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穆津京从法国回来的时候一共带了三件行李,其中两个箱子装的都是衣服,可眼下她觉得都白搭,因为她还是找不到合适的衣服穿。
“女人的衣橱里永远少一件衣服,是不是这个说法?”穆晋北抱着手臂倚在门边,看她把华裳铺满整个房间,扬了扬手中的信用卡,“要不要去逛街血拼?”
她是穆家的又一个不羁因子,因为不服管束,还没做到自力更生,已经被家里停掉了信用卡。
作为最疼爱她的哥哥,做东请她吃喝玩乐让她开心开心是必要的。要搁平时,她早就欢呼一声扑上来吊住他手臂不放了。
可现在她却只是把手里抓着的裙子一扔,有点烦躁地揉了揉头发。
穆晋北走过去,“怎么了,有什么烦心的事儿,跟我说说?”
她有点心不在焉,脑海里浮现出那个陌生男人的脸庞——抿紧的唇角、上挑的眼尾,油彩妆都挡不住的剑眉星目……
她歪了歪脑袋,“二哥,你觉得我穿什么衣服好看?”
穆晋北不无惊讶地上下打量她:“你问我啊?”
自家妹子,当然觉得她套身破布都好看。何况她天生丽质,又从小爱美,从中学时代开始就没问过家里人她该穿什么衣服这样的问题。
这是怎么了?
穆津京摇头,一把夺过他手里的卡,“我还是去逛街吧,谢谢二哥。”
她有钟爱的女装品牌,进店直接略过夏季里最美的吊带衫和热裤短裙,问导购小姐:“有没有保守一点的款式?这里,还有这里……有领有袖的那种。”
她夏天很少一本正经地穿衬衫,最后咬咬牙挑了一套宫廷风的泡泡袖衬衫,裙子也不穿了,配了条哈伦裤,对着镜子瞧了瞧还算满意。
虽然没那么凉快随性,但还是挺漂亮的,至少那个人不会再批评她穿着暴露了吧?
其实她也没想明白为什么会在意一个陌生男人的看法,她甚至不认识他,只知道他叫夏安,是跟沈念眉同一个剧团的同事,唱生角。
第一回遇见他,他刚从演出舞台上下来,还是戏中人的扮相没有卸妆,目光落在她身上就立马转开,一副非礼勿视的样子。
她听说他跟念眉从小一起学戏,也跟念眉一样年纪轻轻已经是剧团的台柱子,于是不免好奇,且想看他本尊长什么样子,就借着去找念眉的机会又往他们那个剧团跑了一次。
她带了点刚从果农手里买的新鲜草莓,一开始没瞧见他,就放到水龙头下洗干净了分给大伙儿吃。
她是念眉的朋友,剧团里又许多都是跟她年纪相仿的年轻人,大家很快打成一片,围在一起边吃边聊。
“都在干什么,不用练功吗?”
夏安冷不丁地冒出来,大家缩了缩脖子,叫声师哥就赶紧散了。
她大大方方地把手里的篮子往他面前递:“给!今儿刚摘的草莓,我洗干净的,可新鲜了。”
他不为所动,神色严肃:“这是练功的教室,谁让你到这儿来的?”
她抬了抬下巴,“我来找念眉姐的,不行吗?”
听到念眉的名字,他脸色稍稍和缓了一些,语气却还是不佳:“这儿不是你该来的地方,别耽误我们排练。”
穆津京看清了他的模样,比想象中更清俊好看,只是卸了妆脸部线条好像更硬朗了些,多了几分英气和凌厉。
但她可不怕他,仰起头无所畏惧地盯着他瞧:“你为什么不看着我说话?”
他睨了她一眼,“我为什么要看你,女孩子穿成这样博人眼球难道是什么值得自豪的事?”
她低头看了看自己,热裤露脐装,没什么大不了的啊,大街上的女孩儿不都这么穿吗?天热啊!
她来不及辩解,他已经走开了。
她觉得好笑,他是不是从古代穿越来的,竟然这么保守?更好笑的是,她居然会在意他说的话,思来想去都挑不出一套合适的衣服穿了!
