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6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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很快,皇帝身边侍候的大太监,便命众人坐下。

于是,郁暖也跟着郁成朗一道,默默坐在很后头的角落里。

崇北侯府的正厅很宽阔,以四根粗柱顶梁,再往上并不平整,而是照着顶部的样式镂空出来,拱形雕花淋漓凸显出富贵大气,整个正厅节节交攀高,寓意吉祥。

郁暖去过一趟太后的慈寿宫,觉得和那头的格局还是有些相似,或是说,和宫殿的格局都很像,只是改良缩小罢了。

她忍不住为崇北侯点根蜡。

他看着皇帝从小到这般岁数,大约是以功臣兼长辈,高人一等的心态看皇帝了。

故而,也难以说有什么尊君之心,大约觉得自个儿怎样都是应当的,并无任何不妥。

有了曾经的功劳,他便要按着小皇帝的脑袋,叫他尊重自己,又有什么不对?

然而皇帝,早就不是甚么十几年前的少年人了。

原著中提到,他从少年时,就学会用率直和赤子之心,麻痹误导他欲铲除之人,故而,崇北侯很有可能被蒙蔽了多年。

只是当初无论是皇帝,还是姜太后,背后都没有什么赖以依靠的势力了。

皇帝只有十岁不到,尚且不能亲政,太后的母家早就树倒猢狲散,老一辈入狱惨死,年轻的孩子尚未长成,恰是青黄不接,良莠不齐的时期,其余臣属各怀心思,只得慢慢驭之,不可操之过急。

这使得他们不得不卧薪尝胆,即便明面光耀似晨星,背地里的钻心之酸无人能晓。

他即便为皇,也难以过得舒心随意。

郁暖坐在柱子的阴影里,垂眸杂七杂八的想着事情,心情莫名悠长复杂。

她却又有些天真的安然,躲在阴影里头,应该就没有人看见她了吧。

上头人说的什么话,她接皆习惯性地左耳朵进,右耳朵出。

崇北侯恭敬道:“陛下能光临臣的寿宴,实在蓬荜生辉,荣幸之至,臣敬陛下一盏。”

只听他讲话的语气,郁暖实在听不出他背后搞的那些,贪财揽权的小动作。

皇帝修长的手指,摩挲着杯沿,看着崇北侯仰头饮尽,却纹丝不动,慢慢说道:“秦正罡。”

崇北侯一激灵,在下头微仰起头,对上年轻的皇帝审视的目光。

乾宁帝的眼睛沉冷深邃,看着崇北侯仿佛因着吃酒而赤红的双眼,优雅轻勾起唇角。

他淡淡道:“你是两朝老臣,自先皇时,便辅佐江山社稷,鞠躬尽瘁,忠勤持守,是为朕之重臣。”

崇北侯沉沉舒气,他不晓得皇帝想说什么,只能跪下恳切道:“这是,身为臣子的本分,陛下折煞老臣了。”

皇帝好像没看到他跪下,又接着,慢条斯理,低沉道:“朕一向听闻,你好酒若痴,故而,朕望你少吃些酒,利脾脏润六腑,也好,颐养天年。”

崇北侯的冷汗从脊背流下,虽还是有些摸不着头脑,却终于松了口气。

只觉自个儿似是被从高阙之上抛掷而下,冷汗淋漓,踏在地上的双脚都软绵绵的。

他赶紧拜谢,并发誓,有陛下诫言,有生之年,臣起誓再不饮酒。

年轻的天子看着他,不置可否,方才的寒凉沉郁的审视,似是崇北侯的错觉。

崇北侯又道:“陛下关心臣,乃是臣的福气,臣这余生,即便为您死去,也算是值当了。”

皇帝似是感叹,寡淡道:“崇北侯,实在堪为群臣典范。”

崇北侯似乎,又找回了原本的感觉,想了想,试探道:“臣不过是尽本分,只今日忠国公不曾来,不然若有幸得见陛下,他定然,也会说同样的话。”

崇北侯说话这话,郁暖便见,郁成朗的脊背紧绷起来。

她不由有些感叹,生活不易。

大家都不容易。

皇帝沉吟一下,缓缓道:“忠国公,为何不来赴宴?”

