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今夕相逢胜昔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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乍相逢执手痛咽难言,想当日玉折香摧,都只为时衰力软,到今日满心惭愧,诉不出相思万万千千。

——《长生殿-重圆》

头疼得厉害,他从楼上下来想去花园里透透气,正好遇见大哥穆皖南从外面回来。

眉目清朗却殊无笑意,记忆中兄长笑容和煦、待人亲善的模样,如今想起来竟好像另一个人似的。

“大哥。”

“嗯。”穆皖南淡淡应了一声,将西服递给一旁的周嫂,“外面起风了,你脸色不太好,不要在花园待太久,小心着凉。”

穆晋北点头,尽管跟以前变得不太一样,但在他和津京眼里,大哥始终是大哥,值得他们尊重和爱护。

“哥你今天怎么这么早回来?”

“思思在这边,我办完事就早点过来陪她。”

穆晋北微微挑眉,“可她今天要上兴趣班,你忘了?大嫂去陪她,母女俩好像要一块儿吃完晚饭才会送她回来。”

穆皖南一怔,眼睛里闪过一线晦暗不明的光,“是吗?我大概把日子记混了。”

“你不是回来陪思思的,那就是找我,或者爷爷和奶奶?到底发生什么事,哥你不妨直说。”

“今天还是没吃东西?”穆皖南瞥了一眼厨房,“叫周嫂他们给你做点粥和面,人都找上门来了,你也不用再端着姿态跟家里闹了,先把肚子填饱了再说。”

他一时还没反应过来,“什么找上门来了?”

“那个戏子,沈念眉。”

穆晋北大大震惊了一下,旋即纠正道:“她是昆曲演员,不是你口中的戏子,你别这么叫她!”

穆皖南唇角几不可见地勾了勾,将衬衫袖口一点点卷到肘部,“这么快就找到这四九城里来,我倒是小看了她的决心。反正人我已经见了,而且不止她一个人,叶朝晖陪着她一块儿来的。看两个人眉来眼去互相维护的模样,应该是余情未了,关系匪浅。这女人不简单,身边的男人都愿意为她赴汤蹈火,娶进门作太太你不担心?”

穆晋北放在身侧的手紧紧握起来,“你们怎么看她都不要紧,只要我信她就行了。她人在哪儿?我去把她找来,让家里每个人都仔细瞧瞧他到底是什么样的人!”

“你给我站住!”穆皖南喝止他,“你现在出了这扇门,就永远别想着家里可以接受她!也别指望可以奉子成婚,她现在跟叶朝晖在一起,你要一直都见不着她的面儿,就算有了孩子谁又能保证是你的?”

穆晋北忍无可忍,狠狠推了他一把,“你要再这么血口喷人污蔑她,就算你是我哥我也对你不客气!”

穆皖南就是激他动手,穆家的男人在外头打架是一顶一的狠,但到了老大这儿,因为大学专业特殊受了半年特种兵训练,打架不是普通的挥拳头,而是用的擒拿。

一推一拧间,穆晋北头疼又没有防备,三下五除二就被撂倒在地上。

他揪住穆皖南的衣襟,咬紧牙根要挥拳还手,就听老太太在楼梯上威严地喊道:“都给我住手!”

两人拉扯着站稳,穆皖南拨开他的手,低声说:“你就可劲儿闹吧,妈昨晚心脏不舒服刚进了趟医院还不愿让一家老小的知道。你再继续闹,看看把咱爷爷奶奶也闹进医院去是个什么情形!”

他整了整衣领上楼去了,留下穆晋北僵在原地。

酒店西餐厅内,沈念眉只吃了半块面包、喝了两口汤就停下,怔愣看着窗外。

叶朝晖坐她对面,也停下刀叉,“是不是不合胃口?要不我们去旁边的中餐厅试试,菜品口碑很好的。”

念眉勉力笑了笑,“不用,我不太饿,随便吃一点就饱了。”

“你从昨晚到现在也不过吃了这么点东西,怎么会不饿?”他轻轻掖起餐巾擦了擦嘴角,“其实穆皖南的话,你不用太往心上去。穆家再怎么煊赫也不是仗势欺人不讲道理的人家,你要相信二北也不是个坐以待毙的性子,事情总会有解决的办法。”

他登门拜访,穆谦和戴国芳夫妇的家还是以前的老样子,老派的花园别墅,墙边是郁郁葱葱的灌木和爬山虎,门前摆着精心料理过的盆栽。长辈不在,穆晋北也不在,开门的人是穆皖南,见到他也并不惊讶,寒暄两句就跟他一起到酒店来跟念眉见面。

穆家人当面永远不会失礼,但一两句话足以让人芒刺在背。他对念眉说:“沈小姐,你想好了吗?即使我们全家都不同意你们来往和结婚,即使他为了你不再是这家里的一分子,你也一定要跟他在一起?”

她不知应该怎么回答,穆皖南又接着说:“你现在回苏城,你的剧团原先遭受的所有损失由我承担,你还是剧团的主人,将来可以有更大更好的发展。这才是你一直孜孜以求的不是吗?跟晋北分开,你也照样有机会遇到其他的优秀男人。”

他若有所指地看向一旁的叶朝晖,念眉已经明白在他心里对她是怎样的评价。

“我希望我的剧团平安无事、好好发展不假,但不是以牺牲我的感情为代价。我也不要你的钱和保证,我想见穆晋北,不管能不能在一起,我希望那至少是我跟他之间的对话,而不是跟第三人。”

穆皖南收回眼里那些迫人的光亮,语气浅淡,“那我想我们也没什么好谈的了。”

只剩下叶朝晖和她,他们依旧见不到穆晋北的面。

相思有如潮汐,有涨有落,在他刚刚转身离开的刹那和如今这一刻简直是涨潮的峰值,几乎将她整个人都淹没了。

叶朝晖眉头锁得很紧,不知要怎么劝慰才有效,手机这时忽然响起来,是北京的陌生号码。

他快速地接听,半晌之后,眼中竟然一亮,“……是的,没错,我是叶朝晖。我现在的地址是……”

他随手抽出一张餐桌上的卡片告诉对方酒店地址,又掏出笔来写写画画,记下对方的信息。

念眉轻问:“谁呀?”

叶朝晖笑了笑,“一物降一物,我们的贵人来了。”

来的人叫俞乐言,是穆晋北的大嫂,穆皖南的妻子,——不,前妻。

叶朝晖坦言,在与穆家老大不欢而散之后就想过去找她,她离婚后在一家律所挂牌,那家律所的合伙人与他有同门之谊。

问世间情为何物,不过就是一物降一物。只是没想到她会主动联系他们。

俞乐言穿一身象牙白的衬衫,西装半裙的线条熨得妥帖笔直,利落的职业装束,眉眼间却是温柔和煦的颜色。

她将文件资料推到叶朝晖面前,说道:“这是南苑昆剧团相关的法律文书和财产状况,先前都是叶律师你经手的,应该不会陌生。剧团从北辰文化剥离出来,转入陈枫名下的公司,由他代为管理和经营,穆家其他的人无法插手,与兰生剧院那样的误会就不会再发生。陈枫那边我刚联系过,他会立马开始积极为剧团寻找更合适的栖身场所,一定不会比兰生剧院差。先前皖南他妈妈……是偏激了些,做的过分了我代她向你道歉。”

念眉连忙说,“你别这么说,是我该谢谢你。”

“不用谢我,所有一切都是老二的意思。他这趟一回来就被管起来,联系不到你,不等于他不关心你的状况。他跟我用我女儿的作业本儿传话都把这事儿办妥了,可见他心里是真的为你着想的。他以前以为剧团在他手里对你是最好,如今才发觉没了剧团的牵制,他要跟家里争取、要折腾,反而不用有什么顾忌。”

念眉倏倏落下泪来,“他好不好?”

“放心吧,他是个大男人,家里人其实又个个都是疼他的,不会真让他有什么事儿。”俞乐言温婉地笑,“倒是你,看上去气色不太好,是不是病了?要当心身体,今后路还长着呢!”

