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为着某个不能被人知道的原因,明日那场处刑徐静书是一定要去看的。
可“逃学”在她心中到底不对,她不敢像赵荞那般说逃就逃。
送走赵荞后,徐静书接连猛灌两杯温水,强按下心中起伏,才垂着脑袋又折回含光院,想当面向段玉山告个假。
但她不知段家规矩严,像段玉山这种还未正式领差事的人,每日需对家中长辈晨昏定省,若无要事不会在外逗留太晚。
含光院在郡王府东面,而她暂居的客厢在西,加上又与赵荞说了会儿话,这一来一去就过了大半个时辰,段玉山已经走了。
平胜道:“表小姐若有急事,不如请大公子派人传话过段府去?”
徐静书打定主意不“出卖”赵荞,到了赵澈跟前只说自己上京后还没到街上瞧过,想出去走走。
她上万卷楼虽才三天,但自律又用功,段玉山在赵澈跟前没少夸。是以赵澈虽觉这要求略突兀,也只当她年纪小偶尔贪玩,便颔首淡声:“带个人在身旁,不要落单。”
知他记着自己之前被拐的经历,徐静书心头泛暖,却又因有所欺瞒而惭愧得抬不起头:“多谢表哥。”
说话间,余光瞥见桌案上那两个盘子。
南枣柿泥糯团连渣都没剩,椒盐栗炒银杏倒是还有少许。口味偏好很明显了。
“只逛逛就回,”徐静书郑重承诺,“到时再过含光院给表哥做吃的。”
她很感谢姑母一家的收留和关照,更感激表哥给机会让她读书。可郡王府内没什么事需她帮手,眼下她也报答不了什么,就想做点力所能及的小事。
赵澈笑笑:“我看起来很贪嘴?”
“没有的,表哥看起来稳重又威风!”徐静书颇为狗腿地奉上溢美之词,才又接着道,“只是我懂的事太少,只会做些甜点零嘴之类,请表哥不要嫌弃。”
“没有嫌弃,但我是大人,不爱吃甜的,”赵澈温声道,“你年纪小,蒙学底子也薄弱,正是该被人照顾着只管专心读书、偶尔玩乐的时候,不必太辛苦。”
“不辛苦!”徐静书抿了抿唇畔笑意,貌似前言不搭后语地软声强调,“我会做甜酱炒榛仁。”
从前世道不好,“糖”对贫家户来说很金贵,一年吃不上几口。但人是会动脑子的,山间花草植株或浆果都现成不花钱,捡合适的种类收集起来炒甜酱,也是能叫人吮指的好滋味。
这是山里人家便宜行事哄小孩儿的吃法,她想赵澈多半没听过。
“什么……甜酱?”赵澈嗓子有点发紧。
徐静书发誓自己看到表哥的耳尖动了动。若不是蒙着锦布条,这会儿一定能看到他眼睛放光!
“榛仁用麻油炸得酥酥的,再炒一味独门甜酱拌上,裹点芝麻或花生碎,又甜又香。若甜酱炒得够好,颜色就金黄透亮,像是……”她瞧瞧四下,“像多宝架第二层,最左边那个小瓶子的颜色!”
