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无情似有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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问秦淮旧日窗寮,破纸迎风,坏槛当潮,目断魂消。当年粉黛,何处笙箫。罢灯船端阳不闹,收酒旗重九无聊。白鸟飘飘,绿水滔滔,嫩黄花有些蝶飞,新红叶无个人瞧。

——《桃花扇-余韵》

念眉跟夏安一起收拾好乔凤颜的遗物,带了乔凤颜的骨灰乘飞机飞回苏城。所幸这回没有再跟穆晋北在飞机上偶遇,他还有事要留下来与叶朝晖商议,而具体商议的是什么她已无从探究,最糟不过是如何宰割枫塘剧院和他们南苑昆剧团。

胳膊拧不过大腿,她知道真要争斗起来,她远不是他们的对手,可就这样放弃,却是亲者痛仇者快的事情。

即使是已故的乔凤颜也不会瞑目。

念眉在整理她遗物的时候,发现直到临终前她仍在看折子戏的剧本,那些实际上她已滚瓜烂熟的念白和唱腔仍然划满了各式各样的线条和符号,两个老式的笔记本做手抄和剪报做得满满当当。

昆曲是她一辈子的成就和骄傲,至死仍在苦心钻研,即使有那样一段刻骨铭心却又求而不得的感情,又岂是说放就能放的?

她还收藏有一件戏服,是唱《刺虎》的时候穿的红色喜服,做工极为考究。当年她穿这件戏服折取了业内最高成就的奖项,一直小心珍藏留作纪念。

念眉也问过她剧团后台行头那么多,为什么偏偏还留一套在家里,乔凤颜笑说这行当曾经最困难的时候只剩半个昆班,行头还被一把火烧掉,余下的那些演员只能穿破衣烂衫唱曲要饭。

“至少咱们到时候落魄到沿街要饭,也还有件像样的戏服在身上。”

想起往昔种种,她忽然意识到,她的恩师其实跟她一样,一辈子从没有过安全感和归属感,仅有的东西,只能紧紧抓住。

四周黑茫茫一片,念眉抱着那件戏服坐在与之共同生活了二十年的屋子里,忍不住潸然泪下。

她确信自己的坚持没有错,只是也不得不佩服叶朝晖,那样识得人性的弱点,轻而易举就利用乔凤颜的另一个执念攻破这一个,诱使她临终前说出放弃剧团的话。

乔凤颜的去世,让南苑昆剧团陷入一片愁云惨淡之中,不知是谁走漏了消息,人人都知道了枫塘剧院这块地将要出让且剧团将被收购,一时间人心思动。

尽管如此,念眉还是为乔凤颜办了一个简单的追悼会,挑了最美的照片,连同她的骨灰,还有那套珍藏的戏服安置在灵堂内。

说是追悼会,其实除了他们剧团内部以外几乎没有邀请其他人过来,那些曾经有同门之谊的师兄弟姐妹们,大多许多年没有来往,生前就疏淡了,身后更不比惊扰。

苏城文化局的钱、李两位老师因为亲历了乔凤颜去世的时刻,追悼会自然是要来的,令王海和念眉都没料到的是,陈秘书长也亲自来了。

乔凤颜生前爱美、好面子,如今这样排场不大,但面子是给足了的。

追悼会进入尾声的时候,念眉居然看到了陈枫和舒乐夫妇,都穿黑色套装,一脸肃穆。

她很意外,心里也有些不安的预感,但还是迎上去,“陈先生,乐乐,你们怎么来了?”

陈枫摆了摆手道:“你都叫她乐乐了,还这么见外叫我陈先生,多别扭啊,叫我陈枫得了。”

舒乐显得很难过,拉住念眉的手说:“听说你去了趟海城,没想到一回来就听到这样的坏消息。前不久我还听爸爸提起你们南苑昆剧团,才知道你和你老师是很有名气的旦角儿,还想着等你回来以后来好好看一场演出的,没想到……”

念眉红了眼眶,用力回握她的手,“谢谢,你们有心了。”

陈枫和舒乐尽过心意之后没有立马离开,念眉就知道还有人要来。

果不其然,叶朝晖和他的助手是当天最晚出现的来宾,虽然并没有人邀请他们来。

他也穿深色西服,烟灰色衬衫,神色是最熟悉不过的那种冷漠自矜。他在富裕家庭长大,在中国最好的高等学府接受教育,所以他有上佳的教养和自制力,不管是怎样的仇和怨,在当下对死者表现出应有的尊重一点也不难。

他上前来与她握手,甚至平静地看着她眼睛道:“节哀。”

他的手干燥骨感,手心仅有微凉的温度,跟从前与她十指紧扣的温暖感受截然不同。

她果然不认识他了。

“请问叶律师到这里来干什么?中国的老话说,死者为大,入土为安,老师人已经不在了,你还不肯放手吗?”

他弯了弯唇,并不是真的想笑,只是有些嘲弄的意味,“我今天到这里来,正是为了达成你老师生前的愿望。”

念眉戒慎地问:“什么意思?”

别说她不懂,连一旁的陈枫和舒乐都不知道他要做什么。

叶朝晖向两个助手招了招手,他们会意地点头,拎在手里的箱子打开,里面竟然是一沓沓捆扎好的人民币,全是百元大钞。

并非金砖银元,但那样耀目的红色足以熏红所有人的眼睛。

他已经脱下西服,整理了一下衬衫的玛瑙袖扣,这才镇定地说:“我想大家都应该已经知道了,苏城老城改造商业区的项目已经上马,你们脚下的这块地也在新商业区的范围之内。换句话说,枫塘剧院虽然已经有几十年的历史,但现在因为客观形势不能再继续留在这个地方了。当然,就算要搬走也一定会有合理的补偿,你们面前看到的这些就是。”

在场的人神色各异,年轻的面面相觑,议论纷纷,王海则一直在擦头上冒出的汗。

“我是代表开发公司方面来跟大家谈的律师,为了直观一点,今天我们带的全是现金。目的只是想告诉大家,补偿的收益是可以按照人头算出来的。我们不介意按照这个价码给大家补偿,只要剧院能顺利迁出就行了。至于依附于剧院的南苑昆剧团,我们有旗下的文化公司愿意接管,这也是你们乔老师的意思,生前由她亲口嘱托照办的。不信,你们可以问问沈小姐。”

大家的目光一下子全都集中到念眉身上。

她这才明白叶朝晖今天来,是为这一招釜底抽薪。

念眉深吸口气,迎上四周各色眼光,“临终前……老师是说过出让剧团的话,但是……那并不是老师的真实意愿……”

“噢?由本人亲口说出来的遗愿不是真实意思,反倒要由其他人揣度出的来作数?”

叶朝晖语调平平,却充满挑衅地看着念眉。

“师姐……”程晓音此刻的状态大概最能代表在场的大多数人,不忍念眉承受这样的诘责,却又对摆在眼前的钞票蠢蠢欲动。

夏安一把拉开她,厉声道:“不管老师有没有说过这样的话,现在昆剧团领头的是念眉,我们该信任的是她,凭什么听一个外人在这里蛊惑人心!”

人群中有年纪稍长的成员不乐意了,“话可不是这么说的啊,安子。乔老师不在,剧团里日常的事务由念眉暂代我们没意见,反正拿主意的还是乔老师本人。她现在人去了,照说也是海叔拿主意,轮不到一个小辈来作我们的主吧?”

夏安凌厉的目光直直望过去,王海连忙出来打圆场:“哎哎,大家都别吵。其实不管凤颜在不在,这事儿我们一个两个人都没法做决定。今天叶律师既然来了,也正好听听大家的意见。”

叶朝晖点头,拍了拍箱子里成摞的钞票,“这样,在座都是艺术家,我知道一定有人视金钱如粪土或者压根不缺钱,咱们公平点,不接受出让剧团和这份土地补偿协议的,我也给你们机会表达意见。每个人能分到的补偿价码是二十万,我给你机会考虑,随时可以改变主意,但每三分钟我会从你应得的钱里减掉这样两沓……”

他拿起一扎钞票,手中已如握有所向披靡地兵器,“……就像这样,两沓刚好两万。从二十万,到减完为止,考虑的时间长了,就没有了。最后你拿到多少,取决于你考虑的时间长短。”

念眉脸色惨白,手脚冰凉,却站在原地动弹不得。

一旁的舒乐看不下去了,站出来道:“叶朝晖,你跟念眉什么仇什么怨啊?今天是人家老师的追悼会,你这样算什么意思,逼人上梁山啊?”