不过很快她就发现其实不关她衣着的事,因为即使她穿着新买的衬衫中裤在他面前晃,他也依旧看都不看她一眼。
他对谁都不是很热络,但显然剧团里每一个人都喜欢他、尊重他,长辈和念眉叫他安子,其他人都叫他师哥,有什么事儿都先找他商量。
他只有在排戏和对念眉说话的时候会眼波流转,感情外溢。
他也不太喜欢穆晋北,每次看到二哥去找念眉都是冷冷的模样。
穆津京明白了,他是看他们兄妹不顺眼。
“你喜欢念眉姐吧?”她终于逮到机会跟他单独说话。
最近她常常往剧团跑,每次都带水果咖啡和点心做下午茶,大家都喜欢她也习惯了她的存在。只有夏安依旧不假辞色,每当这个时候就一个人坐到后楼梯口。她就是不喜欢他玩孤僻,捧了两杯咖啡在他身旁坐下,一点缓冲也不给地直戳他痛处。
“可惜呀,她已经有我哥哥了。”她啜一口咖啡,过来人似的拍拍他肩膀,“你一定在想为什么是他不是你,明明你先遇到她的,这不公平对不对?可爱情这种事本来也不讲先来后到的,讲的是缘分。你看开一点别钻牛角尖啊,天涯何处无芳草嘛!”
“你说够了没有?”他扭过头来看她一眼,“说够了就走开。”
“你心情还是不好啊,我不走,我陪你。”
他站起来,“那我走。”
“哎哎哎,等一下!”津京追上他,把另一杯咖啡往他手里塞,“这是买给你的,你好歹给点面子,别每次都浪费了。”
“我不喝,你下次不用给我买。”
“下次归下次,你先把今天的喝了。心情不好的时候喝杯咖啡会舒服一点,跟酒的作用是一样的,不信你试试!”
“我不要。”
两个人都固执,你来我往的推搡之间夏安力道大了一些,咖啡杯撞在津京的胸口,咖啡洒了她一身。
“啊……我的衣服!”本来不是什么大事儿,但她转念间起了整蛊他的心思,故意大声道,“我这衣服很贵的,你赔我!”
夏安也不含糊:“多少钱,我赔你。”
“三千五!”她顺嘴说了个高价,其实也不完全是胡诌,这牌子的单衣是差不多要两三千,她就是想看看他失措的表情。
他呼吸有刹那凝滞,没吭声,倒是闻声赶来的其他师兄弟,不满地冲她道:“喂,你讹人呢?什么衣服要三千多块?”
这时候她要说句开玩笑的,这事儿也就过去了,偏偏她跟他拧上了,不依不饶地说:“不信我们上店里看去,就是这个价!”
其他人还要再说什么,夏安抬手打住:“不用说了,我赔给她。但我手头没这么多现金,我会分期还。”
“师哥……”
“不过我有条件。”他补充道,“我赔你衣服钱,今后你都不许再到这儿来,这里不欢迎你。”
津京才不在乎,还上了钱再说。她心头其实有些小小的得意和喜悦,欠债还钱,这样一来二去她还可以到这儿来好多次,师出有名地来找他。
她从不畏惧直面自己的内心,这样的喜悦可能是代表她有点喜欢他了。
正如她所说的,爱情不讲公平、没什么道理,缘分到了就会感觉到在那个人面前一颗心砰砰乱跳。
两人接触的多了谁知道会发生什么事呢,也许慢慢的他也可以不再那么排斥她。
然而事实是接下来好一段日子她都没再见到夏安,到剧团去看念眉他们排练也不见他人影。
他第一笔还了她五百块钱,直接打到她给的账号里,没有赖账的意思。但津京觉得那笔钱刺眼极了,加之见不到面说不上话,她心里油煎似的焦躁,忍不住逮住一个小师弟问:“夏安呢,他人上哪儿去了?”
她跟夏安这场小风波之后,剧团里原本对她挺友好的年轻人们也都变得冷淡了。尤其是几个半大小子,平时都唯夏安马首是瞻,现在见他受了委屈自然都把怒气发泄到津京身上:“你还好意思问?师哥最近那么辛苦,还不都是因为你,你是不是要逼得他卖血才甘心!”
津京傻眼:“他……他都干什么了?”
最后还是念眉替她解围,委婉地问:“听说你跟夏安闹了点不愉快?”
