕僚智囊们正在储政院议事厅探讨当前朝中各部的责权划分问题,今日并未上朝的储君赵絮与赵澈并坐在主位上专注聆听,偶尔低声交换意见。
赵絮的一名心腹得了允准,进来将内城里这桩耸动的消息细细通禀了。
“也就是说,最终是殿前纠察御史控制了场面?”有人发问确认。
“是。徐御史以详细准确的法条一锤定音之后,太医官赶去为涉事的众位大人验伤,皇城司也派官员对大家进行了问询与记录。”
“皇帝陛下那边呢?”
“之后皇帝陛下只是召见了皇城司指挥使周大人与太医院首医。”
那人答完众人询问后便退出议事厅。
储君府幕僚臣属们略作探讨后,大致猜到冲突的来龙去脉了。
“姜正道必是刻意挑衅,想激怒秦惊蛰动手。”
“彻查各府后院之事,储君目前不便公开亮明立场,秦惊蛰就成了目前赞同此举的人中态度最坚定的。若她今日被激怒以致停职羁押,这派没了领头羊,必定会蛰伏一段时日。如此姜正道他们就有了充足的时间运作舆论,说服皇帝陛下暂不追究此事。”
“如此说来,徐御史误打误撞也算功不可没。不但保全了秦惊蛰,还摁住了姜正道这老狐狸。”
赵澈听完后面无表情,单手握着手中茶盏,眼眸低垂:“今日姜正道翻了船,那些后院有问题的可能会有动作。”
“这时就能想到自行清理后院的,可酌情轻放,”赵絮沉凝的面色中隐隐透出肃杀之气,“凡不动如山者,就意味着他们还想翻盘,属于很顽固的那类。”
无论哪朝哪代都不缺少守旧与革新的对立。
“后院人逾数”这个问题看似私德小过,但由此事分界出的阵营,其实就是守旧派、革新派与中立派。
朝政大局从来都是牵一发而动全身的,各方在“要不要彻底杜绝私纳后院人”这事上的角力与缠斗,其实就是要不要破旧立新的缩影。
赵絮打算从清除这个小事入手,逐渐将立国之初因各种考量而折中遗留下的陈腐积弊一一清除,所以今日这场冲突可以算是双方敲响了战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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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日场面荒唐至此,为何皇城司只有李同熙出手,其余卫戍全都不出手制止?为何金云内卫竟无人现身?内城近卫居然是在殿前纠察御史控制住局面后才赶到?”赵絮猛地拍桌,音量越来越高,怒气与不解同步攀升,“事情就出在内城门口,竟还会恶化到御史受伤见血的地步,简直荒谬至极!”
一众幕僚臣属显然对此也很诧异,半晌没人答话。
最终还是赵澈率先打破沉默,平静的嗓音里透着淡淡清冷。
“常年在内城当值的哪个不是人精?就算只是个城门卫戍也会想得到,一群五等以上大员退朝途中发生冲突,真正目的岂会只是单纯冲动想打一架泄愤那么简单?”