陈枫拉她,“乐乐……”

她忿忿地挣开,“干什么?我们今天来是助纣为虐吗?人家尸骨未寒,就要卖这卖那的,落井下石是君子所为吗?叶朝晖,我怎么没想到你是这样的人!”

陈枫也觉无奈,一边是老友最不方便插手的恩怨情仇,一边是可以为朋友两肋插刀的老婆大人,他夹在中间劝也不是走也不是,只恨不能插自己两刀了。

叶朝晖什么样的质疑都不予理会,只是已经完全敛去笑容,抬眸看着面前的人,“我们从谁开始呢……不如就你起个头好了。”

他的目光略过念眉落在夏安身上。他知她绝不肯妥协,也终究不忍这样凌迟一般羞辱她,既然有人想为她出头,那就成全他。

夏安的父亲换肾需要三十到五十万的费用,这笔钱对他意味着什么,他们都很清楚。

他却只是铮铮站在那里,脸上的表情都没什么变化。

“安子!”念眉叫他,眼里都是泪。

“安子哥……”程晓音也红了眼眶,其实谁没有矛盾挣扎呢,她都不知道希望让他怎么选。

“开始了。”叶朝晖笃定地坐在那里,只不过像在进行一个游戏。

三分钟,六分钟,九分钟……其实不过半小时时间,夏安面前那高高的一摞钱就化为泡影。

他抿紧了唇,始终不发一语,冷冷看着叶朝晖,直到最后拳头捏得咔咔响,终于拎住他的衣襟挥拳打过去。

两旁的助手过来拦下他,远远将他拉开,叶朝晖不躲不闪,只淡淡问了一句,“下面谁还想试?”

“姓叶的,你混蛋!”夏安怒骂,不远处摇摇欲坠的念眉让他心如刀割。

然而这样一场博弈,又有几个人能真正抗拒?最后所有人都走上祭台中央,拿走属于自己的那一份。除了念眉和夏安之外,最低的妥协价就是程晓音,十四万。

王海还在不住地抹掉脑门上的汗,意见却似乎已经很一致了,大概这个结果也是他所乐意看到的。

那么长久以来悬而未决的事,竟然这样就解决了,叶朝晖真是雷霆手段,念眉觉得就像观摩了一场荒谬大戏,她并不是戏中人。

叶朝晖和助手整理好空掉的箱子,土地出让的补偿协议一式两份给王海签字,剩下并购昆剧团的那一份留给念眉,“希望你不要让我等太久。”

舒乐跳脚,“叶朝晖!”

念眉反倒冷静,手指摩挲着光滑的纸面,以沉默回应。

他们终于走了,剧团的人也渐渐散了,这时候无论多说什么都嫌尴尬,他们只是无力回天,也不相信念眉能带领他们起死回生。

至少,这样的选择是他们自己做的。

夏安想要过来安慰她,被程晓音拉住,他冷着脸说了几句什么,小姑娘哭起来,一时纠缠不休。

念眉胳膊被人抱住,她回头看舒乐,笑得有点无力,却发自真心,“乐乐,谢谢你。”

陈枫眼神也有点复杂,劝解正在气头上的老婆,顺带安慰她,“大晖他做事的方式是极端了一点,但结果对你们所有人来说未必不是一件好事……”

“你还说!哪有这样的人,亏我以前还觉得他是你们几个人当中最有正义感的一个人,结果……你怎么会有这样的朋友?”

陈枫无言以对,他事先也不知道叶朝晖会这么狠,否则他绝不会告诉他和穆晋北今天有追悼会这回事。

穆晋北……二北!对啊,他怎么没想到呢?

“哎,那个……念眉,你有没有联系过二北啊?我告诉他今天是你老师的追悼会,我以为他会来的。你要不试试联系他?”

舒乐忍不住骂,“联系个鬼,他们根本是一丘之貉!你没看见那合同上甲方写的是谁吗?那是穆晋北的公司,叶朝晖只是替他跑这一趟,你还指望他能给念眉主持公道?!”

“话不能这么说啊,他们处理问题的方式向来就不太一样。何况……他跟念眉不是很要好的吗?他应该也是不忍心看你们为难才没有露面啊,你去找他,也许会有转机呢?”

念眉此时终于意识到,刚才叶朝晖出现的时候她觉得好像少了点什么,其实就是少了穆晋北这个人,在她的认知之中叶朝晖就算来,也是跟他一起来。

舒乐冷静了一下,也不得不承认:“念眉,阿枫说的也许有道理,你要不要去找二北?”

念眉回头看了一眼夏安,视线有点模糊,最熟悉的身影都有些看不清楚。

她像终于作了决定,“穆晋北……他人在哪里?我该去哪里找他?”

其实穆晋北人就在苏城,不知是海城一别之后跟叶朝晖一道直飞过来的,还是回了趟北京之后又转道过来。

但他的手机无人接听,一直转到留言信箱,念眉也不知他在苏城是否有固定住所,无法上门找人。

她这才发觉,之前他们之所以总能反复遇见,都是他有意为之,假如他不愿让人找到,她根本是一筹莫展。

她太不了解她的对手了,或者在潜意识里她就没当他是对手,根深蒂固地以为他是纨绔,一味贪玩胡闹,直到这一回兵临城下。

穆晋北有意回避,陈枫他们能做的也很有限。最后大概实在是被这对贤伉俪烦得受不了了,穆晋北发了一条短信给她,内容很简单,只有一句话:你找得到我,咱们可以谈谈。

没有任何其他的提示,仿佛她理应知道他在什么地方。

苏城说大不大,也是有一千多万人口的城市,主城区之外,还有不止一个的下辖县市,要找一个人……上哪里去找?

舒乐五官都皱到一起去了,“搞什么呀,这不是刁难人么?嗯……他也不常来苏城啊,你前几回来你们不是都见过面吗?你想想看,有没有什么地方是他可能会去的?”

说起来,也不是完全无迹可寻,他在苏城待过的地方,只要她知道的,都去找一遍就是了。

除了枫塘剧院,她从他们阴差阳错见面的那个餐厅找起,又去了酒店,吃早茶的颐春居,甚至周边的园林景点……可是都没找到人。

她有些筋疲力尽,沿着枫塘桥往回走的时候,偶然瞥见桥下河边有人钓鱼,忽然灵光一闪,想起一个地方来。

念眉拦了一辆出租车,一路开往城外的野鸭湖。春色正浓,湖边看柳垂钓的人三三两两扎堆,形单影只的人特别显眼,她果然一下子就找到了穆晋北。

他面前的渔具看起来价格不菲,手边的盒子里装满饵料,他正往鱼钩上饵,感觉到身旁有脚步靠近,头都没抬就知道是谁来。

“不错嘛,这么快就找来了,我以为你想不起来呢。别再走近了,小心吓跑我的鱼。”

念眉只好原地定住脚步,尽量压低声音,“是你说只要找到你,我们就可以谈谈。”

多么难得,她竟然忆起上回他们开车下错匝道,在这野鸭湖边逗留时他说过的话,猜到他可能会过来钓鱼消遣。

他把鱼钩重新抛入水中,鱼线在半空画出漂亮的抛物线,“没错,我是说过,但没说是现在谈。”

他从来不曾这样冷漠疏离地与她说话,她只能耐着性子,“你想什么时候谈,我可以等。”

他不置可否,不招呼她过来坐,也没说让她走。他专注地盯着水面上的鱼漂,等着下一条鱼上钩。

也许是他心不够静,也许真就是她这个不速之客吓跑了他的鱼,他本来已经小有收获,这会儿却半天都不见再有鱼上钩。

他莫名有些搓火,摒着这口气就是不肯回头一顾身后的女人,打定主意没鱼就不跟她谈。

她也一直那样安静,似乎连呼吸的声音都很轻,要不是能感觉到空气中那种隐隐绰绰的香气,他大概会以为她已经离开了。

鱼漂终于往下沉,他也不急着收杆,手里抓着钓竿提了提,鱼儿在水面下什么都看不见,只有漾开的一条波纹,以为自己自由了,拽着嘴里的饵不肯放,边游边往里吞。

他瞅准了时机才哗哗收线,不大不小的一条鲤鱼被拎上岸,离了水还噼里啪啦地跳得欢。

他朝念眉道:“愣着干嘛,还不过来帮把手?”