她的态度与穆皖南简直大相径庭。念眉这才抬眸细细看她,虽不是漂亮得耀眼的大美人,甚至整个人包裹在职业装下还显得有些生涩和不够自信,但话里话外却让人舒服放松极了,念眉觉得萦绕数日的病气都一扫而光,像被她给治愈了一样。

真难以想象她跟穆皖南是做过那么多年夫妻的人。

她帮忙处理好了剧团的事却没有多问一句关于苏城的是是非非,也没有对这段感情和她沈念眉本人下什么论断。

念眉看着她,涩然问道:“俞律师,谢谢你肯帮我。只是……你不怕我有什么企图吗?”

“既然晋北喜欢你,一定有他的道理和考量,我相信他的眼光。”她起身要走,“来日方长,不要太见外了,叫我乐言吧!既然皖……穆皖南见过你,我想晋北立马也会听说你到北京来了,他应该很快会想办法出来见你。你们等我消息,不要太意外。”

没想到重逢是在医院里。

念眉听到叶朝晖招呼她往医院去的时候,四肢都是冰凉的,声音颤抖:“他怎么了……为什么会在医院里?”

赶到医院才知是虚惊一场,穆晋北坐在医院食堂里给思思讲故事,两人都是有说有笑,没有一点生病的样子。

俞乐言在门口遇到念眉他们,看起来也是刚刚赶到,额上细细一层汗,笑道:“我说了吧,只要能见面,什么状况都不要太意外。”

穆晋北抬起头来,正好碰上念眉的目光,两人眼底都是一片灼灼其华。

他憔悴许多,胡子都没来得及清理,站起来却还是那样修长挺拔,带着笑意叫她,“念眉。”

她快步走过去拉住他的胳膊,掌心底下就是他真实的体温和结实的肌肉,她仍止不住好好打量他,哽声问:“你真的没事吗?”

他抚她脸颊,“我能有什么事?有事的明明是你。我才走了几天?有这么想我吗,瘦成这个样子?”

念眉再也抑制不住地投入他怀中痛哭。一日三秋,一眼万年……不见不见,原来是这样铭心刻骨诚如煎熬。

爱生忧怖,他们都是到今天才有真正体会。

两人拥抱了很久才分开,穆晋北问她:“大晖带你来的?”

“嗯。这次要多谢他。”

回身去看,已不见他身影。俞乐言解释,“他去办剧团的手续,这事当然越快越好。”

她与叶朝晖不熟,但业界最有名气的新生代律师刚才分明受伤地别开眼去,故意走开维系自己那点固有的骄傲。

思思抱住妈妈的腿,好奇地仰头看念眉,拉拉穆晋北的手,“二叔,这个漂亮阿姨是婶婶吗?”

他一脸欣慰,大大方方说:“没错,来,思思乖,快叫婶婶!”

小丫头还有点羞赧,不好意思地往妈妈身后躲了躲。念眉嗔怪地看了穆晋北一眼,蹲下来与她打招呼,“宝贝你好,我叫沈念眉,你叫什么名字?”

“我小名叫思思,学名叫穆静思。”思思咬了咬嘴唇,又抬眼看了看妈妈,才笑嘻嘻地叫了声,“念眉阿姨好!”

“好乖。”孩子轮廓神似穆家人,温静敏感却像足了妈妈。念眉摸着她的小辫儿,有些懊恼没带见面礼,干脆捋下手腕上一串金链子给她,“宝贝拿着,阿姨没什么可送给你,这是从小就带在身上的,图个吉利。”

俞乐言连忙推辞,“不兴这样啊,太贵重了。”

穆晋北倒帮着念眉,“思思,阿姨给你就拿着,今天要不是你咱们都还见不着面儿。今后都是一家人,甭客气。”

他说了念眉才知道,原来之所以到这医院里来,竟是思思装病。穆家大宅里主人家除了二老就只有穆晋北在,思思捂着肚子喊疼,他抱起她就要往医院里冲;老太太他们最怕孩子生病,一得急病就吓得六神无主,哪还管什么禁足令。

车子一路风驰电掣,他抱着思思跑进急诊室这场戏才算演完。

俞乐言道:“时间不等人,你们难得见面,有话到别处说。待会儿你大哥和爸妈他们得了消息赶过来就该露馅儿了。”

穆晋北担心她,“大哥会不会为难你?”

她苦笑,“都已经离婚了,还能怎么为难我呢?不要紧的,你们先走吧!思思,跟二叔和念眉阿姨说再见!”

孩子念念不舍,抱着穆晋北的脖子轻轻说:“二叔你见到阿姨是不是就不用挨饿不吃饭了?那你乖乖养足力气,要记得回来看我们呀!”

他心中柔软,在她脸颊上亲一口,“二叔很快就会回来的,你要听爸爸妈妈的话,嗯?”

念眉与她们道别,一手已经被他牵起握在手中,“我们走吧!”

他与她回先前她住的酒店,叶朝晖已经先行一步离开,只余她那一间房还没有退。

念眉关上门,穆晋北捧住她的脸,亲吻就铺天盖地落下来。

帝都的秋天,已过了着飘飘长裙的季节,但久违的温存,来得还不算晚。

两人都到了顶,飘飘然从云端下来。念眉问:“我们现在要去哪里?是不是该走了?”

穆晋北笑,“这么急着跟我私奔?”

这个笑话不好笑啊,好不容易失而复得,她真的不想再冒险。

他破天荒地点了支烟,自从两人在一起之后,他很少在她面前主动吸烟,尤其是在有她的房间里。

念眉仰起头忧心地问:“这几天是不是又失眠了?”

“没事儿,就是头疼。”

他吐出烟圈儿,终于敛起笑,在她眉心轻吻:“我大哥和我爸今天去了承德,在我们离开之前赶不及回来。我们哥几个儿在家被禁足也不是一两回了,但老穆家又不是白公馆,要走自然有一百种方法可以走。我待在家里,不是真当杵窝子怕了谁,我就是想争取咱们从今往后光明正大在一块儿的权利,但你不在我跟前儿,我又得提防着不能让我妈去动你。现在咱们又在一块儿了,你的剧团我交陈枫那儿去,我就什么顾忌都没有了。这次咱们先回趟苏城,生米煮成熟饭了再回来,看谁还敢多说什么!”

念眉不太明白,睁大眼睛由他胸口往下看,被他揽在怀里的身子不由动了动。

他们这样还不算“熟”?

穆晋北似乎看穿她的想法,哈哈一笑,捏住她的下巴亲过去,“想哪儿去了,傻妞!”

他起身下床,大方展露好身材,念眉这回不捂眼睛了,贪婪地盯着他看。冷不防他扔过来一个深红色的小本儿,又顺手去翻她的行李,“你的呢,没带在身上吧?”

她这才发觉他扔过来的是他的户口本,顿时有些目眩。

她就一点简单行装和身份证一起都放在房间的行李袋里,穆晋北翻完了过来,一撇嘴,“看来真得陪你回苏城了,要不咱们现在就去民政局也行,还没下班呢!”

这才是他说的“熟饭”。

“你……可是……结婚……”她有点语无伦次,不知该怎么说。

穆晋北套上T恤衫笑笑,“老太太已经首肯了,最好啊,咱们再买一送一给她带个小的回去,就更没说的了!不过现在先不急,咱们捡最重要的事儿里外里先办妥了,其他的顺其自然,今后日子还长着呢!”