赵澈看事情总是很通透,拨开迷雾直指核心是他最拿手的。
“今日这看似荒唐的斗殴背后,牵扯着几个阵营的政见之争。皇城司、内城近卫甚至金云内卫都有顾虑,怕自己的插手会被误认为是站队,自会谨慎寄望于担负近似职能的别部来处理这件事。”
赵絮眉头蹙紧,却未制止他继续说下去。
赵澈冷冷勾了勾唇角,笑意却并不达眼底:“储君方才也听到了,当场所有人都看出李同熙是为秦大人打抱不平。正因如此,皇城司当值的卫戍们才更不敢动弹,甚至可能就是李同熙暗示他们不要出手的。只有这样,此事才可说是他个人行为。若皇城司其余人等也跟进,很容易被扭曲成‘皇城司偏颇秦惊蛰一方’,到时皇城司两位指挥使为证中立清白,就没法子保他了。”
对李同熙这个人,赵澈多少还是有所了解的。虽看似鲁莽冲动,却会很油滑地将后果控制在承担得起的范围。
“目前朝中的局面就是如此。中立者最怕被卷入派系之争,所以行事时顾虑最多。也就御史台头最铁,什么事都敢冲在前面。”说到这里,赵澈似乎磨了磨牙。
顿了片刻,他才接下去:“其实今日这事的根源正是我们近来商讨的那个问题:机构冗余、各部职能重叠、责权模糊混乱所导致的结果。”
赵絮深深吸了一口气,容色稍缓,转头向堂弟投去专注目光:“说说看。”
“皇城司负责内外两城防务,内城近卫管内城巡防,两部职能有所重叠,却归属不同上官管辖,双方都不想卷入派系之争,全指望对方出手;至于金云内卫,所有行为秘而不宣,责权范围更是模糊,按规矩他们只接受帝后二位陛下调遣,更不能轻易沾染朝中派系争斗。今日他们袖手旁观不现身,约莫是根本不确定该不该插手。”
赵澈握着茶盏的手紧了紧,嗓音仍是冷静从容的:“武德元年建制时划定各部职能,本意是为了相互制约,以免出现只手遮天之事,到如今却是三个和尚没水吃。”
储君赵絮捏着额心无声叹气。这机构冗余、职能重叠且模糊混乱的问题,真是越来越刻不容缓了。
许多事初衷都是好的,只是大多数构想若未经过实证便看不出其中疏漏与偏颇。
大周建制是在复国之战后,诸事仓促只能便宜行事,朝政框架大致沿袭前朝陈例,在最初两年确实起到让举国上下平稳过渡的巨大作用。但如今到了武德五年,朝政、民生都展现出百废俱兴的迹象,之前仓促定下的框架便逐渐暴露出许多不足之处。
赵絮作为武德帝的储君,将来登基执政后最重要的使命之一就是承前启后、查漏补缺,这担子并不比她父皇从异族手中收复山河、开纲立朝来得轻。
“长庆公主府后院的那件命案,消息在坊间已发酵得差不多了,”赵絮缓缓颔首,“既将来要彻底清洗朝堂,那就趁热打铁,借这案子的东风先将允州姜氏连根拔了。否则革新的每一步都要先与姜家交锋才绕得过去,留姜家在朝中,将来徒增消耗与变数。”
允州姜氏是皇后母家,说来也算赵絮亲族,但她并不打算对姜氏手下留情。因为姜氏已明显成了保守派的中流砥柱,若姜氏不除,往后所有的革新举措都将举步维艰。
赵絮年少戎马,从亡国战乱的尸山血海中一路杀过来,身上背负了太多人的期许。她的使命是让这曾经破碎的山河重展锦绣,她必须让那些以身殉国的英灵看到他们慷慨赴死时所希冀的盛世。
谁也不能阻挡储君赵絮拉开革新大幕的步伐。
“先打下姜正道这个姜家家主,后续一切就会轻松许多,”赵澈将手中的茶盏放回身侧几案上,却仍旧保持单手圈着茶盏的动作,“今日姜正道伤了殿前纠察御史,御史台明日必定发难弹劾。明日朝会时,储君就可向陛下及朝野亮明立场了。”
语毕,他慢慢松开手。
众人目瞪口呆地看着那个茶盏原地裂开,盏中清茶缓缓淌向案几边沿。
赵絮只淡淡看了他一眼,唇畔轻扬:“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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出了议事厅,赵絮与赵澈并肩行在回廊下。
“你会私下动姜正道吗?”赵絮笑问。
