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马蹄哒哒,车轮骨碌碌碾过路面石板,悠悠踏进深秋晨光。
车厢内,徐静书忧心忡忡绞着手指:“回去时若姑父打你,我得和你同去。当日我俩一道出去的,没有你独自挨打的道理。”声音小小,语气却坚定。
“咳,你听他吓唬人。他那意思就是不追究了,”赵荞摸摸她发间的小珍珠粒,“我真没看错你,有义气!”
念荷特意起大早帮徐静书梳了漂亮的百合燕尾髻,用缀了小巧珍珠粒的金线发饰缠绕其间。珍珠的莹润光泽与金线的颜色交互映衬,雅致又不失活泼。
“你就是太瘦,多吃点长胖长高……”赵荞想了想,改口道,“随意长胖,但别一下子就长得比我高,知道吗?我想多当几年‘表姐’。”
她俩说好的,谁高些谁就是“表姐”。
“既你喜欢当表姐,我就看着你的个子长,争取一直比你低……这么多,”徐静书两根手指捏着,郑重比出一丝缝隙,“总让你做表姐。”
郡王府内除了表哥与姑母,就数赵荞对她最亲近。既赵荞喜欢做“表姐”,那她就绝不争。
赵荞高高兴兴才点了头,不知又想到什么,脸色忽地暗淡下去,嘴角也耷拉了。
“表姐怎么了?”
“你看,像大哥、你、我这样,一大家子兄弟姐妹好好相处,谁喜欢什么就商量着来,相互照应着长大,不给外人欺负,这有什么不好?”赵荞难得流露了点脆弱神色。
徐静书伸长胳膊揽过她的肩,不知该如何劝慰。
前日在承华殿的事,加上方才出门前那场小风波,徐静书多少看出郡王府后院并非表面那般和睦安宁。大人之间的事她云里雾里,几位同辈之间的事她也稀里糊涂,满脑子疑问不知从何问起,就更不知赵荞为什么突然低落。
“对了,表哥让我请教你件事,”徐静书终于想到个话题,“在外要说府内只有郡王妃与孟侧妃。这是什么道理?后院的事我不明白……”
赵荞一听来了精神,立时眉飞色舞,仿佛方才的脆弱低落是她眼花。
“后院的事,说来话长喽!”
“能不能,”徐静书将两手放在膝上,做认真受教状,“请表姐长话短说?”
“好咧!”赵荞当空拍拍并不存在的“惊堂木”,摆开说书人的架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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赵家在前朝就是煊赫势大的世袭异姓朔南王。
前朝亡国、哀帝薨逝后,朔南王赵诚铭率部退守江右,以钦州为根基,逐步统合江右各方势力及前朝遗民,与入侵的外敌伪盛朝隔江对峙,大小战事不断。
万众一心、卧薪尝胆近二十年,朔南王赵诚铭终于在去年初冬率众反渡滢江,彻底收复故国山河,于今春建朝大周,年号武德。
赵家就此从前朝异姓王爵之家,一跃为当朝皇家血脉。
“知道玉牒吗?”赵荞歪头看着徐静书。
徐静书点头:“玉牒由专管皇室宗亲事务的宗正寺记录、保存,相当于寻常人家的家谱。”
段玉山教过她什么是“玉牒”,却没告诉她,在玉牒上,长信郡王赵诚锐,有且仅有郡王妃徐蝉、侧妃孟贞两位伴侣。
“……琼夫人、瑜夫人、柔姬、雅姬,”赵荞不屑地撇撇嘴,“还有从前在钦州的好些个,我连她们的姓名长像都忘了。这些全叫‘后院人’,没名分的,不好给外面知道。她们生的孩子在玉牒上也只能记在母妃殿下或者我母亲名下,假装是她俩生的。”
大周在许多事上仍遵循前朝旧例,大势上还是一夫一妻,只郡王、郡主爵及以上的皇室宗亲,或于国有功的二等封爵及以上勋贵,在正房配偶之外,可酌情再添不超过两名侧妃或侧郎。
勋贵之家或富家大户常有“后院逾数”之事,若要严格追究,就是家主品行不端,按律会有相应惩处。
外间不是没人知道长信郡王府后院逾数,不过有些事就这么荒唐,仿佛只要大家不说破,就无事发生。
“皇姑母家……就是长庆公主府,也一样,”赵荞哼出了点笑来,“她后院那堆大小郎君才厉害,一言不合能打起来,比咱们这边更糟心,找机会我带你去看笑话。”呵,大人。自己做得出,却不许别人说。
赵荞感觉最可笑的是,她的皇姑母长庆公主,还担着宗正寺卿的官职呢!
“若说破了,会很不好吗?”事情远比徐静书想的更复杂,脑子不够用了。
“若说破,”赵荞从牙缝里低声迸出极其悖逆之言,“长信郡王赵诚锐,就会变成别人口中的‘淫贼’。御史台弹劾的折子保管满天飞,够将他削成秃瓢!”
徐静书惊得一把捂住她的嘴,满脸通红地觑着马车门帘,压着嗓道:“哪、哪有人说自己父亲是……”而且你父亲还是个郡王!