今后日子还长,真是这些天她听过的极好极有人情味儿的一句话。俞乐言也说过,温软安稳直落人心。

两人拦辆出租车直奔机场,几乎没有什么行李,只有两手十指是紧扣在一块儿的,一路都没分开过。

他说的没错,现在这时代要还真有私奔,大概也就是像他们这样了。

他们在机场随便吃了点东西,为了保险起见,机票都是到了地儿现买的。

登机牌到了手里,穆晋北以特殊会员卡买的头等舱,不必到安检入口大排长龙。他带着念眉走另一边的VIP通道,自有另外的安检与候机休息室。

只是他们刚刚踏上那厚实柔软的蓝色地毯,就见休息室的沙发上坐了两个人,都是笔挺的坐姿和漫不经心的表情,面前各有一杯茶一本杂志,看来像是等了已经有一会儿。

戴国芳走过来,穆皖南只是安静地跟在她身旁。念眉的手微微发颤,行李轻飘飘的却拎不稳,啪的一声落在地上,与穆晋北交握的那只手,手心里全是冷汗。

她几乎想拉着穆晋北转身就走,走得远远的,却被他的手稳稳拽住。

戴国芳仰起下巴,神情仍旧倨傲,“沈小姐,我想单独跟晋北说几句话。”

念眉深深吸气,手想要挣脱出来,却被穆晋北更紧的握住。

“妈,有什么话您就直说,她不是外人。”

戴国芳脸上的表情有了裂纹,指着他道:“好啊,真好,她不是外人,那是我这个生你养你的妈是外人了是不是?你瞒着家里要带个戏子私奔,出了北京城连爹妈都不要了,传出去像什么样子,你让我们老穆家这张脸往哪儿搁?”

念眉脸色煞白,穆晋北却不慌不乱,“妈,只要您一句话说同意我跟念眉在一块儿,我们现在立马就回家去。我也争取过了,可您不乐意,我总不能忤逆您的意思见天儿地在家里闹。念眉又是我喜欢的姑娘,我放不下她。咱们男未婚女未嫁的,在一起也没碍着谁,我想不明白您怎么就这么反对呢?还是说她究竟是谁都不重要,只要不是您相中的那个人您就横竖看不顺眼,不让进穆家的门?妈,您根正苗红,年轻的时候在文工团也吃过苦,爷爷奶奶反对过您跟我爸的婚事没有?也许那时候是组织上做主,但现在时代不同了,您怎么就不能让您的儿子自己做一回自己的主?”

“你……你……”戴国芳被这一番话气得说不出话来。

一直在旁沉默的穆皖南扶住她,“妈,您先坐下。”

戴国芳唇色都有些泛青,身体不舒服不是假装的。念眉见状拉住穆晋北,用恳求的语气说:“晋北,不要说了……”

穆皖南挡在两方人马中间,语调依旧平淡没有多少温度,“晋北,你们两个人都一起跟我回去,有什么要说的大家可以再商量。”

“别说我不信你,大哥,是不是连你也觉得我这样走了很丢人?”穆晋北忽然笑了笑,“我当时真天真,居然以为这家里就算没一个人站在我这边儿,至少还有你会帮我的。”

穆皖南僵住。

“你们要真顾及家里的脸面,就该胳膊折了往袖子里藏,而不是大张旗鼓地跑这儿来把我们拦下。其实面子里子合起来也不值几个钱,比得过这一辈子的幸福美满么?大哥你最有发言权了,不如你跟我说说,当年你要是有这样的机会,你走不走?”

四周顿时静极了,只听得到几人深浅不一的呼吸。

念眉不知来龙去脉,但也猜到他一定是触碰了什么禁忌,一种埋藏于在场的几个穆家人记忆中不可轻易戳动的禁忌。

揭疮疤都不疼,揭陈年的旧痂才疼呢!

穆皖南的脸色都变了,半晌才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似乎是他最后的规劝:“晋北,戏子无义。”

“大哥您说话别只说一半儿,这话还有前段儿呢——女表子无情。你说你的康欣是有情还是无情?”

每个人都有碰不得的逆鳞,穆皖南原本澄净淡漠犹如死海的眸子里瞬间就掀起了惊涛骇浪,身体绷紧,手在身侧握成拳头,只要再上前半步必定又是一通狠拳。

掌风从耳边刮过,啪的一声脆响,出手的人却不是穆皖南,而是气得发抖的戴国芳,“道歉……给你大哥道歉!”

穆晋北没有躲闪,硬生生受了这一耳刮子,记忆中这还是长这么大头一回挨他吗的打。并不是很疼,他想,至少比起大哥这些年的痛苦煎熬,这样的争取换来的打和骂都不算什么。

他不争,再过几年,大哥就是他的前车之鉴。

他的目光越过母亲看向她身后的人影,穆皖南垂手立在那里,刚才气血往脑门儿上冲只差一点就要动手的劲头已经过去了,他像被抽空了力气似的松弛下来,眸色与其说恢复冷静不如说空洞一片。

他不想管了,穆晋北知道,自己刚才说的那些话打中了大哥的七寸。

相较于穆皖南的死寂,戴国芳的反应特别大,嘴唇都哆嗦着,朝穆晋北道:“你明明知道……还这样对你大哥,好,苏城是吧?你们要走就走,我只当……只当没生过你这样的不孝子!”

眼看她的手又要招呼上来,念眉忍不住挡在穆晋北前面,哭道:“您别这样,不是他的错……要打就打我好了!”

他把她拨回自己身后去,自己也踉跄了一下。这样伤敌一千自损八百的损招换来的打,让他也觉得难受,脑子闷闷的疼,嘴里都是血腥的味道,说什么也不能让念眉再挨一下。

两个人互相维护的姿态让戴国芳觉得自己只不过枉作了一回真正的恶人,孩子大了,要做什么、跟什么人来往她根本没法管,也管不了了。

她只是心疼老大,过去心里不痛快,离婚后连个笑模样都没了,心头最隐秘的脓疮被弟弟这样看似不经意地挑开,竟疼得没了知觉似的,活像行尸走肉。

沈念眉说对了一句话,这不是穆晋北的错,也不是老大的错,她最疼惜的两个儿子不快乐,到底是谁的错儿呢?

戴国芳取下眼镜抹了下眼角,穆皖南还在身旁搀着她,两个人往大厅里走,还没走出几步就听到身后重物落地的声音和沈念眉的惊呼:“晋北……晋北你怎么了?!”

重又回到医院里。

念眉坐在走廊的长椅上,低头看着自己的手指,怀疑今天所经历的一切其实只是她的幻觉,一场大梦而已。

穆皖南在她身旁站定,递给她一个纸杯,低劣咖啡的香气,她像是不记得自己不爱喝咖啡,接过来一口就喝去大半。

很苦,不用掐大腿也能知道这不是在梦里,一切都是生生的现实。

“你妈妈呢,她还好吗?”她问。

穆皖南指了指楼上,“她心脏本来就不太好,医生今天建议入院治疗。”顿了一下又补充说:“她很自责。”

念眉惘惘地看着眼前紧闭的病房门,轻声问:“到底为什么……这么反对我和他在一起?我唱昆曲,一场演出二十几个人登台,单张票价60块;为了生计也跑过场子作商演,一场几百到几千不等,观众不多,也的确不是贵价,但不偷不抢。”她声音哽咽又沙哑,“我从没想过要伤害别人,遇见他很久都不知他到底是什么人,我不图你们家什么。”

穆皖南端起杯子就口,隐去叹息,“为了穆家的脸面,不能因为他一个人的离经叛道让全家人跟着丢脸。”

她转过来看他,“你跟俞律师结婚,也只是为了不让穆家丢脸吗?”

那么现在呢,离了婚,是不是一身轻松愉悦?

穆皖南不说话,也没有发火,只说:“等会儿他醒了,你陪他好好说说话。”

穆晋北睁开眼睛,闻到水果的香气。念眉就坐在床边,手里拿刀正削一个红彤彤的苹果。她神情专注,刀法很好,一圈一圈的果皮垂下来,都不会断的。

他盯着她白皙的手指和颤颤巍巍的眼睫,喊了一声,“傻妞。”

果皮落在地上,她连忙放下手里的东西凑上来,“你醒了?”

他点点头,“我们没走成?”

梦里他硬拉着她一路奔跑赶上航班,在机上等了很久,飞机就是不肯起飞。

念眉想哭,抓着他的手,“没关系,来日方长。”

“瞧你吓的。”他用拇指揩去她眼角的泪水,笑道:“你也知道我是吃货,不该玩绝食那一套,革命没成功呢,自己先趴下了。这事儿怪我,别哭了,啊?”