“放心,我清楚眼下是什么局势,不会莽撞到节外生枝,”赵澈板着脸目视前方,“为了大家苦心筹谋的这盘棋,这笔私怨我先记着。”
这时候若有人私下动姜正道,必定会被他们那方拿来大做文章,徐静书肯定是头一个靶子,然后就是秦惊蛰。
要是这样的话,对手有了可趁之机,局面就有可能再度被扭转,徐静书今日那些血就白流了。
赵絮点点头,笑叹一口长气。她没有看错这个堂弟,猝然临之而不惊,无故加之而不怒,真真非池中之物。
“为了答谢你的顾全大局,”赵絮笑着眨眨眼,“明日放你‘休沐’一日,去柳条巷看看你的小姑娘吧。”
“多谢。”赵澈闷闷应下。
其实他是想这会儿就去的,不过他知道徐静书今日多半会在御史台留到很晚才能回柳条巷的宅子里。
当值的纠察御史在内城被打伤,这不是小事,身为都察院主官的御史中丞江盈明日必定会亲自上朝当庭弹劾姜正道。
但因徐静书是事主,按照御史台的行事规矩,江盈会在今日先行询问她的看法,并召集都察院众人一同商议,才能最终决定对姜正道发起何种程度的弹劾攻势。
想着那小姑娘忍着委屈和疼痛,撑着笑脸与上官、同僚们议事,赵澈心里疼得不行,闷得都快喘不上气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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御史台原是申时散值,但今日到了酉时,御史台都察院议事厅内还是一派热火朝天、群情激昂的景象。
“……真的,徐静书出言示警,姜大人是听到的,我亲眼瞧见他步子顿了一下的!可他最后还是坚持撞过去,”同僚申俊非常愤怒,年轻的面庞布满通红火色,“那时我正在旁边拦着王大人,就隔了三五步的距离,看得清清楚楚!”
申俊与徐静书同龄,又是同时进御史台任职的。平日里性子比较腼腆内向,这还是众人头回见他这么生气。
沐青霓重重将手中的册子砸到桌案上:“姜正道就是个阴阳怪气的老妖怪!我们尽力在扑火,他偏来浇油,生怕事情闹不大!”
沐家原本世代镇守边境,又是在利州那样以民风彪悍豪烈著称的地方,沐青霓从小耳濡目染,言行上难免带点野气。
御史中丞江盈斜睨她一眼:“注意措辞。”
“哦,好。我忍着,回家再骂他。”沐青霓摸摸鼻子,不好意思地垂下脸。
江盈环顾议事厅内的所有下属同僚后,将目光落在徐静书脸上。
这会儿徐静书鼻子里还堵着小棉团,面上也有点红肿。不过她还是正襟危坐,认真听着大家的交谈,端肃的模样莫名透出几许可爱。
江盈噙笑摇摇头,对众人道:“明日本官会上朝弹劾姜正道大人。但弹劾之事并非只为逞口舌之利宣泄怒气,定当有个明确诉求。大家说说看,明日咱们对姜正道大人启动的弹劾,应当诉求一个怎样的结果?”
“罚俸、杖责,还要他当众对徐静书赔大礼!”年轻的罗真也是今日在场者,想想就浑身来气。
申俊的意见却不同:“若只是罚俸、杖责与赔礼,这太轻了。怕是该再加禁足反省。毕竟他并非只打伤徐静书这一点不妥。更严重的是他罔顾殿前纠察御史的示警劝阻,若此次他没有得到一个严厉的处罚,将来别的大人或许也会认为此事可行。”
“还有个更严重的问题,”沐青霓神情严肃地看着大家,“殿前纠察御史当值时代表着御史台的法司尊严,今日姜正道大人这一拳不止打在徐静书脸上,根本就是打在御史台脸上。”
她的话如平地惊雷,所有人频频点头,小声表达了赞同。连主官江盈都忍不住露出一丝赞许的微笑。
“徐御史,你是当事苦主,你的看法呢?”江盈再次看向徐静书。
徐静书歪头迎上她的目光,清澈的眼神里满是认真:“申俊与沐青霓说得很对。”
“那你觉得,对姜正道大人的弹劾该做如何诉求?”江盈又问。
“我认为,在诸位同僚方才提及的罚俸、杖责、赔礼、禁足反省的基础上,还需加一条,褫夺荣封,”徐静书道,“若有可能,甚至应当罢官。”
她的神情柔软平和,语气冷静自持,却让许多同僚瞪大了眼睛。
江盈面色不变,直视着她:“理由?”