念眉走过去,帮他按着那条鱼,任他捏开鱼嘴把钩取出来,然后顺手将鱼扔进旁边的塑料桶。

他没正眼瞧她,直到她走到水边蹲在那里捧着水冲掉手上粘腻的鱼腥。

天气暖了,女孩子们都开始穿裙子,她也不例外。她似乎很喜欢白色,天冷的时候常见她穿白色的高领羊毛衫或白色长裤,这会儿又是一身白色的长裙。那裙袂很大很飘逸,她蹲下去的时候就在她脚边铺泄开来,趁着绿意盎然的草地,像朝露中的朝颜花。

黑白灰,在年轻女孩儿身上虽然永不出错,但稍不留神,就泯然众人矣。很少有她这样,把白色穿得没有一点烟火气,却又耀目的好看。

他依旧冷着脸,却赏了小凳给她,自己随性往地上一坐,“说吧,什么事儿?”

相信不用她细说,他也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所以念眉只是言简意赅道:“叶朝晖来过了,四箱子人民币全都撒了出去。海叔也已经在土地出让补偿的协议书上签字。”

他终于回头看了她一眼,“你那一份儿呢,还在等什么?”

她垂眸沉默半晌,安静得他只看到她长而密的眼睫扑闪,还有两个人的心跳,似乎都是一个频率,快而用力。

“你……能不能借我点钱?”她说出口,没有想象的艰难。

他的呼吸不知不觉凑得很近,眼神却复杂难言,“借钱?你要借多少?”

“六十万。”

“做什么用途?”

“给夏安家里应急,他父亲有肾病,等钱透析和换肾。”

“你还真是周到,每次找我帮忙,都跟这个夏安有关。”他冷笑了一下,“还有呢,换肾也应该用不了那么些钱,剩下的你打算拿来干什么?”

念眉的手在膝上收紧,“……我想把钱投在剧团里,另外找地方安顿下来,然后加大力度做宣传和商演。”

他咄咄逼人,“怎么宣传怎么演,具体一点儿。”

她定了定神,过去那些在脑海里思量过的东西这段日子以来都渐渐成型,有了细节,她逐条讲给他听:“我会请人为剧团做专门的网站,还会找传统媒体作采访和专题报道。这回去海城,我发现高校学生对昆曲反响很热烈,我会试着联系高校做一些定点的演出……”

她第一次这样详细地向人描述她对整个剧团发展的筹划,没想到不是授业恩师、也不是同门师兄弟,而是一个几乎不懂昆曲的男人,不久之前,他们甚至只是存在于两个世界里的陌生人,彼此难有交集。

事无巨细,她甚至连他曾经的建议把食堂的美食公开外售都做了打算,知他一定会笑,脸色也不由红了红。

穆晋北听完果然弯了弯唇角,也不管那鱼竿了,拍了拍手道:“这算什么呢,跟我玩儿对赌协议?剧团有了起色就还是由你坐镇,继续以前你们乔家班沈家班那一套,没起色就归我收拾烂摊子?这重整的投资得从我这儿出,你是稳赚不赔啊,这主意打得不错。”

念眉脸色转白,咬住唇,“我只是想搏这最后一次机会。”

他深深看她,“是因为大晖吗?”

她抬起头,似乎不明白他话里的意思。

他已经收回目光,重新看向水面,声音冷硬没有温度,“你唱过这么多戏文,有没有听过自相矛盾的故事?用我手里的矛,攻我手里的盾,你说会有什么样的结果?”

念眉说不出话来。

“我给过你很多机会了,希望你慎重考虑剧团的将来,现在已经到了这一步,你凭什么认为我会为你这么几句话跟与自己共事的兄弟过不去?沈念眉,你以为你是谁?”

是啊,她是谁?无依无靠的孤女,坚守着一方窄小且可能永远广阔不了的舞台。

他的意思很明确,拒绝的话已不必再多。也许在穆晋北他们眼里,有现成的钱不拿实在不知好歹,没有比现在放手剧团另谋出路更好的选择了。

早有心理准备,至少已做最后一搏,没什么可遗憾的。念眉还是低声说了一句谢谢,就站起来转身走了。

不远处就能看到城际高速路,她在路边等了很久,好不容易才有一辆下客的出租车愿意拉她回城。

他们头一回下错匝道来这湖边的时候,穆晋北还担心她一个女孩子单独搭车会不安全,坚持要开车送她回去,这次他却始终没有再追上来。

就算做戏也要看你是不是还有价值。

念眉买了点水果和补品去医院探望夏安的爸爸。病房的护士好像是新来的,翻了一圈坚持说没有这么个人。

念眉有点急了,“麻烦你再帮我好好找找,姓夏的,有糖尿病,之前可能从其他科室转过来。”

旁边有资深的护士过来帮手,似乎才想起来,“噢,是今天转到特需病房去的那位吧?”

她翻出手续文件给念眉看,下方签名的人是夏安。

念眉诧异极了,特需病房单人单间,主诊都是专家级别,夏爸爸情况不好,需要更好的看护和更好的医生她知道,可照理他们现在正是捉襟见肘的时候,特需病房一日的费用是普通病房的一倍,怎么负担得起呢?

她赶到楼上的病房去,夏安恰好也在,彼此都没多说什么。她先把带来的东西放下,问候躺在病床上的夏爸爸,“叔叔,您感觉怎么样?”

老人寡言却很慈蔼,“还好,最近感觉精神还可以。念眉啊,我知道你们最近遇到难处,你自己保重身体,不用担心我们。”

他跟夏安一样,一点没有怨天尤人的意思,反倒转过头来关心她。

念眉鼻子发酸。

又稍稍聊了几句,她才告辞出来,夏安跟在她身后,向她道谢:“念眉,谢谢你。”

“我是晚辈,来看看叔叔是应该的,你们这样客气,我会不好意思。”

夏安面色沉凝,“你知道我指的是什么。你帮他转到特需病房来,这样的心意我心领了,可叶朝晖那笔钱是我自己心甘情愿放弃的,也心安理得,你更不需要对我有什么内疚或者亏欠。”

她怔忡,“换病房……你以为是我?”

“不是吗?那是谁,难道是叶朝晖?”他深深蹙眉,握紧拳头,“我们家人都不会吃这种嗟来之食,我去找他!”

念眉连忙拦下他,口袋里的手机恰好响了,是短信提示。

她平时惯用的储蓄卡里汇入了六十万元,银行方面发来消息提醒。

她一下子反应过来是怎么回事,连带着夏安爸爸这一桩,都是穆晋北的手笔。

她给他打电话,他口吻依旧淡淡的,只说:“沈念眉,机会我给你了。拿出点诚意和干劲儿来,别让我小瞧了你。”

她的欣喜难以言喻,拼命点头,又想起他看不见,才赶紧哽声道:“谢谢你,穆晋北。”

接踵而来就是天昏地暗的忙碌,她请了专人为剧团设计网站和全新的宣传海报,排过的剧目重新挑最好的,去高校和社区联系定点的演出,又一个一个游说剧团里选择了眼前现实利益的人们,请他们再一起努力一次,把剧团维系下去。

都是十几二十年在一起生活共事的人,不是不通情理,大多也不希望剧团落在商人手里,最后落得个分崩离析的下场。但最关键是要有安身立命的所在,枫塘剧院没了,南苑昆剧团得找其他地方安置下来才行,而这也恰恰是最难的。

苏城就这么大,有多少剧院一只手都数的过来。有没有人愿意接纳他们,这个真的很难说。假使找不到现成的剧院,有宿舍有练功房类似学校的地方不好找,他们可能要跟其他的剧团去挤,以后的演出就要去跟各个剧院经理谈判,这又是一件难事。

尽管困难重重,念眉依然没有放弃努力。现在这样一点微弱的希望和脚不沾地的忙碌其实也挺不错,至少她根本没有精力想其他,很快就将自己从那种伤逝的情绪里解救出来。

还未立夏,天气已经提前进入夏的节奏。

念眉睡到半夜觉得口渴,想起来倒杯水,听到外面有淅淅倏倏的动静,不由还紧张了一下,以为是小偷。她小心翼翼从门缝看出去,才发觉是程晓音在客厅里。

抬手看了下表,还不到凌晨五点,看样子她又是在外面玩到这会儿才回来。

念眉走出去,程晓音正坐在桌边,手里捧着一杯水出神。

“晓音?”