他其实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了,醒来脑子是懵的,最后的记忆就是他妈给他的那一耳刮子,怎么晕倒的全想不起来了,就像喝酒喝多了断片儿,可他三瓶牛栏山也没喝成这样过。

病房里很清静,他妈再没来过,穆皖南倒是来了一下,匆匆看过一眼就走。然后是穆津京,抱了很夸张的一大捧花来探病,病房里没有合适的花瓶,她就一直搁怀里抱着,才开口叫了一声二哥就哇的一声哭了。

她本来也被禁足,只不过在他们三叔那里,穆峥穆嵘两兄弟与她年纪相仿,一向比较玩的来,不会无聊和牵挂。

穆晋北头疼,“哎哎哎,我还没咽气儿呢,哭什么呀,还花都带来了。你再用块石头给我刻俩字儿就齐活儿了……”

津京气愤地拿花束当武器去砸他,“……还说,还说,这么不吉利的话拿来挤兑自己……呜呜!”

他抬手去挡,念眉赶紧拦下她,“津京,别闹了,过来坐下好好说说话。”

她也忍不住抹眼睛,穆晋北关切地问:“好好儿的怎么又哭了,过来我瞧瞧。”

“没事儿,花粉迷了一下。”

她这几天一直泪水涟涟没断过,穆晋北只当她是忧心,给她擦了眼泪又凑近吹了吹,才把人揽到怀里,下巴搁在她肩窝,问津京道:“穆嵘那小子呢,没跟你一块儿来?”

津京吸吸鼻子,“医院没地儿停车,他停对面儿大街去了。刚才经过一家卤煮店,他馋的慌,这会儿八成又去祭五脏庙了。”

穆晋北两眼放光,“你说的是小陈卤煮?让他给我带一碗嘿!”

他四下里去摸手机,这才想起来自打回家手机电脑就没了,与世隔绝似的过了这么久。

“你这样儿……医生让不让吃那东西?”津京一边嘀咕,一边从口袋里掏出东西扔给他,“自个儿跟他说去。”

他的手机,她给带来了。

念眉不太懂,听津京这样说了,就问:“卤煮是什么?”

穆晋北笑,“好吃的东西,待会儿你也尝尝。”

穆嵘不止带了卤煮,还有驴肉火烧、臭豆腐和整整两盒纸杯蛋糕,整个病房里都是奇特的食物香气。

穆家果然个个都是天之骄子,人中龙凤。穆嵘年轻得不像话,一双眼睛自带高压电,进了病房先朝念眉眨眼,“哟,这位美女姐姐没见过,二哥你不给介绍介绍?”

“少来啊,这是你嫂子,叫人!”

他只管咧嘴笑,有小护士来派药,一进来就扇了扇,“什么味儿?”

他立马递给人家一盒红丝绒蛋糕,三言两语就哄得小姑娘眉开眼笑。

津京一边啃蛋糕一边翻白眼,“德行!”

念眉探头朝碗里瞧了瞧,发现卤煮的材料其实就是内脏下水,不由皱眉问穆晋北:“你还在生病呢,吃这些不好吧?”

他舀着碗里的东西就一脸满足,“这你就不知道了吧?我从小生病就爱吃这个,吃完病就好了。”

念眉和津京一时都有些恹恹的沉默。

“怎么了这是?”他仍笑意盎然,夹了一块要喂念眉,“小陈家做的地道,处理得干净,汤头也香,不信你尝尝?”

念眉哪会吃这个,他就换了臭豆腐来堵她的嘴。闻着臭吃着香的东西,女孩子果然接受得快,她跟津京两个人勉力吃完了一盒。

过足了瘾穆晋北才说:“有点儿渴了,你们去买点饮料回来吧,我请客!顺便漱口啊,不然待会儿不好亲你。”

他一点儿也不会不好意思,念眉却羞得脸都红了,在穆嵘促狭玩味的目光下拉着津京起身出去。

“二哥你眼光不错啊,难怪有勇气跟家里闹呢!全北京城也找不出几个这样标致的姑娘,江南果然是人杰地灵出美人,赶明儿我也上那儿碰碰运气去!哎,或者她家里有没有什么姐妹还没主儿的,给我撮合撮合。”

“天亮了梦还没醒呢?美的你,没戏啊,别想。念眉是孤儿,没有父母,也没有兄弟姐妹。”

“那也没事儿,你们感情好呗!”他搔搔头,“过两天要过节了,奶奶让你把人领回家去呢,你跟人家说了没有?”

穆晋北转着手里小小的塑料叉子没回话,半晌才抬起头来问他:“说吧,我到底得的是什么病?”

念眉吃了早饭去病房探望穆晋北,还给他也带了一份。医院特需病房有营养师专门给配的营养餐,他却嫌口味不好,总想着开小灶,念眉就时不时自己做了给他带一点去。

病房里,他正背朝门口收拾东西。念眉快步走过去,“这是干什么,要出院了吗?”

“嗯,住着怪没劲的,又没什么大毛病,就不浪费资源了。”

“医生怎么说,他们同意你出院吗?”

他转过来,窗外晨光就在他身后,金灿灿的一片,“该做的检查都做了,也不需要做什么特别的治疗,我留在这儿干嘛呢?这不是要过中秋了么,医院里巴不得所有病人都出院呢,医生护士也要过节的。”

日子过得这样快,又是一年中秋了。

“那你妈妈……”

“我大哥昨天已经接她回去了,她的心脏是老毛病了,只要不搓火,没什么大问题。”

“你没去看看她?”

“看了,你不在的时候我自个儿到楼上去看的。她比之前冷静很多,回头你见了她也别怕,啊?”

所有的一切仿佛一下子就回归平静,现实哪会这样浪漫顺遂?念眉心中戚戚然,却还是拉着他坐下,“有你在,我不怕的。”

他亲她一下,“你今天有时间么?我想带你去一个地方。”

念眉站在北方昆剧团充满历史沧桑感的大门口,仰起头,有些不解地问身旁的穆晋北,“我们到这里来做什么?”

他看着她,“你不是说你来过这儿吗?还记得当初是什么情形不?”

念眉垂眸,怎么能忘呢?冬天刚下过一场大雪的日子里,她穿着不耐北方低温的旧棉袄在这门口徘徊了几个小时。

“你说你当时是为了找一位老师?”

“嗯,她是我老师同期的师姐,辈份上是我师伯。”

“那后来见着了吗?”

念眉摇摇头,“没有。”

他笑了笑,把她的手包在手心里,“白挨冻了,肯定哭鼻子了吧?”

没错,是哭了,回去的火车上啃一根火腿肠当晚饭的时候掉了眼泪,也不知是给冻的还是别的什么原因。

但是她不怪人家,十多年前的难处又跟现在不一样,你请人来救场,人家没那义务克服万难来帮你。

何况乔凤颜的为人她心里也有数,不是什么太要好的关系,平日里也压根懒得维系,那么多年早疏淡了。

不过现在又到这里来做什么呢?

穆晋北看出她的疑问,牵起她道:“既然来了,咱们就进去瞧瞧,上回错过了,这回不一样。”

他跟门卫说了几句什么,就放他们进去了。内里乾坤比想象中大,念眉用一种瞻仰的目光边走边看,穆晋北逗她,“你这样算不算刘姥姥进了大观园?”