津京也委屈,“我没想惹他,是他对我有偏见,我才……才想跟他开个玩笑。”
“他这些天除了排练就是在外面打工。”念眉并不责怪她,解释道,“他家里情况不太好,剧团举步维艰,现在他又欠了你的钱,也是被逼得没办法了。”
津京没想到会这么严重,急得都快哭了:“我只是开玩笑的,我不知道三千块钱会让他这么为难!念眉姐,他不会真的去卖血了吧?我……我去找他,你告诉我他在哪儿!”
她在一个大型商场外找到夏安,大热的天儿穿着厚厚的道具服和大大的头套扮卡通熊招徕顾客,这就是他临时找到的工作。
她去的时候他正打算休息,抱着大大的熊头坐在商场门外的台阶处仰头喝水,道具服解开了一半,露出贴身穿的T恤衫。虽然身后可以蹭到一点冷气,但背上还是全都被汗水浸湿了,头发也湿漉漉的,喝进去的水似乎瞬间就化作汗水顺着发鬓流下来。
他很快喝完了最后一口水,拿着水瓶摇了摇。穆津京就隔着一小段距离看他,从不知道原来看一个人流汗也会有这么多情绪。
她跑过去夺下他手里空水瓶,气喘吁吁道:“你还不上钱为什么不跟我说,自己这么逞强算什么意思?”
夏安一句话也不想跟她多说,站起来就要走。
她展开双臂拦住他,有点紧张地说:“你除了这个还做什么,不会真去卖血了吧?”
夏安蹙眉:“你在胡说什么?”
“你最近拼命打工不是为了赚钱还给我吗?”
他一脸漠然:“我不是为了你。”
“我知道,你跟念眉姐一样想要留住昆剧团,还有你爸爸生病住院也需要钱,我不该跟你开这种玩笑。但不知者无罪,我现在知道了,剩下的钱我不要你还,之前那五百块我也送到医院去给你爸妈了……”
夏安不等她说完就一把攥住她:“你去骚扰我家里人?”
津京被他一脸要吃人的表情唬住:“我……我只是去把你赚的钱还给他们。我以我二哥的名义去的,他买下剧团,也不算是外人。”
夏安松开手,不再看她:“你走吧,别杵在这儿,我要工作了。”
她瞪着他:“你没听懂我的意思吗?我说不用你还钱了,你可以不用这么卖命工作,现在天这么热,你休息一下吧,念眉姐他们还等你晚点儿回去排练呢!”
“我说了,我不是为了你。”他停下脚步淡然道,“你这样的富家女大概不明白工作的涵义。”
这份工作既然是他争取来的,不管怎样,他都要把它做完。
“谁说我不懂了?”穆津京不服气,见拦不住他,索性一把抢过他怀里抱着的大熊头套在脑袋上,“既然这样,那我帮你一起做,免得让你瞧不起!”
她又伸手扒拉他身上的衣服,夏安也不拦着。戏谑的心思谁没有,之前她拿他的尊严开玩笑,现在他也想看看她出洋相。
津京个头儿中等,卡通熊的道具服穿在她身上有点儿大,显得颇为滑稽。可她卖力地在日头下来来回回地发传单、跟小朋友合影,居然真的把一下午时间给撑完了。
她回去就中暑了,整个人晕晕沉沉地在床上躺了两天。穆晋北问她怎么回事,她也只是有气无力地说:“二哥,我好像……终于知道真正喜欢一个人是什么感觉了。”
她一连好几天没在枫塘剧院出现,直到念眉他们最后一场演出正式上演,她身体也好得差不多了,才忍不住跑去捧场。
不知是不是念眉说了什么,剧团里的人又重新对她友善起来,默许她在后台进进出出。
这场演出对所有跟枫塘剧院有感情的人来说都意义重大,念眉他们也为此准备了好久。
穆晋北说好了是要来的,开场前却还没有露脸。津京有点恹恹的,安抚了念眉一阵就坐在后台发呆,等演出开始她就要坐到观众席去了。
桌面上忽然多了一只碗,她闻到绿豆的香气,愣了愣:“这是什么?”
“看来真是病得不清,绿豆汤都不认识了。”夏安的声音在头顶响起,把碗往她面前推了推,“海叔熬的,我们每人都有份,多出这碗给你,清凉消暑,省得你大小姐等会儿又中暑了。”
津京一下子雀跃起来,“这是专门给我的?”