他的语气很平淡,没人听得出他是什么意思。

然而,郁成朗身为忠国公唯一的儿子,肯定不能装作没听到。

于是只好起身,拜倒道:“家父今日不曾来,是因为崇北侯爷的生辰,恰恰好,是郁家外太祖爷爷的祭日,只为着全了与两府之交,才特特派了臣来,为崇北侯祝寿。”

郁成朗一走,郁暖就觉得,自己仿佛像是蚌肉一样,暴露在旁人的视线之中。

皇帝并不看她。

她只垂着脖颈,模样平静。

太祖爷爷的祭日,这种理由,还是非常扯淡。

忠国公的外太祖爷爷,也不晓得多少年前的事体了,谁还能去查出来不成。

况且,把人家侯爷的生辰,比作外太祖爷爷的祭日,听上去仿佛没什么不对的,但又非常……过分,像是在隐隐咒人崇北侯怎么不去死。

皇帝没什么表情,慢慢道:“退下罢。”

崇北侯对上忠国公,尚且还能把持住暴脾气,对上郁成朗,简直像以手臂尻爆他的头。

于是他连忙抱拳道:“陛下,您听郁家小辈说的。这么多年了,臣过生辰次次都请郁颂,他次次不来,趟趟都有借口。”

“甚么老母亲病了,腰酸胳膊疼,南华郡主要生产他呼吸不顺,家里铁树开花忙着观瞻,甚至还侮辱臣的宅子晦气,来了怕招恶!臣从前可不曾与他计较,只今日您在这儿,臣!非得求您做主!”

崇北侯说着,一撩下摆,就这么直挺挺跪了下来。人虽年老,气势厚重汹汹。

郁暖只觉得这老头真的很烦人啊。

要找忠国公算账就去嘛,可是现下,这正厅里,可是只有郁成朗区区一个小辈,这算什么?

崇北侯跪在地上,汗水滴落在冰冷的地面,他沉住气。

他是在试探,皇帝的态度。

若还是如同,从前一般,拿他当长辈敬重,自然会妥当发落了忠国公,不说要把郁颂怎么着,但态度还是很重要的。

十年前,文臣左让不敬他,少年皇帝便使太监,把那个铁骨铮铮的文臣,活生生打死了。

那一声声泣血的叫喊,少年天子却似是不曾听闻,神情淡漠。

崇北侯在一旁,看的既是安心,又是欣慰。

即便他没篡位之心,看见皇帝如此,却也很是满意。

虽不必被按上挟天子的罪名,靠着皇帝身为晚辈的自觉,他仍得享那份尊荣。

那个文臣啊,死了好多年了,家人如今颠沛流离,渺若蝼蚁,就是因为他参了自己,又在大庭广众之下,怒斥自己的罪过。

这就是和他作对的下场。

皇帝那时候,年纪还小,不过十五六岁,心机浅,说话做事都率直。

若陛下当真对他颇有积怨,定然会顺杆摸索,把左让列出的条条罪责,都以雷霆之势一一核实。

可是皇帝并没有。

他全然相信崇北侯,甚至不惜为了让那个文臣停止污蔑,使太监把他拖下去,庭杖八十,以儆效尤。

其实,打到三十多下的时候,左让的五脏六腑,早就烂了,喉头哽咽着要说话,血沫流了一下巴,却还是死得透透的。

皇帝却只是眉目平淡,甚至还微笑着道:“如此,便无人敢污蔑崇北侯了。”