果真大不相同,她想,这么些年,原来她只是井底之蛙。

他带着她绕到一处侧门,进门的地方还在扯线搭板子修缮,猫腰再进了一扇门,先是黑再是灯光……那洞天福地正是她最熟悉不过的舞台一角。

原来剧团院儿里也是有小剧场的,他们从侧门跑到后台来了。

台上台下都正是热火朝天的时候,虽然只是彩排,念眉也知道这样贸贸然闯进去不好。可是再往台上一瞧,她就动弹不了了,木愣愣地光顾着在那儿站着看。

都是扮好了妆的人,她却能从一招一式数得出那谁是谁。

“……轻分鸾镜,一霎时双鸳分影。恨他行负了恩深,致奴身受苦伶仃。”

台上正唱《断桥》,白娘娘委屈却又割舍不了,眼神一动,身段一来,戏中的张力就来了。

念眉捻指,几乎要忍不住跟着学。

他们就一直站在那里看,也没有人来赶他们,直到这一场唱完了,她忍不住鼓掌,才有目光扫过来落在他们身上。

演员从台上下来,念眉退到墙边让出道来给他们。穆晋北不知什么时候凑上去的,说了什么她也听不到,然后就看“白娘娘”朝她这边看了一眼,笑了笑居然走过来了。

她一时紧张得手脚都不知该往哪放,声音都发颤,“金……金老师。”

对方依旧笑咪咪打量她,“果然是唱昆曲的姑娘,居然认得我。”

念眉激动得脸都红了,完全是追星族见到偶像的反应,舌头都打结,“我看过您的演出……在南京,但是离得很远。”这样近距离,不插电地听一场,简直不敢想。

“今后有很多机会,嫁到咱们北京来了,就让晋北常带你来看,常来捧场。”

念眉连害羞都顾不上了,“金老师,我一定来。”

“你是师承……”

“乔凤颜。”

金玉梅沉吟片刻,“我记得,我后面两届的梅花奖,是她。民营剧团撑起来不容易,她还好吗?”

念眉将老师去世的消息说了,金玉梅摇头表示惋惜,想了想道:“怎么样,下一场是《水斗》,你能不能唱?扮装上台给我们瞧瞧?咱们昆曲表演南北是有差异的,这机会难得啊!”

念眉瞠大眼睛,“这……这样可以吗?”

“当然可以。最近我们正举办戏曲节,每天还有许多票友和大学生来参与排戏呢!你也知道咱们昆曲这个东西不是写在纸上的,就是靠演、靠唱,要交流,晋北说你唱的很好,我想看一看。”

穆晋北的手搭在她肩上,轻声在她耳边说:“老师让你唱就唱嘛,千万别害羞。有多少本事,全都拿出来。”

念眉觉得一颗心都要蹦到舌尖上来了,可血液里确实有跃跃欲试的因子在催促她,试一试,试一试。

“好,金老师,我就唱一场,请您批评指教。”

穆晋北坐在台下,彩排没有多少观众,全都是北昆的演员和内部工作人员。

没有掌声,也无人叨扰,他就安静地坐在那里看着台上的白娘娘为听信谗言被囚禁的丈夫而与法海斗法,水漫金山。

锣鼓笙箫,声急切,调悲怆;自古多情空余恨,这已是为情所苦的最高潮。

也许这故事家喻户晓,他亦有熟悉感,竟觉得十分好看。他的好姑娘真是天生属于舞台的灵魂,无论时隔多久,状态如何,扮装上台就永远是与剧中人合二为一。

这回他没有睡着,倒是想起与她初见的时光,那场戏没有这番激烈,富家千金的悠悠闺怨,她娓娓道来,吴语苏白,温软好听到直接给他一场好眠。

现在想来,也许全是注定。

一场唱完,金玉梅微微颔首,招念眉到身边来,也不拐弯抹角了,直剌剌问:“唱得不错,但还有很大的进步空间。你愿不愿意继续深造?到我们这里来,三个月,或者半年的进修学习,你愿不愿意?”

念眉额上还有细细的汗珠,不知是热的还是因为紧张,听到这样的问题,整个人都懵了。

穆晋北踱到她身边,嘴角隐隐含笑,“老师问你话呢,傻了?”

是啊,这样意外的邀约简直如从天而降的惊喜将她给砸晕了。

国内五大昆班的长期进修机会,对她来说是只敢在梦中想一想的奢望。

刚才那次亮相,原来是场考试,如今最顶尖的旦角大师判了她合格,邀她来进修。

从北昆出来,一直走到他的车边,她还止不住回头去看那灰扑扑却颇具庄严的建筑,穆晋北笑道:“怎么了,舍不得?没关系啊,过几天咱又来了,管吃管住管学习,得在这儿住好些日子呢!”

她惘惘地看着他,“我觉得很不真实……我是不是在做梦?”

他笑着掐住她脸颊往两边拉了拉,“疼不疼?疼就不是做梦呗!”

她揉着脸,他趁机把车钥匙抛给她,“你来开车好不?我有点累。”

他是病人,虽然刚刚出了院,但还是病人,她比他更清楚。

“……这个是脚刹,然后按这里……”他坐在副驾驶耐心地教她,他们刚认识那会儿,她连没碰过的玛莎拉蒂都敢开上高架,到底哪里来的冲劲儿?

今儿他老是想起初见时的种种,又是怎么回事?

念眉眼看已经学会上手了,发动了车子,他靠在椅背上问她:“你还记不记得错把你当成代驾那回,我喝了酒打算自己开车走,你的手勾住了后视镜,宁可跌倒在地上也要拦住我,反应很激烈……这里头有什么掌故没有?总觉得后来很少见到你那个样子。”

念眉似乎没想到他会突然这样问,本能地回答:“酒驾是不对啊……”

“还有呢?”他知道不止这样。

她的手在方向盘上紧了紧,“我父母和姑姑一家都死于车祸,对方是就是酒驾。”

在乡下爷爷家玩耍等待爸妈的小姑娘再也没能等到他们,爷爷受不了打击一病不起也很快辞世,家中一日百变,瞬间她就成了孤儿。

穆晋北沉默,伸手把她揽过来,“对不起,我不该问。”

她在他怀里摇头,声音有点闷闷的,却没有哭,“没事啊,都过去很久了。”久到她的记忆里对家人已经只剩一个模糊的影子。

“对了,这个要还给你。是你在苏城的公寓和车子的钥匙,收好别丢了。”

她稍稍推开他,翻出钥匙,两个戏曲娃娃躺在手心里,像是眉目含情,看着他笑。

“你帮我收着吧,我最近头疼记性不好,待会儿不小心忘了丢哪儿怪麻烦的。咱们总要回去的,对不对?”

她有些犹豫,“可我也要在北京待一段时间,不如你先拿着,放家里也好,等我们回苏城的时候再……”

“你不想拿着就扔了,我无所谓!”

他突然翻脸,赌气地看着窗外,似乎恨不得摇下车窗现在就把东西扔出去。

念眉没想到他会生气,愣了一下,想重新发动车子,却手忙脚乱,他刚才教的,仿佛瞬间就全都忘光了。

她深深吸气,刚想再试一次,没想到眼前一黑,肩膀被人按住,穆晋北已经凑过来,狠狠堵住了她的唇。

她想开口说话,他抱住她,“对不起。”

“没关系,我也只是觉得你收着也许更好一点。”

“我知道,我知道……念眉,在我跟前儿你用不着解释,永远用不着解释明白吗?是我不好,我心情不好,又头疼……”

他为她了却一桩夙愿,争取一个机会,对她又了解更多了一些,却并没有那么高兴。

他很清楚,只是因为他舍不得她离开,就用这种方法留下她,是他一己私欲,而对于念眉来说,苏城才是她的家。

念眉也抱住他,手指抚着他的头发,“那你也不要跟我说对不起,我很高兴,也很感激,真的……”

“我不要你感激。”他抬起头来,眼睛里有不容置疑的光亮,“你知道的,我喜欢你,爱你,不要你的感激。”

她也捧住他的脸,像哄一个小孩子,声音却是哽咽的,“你也知道不止是那样的……”

他终于朝她笑了笑,包住她的手,“真的高兴吗?不回苏城,不管你的剧团也没关系?”

她苦笑摇头,“还有什么情况会比现在更糟呢?”