“说了是多出来的……”
“没关系没关系,我最喜欢喝绿豆汤了!”她端起碗咕噜咕噜一口气就把汤喝完,一抹嘴邀功般朝他笑,“喝完了!”
她的笑容太明媚,仿佛照得那陈旧昏暗的后台都亮起来。夏安心头一震,转身要走,她却正好扑进他怀里:“哎,你别走啊!”
其实她只是想在他上台前拉住他多说一会儿话,没想到用力过猛直接投怀送抱了。
他已经扮好了妆,粉面长衫,正是剧中痴情人的模样。她奇异地依恋这样的怀抱,不愿意松手,就这样抱住他道:“那个……礼尚往来,你演完之后我也请你吃东西好不好?”
夏安不客气地推开她:“不用了。”
演出很成功,只是落幕的一刻伤感无限。
津京在台下听哭了,其实她不是很懂这种古老的中国传统艺术,但也许是因为夏安在台上,她看懂了他眼里的虔诚和不舍。
她去后台找他,夏安刚卸了妆,手边一个漂亮的纸盒子还没拆过,正是她送他的礼物。
其他的人都先走了,为这场枫塘剧院的告别演出大家都排练了很久,弦一直紧绷着,这会儿终于可以松弛一下,连念眉都跟穆晋北先离开了。
单看夏安一人坐在灯光阴影下的侧影,有种曲终人散的孤绝味道。
“我请你吃好吃的!”她拉他从侧门出去,决定信守承诺,“你在这儿等我一会儿,我马上回来。”
她回来的时候手里捧着两碗方便面,一碗递到他手里,“喏,这是你的。”
他失笑,“这就是你说的好吃的?”
她掀开纸盖一角,“看见没,放了鱼肉肠的!我在国外经常这么吃,有肉肠就算加菜了。”
夏安看她一眼,没再说话,在台阶上坐了下来。
她没有一意孤行拉他出去,避免了跟念眉他们巧遇的尴尬,也好。
两人并肩坐在一起吃面,有难得的静谧。津京闹腾惯了,忍不住问他:“你在想什么?”
夏安看着碗里油汪汪的面汤,想起以前演出结束念眉也会跟他们一起在后台吃宵夜,后来就抱着碗坐在这台阶上吃,那时她身边的人是叶朝晖。
穆津京说的没错,爱情不讲先来后到,他跟念眉青梅竹马,但与她并肩赏月、秉烛夜游的人从来就不是他。
他不说话,津京以为他还在为剧团的未来伤神,豪气地说:“剧团的事儿你别担心了,我二哥既然买下了剧团就一定会把它盘活。就算中间你们遇到什么困难,我也会帮你的,别跟我客气。”
他转过来看她:“吃完你的面就走,别多管闲事。”
津京气闷:“喂,你到底对我有什么意见,干嘛老是赶我走啊?”
“因为我们不是同一个世界的人,没必要走那么近。”
津京嗤笑一声,她向来不认为家世、身份是爱情的阻碍。两个人在一起讲求的是两情相悦,看看她家里,门当户对的婚姻已经支离破碎,反而是看起来云泥之别的穆晋北和沈念眉情比金坚。
那她为什么不可以大胆追求属于她自己的幸福?
夏安现在也许还不爱她,但她相信总有一天他会发觉她的好的。
她拍了拍手,“要我走也不是不可以,不过你态度这么硬邦邦的太失礼了。都说法语是最浪漫的语言,我在法国留学那两年发觉他们即使下逐客令也很绅士,不如你跟我学一句,以后你只要说这个,我就会知趣先走的。”
夏安不想理会,她却大胆道:“你不学就代表你喜欢我,我就要亲你了!”
他被她缠得没办法,只好敷衍地跟她念“惹呆木”,在法语中意为“你走开”。
他念得生硬,远不如她说得好听。她听了也不恼,反而笑得眉眼弯弯,趁他不注意踮起脚飞快地在他脸上亲了一下。
他反应不及,她已经蹬蹬几步跑远了,遥遥朝他招手:“那我先走了。惹呆木惹呆木,别忘了啊!”
