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时间回到二零零三年六月,丁家有两件大喜。
第一,丁羡考上燕三中学,全国重点。第二丁父被调派至燕三区规划局工作,并且单位在燕三胡同给他分了一套福利房,每月虽然交不少的月供,但方便丁母监督学习。
在丁羡眼里,那不是监督,是监视。
如果那时能普及摄像头这种东西,或许她的房间早已长满针头,丁羡不得不感谢那个落后的年代,为自己的隐私保留了最后一方天地。
燕三胡同有百年历史,分东西两巷,东巷住的都是祖辈有头有脸儿的人,西巷后来被政府开发成福利房,分给单位里的科员,住的都是职工。当然了,丁羡的妈妈叶婉娴也不是善茬,看人下菜碟是她的强项。
六月末,丁羡告别乡下的小伙伴,跟着母亲搬进了燕三胡同。
福利房分在一楼,阴暗潮湿,墙面起了皮,往下落灰。丁羡房间的窗户正前方挡着一棵歪脖子树,夏天绿绿葱葱的枝叶恰巧遮住了她房间的光线,有时候白天写作业还要开灯。一个月后,她发现看歪脖树有了重影。
相比较住在主卧,带着一个大阳台和独立卫生间的弟弟,丁羡明白母亲的偏心,却早已习惯了不计较。
丁羡在歪脖树前坐了一整个暑假,然后想到一件事,申请住校。
“住校干什么?住校要多交二百块钱,你当钱好赚啊?”叶婉娴正在拖地,弯着腰说。
丁羡低垂着头,紧紧盯着自己的脚尖,似乎也为自己大逆不道的要求而感到羞耻。
“别站在这儿碍手碍脚的,不会帮忙就回你房间看书去。”
叶婉娴拎着拖把出去洗,头也不回补了一句:“别碍着你弟弟玩玩具。”
不等丁羡转身,身后的小魔王已经把新买的玩具车开到她身边,车轮恶意地卷过丁羡的脚趾,丁羡也怒了,内心的小恶魔在蠢蠢欲动,直接一脚踹在小魔王的车上。
力道不大,车子晃了晃很快恢复平衡。
小魔王不干了,下车狠狠推了丁羡一把。
丁羡一只脚踩在矮几上看伤势,后背陡然被人来这么一下,重心没站稳,直直朝着一边的实木沙发扑过去,脑门正好砸在边角上,当即肿起一个圆凸凸的大包。
“丁俊聪!!”
丁羡压着嗓子吼,生怕招来母亲的责骂。
八岁的罪魁祸首重新坐回玩具车里,拍着手指着她的脑门哈哈大笑。
丁羡摸了摸脑门,眉心正中位置凸起一个小包,像长了一只小犄角。
“道歉!!”
她心里窝着一股无名火,嘴边却始终只能挤出这两个字。
丁俊聪冲她做了一鬼脸,“就不,略略略略!”
丁俊聪的理直气壮彻底把她激怒了,丁羡站起来,直接一脚把玩具车踹烂了,小魔王连人带车滚到地上。
他爬起来,坐在地上捂着眼睛放声大哭,一边哭,还一边拿眼睛偷瞄母亲有没进来,咦,没进来,那就哭得更凄厉点,“呜呜呜……姐姐打我!姐姐打我!”
从小这位弟弟就学到了叶婉娴撒泼卖惨的本事,哭得还真像那么一回事儿,终于把在外面洗拖把的丁母招进来了。
叶婉娴擦着手急匆匆进来,目光扫两眼大致也就知道发生了什么事儿,面露心疼地把儿子搂进回怀里:“小祖宗,你姐又惹你了?”
话间,还不忘白丁羡一眼。
小魔王见有人撑腰,于是,拉着母亲呜呜泱泱告了一通状。
叶婉娴心疼儿子,抱着丁俊聪好生安慰,一边哄着,还一边拿手狠狠拍打丁羡,“是姐姐不对,是姐姐不对,小祖宗,别哭了啊!”
若是往常,丁羡早已低头认错。
可今天的丁羡格外倔强,脸色涨的绯红,硬是咬着腮帮不肯认错,还梗着脖子说:“是他先把我撞了这么一包的!”
叶婉娴瞪她:“你弟弟不懂事,你也跟着不懂事吗?他又不是故意的!你是他姐姐,你就不能让让他?小姨说你记仇,看来没说错,你跟你那爹一样,都是白眼儿狼!”