听到念眉的声音,她像是受了很大的惊吓,手一抖,杯子里的水都漾出来不少。

“师姐?”

“这么晚了,才回来?”也许本来就怕惊醒她,客厅只开了一盏小灯,光线昏暗。念眉走近一些才发觉了晓音的异样,“出什么事了,你为什么哭?”

年轻摩登的女孩子不化妆都不肯出门,晓音眼下的黑眼线都哭得晕开,一擦一抹弄得一塌糊涂,整张脸苍白如纸,头发也很散乱,憔悴得就像刚从乱葬岗爬出来的女鬼。

她不问还好,这一问,晓音脸色更难看了,几乎立马带了哭腔,“……师姐,我难受,你别问了!”

念眉整个人都慌了,坐到她身边,耐着性子劝,“我知道你难受,到底哪里难受,你告诉我……是不是有人欺负你了,还是兼职的事做得不顺心?不要怕,有什么事你跟我说,咱们一块儿想办法!”

程晓音把脸埋在臂弯里,伏在桌上呜呜地哭,“你别问了,别问了……我什么都不想说。”

她那么抗拒,碰都不让人碰,恨不能用金钟罩将自己与这世界隔离。阳台上有一扇窗没有关,夜风吹进来,念眉背上全是冷汗,最后一丝惺忪都散了,无力地在她身旁坐下来。

好不容易等晓音哭够了,她才递上纸巾,声音沙哑,“晓音……”

程晓音已经擦干了泪,“师姐,谢谢你陪我,我想回去睡一会儿。”

“嗯。”她知道一定有很不愉快的大事,而她们都已不是孩童,无法安慰她睡一觉起来就什么事都可以当作没发生。

程晓音站起来往门口走,念眉这才看到她浅色衣裙后面的血渍,而且走路的姿势非常奇怪。

可怕的揣测从心底冒出来,她快步上前挡在晓音面前拦住她,声音的腔调都变了:“……你流血了,到底发生什么事,你是不是受伤?你说啊!”

有的事,一旦发生,说什么都只显苍白。

念眉坐在急诊诊室的门外,墙上时钟的时针还没有走到七,外面天色还是一片混沌。

医生从诊室探头叫了一声,“程晓音的家属!”

念眉几乎惊跳起来,“我是!”

医生摘了口罩走过来,眉头隆得老高,“怎么撕裂成这个样子,搞不好是要大出血闹出人命的。你是她什么人?要不要通知她男朋友过来,或者直接报警,帮她作伤情鉴定?”

“我是她姐姐。医生,她现在怎么样?”

“血是止住了,伤口也缝好了,要不要住院可以自己决定。反正要好好休养,年纪轻轻没结婚没生孩子呢,弄成这样多可怜!”

念眉一直冷汗涔涔,仿佛处在一个醒不来的噩梦里。

“谢谢你,医生。”

医生又确认一遍,“真的不需要报警?”

念眉抬起头,脸色惨白的程晓音正扶着墙艰难地挪步出来。在赶来医院的路上她就拉着念眉的手反反复复地交待:“师姐……姐,千万别告诉我妈,也不要报警,千万不要报警……”

念眉觉得随时要昏厥过去的人不止程晓音一个,她也差不多了。

可是她不能倒下去,还要去交费、拿药,怕晓音一个人想不开做什么傻事,只能把她留在护士站里叮嘱值班护士看牢她。

程晓音看起来极端虚弱,从昨晚到现在应该是一口水都没有喝。念眉去买了白粥回来,陪着她,两个人就坐在医院花园的长椅上,早晨也没有多少人过来散步,人影疏寥。

程晓音吃了两口就哭了,眼泪落在粥碗里,“师姐,对不起,是我贪玩,我夜里就不该出去……那么多人的派对,酒里应该是加了东西,我只喝了两口,就什么都不知道了……后来我醒过来,一共有三个人……他们有三个人……我疼得一直哭,他们不肯放开我……”

念眉只觉得有一只手从她喉咙伸进去,在她五脏六腑里翻搅,尤其是心脏的位置,每听一个字都像被狠狠拉扯着,快要接近她疼痛的极限。

她只能抱住程晓音,轻轻抚着她的背,不敢开口多说一个字,生怕泄漏自己也正流泪哭泣的现实,惹得她更加伤心难过。

晓音已几近崩溃,伏在她怀中抽噎着继续说:“是我不对,我就不该去做这份兼职……我承认我是虚荣,我想多赚点钱,让自己和我妈都过得舒服一点……可我从来没想过出卖自己,没想让人这么糟蹋我的!安子哥……安子哥总说我不为剧团考虑,不为你和老师考虑,我有考虑过的……我也想帮你们,可我能做什么?我只想多赚点钱……我也不想让剧团被卖给别人……”

念眉只觉得轰然一声巨响,仿佛有什么东西重重地压下来,只一下就将她压趴在地上,刚才还有痛感的灵魂瞬间就碎了一地。

她整个人都颤抖着,想把怀中的人抱的更紧,却一点力气也使不上来,“别说了……晓音,不是你的错……你没做错什么。”

她尽可能地压抑,但捂住口鼻仍然控制不了哭声溢出来。

两个女孩抱头痛哭,这样的经历对她们来说都是极为陌生的,就算当初乔凤颜在世时对她们再严苛、练功再辛苦,她们都不曾这样哭过。

终究还是做错了,这样的坚持原来真的没有任何意义了,反而害了程晓音。

也许老师临终时说的话是对的——早就不行了的东西,何必还要紧紧握在手里?

她一人之力,是砂砾,是蝼蚁,是妄想挡车的螳螂,根本无法力挽狂澜。

是她太自不量力了。

入夜,苏城华云中心顶楼西餐厅,窗下就是绵延不绝的闪烁车河,繁华盛景,一览无遗。

穆晋北由服务生引向深处,终于看到坐在桌边的沈念眉。

她今天穿一件紫色软缎的中袖上衣,领口又是那种复古的对襟圆领,肩上搭一条素雅丝巾,长发简单地绾起,露出耳边一粒珠光,落寞清淡地坐在那里,遥遥看着窗外,像是民国画册里穿越而来的绝代佳人。

穆晋北稍稍调整了一下呼吸,无声无息地在她对面的空位坐下,轻声唤她:“嘿,看什么呢,这么入神?”

念眉转过头来,勉力笑了一下,“你来了?喝点什么,先点吧?”

他只要了杯苏打水,服务生奉上菜单,他瞥了一眼,中英双语的西式大菜,给女士的那份应当没有标明价格。

他悄然把菜单压在桌面上,笑了笑,“怎么想起到这么个地儿来吃饭?”

“据说这里是苏城最好的西餐厅之一,菜品口味好,环境也好,谈事儿也显得比较庄重正式。”

他也看出来了,她虽然不像城中CBD商圈里那些白领精英穿一身名牌套装,打开笔记本就能侃侃而谈,但看她今天的装扮显然是精心而为,有很强的仪式感。

他只是有点难以想象,她这种向来都是勤俭得恨不能一分钱掰作两半花的人居然肯下血本请他到这种地方来吃大餐?

他唔了一声,“看来事情都进行得挺顺利,这么快就鸟枪换炮了,挺能耐啊!”

她没有回话,菜单遮住了她的脸,连表情也一点都看不见。很快她已经点好了头盘和主菜,甜品要了一份法式布蕾。

穆晋北跟她一样点了牛排,只把甜品换成了红酒洋梨。

“说吧,到底什么事儿?”他已经看出不对劲,趁着食物都还没上,不至于影响胃口。

念眉拿出一个牛皮纸袋,从里面取出一式两份的合同递到他跟前,“这是上回叶朝晖留下的合同,我已经签好了,请你仔细核对一下,没问题的话就在右下角签名,应该就能即时生效了。”

穆晋北接过合同,脸色微变。

她不等他开口,又一鼓作气地说:“上次找你借的六十万,没用的那一部分我已经退回先前汇款的那个账户,剩下的有一部分为剧团做了宣传投入,还有就是给夏安的父亲治病……这些我会想办法还给你,请你再多给我一点时间。”

穆晋北的眼风从她娟秀的字迹扫过,没有多看合同一眼就扔在一边,蹙眉道:“怎么突然想通了,发生什么事?”