夏安抚着脸上被她碰到的那一块,仿佛还能感觉到她唇上的热力。他真是没见过这样的女孩子,活得那么潇洒肆意,在他眼中简直有些莫名其妙了。
穆家兄妹几乎整个夏天都消磨在剧团里,夏安也渐渐习惯了穆津京的存在。她虽然看起来娇生惯养,却没有给他们添过什么麻烦,甚至在剧团搬家的时候挥汗如雨地帮忙打包和搬运,他让她休息,她还跟他抬杠。
她就是爱缠他,剧团里每一个人都看出来了,经常起哄开玩笑,连念眉也跟着他们打趣。
他不喜欢这种感觉,跟她说过好多次,她就是不听,也只有他说“惹呆木”让她走开的时候她才嘻嘻哈哈不再烦他。
连父母都看出端倪,问他是不是有心事。
夏安道:“没有,就是最近剧团搬迁,有好多事要忙。”
“那位穆小姐呢,还跟你们来往吗?不是说她哥哥买下了你们剧团?”
“嗯。”
“那是个好女孩儿,长得那么漂亮,家世又好,却没有一点盛气凌人的架子,对老人家也有礼貌。”刚出院不久的夏安爸爸感慨了一番,又话锋一转,“但是安子啊,找对象还是要门当户对才好,她家里门楣太高,不适合咱们这样的家庭,你明白吗?”
夏安心里有些莫名的烦躁,他也是这时才知道穆津京不止还钱那次见过他父母,后来他父亲做手术和出院的时候她都来探望过,甚至他父亲换肾能那么快找到肾源都有她的功劳。
她对他的心思他都明白,可是门当户对的道理他又怎么会不懂?
本来打算找她好好谈一次,谁知她突然不告而别。
她和穆晋北的妈妈戴国芳找到苏城来,一心要解散南苑昆剧团进而拆散穆晋北和念眉,他们兄妹只能陪戴国芳先回北京作为缓兵之计。
她只发了一条简短的消息给他:我有事必须先回家一趟,如果你到北京来,记得联系我啊!
他一肚子话想说,现在也说不了了,本来还输入了一句让她保重之类的客套话,点发送之前又逐字删除,重新发了三个字:惹呆木。
她回复了一个大大的笑脸给他。
津京不在,日子看似照旧,却显得过于安静,空落落的。
很快念眉也走了。等待太绝望,她跟穆晋北明明有情,当然不可能无限期地这样等下去。
她也理应有更广阔的舞台,前程锦绣,而不是拘限在这一方小城。
夏安安顿好剧团,带着师弟师妹们日复一日地练功,找商演的机会,就像过去老师和念眉她们那样。
偶尔他也会盯着手机,可是没有人再发那样夸张的笑脸给他。
要不是因为念眉的请求,他都没想过他会真到北京去。
穆津京见到他又惊又喜:“你怎么会在这里?”
两人再次并肩坐在一起,红叶已在路沿落了一层。
他问她:“时间不早了,你不用回家?”
他听说穆晋北和念眉的事殃及池鱼,她回北京就被禁足在家,连手机电脑都没收。
她摇摇头:“自打我哥的病确诊,什么禁令都没了,我们想上哪儿上哪儿,想干嘛干嘛。大概长辈们也想通了,这世上谁也不知道一个人还能快活多久,限制再多又有什么用。”
夏安蹙了蹙眉:“医生怎么说,治不好吗?”
“手术成功率不到三成,你说呢?”
见夏安不吭声了,她反倒笑起来:“别说这些不开心的了,说说你吧!你加入北昆就得在北京待好一阵子了吧?我听我哥说这机会千载难逢,你一考就考上了,真厉害。”
他纠正她:“加入北昆哪有那么容易,这回只是暂时在这里集训。”
机缘巧合,他因一场《夜奔》被选中参演纪念版《牡丹亭》这个项目,跟念眉一样,有了更广阔的舞台。
绝好的机遇并不意味着坦途。他来自民营小昆班,不是北昆的编制,要跟别人收获同样的东西就必须付出更多的努力。
诺大的北京城他举目无亲,认识的人也就念眉和穆津京。突然之间成了半个北漂,他不得不忍受着孤独,同时还有身上的伤病。
高强度的排练让他的腰伤发作,加上水土不服发烧,吃什么吐什么,他不得不请假卧床休息。
宿舍的门被敲得震天响,他拖着似有千斤重的身体去开门,看到门外站着的穆津京,他竟然一点都不惊讶。
倒是津京火急火燎地说:“我听念眉姐说你病了,怎么回事儿啊?前天不还好好的吗?”