“赶紧跟你弟弟道歉!”
“你今天怎么回事?!”
叶婉娴又推了她一下,“快点啊!”
忽然,传来一声爆吼:“对,我就是白眼儿狼。”
直接把叶婉娴吼楞了,傻愣愣地看着丁羡冲回自己房间。
随着“砰——”关上门。
叶婉娴猛然惊醒,丫翅膀硬了敢跟她顶嘴,若不是怀里还抱着儿子,早就冲进去拎着耳朵给她好训斥一通。
“考上三中了不起了你,敢跟我顶嘴了你!死丫头!”
“你小姨说的没错!你这死丫头记仇又小家子气,我当初就不该生下你!”
……
丁羡双手背在身后,紧贴着门口小声地喘着气。
她在心里为自己鼓掌,逆来顺受十几年,忽然觉得刚刚跟母亲顶嘴的自己特别勇敢。
她觉得自己快要长大了。
因为书上说过,长大的标志就是叛逆,叛逆的标志从顶撞开始。
丁羡侧头看穿衣镜前的自己,不高,瘦小,乌黑的头发扎成马尾挂在后脑上,身材扁平,算不上漂亮,但还算顺眼。
光洁的额头上多了一个包。
莫名的,她觉得那个小犄角跟此时此刻的表情十分相配,如果再多一副獠牙就好了。
想到这儿。
她忍不住呲呲牙,虎牙锃亮,表情凶恶之极。
门外一片混乱,丁羡把自己卷进被子里,小小的身子像个虾卷似的缩成一团,被子外是一双骨碌碌的眼睛,一眨一眨地盯着窗外盛绿飘零的树叶。
弟弟还在客厅里大哭。
断断续续传来的是母亲咬牙切齿的控诉,“小白眼儿狼,考上三中就真的无法无天了,小祖宗别哭了,妈妈要去做饭了。”
大门传来响动,丁父下班回来,叶婉娴抱着儿子上前告状。
丁父在这个家向来沉默寡言,更多的时候只会坐在一旁抽烟,就像现在,听完叶婉娴的‘诉讼’,也只是从兜里掏出一支红双喜,默默递到唇边。
叶婉娴气不过,推了他一把:“你倒是说句话啊你!你女儿越来越难管了!”
丁父对这样鸡飞狗跳的场景早已经司空见惯,心里一阵烦,按灭了烟头,“你女儿你女儿,女儿不是你生的?整天抱着个儿子,宠都给你宠坏了。”
弟弟哭声愈烈,丁羡躲在被子里偷偷咬牙。
叶婉娴像一颗忽然被点炸的气球,瞬间拔高了音量,“你什么意思啊?!嫌我宠儿子了?当初是你们家逼着我生儿子,要不是为了你们家那点儿守旧的观念,我能憋着一股劲儿给你生儿子!现在反过来怪我了你!”
弟弟的哭声加上俩大人面红耳赤的争吵声。
外面乱成了一锅粥。
歪脖树影渐渐模糊,丁羡在这种嘈杂的环境中,忽然被困意席卷大脑,她早已习惯,这是家里的常态。
入睡前的最后一个念头。
三年快点过,地狱般的十八岁早点结束吧。
第二天,昨日的闹剧又成了过眼云烟。
叶婉娴带着丁家姐弟俩去东巷尾的周家做客。
临出门前,叶婉娴再三叮嘱,这位周叔叔是贵人,这次父亲的调职上,周叔叔出了不少力,在饭桌上要多说好听的话。
说完,又看了眼丁羡,特别叮嘱,“周叔叔有个儿子,周家的小少爷,也是今年考上的三中,我听说总分还没你高,平时可以多帮帮他,跟他打好关系。”
丁羡觉得,在母亲眼里。
人类的划分并无男人女人老人小孩,只有两种,有用的人,和没用的人。
“好。”
她表面上机械地应着,但她觉得自己步入了叛逆期,对于母亲的叮嘱,绝不付诸实践,或许还可以更叛逆点儿,反其道而行之。
不过在看到那位小少爷的那瞬间,丁羡有那么一瞬间忽然想跟母亲达成统一战线。
周叔叔在四十几那辈里算是一表人才的,戴着副金丝边眼睛,模样斯文有礼。周夫人是丁羡见过最美得中年少女,用少女这词一点儿都不违和,因为完全看不出年纪。
叶婉娴发挥她谄媚的功力,把周夫人哄得前合后仰的,周夫人自然亲切地挽着她的手,客气地跟她说:“正好今天家里来一帮小孩子,你们一起留下来吃饭吧。”
叶婉娴求之不得,故作惊讶地:“那是不是太麻烦你们了?”