“他就是!就是!”赵荞气性来了,被捂住嘴也不消停。
大人总希望小孩可以单纯无忧,不去在意大人的事。可伶俐早慧的孩子对许多事都会有自己的看法。
虽母妃殿下与她的母亲都告诉过她,父王在这事上有不得已的利弊权衡,可她觉得那是借口。
其实她父王不算个坏父亲,可她总忍不住与他做对。
看他不高兴,赵荞就高兴。
因为这么多年她看得分明,母妃殿下与母亲,她们不高兴的。
她俩原本都是出色女子,本该有真正充盈华彩、恣意疏阔的一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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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日的正婚典仪声势浩大,整个镐京外城都被惊动,鹰扬大将军府附近整条街都挤满人。
鞭炮噼里啪啦,夹着小孩儿嬉笑、大人道贺的声音,喧嚣又喜庆。
大将军府周到,特地给小孩子们准备了一盒坊间不得见的糖球。加了好几种浆果汁子熬的,颗颗缤纷如虹,有浓稠浆果香混在甜味里,叫孩子们忍不住弯着笑眼垂涎三尺。
大人们忙着与人交谈,孩子们多少失了约束,排排站着领了糖果后,就笑闹着开始蹦跶。
别的孩子都是领到糖盒子赶紧拿一颗先吃,徐静书只看了看,就准备将那精巧的木盒子收起来。
不安分的赵淙走过来,口中包着颗糖,说话含含糊糊:“我瞧你不喜欢,不如让给我吧?”说着指了指徐静书手中的糖盒。
徐静书为难低声:“四公子,我没有不喜欢。”她只是想带回去与表哥分着吃而已啊。
见她不给,赵淙恼了:“你是表姐,要让着小的!”
他向徐静书靠近两步,左右看看无人注意,低声气呼呼:“前日在承华殿,就因为你,我母亲被二姐骂‘脸大’。你该让这盒糖给我当赔罪。”
当时赵荞说的分明是琼夫人,不过赵淙母亲瑜夫人与琼夫人是双生姐妹,说琼夫人“脸大”跟说他母亲“脸大”没区别,毕竟两张脸长得几乎一模一样。
那是徐静书随赵澈离开后发生的事,徐静书半点不知情,顿时懵懵的。
“赵淙!你年纪小小就耳背?聋得听不清我指名道姓说了‘琼夫人’三个字?”领完糖果走过来的赵荞将赵淙的手拍开,也咬牙低声。
两个弟弟一个妹妹里,最不招她待见的就这四弟。“我说琼夫人,有你母亲什么事?听过捡钱捡物,没听过捡骂的!想被骂就直说,二姐成全你,改日就站你撷芳园门口骂足三天不重样,包你任督二脉都被骂通泰!”
“不能在外面说这个啊……”发愁的徐静书紧着嗓子低声提醒。
姐弟俩如梦初醒,各自噤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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赵荞拖着徐静书站到花园的假山瀑布旁,贴着她耳畔道:“你看,贺大将军是一等封爵,其实比我父王还厉害些。人家就只娶沐典正这一个妻子!”
徐静书挠头笑:“可是……万一以后……”
“不会,他和沐典正可好了!而且沐家原本是利州人,利州风俗里就没有‘纳后院人’的说法。若两人过不下去,得和离后才能另寻他人,同时找几个是要被乱刀砍死的!”赵荞说得半真半假,话里话外满是羡慕向往。
徐静书被唬得一愣一愣的:“有点厉害。不过,这样也挺好。”至少后院不会乱糟糟不齐心,一家子大人小孩就会少些烦恼与争执吧?
吉时将近,大家都往正门口去看新嫁娘进门。
赵荞牵着徐静书走到门前的角落,踮起脚往下看。
新嫁娘头戴花形小金冠,金线流苏虚虚垂过眉眼,摇曳间荡起耀目光华,给她的明丽艳色又添几许张扬。
颀硕俊朗的贺大将军与她并肩而立,十指相扣。
晴光下,两道身姿是同样的挺拔恣意,却各有各的风采。像悬崖峭壁上枝叶交互的两棵树,亲密依偎又各自参天。风雷震不散,霜雪压不垮。
徐静书怔怔笑望,心中想了许多。
“你看得到后头那个两个小喜娘吗?”赵荞使劲踮脚指给她看,“左边那个,高一点的!”
徐静书费劲踮脚,顺着她手指的方向看去:“嗯,她是谁?”
“沐典正的堂妹沐青霓,大家都叫她‘头头’,”赵荞高兴地冲那小喜娘挥挥手,也不管对方看不看得见,“我朋友!年底你若考进书院,我请她照应你些。”
“她很厉害吗?”
“很厉害!吵嘴打架从不输阵,谁也不怕!”周围欢声笑语嘈嘈切切,赵荞只能大声喊着说。
两人说着话,下头已喝过了拦门酒,新郎背了新嫁娘上台阶,众人也跟着缓缓往里走。
赵荞牵着徐静书也跟着大家走:“大哥说,沐家人正气,值得结交。他们家刚来京时出了点事,好多人骂。头头她们几个沐家小的最初在书院也不好过,可他们一家齐心,什么也不怕。”不像她家某些人,只知跟自家人争成乌眼鸡。
徐静书不解:“家里出事,那也是大人的事,为什么小孩儿要被欺负?”
“落井下石呗,”赵荞不屑轻哼,“而且他们几个都聪明,读书的底子也好,在书院冒尖太快,有人就眼红泛酸排挤他们,可讨厌了。”
聪明,冒尖很快,就会被排挤。
徐静书后脖子一凉,小声问:“那他们怎么应对?”
“要不怎么说头头厉害?一架一架打出来的!”
徐静书脚下微滞。她这小身板儿可不经打。也不能时时指望表姐和她的朋友照应,给人添麻烦太多总归不好。
看来只能……
嗯,决定了。不冒尖,冒尖就是徐傻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