夏安没力气跟她解释,重回床上躺下,“不是什么大病,你别来烦我很快就会好。”
津京像没听到,探手往他额头上一摸:“哎,你在发烧呢?吃药了没有?”
夏安摇头,他吃粥都吐,更别说吃药了。
“你这样不行,去医院吧!我送你去,我的车就停楼下。”
津京拉起他就要走,夏安不耐地甩开她:“你不要管我,我自己的身体我心里有数。”
津京急了,朝他吼道:“我也不想管你!可你看看你自个儿现在的样子,像是没事儿吗?有病就得治病,这是三岁小孩儿都明白的道理,你跟我倔什么?北昆这么好的机会落在你头上,你生病躺一星期机会就是别人的了。你不是要当角儿吗?你连自己的身体都不爱惜,有什么资本当角儿!”
她面红耳赤,却句句都说在点子上。夏安也没想到会被她撼动,乖乖跟她去了医院。
抽血、住院、吊水,他困极睡了一觉,醒来还有专家来为他会诊背上的旧伤。
津京有点不好意思,“我是不是话说重了让你不高兴了?其实我就是想让你到医院来,把身体养好将来才走得远。”
不用说,专家也是她想法子请来的,很快为他制定了详尽的治疗和康复计划。
他在医院住了两天,烧退了,人也精神了,只是肠胃还是不太好,她就买了菜到他宿舍给他熬粥烧菜。
他看得出她是十指不沾阳春水的大小姐,家务是真的不擅长,所以即使买的菜大多是熟食或者半成品,最后还是烧得乱七八糟,粥也糊了。
他看着面前看不出是什么却摆盘花哨夸张的食物,“这就是你的法式大餐?”
她撇撇嘴,“你这厨具不行,火候也不好控制。下次,下次我再给你烧顿更好的。”
一回生二回熟,她就不相信做不出一桌像样的饭菜来。
夏安没再说什么,低头把她做的菜和粥都吃完了。
其实味道也不是那么糟。
“谢谢你。”他由衷地说了一句,抬起头又恰好看到她小鹿似的眼睛,心头颤了颤,又道,“我没事了,你回去吧!”
津京脸上的笑一点点隐去,“你什么意思?”
她知道他说的回去就是让她以后都不要来了。
夏安没有看她,“就是字面上的意思。你不需要对我这么好,我们之间是不可能的。”
津京恼了,腾的一下站起来:“什么叫不可能?我说可能就可能!你才比我大几岁啊,怎么满脑子都是那种迂腐的想法?你唱戏是正经工作,不偷不抢,我怎么就不能跟你在一起了?我喜欢你,你喜欢我,这样不就行了吗?”
“可我不喜欢你。”他顿了一下,“所以你不要在我身上浪费时间了。”
饶是津京再乐观也接受不了这样直白的拒绝。她强忍住大哭的冲动,拿起外套就跑了出去。
夏安看向砰一声被关上的大门,几乎要按住自己的腿才没有追上去。
又有好一阵子没有看到她,夏安并没有如释重负的感觉,好在排练紧锣密鼓地进行,他也分不出心想太多。
在保利剧院公演的时候,天已经很冷了。演出很成功,他从台上下来的时候看到穆津京跑到后台来,东张西望地像是在找人。
他本来想叫她一声,可她迎面与他擦肩而过却像没看见他一样,径直走到念眉那里去了。
她是来找她二哥,焦急担忧都写在脸上,他甚至看到她抹眼泪。
他在她车里找到她,他已经卸了妆,她再没任何理由对他视而不见了。
“你没事吧?”他蹙着眉问她。
大冷的天她没开暖空调,车窗也大敞着,她像是冻僵了,半晌才转过头道:“我没事,你怎么会在这儿?不去参加庆功宴吗?”
他摇头,“念眉送你哥哥回去,是去医院?”