周夫人笑着罢手:“麻烦什么呀,就多几双筷子的事儿,都是斯越三中的同学,正好让羡羡跟着熟悉一下。”
“对对。”说完,叶婉娴扯过丁羡,故作:“羡羡,这就是我常跟你提的周阿姨。”
丁羡沉默地看着周夫人。
她在想,如果这时候她接一句,“其实我妈一次都没提过你。”
叶婉娴会是什么反应?
但周夫人确实和蔼可亲,她决定暂时把自己的獠牙收起来,换上乖巧的笑容:“周阿姨,您好,常听我妈提起您。”
叛逆期的标志之一:撒谎不眨眼。
周夫人摸着她的脑袋:“乖。”
保姆做好了饭,周夫人带着丁羡母子三人已经在餐桌上坐定了。
一位带着小花礼帽的少女率先从楼梯上飞奔下来,看见丁羡的时候楞了下,笑一笑找了个位置坐下,“周姨,这位姐姐是谁啊?”
周夫人道:“这是你斯越哥哥的朋友,叫丁羡。”
少女脸圆圆,白白嫩嫩,很漂亮,坐在餐椅上隔着半张桌子冲她友好地伸出手,“姐姐,你好,我叫宋宜瑾。”
她应该是丁羡见过最漂亮的女孩儿。
比她以前学校里最好看的还要漂亮。
她也伸出手,摆出自认为大方的笑容,微微一笑:“你好,我叫丁羡。”
宋宜瑾收回手,夸赞她:“你真瘦。”
丁羡回:“你真漂亮。”
两个半大的小孩,在餐桌上学着成人世界的恭维,弄得周夫人和丁母啼笑皆非。
可他们不知道。
在丁羡和宋宜瑾自己的世界里,她们已经是大人了。
周夫人笑着:“行啦,俩小孩学什么大人说话。”
丁母附和:“现在的小孩都早熟。”
尽管长辈那么说,宋宜瑾和丁羡却相视一笑,这就是成长的秘密。
丁羡在书上看过一句话。
大人们总拿她们当小孩,是因为,他们不愿意相信自己老了。
过了十分钟,人还没下来,周夫人急了:“宜瑾,他们怎么还没下来?”
宋宜瑾:“蒋沉哥他们还在玩游戏,我饿了就先下来,斯越哥还在睡,叫不醒,他怎么天天都困成狗……”
说完就后悔了,一时嘴快,私底下打闹说话没遮没拦,忘了在长辈面前收敛,宋宜瑾又吐吐舌,有点不知所措。
周夫人揉揉她的脑袋,嗔怪:“你一个小姑娘怎么整天说脏话。”
正说着,楼上的客房门忽然被打开,响起几道说话声,宋宜瑾啊一声,“蒋沉哥他们下来了。”
周夫人冲楼上喊:“阿沉。”
几人说话声停了,穿过一道朗润地男声:“在。”
周夫人:“你去叫下斯越,这小子快睡死过去了,都等他吃饭呢,其他人洗洗手下来吃饭吧。”
“好嘞。”蒋沉刚赢了两把,愉快地很,“您等着,我把他给您拖下来。”
紧接着,就听见楼上一阵“砰砰砰——”的拍门声以及蒋沉标准的男低音,还带着点儿播音腔:“阿越!!!别睡了!!你妈喊你吃饭!!!”
蒋沉不依不饶。
“开门!!开门!!!”
不知道为什么,丁羡有点紧张,屏息听着楼上的声响。
说实话,她对那位小少爷还挺好奇的。
周氏夫妇这么逆天的基因究竟能生下什么逆天物种。
楼上忽然静了三秒。
先是一阵趿拉的拖鞋声由远及近,然后“哐啷”一声房门被人打开,紧接着,响起了一道极度暴躁并且不耐烦的声音:
“蒋沉,你找死是不是?!!”
在丁羡听来,莫名还带着一点儿没睡醒的慵懒和性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