崇北侯看着高高在上,身量修长的少年,还有那温和诚恳的神情,心中又暖又酸。

他从那时起,便开始放下心中的戒备了。

皇帝不是个昏君,只是过于孺慕自己,这并不是多大的过错,他只是知恩图报。

崇北侯受之有愧,但却也甘之如饴。有皇帝的偏袒,一时间,崇北侯的名号,竟比太后的懿旨还要灵醒。

今次,对上的不是个毫无根基的文臣,却是世家中的领头者,忠国公郁颂。

郁氏一族,盘根错节,乃是本朝少有的百年世家了,除了延续世家的清雅品格,更有勋贵的显赫权势,甚至与西南王沾亲带故,虽并不似崇北侯这般只手遮天,却稳如磐石,家族关系极复杂紧密。

当年,若要寻出哪个家族,与崇北侯分庭抗礼,定然是郁家。

现下发生的事,已不能使崇北侯再有信心,皇帝会为了他这个长辈,做出把忠国公世子杖责致死的选择,这也并不实际。

但皇帝,至少能惩戒一二,以儆效尤,这般,他十几年前扶持他上位的心血,也不算白费。

皇帝便,也算是个知恩图报的人。

然而,皇帝却有些漫不经心,啜了一口酒,仍是带着与当年无异的温和微笑,好奇道:“那么,崇北侯,欲如何呢?”

郁暖在下头,却只觉有些颤栗发冷。

在座的所有人,可能都没她这么了解戚寒时。

他这样微笑起来,给旁人的是平易近人的温和之感。

给她的,却是那种山雨欲来的逼仄,和阴冷。

总之,就是,笑容逐渐变态。

她觉得不太好,毕竟,郁成朗待她很好,也很照顾她。

她不晓得,皇帝会怎样。

于是,郁暖便动手,扯了扯郁成朗的衣裳,想叫他尽量沉稳些。

对上男主,她也只能这般求了。

男主欣赏临危不惧的姿态,即便被用匕首一点点割开血肉,也微笑起来的镇定。

遇上这种人,他一般会稍微仁慈一点。

跪地求饶强词夺理痛哭流涕,这些都不行的,只会令他更轻视冷漠。

皇帝撇了一眼郁成朗,却见暗处,有一只黑黑的小手,扯了扯郁成朗的后摆。

那个小婢女,悄悄凑上前,似是以为自己做的很自然,露出被画的古怪黑黄的小脸,轻轻说了什么。

郁成朗微微一顿,垂头啜了口茶,似是在回应她的好心。

崇北侯纠结了一下,才起身拱手道:“陛下,郁成朗待臣不敬,少说得打五十大板,以儆效尤。若否,时下的青年人,都似他一般张狂,我朝国运难保啊!”

郁暖垂下眸,有些担忧起来,只稍稍靠近了哥哥一些,心中才有些安定。

她都想给崇北侯鼓鼓掌了。

怎么这么厉害呢?

大公无私崇北侯呀。

皇帝没说话,眸光微凝,嗯了一声,似乎没怎么在意崇北侯的话。

陛下却有些散漫地,于上首,慢慢对郁成朗的方向:“倒是有几分道理,仗着宠爱纵容,轻狂不晓事者甚。”

郁成朗一僵。

实在是尴尬了。

陛下的话,别人听不懂,他一听就一激灵。

郁暖不是真的婢女,即便姿态再优雅,那也是贵女的模样和心态。

可是,婢女经过训教,却是不被允许,在主人不开口的情况下,有任何动作的。

她或许以为,自己动作很小,但是全厅的仆从都像木头泥胎,只她还扯人家下摆。

动作虽细微小心,只陛下虽不瞧她,却未必不察。

只怕陛下早已认出郁暖了,若晓得她来趟浑水,肯定不悦。

方才,那个冰寒的神情,实在看得人发憷。

郁成朗赶忙恭敬回道:“陛下圣裁,不懂事的,的确该罚。”

皇帝一笑,似是闲聊:“教导无方,却也不该罚她,定是照管者,过于溺爱之故。”

郁成朗也不知道说什么了。

所以,陛下您在骂自己没管好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