“嗯,他今早在家里昏倒,送到医院留院观察,今儿晚上是偷溜出来的。”
他们都明白,穆晋北已是病入膏肓了。
夏安想安慰她,又不知从何说起,想到那天两人的不欢而散,道:“那天我……”
“我现在不想说这个。”津京吸了吸鼻子,“还有事儿吗?没事你先走吧,我坐一会儿就回去。”
夏安不可能这时候撇下她一个人,拉住她道:“我送你。”
他们不知是怎么走回她的住处的。她站在门口怎么也翻不到包里的钥匙,夏安就站在那里看着她,她焦躁地把包包扔在地上,泄气地哭起来:“……你还在这里干什么,看我的笑话还看不够吗?你看到念眉姐和我二哥的样子没有?他们那么好……那么爱对方,可他们要分开了……我二哥……我的哥哥快要撑不住了!”
夏安扶住她的肩膀,却怎么安慰都没有用了,最后只能吻她。
他们都在对方最脆弱的时候给予安慰,他不是铁石心肠,好像也开始有那么一点点喜欢她。
女孩子爱一个人的心事是藏不住的。穆津京的大哥穆皖南很快找到夏安,言简意赅:“请你离开我妹妹,穆家可以接纳一个沈念眉,不等于可以把津京嫁给你。”
“因为你弟弟生病而你妹妹是健康的吗?”他眼见穆皖南变了脸色,冷笑道,“我从没想过高攀你们穆家,你与其来警告我,不如去劝穆津京。”
穆皖南一把拎住他领口:“你这是什么意思?难道你不是因为喜欢她才跟她在一起?”
“我没喜欢过她,我不过是为了更近地守护念眉。”
房间门口传来玻璃落地的脆响,他们同时回头看,津京一脸惨白地站在那里。
她特别平静,完全没有大哭大闹,当然,也没有给夏安任何解释的机会。
爱一个人可以不需要理由,同样的,不爱也毋需解释。
纪念版《牡丹亭》在两岸三地接连大获成功,夏安想要与人分享这种成功的喜悦,可是津京已经疏远了他,甚至对他避而不见。
穆二的病况不佳,终于下定决心冒险做手术。夏安好不容易在医院里拦下探病的穆津京,第一次有些慌乱地说:“我们谈谈。”
她的笑容不像过去那样明媚可爱,显得有些淡漠:“好,我们谈谈,但不是现在。等你们从纽约回来吧!”
美国林肯艺术中心,所有艺术家都以站在这个舞台为荣。然而夏安在谢幕的时候却只感到怅然若失。
他跟念眉都在演出结束后乘最早的航班回国,在病房外见到红着眼睛的穆津京时,一颗心仿佛才又重新蓬勃地跳动起来。
她已经擦掉眼泪,娇娇地揽住他脖子道:“我二哥终究会好起来的对不对?”
“嗯。”他点头。
她笑起来,“今晚是去你那儿还是我那儿?”
那样的夜晚,翻云覆雨,酒池肉林,他从没感受过这样的舒泰。
或许站在任何舞台都不及在她身边的这一刻。
他抚摸她身体的同时,嗅到枕头和床单上淡淡的洗衣粉香气。
她一直都有帮他打理这间小小的宿舍,即使她是不擅长家务的富家千金。
“津京……”
她却忽然扬起下巴,“夏安,你爱我吗?”
他看着她,说不出话。
“那你喜欢我吗?不是因为我跟你这样那样……就是,单纯的喜欢我,有吗?”
他斟酌片刻,“津京,我之前说的那些话……”如果伤害了你,我向你道歉。
她却打断他,嘻嘻笑起来,“好了好了,不用回答,我逗你的!”她翻身坐到他身上,“你现在怎么不说惹呆木赶我走了,舍不得啊?”
他轻笑,“惹呆木。你走吗?”