她尽力保持镇定,“没什么,你说的这个对赌协议……是你赢了,我愿赌服输而已。”

他眯起眼睛,“甭想着敷衍我,我问的是原因。钱还没花光、最后一点机会没用到河落海干呢就认输,不像你沈念眉会做的事儿!”

头盘端上来,紫色甘蓝入口微微发苦,略带腥膻的山羊奶酪浓郁得她几乎开不了口,“赢了就好,何必要问那么多呢?我只是希望以后不要活得那么辛苦,剧团交给你旗下的文化公司不是挺好吗?你经营有道,大家跟着你,不愁吃喝生计。”

“原来你只担心吃喝生计?”穆晋北一哂,“那我要是把剧团解散了呢,谁来照看他们的生计?”

念眉一震,抬头直觉道:“你不会的。”

“在商言商,你怎么知道我不会?”

她的手紧紧攀住桌沿,白色的台布和餐巾都被扯出褶痕,“那也没有办法,也许只能说明我们剧团的气数到此为止,大家只能另寻出路了。”

难得她把话都说到了这份上,穆晋北没再吭声,也没再去碰那份合同。

服务生端了牛排上来,五分熟的菲利,肉质饱满多汁,念眉手中的餐刀切下去,露出血丝殷红的横截面,仿佛那一刀是切在自己身上一样痛。

她麻木地将小块的牛肉塞进嘴里,忘了自己点的是黒胡椒汁还是红酒汁,反正她都不知嘴里嚼的是什么,想咽也咽不下去,两腮都微微发酸,几欲作呕。

穆晋北扔了刀叉,金属碰到瓷器,当啷一声脆响。

她本能地抬头去看他。

“到底什么事儿,说清楚。我不想看见这么好的牛排被人糟蹋。”他真该给她一面镜子让她瞧瞧,她哪里是在享用牛排,简直是在生嚼一块难以下咽的橡皮。

大概是糟蹋这个词触到了她这些天最敏感的点,她依旧沉默,眼圈却止不住地红了。

他更加笃定地静静看她,“你自己说,或者我想办法去查,你自个儿选。做生意这件事儿上,什么烂摊子我都不怕,但要是剧团出了什么纰漏,你想扔个定时炸弹给我,我可不愿作那冤大头。”

念眉急了,“跟剧团没有关系,最近我们演出少,但是一切都正常。这段时间投入做的宣传也都有效果……”

“那是怎么了?”他声音紧了紧,“是你身上出了事儿?”

“不是我,是晓音。”

她终于放弃抵抗,将程晓音那晚受辱的事说给他听。尽管不是亲身经历,但那样的回忆依旧是可怕的,一说出来,那种绝望感又像一个黑色的漩涡向她席卷而来,说到后面她都有些控制不了自己的情绪。

穆晋北越听眉头蹙得越深,绷着脸,最后才问了一句:“所以你觉得是你坚持留住剧团才导致她遭遇这样的事儿,出于补偿的心理才想把剧团割让出来?”

念眉抬手抹了一下眼角,“我以前一直以为自己的坚持是对的,现在才发觉不是。每个人都有自己选择的权利,不是为了成全某一个或者某几个人的愿望就该牺牲什么。”

“她那不叫牺牲。”他沉沉吁出口气,但毕竟一个年轻女孩发生了这样悲惨的事,他也无法说出咎由自取这样的话来。

他抿紧了唇,双手交握抵在鼻梁,“刚才你说那三个人里,有一个叫什么?”

“Kelvin,Kelvin侯。”晓音只告诉她这一个人,如果她没记错,上次她去模特公司面试,接待她的那个小胡子男人就叫这个名字。

穆晋北脸色更加难看了,沉默半晌问,“有没有可能……是她弄错?猴子是花心,但他理应不会做出这样的事。”

念眉怔了一下,莫名又愤怒,“她亲眼看见的,怎么会弄错?”

“你不是说她被下了药?神智不清的情况下,不一定看得准。”

念眉回过神来,冷笑道:“噢,我都差点忘了,那间公司你也有份。看来你的朋友就是这个Kelvin侯了?”

女孩子的生理和心理上都遭受那样撕心裂肺的痛,什么样的药物也该醒了,怎么可能看不准?她只觉得心惊,假如他与Kelvin侯是朋友,那么对方会不会跟叶朝晖一样也是他的得力帮手,为帮他达成目的不择手段?

他似乎已经看穿她的想法,凌厉地横她一眼,“你给我打住,事情不是你想的那样!为了你的剧团这么点儿事,我还绕这么大个圈子,不值当你明白么?”

念眉昂起下巴,“我明白,所以我没打算从你这儿讨回什么公道。剧团卖给你,是心甘情愿的,就算那六十万花光了最后可能还是这样的结果。今后你也不需要再用任何手段了,剧团,还有枫塘剧院那块地,现在都是你的。”

“你冷静一点,这种事情要讲证据的,你们有证据吗?”

“证据当然有,必要的时候会呈交给警方。”

体液的DNA检测报告、伤情鉴定、证人证言,还有监控录像,都是证据。程晓音回来的时候其实已经洗过澡了,最直接有力的证据已经被破坏了,她又坚持不肯报警,伤情鉴定也没有做。现在除了警方才方便调取的监控录像之外,就仅有她一个受害人的证词,实在薄弱得没有任何说服力。

可即便是这样,也不能向对方直接露了底,至少要让他们相信她们手里是有足够证据的。

穆晋北揉了揉眉心,她已经摆明了不信任他,此刻再多说什么也没有用。

“那你现在有什么打算?”

念眉回答:“我还是剧团的一员,在剧团的命运还不明了之前,暂时还不会走。不过也不排除会先把将来的路铺好,这样今后自谋生路也容易一点。”

穆晋北点头,终于重新拿过那份合同在她眼前扬了扬,“很好,那你最好听清楚点儿:我买下这个剧团就是冲着你有能耐让我睡个安稳觉。你说我任性也好,或者别的什么也好,总之爷的钱投下去就算打了水漂儿也要听个响!万一我要是发现你闷声不响地走了,或者为了别的人别的事儿弄出个什么好歹来,南苑昆剧团立马原地解散!而且这里头的人,除了先前大晖带去给他们做补偿的那笔款子,谁都别想再多拿一分钱,也别想在苏城这地儿找到什么营生!听懂了吗?”

他说完也不理念眉脸色发白唇瓣微颤,立时从上衣口袋里掏出笔来,在合同上刷刷几下就签上了自己的大名。

穆晋北绕过创意园区里那些用汽车轮胎和铁皮拗成的奇异雕塑,径直走到废旧厂房改建的摄影棚门前,做旧的大门锈迹斑斑,虚掩住里面一室热闹奢靡。

他毫不客气地抬脚就将那滑门踹向一边,砰的一声巨响,里面形形色色的人物全都愣住,回过头来看他。

气温已经转热,他里面只穿了浅色的圆领T恤,外搭一件深灰色的休闲西服,一走进去就将西服脱下来拎在手里,迎上那些目光,“侯正杰呢,叫他给我滚出来!”

他身高足有185公分,外衣一脱,修长结实的身材展露无遗,加上剑眉朗目、英气逼人的五官轮廓,不明就里的众人还以为是来拍片试镜的男模。

旁边一组人马拍摄进行到一半,身材火辣的女孩子已经三三两两地凑到一起窃窃私语,大胆热情地用眼睛拼命吃他豆腐,摄影师却已经彻底傻掉了,手臂往后一指,“侯……Kelvin侯在在……在里面办公室。”

穆晋北站在那里也不动,不消半分钟,当事人大概已经听到风声赶紧奔过来,一脸惊诧,“二北?什么风把你给吹来了?”

穆晋北居高临下睨了他一眼,唇角似乎是动了一下,手里的衣服往地上一扔,拎住他的衣领就将他拖进一旁最近的一个隔间,重重甩上门。

侯正杰个头儿也不小,但是在穆晋北跟前硬像是矮了一头,有些哆哆嗦嗦地问:“二北……你这是怎么了,什么时候到苏城来的,也不招呼我一声好请你吃饭啊!”