剧团的行头道具遭遇重创被损毁大半,法律手续重新办妥交接之后才谈得上拨出资金重购的问题,加上没有栖身之所、人心涣散……与被解散的命运也差不了太多。

“我想陪着你。”她眨掉眼里的泪水望着他笑,现在最重要的也不是南苑昆剧团的复兴,而是珍惜眼前人。

他靠在座椅上,眼底的光亮仍像星星一样亮,“等过完节,我陪你回一趟苏城。那时还有蟹吧?咱们去船舫,你给我剥,或者给我做瓶秃黄油带回北京来拌饭吃。老四在南边儿待着,总夸耀那儿的东西好吃,尤其爱吃螃蟹,咱也让他羡慕一回!不过那之前你得陪我回家过节啊,家里人都回来,咱们轮番儿认一遍,刚好爷爷奶奶也想见你……”

他说什么她都说好,渐渐没声儿了她才发觉他睡着了,额头抵在车门边上,唇角勾起,表情放松,看起来很高兴的样子。

车子停在线上等红灯,她忽然落下泪来。

除了过年,中秋节也是个大日子,至少在老穆家是这样的规矩。

阖家团圆的时刻,散落在天涯的游子也必须合拢来聚一聚。

一家老小都到祖辈住的大宅去过节,要见那么多穆家的人,念眉说不紧张是假的,单是上门该带些什么礼物就愁坏人,穆晋北都担心她会临时打退堂鼓就不去了。

“你随便买什么都行,这年头儿谁家里缺什么呢?还不就是份儿心意!要我说,你上回给思思那份儿礼就够重了,从小带在身上的东西,是你爸妈留下的吧?”

“给她图个吉利罢了,思思那么懂事。”说起来,她才真的是穆家人里除了津京之外真正支持他们在一起的人。

最后他们还是买了些营养品,包了个漂亮的果篮带过去。毕竟是翻天覆地地闹过一场,心里还是忐忑和充满不确定的,念眉难免有些拘束。

尤其见到戴国芳的时候,她甚至不知该如何称呼,还是照例称她戴女士。

“不用那么生分,老人家听见了不好,叫我伯母行了。”戴国芳无声地叹息,似乎隐藏深深的疲倦,身体也乏,打过招呼就上楼休息去了。

“怎么没见你爸爸?”念眉问穆晋北,他家客厅陈列柜里有照片,可是看了一圈并没有看到他父亲的身影。

“他上舰出海去了,这种日子回不来是常事儿,习惯了。”他笑着握了握她的手,“春节也许能回来。”

“那你们家里……平时就你妈妈一个人?”

“嗯,以前还有我们,后来长大了常不在家里,她也跟着四处跑。人总得有点寄托。不过后来有思思,家里热闹许多。”

念眉喝了一口茶,上好的普洱,酽酽余味,遮盖不了那种积年累月的孤独。

老爷子和老太太有午睡休息的习惯,在楼上卧室还没有下来。

念眉没见到穆皖南和俞乐言,她有点想念思思,照理过节最开心的是孩子,却迟迟不见她,也不知今天会不会过来。

门外传来汽车引擎的声响,穆皖南的黑色轿车停在门口,后座上下来的小小身影不是思思又是谁?

只是她看起来不太开心,嘟着嘴巴低着头,差点一头撞在穆晋北身上才抬头叫了声二叔,见到一旁的念眉小小眸子里燃起一点小火花,但很快又黯淡下去。

穆晋北好脾气的弯身逗她,“怎么不高兴,谁惹我们小公主生气了?”

念眉更是蹲下来帮她把小辫儿整理好,“宝贝怎么了,还记得阿姨吗?今天阿姨给你带了草莓和棉花糖。”

小孩子听说有零嘴儿吃都应当很雀跃的,可思思却只是瘪了瘪嘴,“阿姨……”

穆皖南也刚下车,脸色不太好看,远远地走过来,“思思,去练琴。”

大概仗着人多,情绪不好的小丫头有了忤逆父亲权威的勇气,身子往念眉他们身后躲,大声说“我不要练琴,我要我的小松鼠,就要!”

“别胡闹,不要任性。上楼去练琴,等会儿再下来吃饭!”

跟在穆皖南身后的司机手里拎着看起来颇具份量的黑色琴盒,从形状大小上,念眉判断那是古筝。

孩子大概是刚上完兴趣班,赶到太爷爷家来过中秋节,在半路就跟爸爸闹不愉快了。

思思这下哇的大哭起来,“……我不要练琴,我要我的松鼠……爸爸坏,我要妈妈!妈妈……”

症结出在哪里,一目了然。

念眉不落忍地去看穆晋北,他知道她想问什么,摇了摇头。

已经离了婚,俞乐言不会到穆家大宅来共度这种合家团聚的节日。

思思拽着念眉的衣角不放,越哭越伤心,眼睛眉毛都哭红了。穆皖南按了按眉心,走过来拉她的胳膊,“不要哭了,上楼去找奶奶玩一会儿。”

“我不要……我谁都不要,我只要妈妈,还有……还有我的松鼠。”

孩子哭得上气不接下气,像条小泥鳅似的要挣脱他。穆皖南发了火,手上用力一扯,“叫你不要哭!你妈她不会来了,再哭以后你也都不用见她!”

思思吓住了,抽抽噎噎的,其实伤心一点都没少,眼泪还在哗哗往外流。

“大哥!”穆晋北拦住他,“今天过节,让孩子开心点儿。你先上楼去休息吧,我跟念眉哄哄她。”

他示意二老还在楼上,这样惊天动地一哭,又该让老人家心疼了,一家人过节不安乐,何苦呢?

穆皖南恢复了冷静,只是仍抿紧了唇,冷眼看着眼前的念眉,眼神有丝复杂微妙,终究什么都没说进屋里去了。

念眉拿纸巾边给孩子擦眼泪边问:“思思说的小松鼠是你自己养的吗?多大了,漂亮吗?”

“漂亮,有这么大了。”思思抽噎着比划给她看,“以前在家里,是我跟……跟妈妈一起养的,现在在妈妈那里,她照顾它。”

穆晋北在一旁的石栏杆上坐下,把思思捞上来坐身边,跟念眉解释道:“以前幼儿园老师让他们观察动物的时候买的,放在他们家里养,后来……没人照顾得好,大嫂就把它拿到她现在的住处去养,每次跟孩子见面儿的时候就把它也给带上。”

孩子其实是想妈妈了,懊恼不能跟妈妈一起过节才闹的。

念眉笑笑,对思思说:“真巧,阿姨小时候也养过松鼠的。”

“真的?”

“当然,不骗你。养到这么大,尾巴这么粗,每天要磕一盘瓜子。”

小丫头来了兴致,破涕为笑,“我的松鼠尾巴没有这么粗呢,它只喜欢吃松子,还要吃各种水果。”

念眉看着她笑,“是啊,我的松鼠也爱吃松子,可那时候松子贵,不能总买给它吃,水果的话也只能每天给它一点点苹果……”

一大一小聊松鼠经,让孩子暂时忘记了想妈妈的伤心难过。念眉又看了看留在墙角的琴盒问:“思思不喜欢弹琴吗?阿姨还没听过你弹琴呢,一定很好听。”

思思低下头,“我喜欢弹琴,可我想让妈妈陪我练琴。以前她都陪我的……她也说我弹的好听。”

念眉想了想,“那这样吧,不如阿姨弹给你听?然后我们来比赛,让你二叔拍个小视频,下次你给你妈妈看,比比咱们谁弹的好。”

“好哎!”

穆晋北挑了挑眉,似笑非笑地看着她,“你还会弹古筝?”

“小时候古筝和笛子都学过一点,不精,皮毛而已。”重要的是眼下能哄孩子开心。

于是听到孩子哭闹先在楼上把长孙训了一顿的老太太一下楼就看到这样的情形:念眉坐在诺大的客厅一角抚琴,思思拿着个香蕉,在一旁边吃边绕着她转悠,穆晋北翘着腿坐在一旁沙发的扶手上,正啃一个苹果,也是一脸专注的表情。

她不认识那姑娘,可是忽然就有种松了口气的感觉。

开饭的时候,津京和穆嵘他们也到了。穆晋北的父亲穆谦在家排老大,下面是一位姑姑,早年就嫁去了山东,然后就是生了穆峥穆嵘兄弟俩的三叔三婶,幺儿作惯了不爱管家里的事儿,对念眉和侄儿的事儿有所耳闻却不多问,见到了也就是寒暄打个招呼。

小辈们热热闹闹地围着两位老人家坐了一圈,戴国芳和三叔他们反倒坐的远一些。老太太很健谈,对孙辈和重孙女格外热情,大概是穆晋北的有意安排,念眉坐的离她很近,她也不停跟她说话:“哎哎,小沈啊,你吃点儿这个酱板鸭,也是江苏那边儿来的特产,带点儿甜口的,你应该喜欢。还有这个红烧肉,多吃点儿,你看着太瘦了,千万别赶时髦减肥啊,身体健康比什么都重要!”