她以一记缠绵的吻来回应他,又在他肩上咬了一口,更多地投入到这一场久别的恩爱中去。
他以为来日方长的,可第二天醒过来,她已经不在身边了。
每次都是这样,他想推心置腹跟她好好谈的时候,她就消失不见。
穆津京离开了很久,直到她最牵念的穆晋北都开始康复,她仍旧没有回国。
“去……去找……她。”穆晋北在术后很长一段时间说话走路都有障碍,但在临去美国继续治疗之前,仍不忘吃力地对夏安下命令。
念眉站在轮椅旁边夫唱妇随道:“听说她最近在米兰,过几天可能就回马赛了。”
这些日子,连家人都不确定津京去了哪里,有时候前一天还在欧洲的,第二天就去了加勒比。作为一个时尚买手,全世界有好吃好玩好看的东西,她总忍不住要去体验看看的。
“我知道了,你们一路小心,多多保重。”他轻轻拍了拍念眉的胳膊,引来穆晋北的瞪视。
他看着两人消失在安检入口处的背影,有些好笑,却又心酸。
真心相爱的两个人之间插不进任何第三人,就算当初穆晋北真的醒不过来,念眉也足够坚强不需要他的守护。
他竟然用了这么长时间才想明白这个道理,还弄丢了自己最喜欢的姑娘。
他担起了南苑昆剧团,又跟着纪念版《牡丹亭》的原创人马往世界各地演出。巴黎的演出结束后,他没有立马回国,而是根据念眉他们给他的地址,前往马赛附近的小镇。
在那个小镇,甚至不需要刻意的寻找就能偶遇生命中最重要的人。他隔着一扇玻璃门,看到穆津京搭着艳丽的披肩跟一个金发碧眼的年轻男人站在一起,怀里还抱着一个婴儿。
他说不清那一刻心里是什么滋味儿,只觉得像被重锤迎头痛击,连自己怎么跌跌撞撞离开的都不知道。
太晚了。他将两人从初遇至今的点点滴滴都连起来回想了一遍,越想越明白如今要说的话已经太晚了,她已经不再等他了。
夜幕降临时他去酒吧买醉,有美艳的年轻女郎前来搭讪。他不堪其扰,只得摆摆手,用当初津京教他的话道:“惹呆木!”
没想到女郎不仅没有知难而退,反而娇笑着缠上来。
他搞不懂是怎么回事,旁边恰好有中国留学生,不解地问:“你应该说‘瓦当’让她走开啊,怎么反而对她说‘我爱你’?”
夏安怔了一下,“‘惹呆木’的意思不是……”
“是我爱你啊!”
脑海里仿佛有个尘封的开关被打开了,他忽然惊醒,从酒吧跑出去,直奔纸片上的那个地址。
穆津京开门看到他,惊讶得说不出话来。
他气喘吁吁,却单刀直入地问:“你结婚了?”
“什么……我没有……”
“那今天那个男人是谁?还有那个孩子,是你跟他生的吗?”
这下津京恼了,“这跟你有什么关系,你凭什么跑这儿来质问我?”
“你回答我!”
大概是被他的气势吓唬住了,隔壁也有邻居探头张望,她不得不没好气地说:“那是一位独立设计师,是我的供货商。他娶了我留学时的同学,那孩子是他们的……唔!”
她话没说完,已经被他推进门里深深吻住。
他唇齿间还有酒精的气息,这个吻让两个人都有些迷醉,他好不容易才松开她的唇瓣退开一些道:“你不要跟别人结婚,你是我的。”
津京已经傻眼了:“夏安……你怎么了?你……你真的是夏安吗?”
“你骗我说了那么多次我爱你,现在想要翻脸不认人?”
她反应过来,“你知道了?”
“是啊,我知道了。可奇怪的是我竟然一点都不生气,反倒是你当初就那么走了,让我留下好好照顾念眉,才是真的气人。你把我当什么了?”
津京眨了眨眼睛,哇的一声大哭起来,“你还说!明明是你……是你说不喜欢我,我已经尽力了……我很累的你知不知道?我怕我二哥有事……他醒了又昏迷,我怕他不会再醒过来……我不想看他跟念眉姐分开……如果他真的走了,有你照顾念眉姐总是好一些……”
他叹口气,手忙脚乱帮她擦眼泪,却越擦越多,只得紧紧抱住她将她摁在怀里:“是我不好,别哭了。”
津京却把他往外推,边哭边道:“我不想看见你,你走!我也不稀罕一个一心只爱别人的男人。”
夏安从身后缠住她的胳膊把她抱在怀里:“我不爱别人,我只爱你。”
“我不信,你走开!瓦当!”
“惹呆木。”他像找到了仙女的咒语,抱得越紧越在她耳畔喃喃不休,“惹呆木惹呆木……我爱你津京,再也不会让你离开了。”
他又惹得她哭起来,可已经化作情人间的和风细雨。
有她相伴的人生和没有她的人生截然不同,这其间的距离和阻碍其实他们也慢慢克服走了过来。
于千万人之中遇见你所要遇见的人,于千万年之中,时间的无涯的荒野里,没有早一步,也没有晚一步,恰好她也在这里,已是人生最幸运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