穆晋北冷冷一笑,“是啊,我要不来看一眼,还不知道你干出这么些好事儿来呢!”

“什……什么意思?”

穆晋北一把扯住他的衣襟将他拽到眼前,摘了他装腔作势的墨镜,“我问你,程晓音是不是你手底下的人?你有没有合着另外俩混球儿往人酒里下药,架着人家姑娘上酒店开房间去?”

侯正杰蓦的睁大眼睛,大约是真的有点心虚,又赶紧别开眼,“是有这么个人,我跟她是那什么……但是……”

不等他说完,一记狠拳直接挥到他脸上,打得他往后踉跄仰倒。

这隔间似乎是用来堆放布景之类的杂物的,他这么一仰一撞,那些纸箱和收纳袋全倒了,把他大半个人都给埋进去。他一时狼狈爬都爬不起来,只得挥手求饶,“二……二北,你听我说……”

穆晋北还不解气,踢了一脚给他翻个身,一脚踩他腚上,痛得他哇哇叫,更加动弹不得了。

“猴子,咱们也认识很多年了,你知道我一般不动手,动手就不会留力。今儿你要不给我句实话,这事儿不算完,往后我见你一回揍你一回你信不信?”

这位爷有多狠侯正杰怎么可能不知道,从相识那天就是被打服的。这会儿他半边脸都麻了,苦哈哈求饶道:“我信我信啊!北哥,这回真是大水冲了龙王庙,我怎么知道晓音是你的妞儿,我要是知道,说什么也不会碰她的……哎哟!”

穆晋北又狠狠踩他一脚,恨铁不成钢地咬牙说:“敢情儿你以为我跑这儿是跟你争风吃醋来了?这是犯罪你知不知道?你毁人家姑娘一辈子,人家手里攥着证据,要告上法院你下辈子就在牢里待着吧你!”

这下轮到侯正杰傻眼,连疼都顾不上了,“什么……什么证据啊,谁要上法院告我啊?”

“你欺负谁就是谁!还有你那俩好帮手,都一块儿上牢里待着去!”

侯正杰慌了,“哥啊,那女人到底怎么撺掇你来收拾我的?我那天是跟她睡了没错,但就我一个人啊,哪有什么帮手?我再混也不会干那种事儿啊……我们这圈子你知道的,有些摆不上台面的事儿是不磊落,但背地里其实是你情我愿的。程晓音签的不是经纪约,条件又一般,能接的活有限,赚的不抵她花的多。她主动跟我示好想走点捷径,我看她挺伶俐的,想着在一块儿也省心就答应了。那晚我和她都多喝了两杯就带她先走了……我哪知道她是第一次,又喝高了,没轻没重的,玩得过了点,好像把她给弄伤了。我说了带她去看医生,又没说不负责任她自生自灭……是她自己不肯去,在那儿坐着想了一会儿说正好伤了回去给她师姐看看,说不定就肯签合同了什么的……”

电光火石间,有什么东西劈头而来,穆晋北狠狠一震,深吸了口气,“她真的这么说?”

“我骗你干嘛?你没见过她师姐,那是个大美女,气质身段都一流,条件好得不得了,之前也到我这儿来试过镜。我一直想签她来着,但后来又没下文了。我以为程晓音说的是有办法让她签到我这儿来呢,谁知后来听她意思好像是卖剧团什么的……”

穆晋北刚被浇熄的怒火腾的一下又起来了,脚下用劲踩得他嗷嗷叫,“你要敢打沈念眉的主意,以后都别想再碰女人和你的相机了,立马滚回姥姥家去,让你妈好好瞧瞧你丫的操行!”

原来他认识这沈念眉。侯正杰这才回过点味来,战战兢兢道:“北哥,你到底是为这姐俩中的谁来的?要是程晓音,我就劝你别管了,我有法子摆得平她……”见穆晋北又黑脸,赶紧补充,“当然肯定不是伤天害理的手段。但要是为了那师姐,你可得费点儿心了,剧团卖了还能抢回来么?早被那丫头坑了!”

穆晋北终于放开他站起来,“你说的我会去查,要是有一句假话……”

“绝对不会有假!”侯正杰拍着胸脯保证,“那天派对上那么多人都看到我带她走的,还有酒店的监控,都可以查得到!”

穆晋北松了松拳头,沉声道:“不用你废话,我知道往哪儿查。以后不管怎么玩儿都给我收敛着点儿,不是每次都这么好运的。滚!”

侯正杰连滚带爬地赶紧跑了。

穆晋北脚下却异常沉重,做成了生意却一点都开心不起来,这种感觉还真是第一次。

侯正杰说的不对,要是剧团被念眉卖给别人了他大可以出手帮她抢回来,那对他来说反而根本不是什么为难的事儿。倒是现在这样急转直下的态势……他该怎么告诉她又一次被最亲近的人出卖的事实?

程晓音到底年轻,伤口愈合的快,很快就能走能跑,不肯老实卧床休息了。

念眉从她出事开始就不放心让她一个人,这些天一直陪着她,换着花样给她炖汤补身体,督促她按时吃药。开始两天她还乖乖的挺配合,伤口不疼了就觉得一把把吃药累得要命,补汤清淡实在没什么滋味,皱着眉头说:“师姐,药我坚持吃,但这汤能不能别喝了,又不是……”

她想说又不是坐月子,但又觉得这样说太不庄重,事情毕竟是发生在自己身上的。

她只能讨价还价,“我想出去走走,吃碗桥头的干拌馄饨,就什么事儿都没有了。姐,我没有你想的那么脆弱,没事的。”

念眉不说好也不说不好,把汤碗放在桌上,坐在她身边,目光如水,“出去透透气也好,你想去哪儿,我陪你一块儿去。”

她一双眼睛潋滟生波,在台上是生动含情的,现实生活中亦如是。程晓音最受不了就是这样,因为那双眼睛里包含的温柔和担忧只会深深激发她的罪恶感。

她有点不耐地重新坐回去,“算了,不去了。”

她最近情绪总有反复,念眉也习以为常了,好脾气地没再多说什么,“把汤喝了吧,今天天气不错,喝了我们到桥头去逛逛。”

枫塘桥的桥头有许多小店和小摊,沿河铺开,是女孩子们喜欢的去处。以前晓音很喜欢这里,常常揽着她的胳膊一逛就是半天,都不会觉得累。可是今天她整个人都有些恹恹的,怎么都提不起精神。

刚走到桥那头去,她就不肯再迈步了,“姐,我累了,咱们回去吧!”

其实离她们最近的派出所也在这爿区域,可晓音始终不肯报警立案,每次提起这一茬,两人都要发生争执。

念眉拉住她,“来都来了,晓音,你勇敢一点。”

她挣开,“我不去,我说了不报警,什么证据都没留……人家凭什么相信啊?姐你别管我了,我不想!”

“你不为你自己,也为你妈妈想想……”

“你答应过不告诉我妈的!”晓音都快哭了,“要闹得人尽皆知了,她非得打死我不可。我吃的亏我自己认了,你别管了行不行?”

说完她彻底睁脱念眉的手回身跑了。

念眉焦急地在身后喊她,“晓音!”

这个年轻的女孩子在逃避,可是究竟在逃避什么她却无从得知。

最痛的伤口重新撕开给人看,当然是不堪且极致痛苦的事,可难道就这样让坏人逍遥法外吗?

她直觉没有那么简单,会不会是有人威胁或者用钱来堵晓音的嘴?

念眉又一次站在这个模特公司的工作室门外,深深吸了口气才敲门。

铁门依旧是虚掩着的,只不过工作室里面也永远一派暄腾,根本听不到敲门声,她只好自己推门进去。

侯正杰今天自己捉刀上阵作摄影师,正指挥一个辣妹:“……靠右一点,下巴抬一抬……眼神,注意眼神!Perfect!”

念眉涵养很好地在旁边站定,等他忙完。

侯正杰脸上的瘀伤都还没消,抬眼看见念眉,脸颊肌肉又一抽一抽地疼,“沈……沈小姐,你怎么来了?”