“若今日被打的不是我自己,而是别的同僚,我也会做此提议,”徐静书娓娓道,“殿前纠察御史以最微末的九等职衔监管众官上朝言行,本就已困难重重,若此次弹劾结果只是不痛不痒,或小痛小痒,那往后殿前纠察御史对百官的约束力将一落千丈。”
“姜正道大人不是寻常官员,出手这么重,风险不小。若本官授权予你,让你上殿去弹劾他,你敢?”江盈笑得颇有深意。
“我敢,”徐静书虽然有些紧张,却还是点点头,“中丞大人,我的提议并非出于私怨。因上任仓促,职责上的许多相关细则、法令我都是这几日才补全,这才发现一些问题。今日之事又暴露出一个,那就是我朝目前所有律法典章都不够细致,有些事虽大家都有共识,知道是不能做的,事前却并不却知做了会是怎样的后果,所以才屡禁不止。”
譬如“不得殴打言官御史”,此事只是沿袭前朝陈例,成文法条里也只有一句“会被弹劾”。在后果出来之前,谁也不知会被弹劾到哪种地步,所以在非常之时总会有人心存侥幸去冲击试探。
“你的意思是,以此事为开端,定下不可撼动的成文铁律?”江盈笑意更深。
申俊附议:“弹劾姜正道大人,提出对其褫夺荣封并罢官的诉求若不能成真,那也没关系。最重要的是,只有我们的诉求足够强硬,才会引起各方的重视与探讨,最终达成一条各方都同意的惩处方案。”
沐青霓也附议:“由此先例落定明确的成文法条,先划出明确的线,才能立稳法司威严。”
得到两位同僚的认同声援,徐静书底气更足地补充道:“这个‘严’,不止是严苛,更是严明,重点在‘明’。所谓‘法司威严’,既在惩处,也在震慑。最重要的其实是震慑。震得住,就能降低违法犯禁的几率,所以我觉得,震慑其实应当先于惩处。”
“这事本官琢磨了足一年,你们这几个小家伙倒厉害,上任没一个月就同我想到一处去了,”江盈欣慰笑开,看他们三人的眼神简直如获至宝,“徐静书从明日起你休沐五日,好好养伤,弹劾之事,本官定不负你所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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挨了一拳,得了五日休沐,这让徐静书不知该哭还是该笑。
她怕被赵荞知道了将风声传回信王府去,让表哥、姑母、贞姨他们都跟着担心赶过来看望自己,捂着脸回了柳条巷口便严令双鹂与念荷透露自己受伤的事,晚饭都是让念荷拿回院里吃的。
好在赵荞也忙,回来得比她还晚,就没过来寻她。
原以为就这么躲五日伤好了,这事就能遮掩过去,哪知第二天大清早,念荷慌慌张张敲了寝房的门就进来了。
“表小姐,不好啦!世子来看望您和二姑娘了!”
徐静书猛地坐起身,长发凌乱,鼻梁与近旁脸颊上有一团青紫。
不用管照镜子她都知道这样子没法见人,更别说还是见表哥!
“天,这也太可怕了,”炸毛的徐静书惊慌掀被,“快快快,帮我找个帷帽什么的……”
“还有更可怕的,”念荷咽了咽口水,“皇城司骁骑尉李同熙大人也来看您了,这会儿正和世子一块儿在正厅喝茶。”
徐静书愣住:“李同熙?他来做什……哦,可能是来道谢的。为什么你说很可怕?他对你们很凶吗?”
“李大人凶不凶我没看出来,”念荷低下头,嗫嚅道,“但不知道为什么,世子与他碰面后,看起来就很凶。”
念荷在信王府多年,印象里的赵澈一直都是个矜贵自持但待人温和有礼的贵公子。
第一次见到那么凶的世子,她真的有点不知所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