她不认得那是琥珀瓶,只是想着赵澈看不见,便仔细说清瓶子所在方位,好叫他明白自己的比喻。
为了方便赵澈,含光院所有东西仍照以往顺序摆放,半点不敢挪动。她这么一说,赵澈就知是像琥珀瓶那般的色泽了。
许多东西若能亲眼看着,或许还不觉有多稀奇,最怕就是想象。
赵澈顺着她的陈述和比喻想着“甜酱炒榛仁”的模样。
琥珀色泽与甜脆口感啊……
“若你坚持要做,”他端起茶盏,不着痕迹地掩饰咽口水的动作,“那我勉强尝尝。总不能辜负你一番心意。”
徐静书看破不说破,乖乖扬起笑脸:“表哥真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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武德元年八月初一,午时渐近。
镐京外城东面的菜市口刑场,四周人头攒动,里三层外三层全都踮着脚望向刑场中。
正中被绑在木柱上那披头散发的人,就是皇后陛下所出的皇子、如今已被废为庶人的原甘陵郡王赵旻。
新朝初建,新帝仪仗进京才半年,年岁不到二十的赵旻身为皇后陛下最爱重的幼子,本是极有胜算的储君人选之一。
可他惹出了惊天乱子,正好撞在大理寺少卿秦惊蛰手上,铁证确凿、数罪并举,连皇后陛下都保他不得,便落到今日这下场。
根据大理寺昨日公审的说法,赵旻此人重罪有五:
违背“禁足半年不得出府”的圣谕,在府中私建出城密道;
与外敌勾连,炮制京南屠村惨案,杀害无辜村民一百三十余人;
欲借他人之手谋害柱国鹰扬大将军贺征;
对国子学武学典正沐青霜用毒,意图将其送给异族外敌做“活祭”;
另,自武德元年三月圣驾进京,至七月案发,赵旻于府中先后囚禁多达十五名年幼孩童,长期被做为试药活器。
除在镐京犯下的这些罪行,赵旻远在钦州的旧居宅院也被查过,于枯井、空地翻出白骨不下二十具,疑似早年战时死于“试药”的流民与孩童。
秦惊蛰生得一张芙蓉冷面,却是个奉行铁腕吏治的罗刹。昨日才在大理寺外公审赵旻,桩桩件件细数他的疯狂暴行,当众宣布对他处以“车裂”极刑,今日便立刻行刑,还亲自监斩,没留半点转圜余地。
所谓“车裂”,就是市井间常说的“五马分尸”。
午时三刻,秦惊蛰验明赵旻正身,干脆利落掷下行刑令牌。
虽赵旻确是罪有应得,可“车裂”的场面终归血腥至极,不少围观者忍不住闭上眼将头转开。
猫在人群中的赵荞紧紧捂住眼睛,小声对身旁的徐静书道:“表妹快把眼睛遮起来!仔细晚上睡不着。”
“好的,表姐。”
徐静书轻应着赵荞的关切,却睁大了眼睛,定定看完行刑全程。
与她斜对面站在人群最前方那十几个面色苍白的虚弱稚子一样。
被处刑那人是他们的心魔,恰是要看着他活生生在眼前四分五裂,他们今后才能真正睡得着。
为保护这些获救“药童”不会沦为下一个别有用心之人的猎物,大理寺在公布赵旻罪行时,谨慎地将这批“药童”相关细节含糊带过。
所以人们不知,在被囚禁的日子里,他们不但要承受各种药物造成的古怪痛楚,每日还要被活取鲜血。
那些助纣为虐之人曾说,“若药童服了麻沸散,或许会影响‘药血’的效力”。
所以,在长达半年的时间里,这群被抓去炼药的孩子被迫清醒地感受着锋利刀刃一次次划过皮肤,在血液急速流逝的恐惧与绝望中眼看好几个陌生小孩接连死去,再无助等待着不知何时轮到自己的死亡到来。
哪怕他们已获救大半月,身上那些被长期反复取血造成的刀伤仍触目惊心,心头阴影更如跗骨之蛆。
就在此时,就在此地,罪魁祸首在他们眼前活生生四分五裂,他们的噩梦总算真正结束。
在这晴日当空下,他们终于有了可以期许的将来。而那个家伙,他再不能看到下一个日出。
徐静书眼中泛起水光,垂在身侧的两只小手紧握成拳。
秦大人没有骗人。
那时她说,不要怕,这战后初定的世道虽仍不乏黑暗阴霾的角落,可前方终究有光。
徐静书远远望着监斩台上凛然而立的秦惊蛰,心中有个声音自语轻喃:长大后,我愿像你。
勇敢地发出光,涤荡世间丑恶阴霾,为后面的人照亮通天大道。
****
未时,高炽的秋阳将满城枝叶抹上胭脂烈色,天地万物都被艳艳晴光勾勒出华美轮廓。
徐静书跟着赵荞在长街小铺上吃了扁食填肚后,便回到长信郡王府。
穿过九曲回廊往后院去时,赵荞扭头问:“你不会又去万卷楼读书吧?”