她轻轻挑了挑眉,“不是说好可以来试镜拍封面吗?我这两天正好有空。”

侯正杰简直一个头八个大,把她拉到一边,压低声音说:“哎哎,沈小姐,之前不管是有什么误会,我跟你道个歉,你还是赶紧走吧!我这里庙小,容不下你这尊大菩萨啊!”

念眉冷笑了一下,“我不记得跟你有什么误会,就算要道歉也不应该是跟我说吧?侯总监你不是一直很看好我入行的前景么,这次我自己找上门来,谈都谈好了,怎么又一个劲地把人往外推呢?是不是做了什么亏心事,不想让人知道所以心虚了?”

果然是醉翁之意不在酒。他变了变脸色,的确是有点心虚不假,倒不是因为程晓音,而是因为穆晋北。

他揉了揉被打的那半边脸,既然轻不得重不得的,他还是不自个儿趟这浑水了。他朝不远处手,“哎,来个人……Ada,就你,过来过来,带这位美女去换衣服试镜拍云周刊的封面!”

念眉昂起头打他面前过,眼里淬了寒霜,像看一个低等生物一样睥睨他。

他头皮阵阵发麻,等她进了更衣室就忙不迭地掏出电话来。

“喂,北哥,是我。你的妞跑我这儿来了,麻烦你行行好,赶紧来把人领走……是啊,是……我哪敢啊,她不肯走我先稳住她,就擎等着你呢,赶紧来吧!”

念眉站在大大的落地更衣镜前,任身旁的人动手给她换装。

Ada像是老手,一脸夸张的烟熏妆,眼光毒辣老道,动作也麻利,一边给她拉裙子,一边用沙哑的声音懒懒道:“没想到身材和皮肤都不错,怎么保养的?我还以为Kelvin就看中你这张脸呢!”

态度并不算太友好,同性相斥,尤其在这种人人都觉得自己是维纳斯的圈子里,不看点脸色几乎不可能。

念眉也不介意,甚至都没留心身上换了什么样的衣服。她试着去捕捉对方的正面眼神,“听说你们这里常常加班到很晚?”

Ada嗤笑了一声,“我们拍片子是不加班的,加班那就是去找乐子了。当然那也是工作的一部分,时间长了就习惯了。”

“那上周末你们是不是有个派对,在湖光天地?”

“你怎么知道,你也去了?”

“不是,我师妹程晓音应该去了。”

一听这名字,Ada冷笑了一声,“噢,她啊……”

口吻颇为不屑,却没有继续往下说的意思。

念眉还想再问,已经被她往前推了一把,“看看吧,效果还挺好的。”

念眉这才发觉她身上这条黑裙实在暴露得可以,无袖无肩,胸口到腹部位置是大片的流苏,整个后背都是镂空的,裙长堪堪遮住腿根。

Ada却看起来很满意这份杰作,临推她出更衣室的时候还说了一句,“你的条件可比程晓音好多了,不过别总盯着Kelvin,他不喜欢你这款的。”

她一扭腰就走了,念眉实在来不及多问,就已经被推到大庭广众之下。

她从没穿成现在这样,一时间连手往哪里摆都不知道。倒是一旁的其他工作人员上下打量她一番,有摄影师兴奋地吹了声口哨。

穆晋北赶到的时候,看到的就是沈念眉这副模样被摄影助理拉到灯光下的情形。

她从表情到动作都无比僵硬,完全没有职业模特的从容不迫和镜头感。但自幼就浸淫在舞台学表演艺术的人,自有对灯光、镜头独特的敏锐度,往那儿一站就知道怎样的自己才是最美的。

这么单薄僵硬的女人,眼波顾盼流转之间还是漂亮得让人挪不开眼。

尤其那一身窈窕雪肤与丝丝缕缕的黑色形成鲜明对比,被强光一打,多看两眼都觉得血贲张。

穆晋北做足两次深呼吸才走进去。大概因为前两天才刚来砸过场子,很快就有人警醒地认出他来,“那个……你……”

他不等人把话说完,已经大步流星越过人群,直冲沈念眉走过去。

侯正杰本来是很紧张的,结果这会儿注意力也全被美女吸引了去。原先只想拖到穆晋北来领人,然而一时技痒,正摆弄相机想侥幸拍几张的,镜头里已经多出一个高大身影。

他暗叫一声完,都恨不能抱头鼠窜了,却见穆晋北像是根本没瞧见他,只脱下身上的外套裹在了念眉身上,绷着脸不由分说就要把人拉走。

念眉只觉得身上一暖,阳刚爽冽的男人气息混杂了一点醇薄的烟草味已如一张撒开的网从天而降,密密匝匝的笼住她。

“你怎么会在这儿?”她不由地压低声音,大约只有他们两个人听得见。

穆晋北却没理她,用力圈紧了她的肩膀,近乎蛮横地揽着她往外走。

男士的深灰色西服又宽又大,穿在她身上,像戏折里的官生所披的大氅。他已经裹得她很紧,可是女孩子淡雅自然的香气还是幽幽从前襟钻出来,只要稍稍回眸一顾就能看到她胸口大片的雪白,遮都遮不住。

他的心跳又乱又急,说不清这火气又从哪里来。

“二北!”侯正杰正好不知死活地在身后叫住他。

他停下来,一身戾气,“干什么?”

“没……没什么。”侯正杰吓得脸色发青,“就是想告诉你……沈、沈小姐今天只是路过来试镜,还没有签正式的合同。”他可什么都没干,连张像样的照片都没拍着,这个一定得说清楚。

“废话!人我先带走,这笔帐回头再跟你算,皮最好给我绷紧一点儿!”

念眉瞠大眼睛,穆晋北是特地被召来带她走的?

她大半个人被他揽在怀里,除了一路小跑跟上他的步伐,根本无力反抗。出了那片旧厂房的范围她脚底踉跄了一下,两个人都停下来,她才找到机会推开他,“你到这里来干什么?放开我!”

穆晋北气得不轻,咬牙切齿地说:“这个问题应该由我来问你!你知道这是什么地儿吗就单枪匹马跑过来?你看看你自己身上,这穿的什么玩意儿?”

念眉似带了一丝轻蔑的笑,“这是什么样的地方你不是应该比我更清楚吗?祸害了人还不许人找上门了!”

“别把我跟他们相提并论!”

“那也请你不要插手我的事!”

“你的事?”穆晋北怒极反笑,攥住她的胳膊说,“南苑昆剧团现在归我所有,你一天不离开剧团,就一天不是你自己的事儿!”

念眉被他弄疼了,怒气也燃起来,“签合同的时候我已经跟你讲得很清楚,我暂时不会离开剧团,但不等于说我不能为自己的将来做打算!”

“你的打算就是到这工作室来作一份平面模特的兼职?”

她别过脸,“不一定是兼职,如果条件合适,直接签经纪约也未尝不可。”

她轻描淡写,穆晋北却快要气得发疯,“你别以为我不知道,你当真是为来找份儿工么?你是为了程晓音的事来找所谓的真相!我告诉你沈念眉,趁早死了这份儿心,这世上不是什么事儿都有公道可言,你犯不着把自己给折进去!”

她唇瓣都在发抖,“为什么没有公道可言?我们这样……我们这样的人就注定只能是贱民蝼蚁吗?被欺负了都只能忍气吞声?你知不知道晓音还不到22岁,被三个畜生欺负得血流了一身,留下一辈子的阴影,就只能这样算了吗?!”

她眼里浮起泪光,穆晋北再大的火气也发不出来了,有的话想说却说不得,眸中竟闪过一丝痛色,话锋一转,“我是为你着想,那个圈子龙蛇混杂,你没经验没背景,难保不吃暗亏。”

他语气缓和不少,念眉却有点迷茫了,抬眼凝视他,“你怎么了……你到底在担心什么?剧团的合同我已经签了,对你来说我已经没什么价值了,我去哪里,出不出事又有什么关系?如果你是怕我今后唱不了戏哄你入睡……”

“不是因为这个!”穆晋北彻底变了脸色,打断她的话,手上不由施了更大力道,捏得她肩头生疼,“敢情你以为之前所有的事,都是我在你跟前儿做戏?”

念眉沉默的表情已是无声的反问:难道不是?