念眉碗里都堆成小山,她很努力地把山尖扫平,“谢谢奶奶,这些菜味道都很好,您自己也吃啊!”

“老喽,牙都快掉光了,什么都吃不动。就说这酱板鸭吧,是老穆一位战友的夫人亲手做的,味道那真叫好!这么多年了……要搁我年轻的时候,一人就能啃半只,哪还轮得着你们啊!”

大家都笑,念眉打眼瞧了瞧另一边的穆家老爷子,正襟危坐,食不言寝不语的严肃模样,可筷头上夹到没有骨头和不带肥的精肉全都放到老伴儿碗里。

念眉鼻子微微发酸,低下头扒饭,发现面前多了一只盛汤的碗。

穆晋北垂眸看她,“给你的,没有油花儿,趁热喝,别噎着了。”

这种家的感觉,真是久违了。

原本以为会坐如针毡的一顿饭却吃得异常顺利和睦,最该甩脸子的戴国芳自始至终没怎么说过话,东西吃得很少,眉宇间的骄傲和英气都被隐隐的忧愁给替代。

饭后老爷子在凉亭里沏茶,一眼扫过去说:“还有人没到啊?”

穆嵘向来最会讨长辈欢心,正帮忙切月饼,啊了一声说:“我哥在路上了,马上就能到。”

老爷子哼道:“全家就属他最忙,比他大伯还忙呢?”转头又问旁边的戴国芳,“老大那边怎么样,在海上还是回港了?”

“爸,他们今天应该还在海上。”

“嗯,他也是一家之主了,他不在就是委屈你。好在孩子们也大了,都到了成家立业的年纪,你们也可以少操点心。”

这似乎话中有话,戴国芳没敢多说什么。

老太太又把目光放到念眉身上,递给她一块苏式月饼,“北京还待得惯么,想家了没有?”

念眉抿了下唇,“谢谢您,我家里……其实已经没什么人了。”

“我听晋北妈妈提过,好孩子难为你了,这其实不是你的错,造化弄人。”

老太太说着瞥了一眼过去,戴国芳的头垂得更低了,她又接着说,“其实要说什么门第之见,我跟他爷爷是没有的。咱们那时候讲成分出身,越穷越好,如今日子好了反而抬高了眼往上瞧,那不应当。要说起来,他爷爷是泥脚杆子,你们在座的也都是农民的后代,讲什么谁配不上谁?”

老爷子递过来一杯茶给她润喉咙,其他人都沉默不语。

“小沈啊,我不管你是做什么的,家里什么情况。我只看你模样标致,对人也好,关键我想知道你是不是有这份儿心跟我们北子一辈子好好过?牛不喝水不能强按头,这话我以前也说过,没人听我的,你看现在……就是可怜了孩子。”

思思还不懂事,正无忧无虑地吃月饼和切好的水果。穆皖南站起来,“今晚公司还有视频会议,我先回房间,你们慢慢聊。”

“你给我站住!全家人都在这儿,你跑哪里去,越来越没规矩!”

老爷子气得够呛,戴国芳见状赶紧解围,“爸您别生气,这大过节的。皖南要忙就让他去忙吧!他心里不痛快,是我这个当妈的没做好……”她几乎有些哽咽,“您和妈说的都对,儿孙自有儿孙福,我不该再插手了。老二的事儿,要不今天就订日子早点办了吧,我没意见。”

这样的应允来的突然,大伙还来不及惊讶,就听一直沉默的穆晋北悠悠地说:“我有意见。”

话一出口,所有人都看向他。津京更是急得拉住他的胳膊直摇晃,低声道:“二哥,你说什么呢……”

先前是家里反对他与念眉在一起,如今好不容易守得云开见月明了,他自己却跳出来说不乐意?

老爷子一脸沉肃,却没像刚才呵斥穆皖南那样让他闭嘴,只道:“说说看,你有什么意见?”

穆晋北笑了笑,“要不是大哥和我妈把我们在首都机场拦下来,这会儿我跟念眉去了苏城,说不定已经领了结婚证成两口子了。婚姻不是儿戏,我承认那会儿是心急了点儿,但那不是怕家里不同意要拆散我俩,所以想寻求法律保护么?现在既然你们都觉得念眉好,结婚的事儿就该好好合计合计。念眉家里没什么人了,我娶她进门,不能委屈了她,随便操办一下就算数。”

念眉拉住他的手,抢白说:“不,我没……”

“还有一桩,”他摁下她的手接着说,“北昆接收了念眉去他们那儿进修,这对他们昆曲演员来说是千载难逢的好机会。她还年轻,有大把的青春和更好的舞台等着她,我不想在这个当口儿拿婚姻和家庭圈住她,这对她来说不公平。”

老太太感到意外,看着念眉问:“有这样的事儿?”

她只好点头,脸色涨红却没法多说什么。

她总不能在他的家人面前坚持立马要结婚,甚至否定他为她争取到的机会。他早就安排好了,可是为什么……他为什么要这么做,难道他已经全都知道了?

她急切地转头去看他,想从他脸上找到些蛛丝马迹。可他神色如常,笃定而平静,感觉到她的目光,回首对她笑了笑,握紧了她刚才去拉他的那只手。

穆家老爷子看向天外大而亮却还不够圆的月亮,叹了口气,“你想得很明白,那我们就尊重你的选择。”

戴国芳突然站起来,“爸!”

“老头子……”

“你们也说了,儿孙自有儿孙福。”老爷子摆摆手,“咱们不能勉强更不能委屈他们,谁都是人生父母养的,这道理你们一定得明白。”

又聊了几句,时间不早了,穆晋北本来打算送念眉回酒店去,谁知思思要睡觉,偏偏今天谁都不要,非要念眉哄。

“没关系,我先去哄思思睡着了再走。”

穆晋北道:“我陪你一块儿上去。”

两个人从凉亭里牵着思思走出来,一路无话。上楼梯的时候他手机响,他看了一眼对念眉说:“我回房间去接个电话。”

她点头。

思思的卧室里有现成的故事书,念眉调暗了灯光陪着孩子讲故事。大概是从她身上找回了母亲在身边的安全感,思思很乖,一会儿就进入梦乡,呼吸间还有淡甜的奶香味。

念眉看着孩子白白软软的小脸,心里有个位置柔软得一塌糊涂。

有的想法以前从不曾有过,比如作一个母亲。可是到了一定的时候,遇到某一个人,经历了一段感情,就自然而然地想到——拥有一个孩子似乎会是极为幸福的事。

她轻轻关上房门退出来,看到手机上有乔叶的未接来电,她回拨过去,讲了差不多十分钟,回身打算下楼去找穆晋北,在楼梯口撞到一个身影。

“对不起……”走道只开了晕黄的小灯,她勉强看清对方的脸,“咦,聚会已经散了吗?你二哥不在楼下?”

年轻男人声音冷淡,“这话应该我问你,二哥在哪儿你不知道?”顿了一下,他有意识地补充了一句,“我不是穆嵘。”

是了,衣服不一样,气韵神态也完全不同,——他是穆峥。

念眉这才反应过来,之前只知道三叔家有两个儿子,没人告诉她原来他们是双生子。

毕竟相当于素不相识的陌生人,念眉有点尴尬,“对不起,我认错人了。刚才你二哥说回房间接一个电话,我不知道他下楼没有……”

“没有。”他毫不客气地打断她,“我刚从外面回来,他不在院子里。”

“那可能还在房间,你找他?”其实她也不太清楚穆晋北在大宅的房间是哪一个,要是他不在楼下她也不好在这家里上上下下地敲门找人。

穆峥看着她的眼神有点微妙,似乎是带着一点轻鄙,又像是透过她看另外的什么人。

“四哥!”津京跑上来,见到穆峥有些惊喜,一看念眉也在,想介绍,“念眉姐,这是我四哥,穆嵘的同胞哥哥穆峥。四哥,这位是……”

“得了,我知道她是谁。”穆峥没那耐性,问她,“你怎么跑来了?”