“我去含光院借小厨房炒点零嘴。”徐静书脱口而出。
此刻她神清气爽,说话的中气都仿佛比前几日足些,还总忍不住想笑。心里有只弯着红眼睛咧嘴的笑脸兔子,欢天喜地滚来滚去——
那个坏人被正法啦!死得透透的!再也不用怕了!
赵荞倏地止步,眼神古怪地觑着她。
“是我自己要吃的,”徐静书猛然想起表哥不愿让别人知道他这个小秘密,赶紧亡羊补牢,“正好今日不读书,闲着也是闲着。”
赵荞严肃地拍拍她的肩:“表姐对你好不好?”
“好。”徐静书乖乖点头。
“那你做了好吃的,是不是要给表姐分些才对?”
徐静书觉得有理,便提议:“那,我们一起去含光院?”
“傻不傻?”赵荞伸出手指轻戳她额角,“你今日出去玩,那是大哥同意的。可他不知我今日逃学!我这会儿和你一起过去,不是上赶着找骂么。”
“也对,”徐静书恍然大悟,“那我做好后,请含光院的人送一份到涵云殿,就说给你从书院回来后再吃的。”
赵荞重重点头,觉得这个小表妹真是有义气又够机灵。她非常满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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心情极好的徐静书忙活了不到一个时辰,就做好两盘甜酱炒榛仁。
赵澈窝在院中躺椅上听平胜禀事,听到徐静书的脚步声,便让平胜先停了。
徐静书走过来,将那盘甜酱炒榛仁捧给赵澈。
赵澈用手中小匙轻敲盘边,难得大方地发出分食邀请。
徐静书笑眼弯弯地摇头:“表哥慢慢吃,我就不用了。先前掌勺大叔请了我两只卤鸡腿,在厨房里就吃光啦。”
她今日实在太开怀,原本软糯的嗓音隐隐带着根上扬的小尾巴,挠得人心尖软软,赵澈听着是极为舒适的。
再加上糖酱炒榛仁的脆甜口感让他通体舒畅,窝在躺椅中的姿势就愈发慵懒,像被太阳晒暖了茸茸毛的猫。若四下无人,他怕是要乐得喵喵叫。
“你偏好肉食?”赵澈吞下即将逸出口的满足喟叹,愉悦宣布,“那明日起你中午就在含光院和我一道吃午饭,想吃什么就自己同掌勺大叔说。”
前几日徐静书总回西路客厢吃午饭,之后再过来上万卷楼继续读一下午书。两头跑来跑去也挺远,且西路客厢只能吃大厨房的餐食,哪有含光院这样精细。
徐静书实在高兴过头,也没想到要客气推辞,笑吟吟谢过,这事便定下了。
“你忙了快一个时辰,就只炒了这小盘,真的不吃点?”赵澈摸索着又慢悠悠挖了一勺。
徐静书脱口纠正:“炒了两盘。另一盘送去涵云殿给二姑娘了。”
惊闻自己的“口粮”竟遭人分食了去,躺椅上那只护食的大猫差点炸毛。
“为什么赵荞也有的吃?”
“呃……二姑娘对我很好。借了许多漂亮衣裙给我穿!”总不能说二姑娘带她逃学,只好捡着衣衫说事。
等徐静书离开含光院后,若有所思的赵澈叫来平胜。
“去请我母妃安排人给表小姐量身。明日你早些去毓信斋,多取点布样花色回来请表小姐挑,”赵澈严肃吩咐,“告诉毓信斋的裁缝师傅,务必要做最漂亮的款式。”
他漫不经心咬着甜酱榛仁,盘算着若是他送的衣衫最漂亮,那往后表妹就不必再为赵荞借的旧衫感激她了。
这样的话,表妹若愿意再做别的糕点、糖果,就不用分给赵荞。
都是他一个人的。哼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