穆晋北只觉得这段日子以来所有莫名的怒火都在这一刻累积到了顶点,像即将喷发的火山,表面却是异样的宁静。

他闭了闭眼,在短暂的黑暗里仿佛终于找到了这股无名怒火的出口——他俯身狠狠吻住了她,在她亟欲逃走却又无路可逃的时刻。

“现在明白了吗?”他的声音有一丝暗哑,眼中迷蒙缠绵的雾气被被她从未见过的热切代替,“我不想让你被其他人占了便宜,就是这么简单。”

果然是拨云见日,困扰他那么些日子的疑窦终究被他自己说破。那些压抑的怒火,莫名的失落都瞬间散尽,他一身轻松自在,仿佛寻回身上缺失的至关重要的一块。

然而念眉不知有没有听懂他的意思,几乎是推开他就落荒而逃。

逃出很远,直到看不见那人的影子,唇上残留的余温还没有消失。她抿住唇,那种酥酥麻麻的细微疼痛带着高热停在唇间,是复杂而又说不上来的感受。

她虚软地靠在墙上,这才发觉身上还披着穆晋北的西服外套,匆忙间忘了脱下来还给他。

自从程晓音出事,念眉就让她搬过来跟她一块儿住,方便照料。

程晓音白天不在宿舍,傍晚时回来,念眉闻到她身上的酒气。

“你出去喝酒了?”她痛心却问得小心翼翼。

晓音给自己倒了杯水,有气无力地回答:“一点点而已。”

“你的伤才刚好一点,不能碰酒精的。而且那种地方太乱,万一……”

“你胡说些什么呀?我心烦,去清吧给自己买杯酒也不行?都说了只喝了一点点,别见风就是雨行不行?”

念眉试着跟她讲道理,“你已经是成年人了,照理我是不该管你,可你刚刚才吃过亏,我怕……”

“谁没吃过男人的亏?”晓音冷嗤一声,“你那位叶律师看着人模人样的,还不是看准了时机回马一枪刺得你鲜血淋漓?师姐,你运气好,又遇上穿阿曼尼的男人,这次好好把握,别步我的后尘。”

“晓音!”

程晓音举高双手不愿再说,慢慢踱回自己的房间去了。

念眉无力地瘫坐在椅子上,抬眸就看见穆晋北的深色阿曼尼安静地挂在客厅的衣帽架上。

她拿出手机,想给他发条消息问他什么时候有空好将衣服还给他,短短的一句话写好了,又一个字一个字的删掉。

那种像被绵密的细针扎到的痛感又隐隐约约浮上来,只不过这次不在唇上,而在心口。

五味杂陈,她也终于尝到夜不能寐的滋味。

第二天晓音收拾好一个行李袋要走,念眉叫住她,“你要去哪里?”

她面不改色,“反正最近没演出,在这儿闷得很,我回家住几天。”

“可你妈妈不是在家里?”她一直不愿让家里人知道她出事。

“我外婆肺炎,她去照顾我外婆了,正好家里没人,我回去几天她也不会知道。”

念眉还是不放心,“你想回家是没问题,但回去也是一个人,我怕你照顾不好自己。要不我陪你回去住两天,或者……咱们找个地方去旅游,散散心也好。”

晓音显出极不耐烦的神色,“师姐,你知不知道你这样让人压力很大啊?我哪里都不想去,也不会寻死觅活的,你就让我一个人静一静行不行?”

她拎起行李,砰的一声甩上门,只留念眉一个人形单影只地站在那里。

晓音始终还是怪她吧?要不是她那些无谓的坚持,也许根本不会发生这样的悲剧。

模特公司是去不了了,侯正杰的这条线无法继续,念眉只能从别的地方入手,看有没有什么证据能支持晓音掰倒那些混蛋。

当日举办派对的湖光天地是个潮店和奢侈品聚集的shoppingmall,顶楼有城中极富盛名的酒吧,隔两条马路就是船形穹顶的大牌五星酒店,晓音出事就是在这两个地方。

念眉找了酒吧当日值班的保安和酒保,对方当然是一推六二五坚称什么都不知道,也不肯提供监控录像给她看,酒店方面的回复也差不多。

没有警方的介入,要查证这样的事简直举步维艰。

另一方面,她也放心不下程晓音,想去她家里找她,没想到竟意外地在院门外看到了侯正杰的身影。

她诧异极了,继而是深深的愤怒和恐惧。正要上前去质问他跑到这里来做什么,就见晓音从小区里出来径直走到他身边,两个人攀谈起来,竟没有一点仇人相见分外眼红的样子。

隔着一条马路,她听不到他们具体说了些什么,他们也没有发现她。侯正杰骑了摩托车来,两人没说几句,他就递给晓音一个头盔让她坐上后座,她看起来是不太高兴不太情愿的,但脸上的表情绝不是深仇大恨地那种怨和怒,而且很快就接过头盔戴好,侧身坐上了摩托车。

侯正杰发动引擎,她的手臂顺势揽住了他的腰。

念眉倒吸一口凉气,却发不出声音来,想要追上去,才发现自己凭两条腿根本望尘莫及。

她退到路边想拦车,老式居民区来来往往的车辆不少,但这个时间空驶的出租车却一辆都没有。

她急的不知如何是好,一辆白色的轿车唰地在她跟前停下来,车头耀目的三叉戟刺痛了她的眼睛。

叶朝晖摇下车窗朝她招呼,“上车!”

念眉不知他为什么会突然出现在这里,怔愣间他沉声道:“不是怕你的师妹出事吗?还不上车?”

刹那间她已经无法考虑太多,拉开车门坐上副驾。叶朝晖原地掉头,车子打了一个漂亮的流星旋,沿着摩托车离开的方向追了上去。

叶朝晖似乎是看到了侯正杰带着晓音往哪条路走了的,但始终晚了一步,他们还是跟丢了。

念眉内心的疑问和焦虑像雪球似的越滚越大,又怕晓音出事,只好拿出手机来打给她。

晓音倒是接了,“喂,师姐?”

“晓音,你在哪里?”

大概是她泄露的急迫又引得晓音反感,她敷衍道:“我在家啊,出来买点东西,马上就回去了。师姐,你别盯着我了,我没事的。”

不等再多说,她已经把电话挂了。

再打就是转驳语音信箱。

念眉眼眶又气又急,眼眶泛红,手也止不住的发颤。

叶朝晖无声递来一张纸巾,她这才忽然意识到此时正坐在他的车子上,立马将所有的苦楚心绪都拼命往回咽。

“你怎么会在这里?”

他不答反问,“听说你在查你师妹的事?”

念眉定了定神,也不问他是怎么知道的了,“是又怎么样呢?你跟着我,有什么指教?”

叶朝晖不疾不徐,“让我帮你。”

念眉已冷静下来,“你记不记得上次对我说这句话是什么时候?”

他不语。

她笑了笑,“不必麻烦了,我还不起。”

叶朝晖的神色顿时瞬息万变,“我知道你怪我,但这回不一样,我不需要你偿还什么。”

“没有什么不一样,我还是沈念眉,是乔凤颜养大的女孩儿,理应跟你水火不容。你好不容易才让我看清这个现实,又转过头来帮我,不觉得欲盖弥章吗?你还想要什么,不妨直说,不要再借题发挥,甚至伤害其他无辜的人。”

“你这话什么意思?你怀疑你师妹出事是我的主意?”他胸口像挨了一记闷棍,双手死死握紧方向盘,一字一句地说,“念眉,我知道之前许多事你都无法谅解,但我不是畜生,我有我的底线。”

“是吗?那大概是我们对底线的定义不同吧!”

叶朝晖已经无话可说,车子还在向前行驶,念眉客气地说:“前面那个路口放我下来就好了,谢谢你。”

“离枫塘桥还很远,我送你回去。”

“不用了,我现在还有别的事情,暂时不回家。”

“那你要去哪儿,我送你去。”

她终于回头认真地看了他一眼,郑重其事地说:“叶律师,请你在前面放我下车,我自己可以走。”

大概是这声疏离的叶律师起了作用,他终于踩下刹车,让车子缓缓靠边停下。

她说了声谢谢就头也不回地下车。

“念眉!”叶朝晖在身后叫她。

她顿住脚步没有回头,只听他的声音有丝艰涩,“有任何需要帮忙的地方,打电话给我。”

她没吭声,等到白色车身从身旁呼啸而去,她才像想起什么,拿出手机打开通讯录,将叶朝晖的名字彻底删去……