“周嫂说你回来了,我就过来看看呗,你怎么也不打声招呼?我们正吃月饼呢,爷爷刚才还念叨你。”

“念叨我?是骂我吧?”

津京撅嘴,“谁让你这么晚才回来,不是下午的航班么,怎么弄到现在啊?”

“晚点。”

“晚了这么久?”津京坏兮兮地凑过去,“你女朋友不是空姐么,没让她给你开个后门儿?对了,你怎么不带她一起回来过节?”

穆峥脸色一沉,“谁是我女朋友?待会儿大伙儿面前别乱说话啊,她算个什么东西我回家还得带上她?二哥呢,瞧见人没有?”

被刺儿了一顿,津京很不爽,手往楼上一指,没好气儿地说:“不是在他房间休息么?他等念眉姐把思思哄睡着了好送她回去,你找他干嘛?”

他啊了一声,淡淡道:“有点儿事儿。”

穆峥往楼上去了,津京挽住念眉的胳膊冲他背影做鬼脸,“哼,坏蛋!”

念眉道:“原来双生子的个性真的可以差这么远,他跟穆嵘一点都不像。”

“可不是!”津京忍不住吐槽,“前些年还好,最近越发地喜怒无常了。你没见过他那女朋友,可漂亮了,跟念眉姐你有一拼,可他对人家一点儿也不好,也不知到底有什么不满足的。要说起来,我们家就属二哥和五哥脾气最好,但其实五哥有时候也是个霸王,只有我二哥……用当下流行的词儿来说就是暖男啊!”

她目光黯淡下去,带着一丝企盼地看着念眉,“你说……我哥的病能治好吗?”

“一定能,现在医学那么昌明。”

“可我听说,但凡长在脑子里的病都很棘手……”她拉住念眉的手,有点紧张,“念眉姐,你不会离开我哥的对不对?不管将来发生什么事,不管他变成什么样子。”

让她怎么回答呢?有些事,用语言表达无论如何都会显得苍白,而有些事,根本就不受我们控制,比如爱,比如生命。

念眉想了想,还是拍拍津京的手,坚定道:“对,我不会离开他,不管发生什么事,不管他变成什么样。”

她还是到楼上去找穆晋北,只有一个房间亮灯,门没有完全关上,泄出一线光亮。

她站在门边,听到穆峥的声音:“……所以呢,你打算放弃?”

穆晋北坐在椅子上,“当然不是,对她我永远不会放弃。但我现在这样儿,我不能不为她的将来考虑。”

念眉心底猛的一跳,她知道他口中的“她”指的是谁,他果然已经得知自己的病情。

“女人的心思……呵!”穆峥嗤笑,“你还指望她将来感激你?你别委屈了自己才是真的。”

“我不要她的感激,我只要她过得好。”

他不知道门外有人光明正大地偷听,且已经泪流满面。

“不能做手术么?成功几率有多少?”

“大概一半,这是指活命。成功的里头还有瘫痪的、痴傻的、植物人的。”

“……那保守治疗呢?介入治疗呢?”

“治标不治本,而且大多效果也不好,仍然是定时炸弹搁在那儿。”穆晋北涩然笑了笑,“脑血管畸形是天生的,也就是说打娘胎里带来的病根儿。这么些年没发作没要我命,我已经感觉像是捡来的,占了大便宜似的。”

穆峥沉默,两人都听到门口有动静。

“谁在那儿?”

念眉抹掉脸上的泪水,推开门,“是我。”

看她的样子大概已经猜到她听到多少,穆晋北波澜不惊,倒像是松了口气的样子。

穆峥看了念眉一眼,对穆晋北道:“你们聊,我先下去。”

“嗯,爷爷奶奶和你爸妈都在,过节难得回来好好陪陪他们,别跟他们胡呛。”

穆峥点点头走了,他站起来走到念眉身边,把她的碎发别到耳后,柔声道:“老四你见过了?家里兄弟几个,属他跟我关系最好。他平时也难得回来,知道我病了,来问问情况。”

念眉抬眸,哽声问:“你都知道了?”

“病在我自个儿身上,迟早是要知道的,你们打算瞒我多久呢?”

“我们怕你接受不了……”

他微微一哂,“最糟的结果无非就是死亡,来这世上走一遭的人最后不都是这结果么,有什么接受不了的?”

死亡哪有他说的这般轻巧?念眉只觉得胸口像压着千斤巨石,倾身紧紧抱住他,“别这样说,你会好的,会好的。”

他抚着她的长发,“那你还哭?”

她果然不哭了,擦干眼泪仰起头看他,“我刚才跟乔叶通过电话,她是医生,我向她咨询了一下你的病情。她不是这方面的专家,但也说这不是绝症,只是麻烦一点,治疗会有风险。她说她跟法国以及北美的一些医疗机构都有联络,愿意帮我联系权威专家再做进一步的讨论。如果……如果有合适的资源和更好的条件,你可以到国外去接受治疗吗?”

他捧住她的脸,“真是巧了,刚才大晖打电话来,也是说这个事儿。他们还真不愧是兄妹俩!”

原来刚才打电话来的人是叶朝晖。念眉问:“他怎么说的?”

“他有一位客户也是跟我类似的病,请的美国华裔专家做手术,正在康复中。那位专家如今就在海城,如果有需要的话他可以把人请到帝都来为我会诊。”

“真的?那太好了,什么时候?”

她眼里燃起的星火和她不加掩饰的关心不是作假的,穆晋北觉得高兴,“不着急,大晖刚回到海城,他爸爸现在情况不好也需要人照顾,忙得脱不开身,过完中秋看看能不能好些。专家也是海城的三甲医院请去做学术交流的,总得等他把手头的事儿也了结才能计划别的。放心吧,那血管没长利索也在我脑子里待了快三十年了,一时半会儿死不了……”

念眉捶了他一下,眼眶还是红的,“你怎么这么不忌讳呀,死啊死的挂嘴边!”

他张开手包住她的小拳头,“我以为你是最温柔的淑女,没想到打人还挺疼的。”

“跟你说过了,我是断掌,打人最疼。”还有古老的说法认为断掌的女性命硬,她已经失去了家人和老师,如果跟他在一起要以他的生命为代价,她宁可离开他。

他将她的手拉到唇边,一根手指一根手指挨着吻过去,仿佛总能看穿她的心思,“其实我觉得野蛮女友也不错,前提是只能对我一个人野蛮。别想那些有的没的,有你在身边儿陪着我,比什么都要紧。”

“那为什么又不肯结婚?”她真的变得越发大胆了,这样的问题都敢当面问。

他闷闷地笑,“这么想嫁给我作新娘子?”

“如果我说是呢?”

他敛起笑容,把她的手放在胸口位置,他怦怦加剧的心跳仿佛已经泄露答案,但他仍神色平静地对她说,“念眉,你也看见了,我家里人原先不同意咱俩在一块儿,尤其是我妈。现在态度却一百八十度地大转,你说这是为什么?”

念眉嚅嚅说不出话来。

“你这么聪明,不可能不知道,那是因为我的病。人就是这么现实,看不到明天的时候才懂得要把握当下。可我问你,咱俩的感情就这么不值钱么?”

共富贵还是共患难,难道非得靠一纸婚书来约束?

念眉的手碰到他下巴上长出的青色胡髭,辗转流连,“我没想这么多,我只想着……只要能跟你在一起就行了。”

他把她拉进怀中抱住,“再等等,念眉,等我……把病治好,咱们永永远远都在一起。”

他始终觉得让女人等的根本就不算男人,可如今他也说出这样的话来。

他终于明白许多事身不由己,许多事……不是他不想,只是他不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